住在乡村附近

2017-10-23 18:04裴亚莉
延河 2017年10期
关键词:菜地

裴亚莉

1、认识了大居安的春玲

住在陕西师范大学新校区的家属区,就真正住在了乡村附近。走出学校的南门,仅仅在马路对面,就是大居安村。

原来是不知道大居安的。畅老师家的师母蔺阿姨介绍春玲来家里做卫生,说:“是个本分的人。”这在我看来,是个很高的赞誉。蔺阿姨是资深的妇女工作者,我相信她的阅历造就了她对于一个陌生人的判断一定是准确于我的,所以春玲大姐就开始了在我家,在李琼家,在孔朝晖以及吴进聪敏王玉等等我们的熟人家里的劳动。这样,大居安,这样好的一个村子的名字,就被我们所知晓了。春玲成了我们所认识的第一个学校附近的村子里的人。

我们喜欢春玲,喜欢她刚刚开始为我们工作之后的初秋时节从自家门口的菜地里拔来的尚且带着凉凉的露水的青葱和萝卜,喜欢她盛在盘子里、一个一个摞在一起的搅团,还有油泼辣子、浆水菜、苞谷糁子。我知道,通过这些礼物,除了表达她宽厚仁爱乐于分享美好事物的情愫以外,她是希望通过这些友好的往来,带动我们多介绍一些“客户”给她。我们也这么做了。见到别人谈论在家里搞卫生的事情,我们不遗余力地推介她。我喜欢她的这些带着一些目的性的礼物,而且很喜欢。喜欢的是这些物件的水润新鲜,更喜欢的是这里所表露的她的心迹:生活总是要朝着一个自己所愿意的方向去的。土地基本上被征完了,她和她的同村的人们眼下似乎也很乐意变成城里人,最少可以先开始与城里人基本一致的生活内容和节奏:上下班,按照小时来判断自己的收入,而不是下地,种地,靠所收获的蔬菜或者粮食以及这些作物的价格来判断自己的收入。

她们希望自己的衣着和发型是时髦的。春节前的一次,她来的时候扎着一个漂亮的发髻,一看就是刚刚烫染过不久的头发。她让我和李琼猜测她烫头发的价格,我们没有猜对。她说:“我就知道你们猜不到,因为你们总是会花很多冤枉钱。”她花了50块钱,将头发染了,烫了,而且还剪了。我俩笑。我们不是笑她花的钱少,而是,很惭愧原来在头发上花的钱,确实是贵太多了。

因为她和她的女儿(正在咸阳上大学)一起来家里打扫卫生,我们甚至和儿子生了一回气。这—次也是春节前的某一天。我们请她来,擦窗户加上做卫生,差不多整整用了一天时间。晚饭的时候,她们走了。儿子刚刚期末考试完,和同学先是去打羽毛球、吃饭,然后到KTV去唱歌,回来的时候,就没有见到春玲和她的女儿。儿子说:“大妈走了吗?”我说是啊。然后,不由得又加了一句:“大妈她们两个人,两个人干了一天的活,两百块,你一个人,一天花一百块,正好是她们当中一个人的工钱。”儿子立即表示沉闷。他的父亲认为:吃饭的时候,不應该讨论这么严肃的话题。为此,我连他的父亲一起批评了,并且认为这么审慎地对劳动者表示敬仰、这么不慷慨的反省自我,是很不应该的。为这件事情,三个人和好花了几天时间,儿子彻底忘掉这一次“怄气”,大概花了好几个月吧。尽管怄气是件很不愉快的事情,尽管儿子有可能将这一次怄气完全忘记,但是,我自己是无法忘记的。这当然是源自于自己的出身,自己的阶级。这一次的经历忘记了,下一次,如果遇到同样的情形,无疑,还会是同样的反应。

2、在任家寨暂时

支配了一小块土地

去年后半年,每次看到老胡和他家的嫂子,他们都会说:“为什么不包一块地,种着玩啊?离你们学校那么近。”他们那么说的时候,这个事情就存在在语言中,好像不是真的。就那么任他们说了好多回。真喜欢老胡这样的人,他认为好的事情,他总是那么温柔敦厚地表明他的态度,提供他的建议。但我们一直不为所动。

一定是他再也无法忍受我们的迟钝了。总之是某一个星期天,他和他的太太叫我们到他们的地里去拔菜,并且要在拔菜之前请我们吃大餐。于是,“到菜地去”,这件事情就没有再经历其他的中间过程,直接进入了实施阶段。

午饭在南门附近吃,吃完了再沿着长安路到韦曲,然后右拐到子午大道向南。这种菜园子,想象当中是十分遥远的,但是没有想到,一过潏河桥,他就将车子往里面拐了。眼前所见,是满地插着的橘黄色的牌子,每个牌子有一个名字,想必是那些种菜的人为自己的园子取的名字了。老胡让我们猜哪一块是他们的,没有费多少劲,我们就停留在了“天水人家”的牌子跟前,因为可爱的老胡来自可爱的天水。

正是深秋时节,地里正葱翠地长着一些菠菜、白萝卜、胡萝卜、小青菜和生菜什么的,老胡一到地里,就开始蹲下,干活。我在旁边站着,并不愿意显露出自己原本是熟知这里生长着的各类蔬菜的习性的,就好像我是一个真正的城里人。拔着拔着,老胡说:“你们干吗不到处走走,看还有没有空着的地块?”他这么一说,我们开始到处转悠,但似乎也看不出来一定会租上一块。等到我们看到有两块连着的地块正在那里空着而老刘转身问走过来的菜园老板:“这里没有人租吗?”老板回答说没有的时候,我的心突然间就鼓胀起来,好像立即要爆炸了似的。每一小块地是二十五个平方米,两个连在一起,就是五十个平方米。这一块地怎么看起来这么舒服啊!怎么要比别人的长满蔬菜的地还要吸引人呢?它仅仅只长了薄薄的一层草儿,看不出原来长过什么。它以一种我的一厢情愿的方式表达着一种原初性,好像它就是在这里等我们似的。赶紧往后面看,看到并没有人来立即与我们抢这块地,就要求老刘将这两块都租下来。老刘不愿意我时时都这样非理性,认为我不可能真的愿意“玩”这一块地,所以要胜文和我们各包一块,互相督促。但是胜文说他只出钱,未必来种菜,只要我在有所收获的时候,不忘送给他们尝尝就可以了。

这样,由好朋友出钱,我开始拥有了对这五十平方米可种植土地的支配权。

时间已经是十一月份。在别人已经决定让自己和自己的地都休息的时候,我们开始了。感谢老胡、胜文、老刘和儿子,他们四个大大小小的男人,一人一把锹,不到二十分钟就把这一块原本长着一层薄薄的草儿的地翻完了。

翻完了地到韦曲那个叫梅花弄堂的地方吃苞谷面;吃完苞谷面又回到地里整理了那新翻起来的一块地。负责整个菜园管护的老头儿帮我们撒上了香菜籽、菠菜籽、生菜籽和油麦菜籽,好像即使在天很冷的时候,这些可爱的菜籽也可以发芽似的。

3、田野的春天比校园的

春天来得更早

地里撒上了种子,就好比在年轻的时候给谁写了一封情书一样。怎么还不回信呢?以至于天天要看一下邮箱。我呢,则是过上三五天就要去看一看菜地。天越来越冷,那些种子在冰凉的土地里睡着不安稳的觉。它们不发芽。即使来看的次数再多,它们不发芽,你也没有办法。这样,渐渐地也就不去了。

春节的时候,婆婆、自己的父母姐妹,都在新家过年。某一天,大家都想要走远一点去散步的时候,我想起了我的菜地。三个老人和我们一起去,看到满园立着的牌子,都哈哈大笑!他们觉得这太好笑了!然后又问租金几多,知道了之后就又惊叹租金之贵,然后,很快的,他们就开始数在这整个菜园子里,一共扎了多少个牌子,这样就可以计算出那几个将自己的责任田开发成小菜园转租给城里人的聪明的村里人,到底一年能赚多少钱。计算出来的结果,是惊人的,因为我们租来的地,是不到一分地,一年2000块;而在我的老家,一亩地也才200块钱,婆婆说,在她们那里,因为是旱地,就更便宜了,50块。看着他们几个人先是惊叹这几个老板之“会想”,然后嘲笑我们傻,批评我们浪费钱,但最终,他们开始热热心心地帮助我们谋划着开春的时候,怎样想办法从老家带来一些菜秧子,指导我们将这一分地变成整个菜园子里最专业的一块。种了一辈子地的人,和土地的感情,哪里是昂贵的租金就可以隔断的?

由于那次和父母婆婆一起去看菜地,菜地里也还是什么都没有,所以,后来再去,就是很久很久以后。多久呢?有太阳的时候走在户外,已经感觉不到冷了,甚至要把棉袄脱掉;过年时放在圆阳台上保存的食物,突然间就不再是冰凉的了,甚至有些东西开始变味了。阳光这样强烈了吗?更关键的是,到圆阳台上拿完东西之后,并不想赶紧跑回暖和的屋子,而是想在阳台上多待一会儿——这时候,目光穿过楼群之间窄窄的缝隙,望见南山,其山形,似乎比冬天的时候圆润了一点点;而近处的大居安村在校园围墙外还保留着的那一块麦田,明显比前些时候绿了。哎呀老刘,多久没有去看菜地了啊?

这一去,才知道了,田野的春天,比校园的春天来得要早很多啊!自己的那一块地,居然也是绿茵茵的一大片!菠菜籽长出了菠菜,油麦菜的籽儿长出了油麦菜,青菜和香菜,各自都长出了属于自己的叶片,散发着属于自己的香味。在自己没有任何作为的情况下,种子和土地一起,还是给了我我想要的。种子多好啊,土地多好啊!无言的,但是确信的。孟子说:“可欲为之善,有诸己为之信。”种子和土地就是这样,既是善的,也是信的。这种突然看见的盎然的丰收情景,让我不由得感觉到神奇。

4、四川腔的技术指导

这一块菜地终于像是一块菜地了。长出了东西,就好比是自己的情书有了回音。这样,动不动要邀请朋友一起去拔菜,总会一人一兜子,高高兴兴地回来。这种情形持续了几个周末,就好像这样的生活会永远持续下去一样。

一种指向漫长与美好的情绪,促使我定睛观察我所租种的这一块地的几个老板。他们其实是任家寨的几个年轻的农民,借鉴网络上的QQ偷菜游戏,让它变成了现实。不过,这里的菜是不能偷的。因为这几个年轻人会轮流值班,住在园子里搭建的活动房里面,看着这些菜。还有一个他们请来的老人,吃住也都在园子里的另外一个土坯房里,负责给前来种菜的人进行技术指导,发放菜籽,也负责在干旱的时候给大家浇地。

这个老人过度的沉默和他偶尔讲话时说出的四川腔让我对他的身世也好奇起来。原来他的老伴儿去世了,女儿嫁在任家寨村,自己也就来到了这里。这样一个身世的老人,似乎就是这样的一个菜园最需要的人;他似乎也是最适合住在这个菜园的人。住在这里是孤单的,可是除了孤单,他又有什么呢?他沉默着坐在他的小房子的门口,看或者不看这些来种菜的人;他沉默着拖着长长的塑料水管,递给那些特别喜欢浇水的人;走过我们的菜地,他说:“辣椒苗的根部长出来的小叉子,也是要掐掉的。”他的四川腔不是《疯狂的石头》里面的四川官话,是真正来自四川某一个村子的四川话,我似乎是听明白了,但又不是真明白。但我还没有勇气打破他用他的沉默给自己创造的氛围,只能看著他走过我的身边,回头给爸爸打个电话,问他:“辣椒根部的分叉,要不要掐掉?”我一直认为,四川话里面带有着天生的幽默感,但认识了这一位老人,我才知道了,来到这样一个完全陌生的、十分孤单的语境中,这一种原本幽默的方言,也可以是不幽默的。

我喜欢这个老人。因为他以一种度过自己的老年生命的方式,给了我一个怎样经历孤单的范本。在某一些时候,我会因为窥见了他在不经意间表露出的笑意而不由得自己也高兴起来;在另外一些时候,自己因为要到他房子附近的水管去提水,由此听到他的小房子里居然传出有人说话的声音,是长安话,是孩子或者老太太,这时候我甚至会激动,会感动,在貌似孤单沉默的生活里,他有他的朋友和真正的生活,这多好啊!

写到这里的时候我想起了我的父亲。从我上中学开始,由于地理和水的便利,我们那个地方的耕地基本上都从粮田变成了菜地。爸爸具备初中文化水平,又是一个爱学习的人,所以我们家很快就成了一个有“专业”素养的蔬菜专业户,他和妈妈用卖菜的钱供我们姐妹四五个上完了所有的学。大概十多年前,他开始给一些蔬菜基地或者种子培育基地做技术指导,拿工资,最远的一次远至太原的郊县,离家大概400公里。他似乎很喜欢这种新的生活方式,但是离开家这么远,却是他在文革串联之后的第一次。我刚毕业参加工作的时候,和老刘一起到离太原不远的那个地方去看望过他。爸爸带了一些徒弟,全部是当地的年轻人,因为我们的到来,那些年轻人专门举办了一场K歌会,我们高高兴兴地住了一个晚上,第二天就走了。我一直没有细想在那一两年的时间里,爸爸其实就是生活在一些和自己的语言差异巨大的人群中。那些人如果讲普通话,他是没有问题的,可是一定有很多时候别人讲的是方言。他经历了多久才能听得懂那里的话?他是不是始终没有完全听懂那里人的讲话?贾樟柯电影里的方言,如果没有字幕,我并不能全听懂,而这些电影,我已经看了很多遍。听懂一种差异很大的方言,是不太容易的。所以在这种情形下,经验孤独,就是必不可少的了。

5、菜地被治理

大概是5月23日那天,小白她们在新校区领毕业体检表。正好我和海淑约了要去菜地,于是就一起去了,三个人一人骑了一辆车子。

晌午十点,初夏的阳光明晃晃的。是雨后,又不是周末,菜地里的一切看起来都湿漉漉的,绿茵茵的,安安静静的。没有来得及拔走的香菜,居然在几天之内抽出了秆儿,开了花儿,引来了一些蜜蜂和蝴蝶;小青菜最下面的叶子也变黄了。三个人惊叫着,胡乱地拔着。偶然间抬起头,发现原来的木棚子不见了。自己還在心里解释说:可能要装修吧。直到她们两个人去找竹竿为豆角搭架子,看到一张贴在电线杆上的通知,才知道那个我们都很喜欢的木棚子,是被联合执法给拆掉了。随后我们又知道了,那其实不是拆,是挖掘机驶过,能压碎的压碎,压不碎的捣碎了。理由据说是:在耕地上乱搭乱建。

这个理由是不错的。但是出现在面前的景象,其触目惊心的程度,却怎一个正确的理由了得?我总喜欢引用奥茨的一句话:“每天的生活都是政治生活。”多精辟!但什么是政治生活?我想可能是那种任何事情都能摆到桌面上谈并且都必须摆到桌面上谈,通过讨论、谈判解决一切问题的生活,那才能叫作政治生活;个人和社会团体以及其他机构,都发自内心地认同通过谈判解决问题的生活方式,那才叫有政治生活。现在,不谈,不讨论,开动机器,立即解决,留下满地的残片断木,这到底能解决什么问题呢?这时候,我才知道,今天几个老板都齐齐站在地头的树荫下,沉默不语,原来并不是正常的。利比亚正是战火纷飞,这个被指为独裁的国家前途未卜,解决的方式并不是谈判而是西方武力的强劲介入;我们呢,在距离自己的美满生活很近的地方,看到挖掘机威武驶过后的景观,于是美满的生活立即遭遇了另外一种意义的解读,有了一条突然附加的令人愕然的脚注。

摆在面前的最现实的问题是,水池子也被砸烂了,水管里的水也没有了。面对一个文本,就我们的职业而言,其解读的可能性在理论上讲是无限的;但是面对一块菜地,现在没有水,那结果就只有一个:这一块菜地有可能变成靠天吃饭的小块地。

晚上,看到老刘,激动地说了白天的所见所想,他说:“一定是菜园子还有其他问题。”他擅长站在我的观点的对面看待并分析问题。不过他居然断言菜地的水和电很快会恢复。我不知道他的理由在什么地方,只是在一周后我们再一次试探着去菜地时,发现喷灌设施虽然还没有恢复,但水管里有了水,可以提水浇地了,这时候才觉得多少有些释然了。

老板当中的一个在我们的地头走过,问他:“菜园子被治理了,你灰心吗?还会坚持做吗?”他很坚决,说:“我不灰心!”然后他用自己的语言叙述了那件事情发生的经过。老刘警告我要理性地听老板所讲的“单边故事”,这很对。但是这无所谓。其实故事怎样讲的,对我而言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看到菜园子被治理过了一回,重要的还有菜园子的设施在渐渐恢复,而且,这个年轻人说:他不灰心。

6、乡村附近有乡村附近

的生活内容

住在乡村附近,就会有乡村附近的生活内容。它让你想要接近与土地有关的一切事物的企图实现得如此便利:比城里的西安话更犀利的是长安话;比城里保安的外地口音更多的,是校园里到处存在的更加大声聊天的本地口音。

端午节的前一天,走在校园的路上,突然想起小时候在村口的大路旁,端午常常看到有老太太去剪艾草。晚饭后,我、李琼和老刘就从家属区的南门,用报纸裹着一把剪刀出门了。学校围墙南边的麦田马上就要熟透,有些收割机停在路边。仔细观察,发现这些收割机上面印的名字就是麦客。这让我又不由得想起大概十年前,自己曾经买过一本题为《麦客》的画册,用一些照片和文字记录了甘肃宁夏一带的人们,在自己家的麦子成熟之前,总会到关中地区先帮这边的人们收麦子,挣一些钱,然后再回到自己的家乡去收割。这些麦客在历史上存在了那么多年,如今不论大大小小的地块,如果有可能使用收割机,人们基本上就不会使用镰刀了,所以,作为事实人群存在的麦客,消失了,而作为一个名词留在收割机上的麦客,成为了一个将漫长而艰辛的复杂劳动一言以蔽之的简单标记。

我们经过多次比较、辨认,认定了一种植物就是艾草,一人剪了一大把,回来了。我们将这些艾草挂在门上,插在家里的瓶子里,立即就有了端午佳节的感觉。这些感觉继续让我想起了在我们的童年时代,主要是12岁之前,奶奶每年都要给我们做的香串儿。用一些五颜六色的小布头,缝成十二生肖或者是圆圈儿,里面塞上香料,串在一根用红丝线拧成的红绳子上。在家里那些小动物造型或者铃铛造型的银饰还没有被我们搞得找不见之前,奶奶也会把这些东西间隔着串一些在这些彩色的香包之间,将做好的香串儿系在手腕上、脚腕上,走路的时候、甩手的时候,都会有银铃铛的声音伴随。由于这些银饰很容易弄丢掉,弄丢之后很容易找不回来,而这些都是破四旧的年代被奶奶冒险藏起来的旧东西,一是新时代不再生产和售卖,二是在我的童年时代,全社会都在过着一种朴素而贫困的生活,确实没有财力购置这些不能改善吃喝的东西,所以,当后来再也没有一个银饰留下的时候,奶奶在做香串儿的时候,这些可爱的东西就只存在于她的语言中,这些东西的被遗失也就成了她数落我们的最好理由:“都是些洋昏头!那么好的东西,到了你们手上,就长不了!”也许真像奶奶说的那样,那些东西是她的奶奶在她童年的时候给她做香串用的,现在,它们在我们的手上遗失了。

二妹是唯一留在奶奶和父母身边工作的姊妹。端午的时候,我们问奶奶有没有给二妹的女儿做香串?妹妹说没有,因为奶奶说那个东西早不时兴了,别的孩子不戴,就自己的孩子戴,戴上了,显得太落伍。——唉,多惊人啊,时代改变的并不仅仅是在城里谋生存的我们,连一直生活在乡村的八十五岁的老太太的思想世界,也给改变了。

今天,端午过后刚好两周,我插在门上的艾草已经完全干枯了。在楼道上打扫卫生的保洁员敲门,问我还要不要那东西,不要的话她就给扔了。我看到地上掉了一些艾叶,估计她是害怕这干枯的艾叶老要往下掉,影响卫生,就赶紧摘了下来。她很惊讶地问:要那做什么?我说想要点着,看看能不能熏走蚊子,她立即表示不解,说:你也不嫌麻乱,电蚊香片就很好嘛!这位大姐,可能也是大居安的人,或者,是刚刚拆迁的茅坡村的人。

7、我的与菜地密切

相关的出身

我出生在山西省夏县一个距离县城一公里的村子里。大概从1980年开始,这个村子和县城周边的许多其他的村子都渐渐成了专门的蔬菜种植村。那是我小学高年级和初中时期。从这个时候开始,一直到读研究生,中学时期的每个周末和假期,大学时期的每个假期,基本上都是在菜地或者卖菜中度过。比起卖菜时所感受到的复杂的唯利是图的心态,我还是更喜欢在菜地劳动的感受。和妈妈在长着幼苗的地里锄地,她告诉我,每锄一段,就要在前面给自己找到一个小的目标,比如一个小石头、小瓦块或者地埝上长着的一棵什么草儿,锄到了,再找一个,这样,就不会觉得前面太长。和爸爸在地里“绑黄瓜”,就是把雨水太多的夏季里长得太快的黄瓜蔓子用泡过的玉米棒子皮撕出来的条条捆绑在竹架子上,太阳那么晒,中学的班主任正在让大家报名参加去西安的旅游,爸爸说:“现在去,又花钱,又浪费时间。等你考上大学了,去哪儿都可以。”他说“浪费时间”是在说,原本我还可以趁着星期天帮家里干活,黄瓜蔓子长那么快,都耷拉下来了,如果不赶紧绑起,长大的黄瓜就会将蔓子拉断,或者一阵狂风也可以将它们吹断,正是大忙的时候,跑出去旅行,可不是浪费时间?他说“考上大学去哪儿都可以”,并不是在说我考上大学之后他就允许我去任何地方,而是在说,那时候我就有能力去任何地方。当然还有20块钱的旅游费。这也是某一种意义的浪费。尽管后来,在自己的噘嘴、沉默不语等消极争取的攻势下,父母答应让我参加班里的集体旅游到了西安,但是从现在所留下的照片来看,那次旅行并不愉快:嘴角长着水泡,表情一点笑意都没有,多半是心里还在惦记着在太阳地里的父母和黄瓜蔓子。当然还有啊,和妹妹一起在地里整理韭菜秧子。爸爸在育好的韭菜秧子地里用锨将秧子连根剜起来,我和妹妹负责将这些带着土块的韭菜秧上面的土块抖掉,然后一苗一苗地分开,摆放捆绑整齐,等待栽种。正是高考之后的暑假,又是明亮的太阳当头,两个人戴着的草帽遮住了头,可是遮不住穿着背心的身体。爸爸建议我们到地头的桐树下面去弄,我坚持在爸爸附近的太阳地里。那时候的感受是:阳光多好!太阳地里的劳动和流汗多好!十年之后,博士毕业之前,突然有一天开始了对夏日阳光的过敏,于是再也没有机会裸露着皮肤在阳光下行走。想起无数次的锄地、拔草,海柿(就是西红柿)地里的拨芽、蘸花、抹药,绑海柿、绑黄瓜、栽韭菜,冒雨、暴晒、泥泞地里卖菜路上的推车,当然还有清晨露水打湿的裤腿、晚上浇地时高高悬挂在天上的光芒浩荡的月亮,想起父母妹妹,想起差不多二十年前和妹妹一起在那块名为“动力井”的责任田里劳动的情景,再一次體会到一个诗人的话:“只有过去的日子,是幸福的。”

现在,走在学校与大居安村之间的马路上,一边是学校的家属区、学生区以及教学楼和图书馆,一边是正在面临着巨变的村庄和农田,我无比清晰地感觉到自己正走在一个由两种不同的世界形成的交叉地带。这个交叉地带曾经有过宽广的融合,但是现在,只有马路将它们连接起来;两边的人民并不真正互相融合,两边的生活经验也并不真正融合,知识分子和农村劳动者之间,大体上处在一种相互观望的状态。那么我的经验,我的在仁家寨支配一小块农田的经验,它其实仅仅是一种象征,它象征着来自乡村的那一群人的一种特殊的与土地和乡村紧密相关的童年和青少年时代的记忆,这个记忆成为连接今天的城市和乡村、知识界和劳动者之间的纽带。从感受上讲,它是美好的,同时是令人感伤的;从经验上讲,它是“日常生活健康化”的,但它同时又是极为脆弱,并且是容易被摧毁的。

责任编辑:刘羿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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