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洲
大掌柜是日本人占领归化城后搬来渡口村的。忽一日,渡口村的村民发现,村子里多了一个穿一身长袍马褂、个子不高、头发银白、精神矍铄的老人。
大掌柜什么职业、何方人氏、姓甚名谁,渡口村的老少爷们无人知晓,大家只知他在归化老城做生意,于是都尊称他为大掌柜。估摸着老人家年龄不小,村子里的族长就问:“老哥,请问您贵庚……”大掌柜呵呵地笑:“七十有九啦。”
张家口、察北、大同、乌兰察布、绥远、包头,平绥沿线的城市相继失守,大批难民涌入伊克昭和陕北。难民过河后,便沿着川道梁峁像羊群一样,一群一伙向更远的腹地逃去,府州有一小镇麻地沟(麻镇),此时人满为患,被远在重庆的中央日报戏称为抗战的两大后方:“南有重庆,北有麻镇。”让人感到奇怪的是,这位年逾古稀的老人一踏过河,就在与鬼子兵隔河相望、子弹都能打到的渡口村落了脚。
“大掌柜,这里与鬼子兵仅有一河之隔,说不定哪天那些日本人就打过来,您老在这落脚就不怕吗?”人们问。
“都说人生七十古来稀,我已经是奔八十的人了,活一天就赚一天,还怕死吗。”大掌柜依旧笑呵呵地答。
过了一段时间后,村里人和大掌柜渐渐熟悉了,但笼罩在老人身上的神秘面纱非但没有揭开,人们对这位红脸膛、黄胡须的小个子老人反而更加捉摸不透了。大家发现,来大掌柜家的人很多,多数像是卖力气的受苦人,间或有木匠铁匠等各种手艺人、赶脚汉以及不好判断职业的各色人等夹杂其间,也有当地官府的人,甚至还有从前线溃退下来的东北军、西北军军官。
于是,各种消息在悄悄地流传,有的说:“大掌柜是归化城里的买卖人。”有的说:“大掌柜是哥老会在西北的总瓢把子。”还有更离奇的传言:“大掌柜是一位隐居的江洋大盗,因盗了日本人军火,在归化城待不下去才来到渡口村的。”
已经知道大掌柜一点底细的族长说:“你们别有的说没的道,掌柜、掌柜,人家那可是正经八百的买卖人。皇商——听说过皇商么,大掌柜的祖上是皇商。”
族长说得不错,大掌柜姓乔,祖上是晋商,因协助康熙平定噶尔丹有功被封皇商。大掌柜很小的时候,就离开母亲和山西的老家,前往与俄罗斯恰克图一界之隔的买卖城学习经商,从十三岁起,就跟随父亲行走在从中国南方一直通往俄罗斯的茶叶商道上,十六岁起,就在草原蒙古各部落行走,挑着担子干起了“丹门沁”(蒙古语“货郎”),二十岁时成为中俄商道上有名的领房掌柜(管理羊、马、骆驼的把式,在商队中具有崇高的地位)。
那时,在旅蒙商中间,流传有这样一句话:一个嘴巴(即只会说汉语)刚能吃饱;两个嘴巴(即既通汉语又通蒙古语)通吃南北(内地和蒙古草原);三个嘴巴吃遍天下(即蒙汉俄语兼通)。成年累月地走南闯北,让乔掌柜练就了多种本领,并且学会了蒙汉俄三种语言,被誉为“三个嘴巴的乔掌柜”。
渡口村位于黄河右岸的伊克昭,是陕北、晋西北通往北方草原的必经口岸。地处河套的伊克昭和陕北历史上就属于“苦寒之地”,大批难民、从前线溃退下来的傅作义部队、东北军马占山部队、蒙旗白海峰部队以及国民党驻榆林高双成部队、各旗王府地方部队等涌入,使得抗战初期这里的人口增加数倍,物资供应骤然紧张。
日本特务内田向侵华日军华北方面军报告:目前,陕北和河套地区的物资供应空前困难,如继续涌入大量人口,必将无法生存。因此,只要封锁黄河,败退河西地区的支那军队将不战而降。
实情也是这样,就连地处米粮川的渡口村,此时,家家户户吃饱饭都很困难了。
那么,有粮食的人家有没有呢?
有,比如大掌柜。
村上的人们发现,每当夜晚降临,经常有船只和羊皮筏子从河对岸过来,装着什么不得而知,大包小包的物资刚卸码头,就被在大掌柜家歇脚等待的驼队马队装车不知运往何方。有时,就会给大掌柜留下一些粮食、油盐和日用杂货,里边就有渡口村孩子们爱吃的零食。
对这个和蔼的老头子,村里的孩子们很快就没有了刚见面时的生疏感,爺爷、爷爷叫得亲热。
大掌柜更是喜欢孩子们,每当他们叫他爷爷,总是特别开心:“哎,孩子们,到爷爷屋子里来。”大掌柜几乎没有什么家具,只有一对俄式箱子既当床,又当储物柜。每当孩子们到家,他就变戏法似的,从箱子里边拿出好多让他们嘴馋的东西来,有时是柿饼、黑枣,有时是冰糖、麻花,嘴上还念叨着:“别抢别抢,都有都有。”
也有什么都没有的时候,大掌柜就做面茶给孩子们吃。将糜米、小(谷)米磨成面兑入姜水搅匀,大火烧开,辅以麻酱、芝麻盐。麻酱用香油调和,用筷子蘸酱拉起,麻酱下流如线连绵不断才合用;芝麻盐是芝麻、花椒炒熟碾面加入细盐搅匀而成。舀一碗面茶,再用筷子蘸上麻酱快速在面茶上前后拉动,麻酱的细流画成往复的线条,来回重复,一层薄薄的麻酱就附着于面茶之上,然后将罐中芝麻盐均匀洒在麻酱上,就可以喝了。面茶香甜可口,不仅小孩子喜欢,就连大人们闻到也禁不住流口水。“爷爷,你的家在哪里?”孩子们问。
“爷爷的家在归化城!”
“在归化城能吃到面茶吗?”
“能,天天能吃到。”
“那您为什么不在归化城待着要来这里呢?”
这时,大掌柜总是把头微微一摇,叹一口气说:“孩子们,你们还小,等长大了就明白了。”
多么可爱的孩子呀,在他们身上,大掌柜依稀看到自己童年的影子。
童年的他生活在家乡晋中那片有山有水的沃土上,春耕、夏锄、秋收、冬藏,一年又一年,四季风就这样在田野上畅快地刮过。夕阳西下,晚霞布满田野,荡起层层金波,家乡的景色是多么的美好!
一阵歌声飘来,飘过村庄、飘过田野,那是母亲熟悉的声音。
多少年来,母亲的歌声就像血液一样,流过他的身体,让他每时每刻都能触摸得到:
桃花你就红来杏花你就白
爬山越岭寻你来呀,啊格呀呀endprint
榆树树你就开花圪节节你就多
你的心眼比俺多,啊格呀呀呔……
离开母亲那年是几岁呢?对,是十岁。买卖城,一座男人的城,那些成年累月在驼道上行走的汉子,大大小小的商号还有初来学艺的小伙计都以此为家,生活是单调了些,也少了有女人的温馨。但大碗喝酒,大块吃肉那些惬意的日子,让单调的生活变得丰富多彩。每到大年,买卖城都要放焰火,对面恰克图城那些长着大胡子的俄罗斯商人,总要带着妻儿,成群结队来看中国的焰火,买中国的商品,看到高兴处他们总是兴奋地大喊:“哈拉少,哈拉少。(好,很好!)”还有在漫漫商道那些日子,苦是苦了些,但那些无拘无束、呼吸着自由空气的日子是多么的美好!
可眼下这一切,都变成了回忆,大掌柜感慨万千……
傍晚,几只船从河北岸运来粮食和百货,人们悄悄地传着,是从苏联和蒙古国运来的物资,但谁也不清楚是怎么通过河对岸日本人的封锁线的。清晨,日本酒井的部队就像猫闻着了荤腥,过河追寻物资下落,但遭到马占山抗日挺进军的猛烈阻击,双方展开肉搏战,沿河阵地多次易手,战斗在渡口码头打了整整一天。抬到渡口村的伤员很多,有的缺胳膊少腿,有的肠子都流了出来,场面惨不忍睹,胆小的孩子吓得大哭起来。
这时渡口村的村民见大掌柜从他的俄式箱子中取出一个药箱,穿了白大褂麻利地为伤员清创包扎。村民们这才知道,大掌柜原来还是个医生。
初秋的一天,一位中年妇女带着一位年轻人来看大掌柜。这天大掌柜很兴奋,他亲自请了族长和村子里两个上了年纪的老人到家里吃酒。原来,中年妇女是大掌柜的女儿,而年轻人是大掌柜的孙子。
在与大掌柜一家断断续续的交谈中,族长了解到,大掌柜是归化城里数一数二的大财主,除了在天津、汉口、归化城有多处产业,还在黄河两岸河套里置下大片的土地。鬼子占领归化城时,大掌柜的老伴儿和儿子被炮弹炸死,剩下的九口人除了大掌柜,都到了延安和重庆。大掌柜的女儿在延安医院,孙子在城川的延安民族学院读书。
不知不觉,渡口村的人们对大掌柜由喜欢转而变成敬重,这种敬重是发自内心的。村民们有事没事经常到大掌柜那里说说心里话,有时也会很疑惑地问:“日本人真的会被我们赶走吗?”
大掌柜还是那样笑呵呵地回答:“会的,天总会要变的,只要我们每个人坚持下去,就能改变这个国家的命运。”
入冬,几场雪过后,广阔河套冲积平原显得空旷而肃杀,又到了河面封冻的季节。此时,驻守在平绥沿线的鬼子兵小岛部队得到情报:西蒙地区有一条支那军队的物资补给线,补给线从陕北、伊克昭一直到土默特、后套甚至延伸到蒙古国和苏俄,这条给养线的实际操纵者就住在河对岸的渡口村,一年多来,这帮人神不知鬼不觉地运送了多批物资。自己的眼皮子底下竟有一条支那军队的后勤给养线,这令酒井旅团长大为惊讶和难以置信,他把鼻子都气歪了:
“在我大日本帝国军人控制区域竟然出现一条支那军队的给养线,诸君不觉得荒唐吗?”
“能建立起这样一条运输线,有一个人起了关键作用。听说,此人过去是中俄茶叶商道上的一个边客(商人),多年从事长途贩运,手下有很多脚夫,有着十分丰富的货物贩运经验。”荒木连队长回答道。
“这个人的名字叫什么?他究竟是重庆方面的人,还是延安方面的人?”
“这个……还不十分清楚,到目前为止,我们只知道他姓乔。”
“好啦,不要再说了,明天就由荒木君带队活捉此人,我倒要看看,他是不是长着三头六臂。”
清晨,早起的老人们看到有许多小黑点从河对岸慢慢蠕动,河防的方向传来几声零碎的枪响,不多时,一大队鬼子兵就突然出现在渡口村,将一个小小的村庄围了个水泄不通。头顶上飞来几架飞机投掷了几枚炸弹,发出了巨大的爆炸声。爆炸声中,几户人家的房屋倒塌了。一时间,村子里鸡飞狗跳,孩子哭大人叫,乱成一团。随后,满载着鬼子兵的汽车很快进了村,前边的坦克横冲直撞,将几户人家的房屋、牲口圈和院墙推倒,鬼子兵的三八大盖上了刺刀,他们见人就抓、见房就烧,见东西就抢。
鬼子连队长荒木命令,将所有被抓的老百姓全部集中到族长的大院里,并在院门口架起了机枪,荒木叽里呱啦咆哮了一阵。鬼子翻译官连忙上前道:“荒木联队长说了,渡口村住着皇军的敌对分子,是从归化城来到这里的,只要指出是谁,保证不连累大家。”
族长说:“这里都是村里的老住户,哪有什么反日的敌对分子。”
鬼子翻译官和荒木嘀咕一阵后,指了指大门口架设的机枪,板着脸说:“所有的人给我听着,皇军说了,今天不说出谁是反日分子,大家都得受連累,看到了吧,那挺机枪可不是吃素的。”
又是一阵沉默。鬼子军官荒木扶着指挥刀,发出一阵阴险的冷笑:“敬酒不吃吃罚酒,既然如此,就不客气了。”他下令把老百姓分为两排,一排为男人,一排为妇女儿童。显然鬼子要先拿男人们开刀。
这时,大掌柜分开众人走上前,轻蔑地向鬼子翻译官说:“费那么大的劲干什么,你们不就是要找反日分子吗,告诉小鬼子,爷爷就是你们要找的那个人。”
鬼子抓到大掌柜好不高兴,回到归化城后酒井亲自审讯:
“よし(哟西),看来老先生是一个真正的男子汉,本人是非常愿意和你这样的人打交道的。我想知道,老先生的上级是谁,是延安,还是重庆。”
“我不认识延安的人,也不认识什么重庆的人,但保护自己的家园,我想每个人都会这么做。”
“好的,你不说也可以,你只要答应今后放弃搞反日活动,我们还是愿意给你留一条生路的;如果你能为大东亚共存共荣做一些事情,我们还是可以……”
“就别做你的美梦啦,你觉得有这个可能吗?好汉做事好汉当,是杀是剐就给个痛快。”
“想要一个痛快,恐怕没那么容易吧。老先生,你为支那军队走私粮食、食盐、药品,你知道与大日本作对的结果吗?”
大掌柜闭上眼睛,他不想再和这些侵略者啰唆。
几天后,气急败坏的日本鬼子以通敌的罪名将大掌柜送至张家口日本人监狱。在那里,鬼子先剜去了大掌柜的眼睛,接着剜耳舌,最后残忍地实施了倒栽葱(头向下活埋)。
民国三十二年,大掌柜的儿孙回到渡口村,为大掌柜立了衣冠冢。举行葬礼仪式那天,全体村民披麻戴孝。
翌年秋末深夜,大青山上下来一支队伍攻进了归化城。人们在睡梦中猛听得几声巨响后,发现鬼子驻绥远司令部笼罩在一片火海之中。后来人们说,这支队伍的领头是位姓乔的年轻人。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人们在大青山革命烈士陵园看到这样一方墓碑:
乔仁义,别称乔大掌柜,生于同治二年(1863年),民国三十一年(1942年)去世,曾散尽数十万家财支持抗战……
[责任编辑 娜仁高娃]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