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冰
纪诚开始“红色巡回演讲”之旅后常常对人说:“有幸能结识朗读者是我一生的荣耀。”
那天,纪诚刚刚下班要回到公寓去,路过社区的一个小广场。树荫下聚集了一群人,夕阳的余晖映照在人们的脸上身上,像镀了一层金。中间站着一个身材魁梧的男人,不时挥舞着手臂,好像在演讲。出于好奇,纪诚走到跟前,看见那个男人手里拿着讲稿正在大声朗读。他边走边看,只清楚地听见一句“共产党人不屑于隐瞒自己的观点和意图”。纪诚已经很累了,没有停下脚步,赶快走回自己的窝。他洗了把脸,仰身躺在床上。这一周来一直在加班加班,太累了。他闭上了眼睛。“共产党人不屑于隐瞒自己的观点和意图。”这句话多么有力,充满自信;多么陌生,又何其熟悉。纪诚一下跳起来在房间里来回踱步,默念着这句话。终于想起来了,这是《共产党宣言》里的句子。五年前的“七一”前夕,在他入党的前几天,王师傅,也就是他的入党介绍人送给他一本崭新的《共产党宣言》,是师傅专门从书店买来送给他的特殊礼物。师傅说:“这是一本好书,你要好好看看。”他接连几天看了三遍。他感到确实是一本好书,是一本饱含激情富有诗意的长篇政论散文,它像阳光一样能驱散你头脑里的乌云,让你看到人类光明美好的前景,让你明白了许多道理,更坚定了你的人生信仰。后来他一直带在身边,但是繁忙的工作逼迫他再也没有看过。纪诚从床底下的箱子里找出了那本薄薄的书,慢慢翻开又一页一页读下去。疲倦劳累一扫而去,精力神采沛然而生。就凭那句话,他在深夜里记住了那个身材魁梧的男人。
难得一个能休息的星期天,纪诚和未婚妻手挽手在公园里悠闲散步。秋天的傍晚,金黄的紫红的树叶在晚霞中分外妖娆,像一幅幅油画,令人迷恋。和心爱的人牵手漫步在如画的美景中,真是人生一大美事。未婚妻娇柔地说:“诚,妈妈的话你千万别当真,房子不一定真的买那么大,那样给你的压力太大了,我可不忍心。”纪诚听出了这句话的真实含义,就是要他买那大房子呀!他感到了温柔背后的凌厉。纪诚的压力真的很大,未来丈母娘的话怎么能不当真呢,否则就别想娶老婆。他默默地挽着她的手低头走着。他抬头向前一看,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眼前——那个身材魁梧的男人!
纪诚跟未婚妻说,咱们听听他在讲什么。纪诚拉着未婚妻的手走到跟前,看见那个男人手里拿着讲稿正在大声朗读。周围站着十几个人在听。那个演讲者的衣着远远地脱离了时代风尚,土气,陈旧——土灰色的套装军服,洗得有些发白,肩头还打着一块补丁。挽起的袖管露出左臂一块长条疤,好像是刀痕。头发很久没有理了,长而乱,向后捋去,倒显得英俊挺拔。浓眉,大眼,直鼻,阔嘴。个头足有一米八。三十多岁的样子。给人的第一印象,他就是老电影旧画册里的一名战士或连长营长。他神情端庄,念着讲稿:“资产阶级抹去了一切向来受人尊敬和令人敬畏的职业的神圣光环。它把医生、律师、教士、诗人和学者变成了它出钱招雇的雇佣劳动者。资产阶级撕下了罩在家庭关系上的温情脉脉的面纱,把这种关系变成了纯粹的金钱关系。”他停顿了,抬起头望着大家。他的目光穿越别人直射纪诚。纪诚马上对接这火辣辣亮晶晶的目光。这是一道闪电一声炸雷,来自深渊,灵光乍现。这目光穿进他的眼眶脑髓进入他的躯体,迅速抵达心脏刺痛灵魂。纪诚有些目眩,他看见一抹五彩斑斓的云霞掠过朗读者的头顶。无意间他给朗读者投去敬畏的眼神。那个人收回目光,又专心致志地继续念讲稿了。他的四川口音非常浓重,有的句子不大好懂。
未婚妻用力拉他的手,说:“快走吧,那是个疯子。”
纪诚觉得不像是疯子,更像一个行吟诗人或街头朗诵人。本来他还想听下去,无奈未婚妻硬拉着他离开了。他默默地跟着她在公园里溜达,心里盘算着房子的事,自己哪里能买得起房子呀。他们无趣地溜达着。走了也就是十几分钟吧,纪诚看见前面又一个小广场上围着一群人,中间还是站着那个身材魁梧的男人,在朗读什么。未婚妻也看到了。他们都非常吃惊:那个人怎么能跑的这么快呢?刚才还在那边呀,怎么一会儿就在这里了!太神奇了,不可思议——真是个怪人!纪诚很想上前看个究竟,但是未婚妻硬拽着他拉着他到商场去看项链了。
后来,纪诚的一切都是失意的:在失败的恋爱中煎熬,在失业的痛苦中挣扎,在失望的生活中徘徊。在这个城市里,他举目无亲,有几个同事同学也一天天地疏远了。他在人生的低谷漂流,他的身体紧紧牵引他的灵魂,随处行走游荡。每到傍晚时在商场、街头、公园闲逛,然后坐在酒吧一杯杯独饮苦酒,甚而至于酩酊大醉,呕吐秽物。有一天,他找到了几年没见的师傅,向他倾诉了自己的苦衷。师傅见他如此颓唐消沉,喝了几杯酒,握着他的手说:“纪诚呀,无论你遇到怎样的挫折,也要挺起脊梁抬起头做人做事!记住,你是个男人,你是个党员,有啥可怕的!”然后师傅语重心长地说:“回去再好好读读《共产党宣言》,它是一盏明灯,能照亮我们的心灵。我有一个人生经验,每次遇到困难,一读这本书就豁然开朗了,总能找到解决问题的办法,它真是一本宝书啊!你回去再看看。”纪诚使劲点点头。回家的路上,觉得脚步有劲头了。他想,必须改变自己的生活,要尽快找到新的工作,寻找志同道合的姑娘。
深秋的一天,纪诚终于找到了一份工作,经理说要试用一个月。这天让他干到了下午六点多才下班,出门已是夜幕四合了。虽然累一点心里还是高興的。他没有打的也没乘公交,想一个人慢慢步行回去。他一边想心事一边走,不觉走到了一座豪华酒店的斜对面,十几步远的地方有一个小广场。他的眼睛一亮:又看到了那个身材魁梧的男人!好多人围成一圈正在听他朗读。高高的个子让他高出人们一头。纪诚急忙跑上前去,挤进人群。那个男人的衣着打扮,神情面貌,还是原来的样子。
那个男人高声朗读道:“一个幽灵,共产主义的幽灵,在欧洲游荡……”读了几段后,那人停顿下来,目光环视着听众。犹豫了瞬间,人们好像听懂了,突然爆发出热烈的掌声。
有人大声说:“你讲得太好了!”
那人笑一笑说:“这不是我讲的,是马克思和恩格斯讲的。”他举起了朗读的那本书说:“大家看看,就是这本书。”endprint
纪诚看到,他手里举的那本书其实并不算书,只是一叠皱巴巴的陈旧的小册子。
又有人问:“你那是啥书啊?”
那人把高举着的书在空中用力晃了几晃说:“《共产党宣言》!”
人们开始窃窃私语,低声议论:“现在谁还看《共产党宣言》呀,早忘了。大家都在看言情、武打、科幻、微信了。马克思他们的书很少读了。”“这个人挺怪的,经常见他出来给人读那本书。”“他这身打扮也挺怪的。不知道他是干什么的,好像是四川人……”
那人又开始了朗读:“为了拉拢人民,贵族们把无产阶级的乞食袋当作旗帜来挥舞。但是,每当人民跟着他们走的时候,都发现他们的臀部带有旧的封建纹章,于是就哈哈大笑,一哄而散。”
听众也一起哈哈大笑起来。那是一种发自心底的开怀的笑,无所顾忌,放肆,大胆,洪亮。纪诚不觉也被这笑声感染了,大声笑起来。他和大家一起笑着,笑着,已经控制不住了,笑出了眼泪。好久没有这么笑了。原来大家一起开怀大笑是这么开心。在这嘈杂的夜晚,这一群人的笑声独特另类,掩盖了喧嚣的市声。
有人笑着离开,也有人好奇地围挤进来。有人点头称赞,也有人摇头讥笑。
夜色越来越浓。听众越来越少。
纪诚想,他也许是个哗众取宠的人,故意装扮成这样;也许是个愤世嫉俗的人,偏执疏狂……都不对。凭直觉,他是个正派人。在这样的夜晚,他这身特殊的打扮和浓重的乡音,使他朗读的效果非常好,很快就能形成一种庄重的氛围,让人激动起来。纪诚想要一直听下去,直到自己最后一个离开。听着看着,自己逐渐对那个人亲近崇敬起来了,还产生了好奇神秘的感觉。他的衣着、神情、口音、举动、朗读……都是奇特的,不是这个时代和社会里的人物。他的生活,经历,背景,他的一切,都是什么样子呢?他的身上有一股魔力,不,是魅力,人格魅力。他能给人力量,勇气,信心。纪诚想进一步认识他,了解他,亲近他,追随他。
夜已深,听众寥寥无几了。
那人继续朗读道:“共产党人不屑于隐瞒自己的观点和意图。”纪诚又听到了这句名言。“无产者在这个革命中失去的只是锁链。他们获得的将是整个世界。”最后一句随着他手臂的用力一挥,音量提到最高,仿佛他和几名听众真的获得了整个世界。仅有的几个人还是又一次爆发出热烈的掌声。朗读者满意地笑了。然后他的目光投向了纪诚。他看见纪诚戴着一副窄边黑框眼镜,一直在认真听讲,一脸忠厚诚实的神情。他们的目光笑了。他们的心笑了。好像夜空里的两颗明星,光芒互映,彼此通体透亮。他向他点点头,他也向他点点头。
那人说:“时候不早了,今天就到这里吧。”
人们向他挥手致意,陆续离去。
纪诚没有走。只剩下他一个人了。他走向了那人,走近了那人。他们的手紧紧握在一起,握在一起。互相使劲握着,上下晃动着,摇撼着。纪诚感到了对方的力量:厚实,宽大,温暖。是父亲的手。是兄长的手。是朋友的手。这力量来自遥远的历史,来自澎湃的现实,来自蓬勃的大地,来自汹涌的血脉。纪诚不由自主地扑向他,抱住他。他们拥抱在一起。那人高出他半个头,也比他壮实得多。纪诚像个孩子一样有哭的感觉。他弄不明白自己是怎么回事了。那人高大魁梧的身体让他鼻腔酸楚。多少个日日夜夜,他是在孤独寂寞烦躁无奈中度过的。他举目无亲。他形单影只。他贫困潦倒。他忧郁迷茫。这时,这一刻,这瞬间,他有了亲切感,依靠感,归属感,力量感。这个陌生人一下变成了亲人,变成了亲密无间的朋友。
那人拍拍纪诚的肩膀说:“我知道,咱们是同志。来,坐下来。同志,咱们谈谈吧。”
他们紧挨着坐在长条椅上。他称呼纪诚“同志”。这是多么陌生的称呼啊。这又是多么熟悉的称呼啊。“同志”已被冷落,时兴的是:先生、女士,老板、小姐,经理、美女,等等。无论走到哪里,你称“同志”人家会感到别扭怪异,浑身起鸡皮疙瘩。“同志”这个称谓只庄严地保留在重要的文件和会议里。现在,“同志”坐在一起,纪诚感到既亲切又舒坦。
纪诚看见他爱惜地用手摩挲着那本旧书,就说:“同志,我能看看吗?”
“给,看吧。”那人兄长般微笑着。
纪诚小心翼翼地拿过书,在路灯下看见,书已没有了封面,用早已磨损的牛皮纸代替,上面是几个褪色却劲挺的钢笔字:共产党宣言。薄薄的一册旧书,两个边角已向外翻卷了。让他惊讶好奇的是“宣言”两个字浸淫过一片污灰的血迹。随手翻开,一页页都是粗糙老旧的纸张和劣质的印刷,字迹也模糊了。
同志看出了他的疑问,声音低缓地说:“这是我的班长牺牲时送给我的书。我一直带在身上。已经有七十年了。”
“七十年了?”纪诚吃惊地盯着同志。那么,这位同志多大年纪了?一百多岁了?他看上去也就三十多岁,最大不过四十。一会儿他终于明白了,笑了笑,同志在逗他了。但是,他又觉得这本书确实有些年头了。纪诚觉得这位同志的“行头”逼真到位,够范儿,制作时颇费了一番心思。为了吸引眼球,产生“轰动效应”,这“秀”可是做足了。就问:“同志,你这行头是在哪儿定做的?挺像那么回事儿。你这身扮相来朗读《共产党宣言》,就能出来不一样的宣传效果。”
那位同志疑惑了:“我的行头?我的扮相?”忽然他明白了,哈哈大笑起來,笑得前仰后合。他笑完后说,“同志,我本来就是这个样子呀!”
同志突然问纪诚:“你——是党员吗?”
纪诚点点头:“是党员。”
“我也是党员。我是一名老党员了。”
“哪年入党的?”
“1938年4月16日。在延安。”
“不是吧?怎么可能?你开玩笑了吧?”
“不是玩笑。那个日子我是不会忘记的。”同志不容置疑地说。
夜更深了,行人很少。这里就他们俩。纪诚从长条椅上站起来。他紧张了,感到突突突的心跳。
同志把他拉回到长条椅上,笑了笑,说:“不要怕,同志。我不会伤害你的。你看我多大了?”endprint
纪诚也勉强笑了笑:“三十多吧。”
“你猜对了。我三十二。你呢?”
“二十七。你,你是大哥。”
纪诚盯住了大哥手臂上那块長长的伤疤,轻轻抚摸了一下:“怎么会有这么长的伤疤呢?”
“这是我和日本鬼子拼的。最后我把鬼子捅死了。”
纪诚又从长条椅上站起来。他太紧张了,感到突突突的心跳。在这夜晚,他越来越感到这个人的神秘,还夹杂着一丝恐惧。他死死地盯住大哥:面前坐着的就是一个战士!他浑身上下还带着战场的气味,战争的气息。他的头发燃烧着战争的火焰,他的眼睛喷射着战争的血液,他的手指呼啸着战争的子弹。他刚刚从战场归来。他还活着。他坐在纪诚的面前。纪诚想赶快告别这位大哥,内心又不愿。犹豫。沉默。挣扎。
“我们是共产党员,有什么可怕的?”大哥热情地向他伸出了手。
纪诚把那本书还给了大哥。他误解了大哥。大哥是想和他握手的。他像一个小弟弟站在大哥面前。
大哥很严肃地问纪诚:“你是党员,你心里有共产主义吗?有这个信仰吗?”
纪诚语塞了。沉默。痛苦的沉默。
“有吗?”大哥紧追不舍。
最后,纪诚坚定地说:“有。后来,后来动摇过迷茫过。”
“现在呢?”
纪诚看到大哥那热情沉着坚毅的目光,上前握住了他的手:“现在更坚定了,看到你。”
“同志啊,共产主义的信念不能丢,永远不能丢!否则你就不是一名共产党员。记住,你是党员啊!”大哥的声音洪亮如雷,炸响在天庭,轰鸣在夜空。纪诚听来真是如雷贯耳,猜疑和恐惧消失了。
纪诚又挨着他坐下来,问:“大哥,今夜我是第三次听你朗读《共产党宣言》了。你经常这样朗读吗?为什么?”
“我已经朗读了很长时间了。每天傍晚选一个人多的地方读几段《共产党宣言》。这是一本好书啊,同志!我就是要让更多人知道这本书,喜欢这本书。我们就是要让更多人信仰共产主义,让人类一步步走向美好幸福的未来。我们一定要坚定信念,牢记入党誓言。”他突然沉默了,好像有什么忧虑,又说,“但是现在,有些人在金钱、权力、美色的诱惑下,丢掉了信仰,失去了理想,浑浑噩噩,失魂落魄,萎靡不振,醉生梦死,没有生活的激情和从事事业的勇气,我很伤心啊。有的人——”他顺手一指,纪诚看到斜对面那座大酒店进进出出的人。“唉。”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我已经做不了更多的事了,只能给大家读一本书。其他的事我实在做不了了。作为一名党员,我只能尽到这一点责任。”
“你是一名优秀的党员,我敬佩你。和你相比,我太差劲了。我一定向你学习,你是我的榜样。”纪诚由衷而言。
大哥诚恳地说:“不,我做的还不够好,离党的要求还有距离。”他略停了停,好像沉思似的,接着说,“我参加过张思德同志的追悼会。你知道张思德吗?不知道? 太可惜了。毛泽东主席在张思德同志的追悼会上做了著名的演讲《为人民服务》。我们在场的人都非常感动。”
纪诚迷惑地问:“这是多会儿的事?”
“一九四四年九月八日。”纪诚更加迷惑吃惊了,想打断他的话,但是他紧接着说,“毛泽东同志的这些话我们每一个人都牢牢地记着。他说:人总是要死的,但死的意义有不同。为人民利益而死,就比泰山还重;替法西斯卖力,替剥削人民和压迫人民的人去死,就比鸿毛还轻。张思德同志是为人民利益而死的,他的死是比泰山还要重的。”
纪诚呆呆地望着这个身材魁梧的男人,不知道他究竟是怎样一个人物。
大哥好像累了,说:“时间晚了,我们该回家了。同志……”
纪诚发现,他好像有什么心事不好开口。过了一会儿,他努力地站起来,很吃力的样子。纪诚也站起来。他握住纪诚的手,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对纪诚说:“你是一个好同志,我看出来了。我想送你一件东西,不知你愿不愿意接收?”
纪诚点点头。
他把那本旧书用力按在纪诚手里,说:“这是一个老党员送给一个年轻党员的礼物,我希望你珍惜它,爱护它,也要经常宣讲它,让它产生巨大的力量。”停了停,又说,“以后我会看着你。我们会看着你们。”
面对如此珍贵的馈赠,面对如此诚恳的嘱托,纪诚深感愧疚。但是他又怎能拒绝?他默默地把书紧紧攥在手里,点着头,望着对方。
大哥说:“好,我放心了。我想回家休息了。”
纪诚赶紧说:“你家远不远,我打车送你回家吧。”
“不用,我家不远。”
纪诚站在那里看见,大哥向几步远的一棵大树走过去,树底下放着他的一些东西。他弯腰拿起一顶和他衣服一样颜色的土灰色帽子戴上,然后拿起一个挎包绕过头顶斜背上,然后拿起一条腰带系上,最后拿起了一支步枪——一支步枪!——熟练地背在肩上。分明是一个刚刚从战场归来的战士向纪诚走过来,走过来……纪诚睁大了眼睛,看——看——
纪诚面对这个人,半天才说出一个字:“你——”
这个人慢慢说:“我该回家休息了。”
夜市的声浪平息了,夜幕笼罩的城市平静了。路灯照着长长的街道,空旷的道路走着一个人。这个人一步步向远处走去。那是一个身材魁梧的男人。那是一个征尘落满衣帽的战士。随着他的步伐,肩头耸立的枪管在路灯的光晕里一晃一晃的。走着走着,那个人摇晃了一下,向前摔了一跤。他很费力地要爬起,纪诚马上跑过去,把他搀扶起来。纪诚搀着他向前走去。纪诚无法理解,这样一个魁梧壮实的人怎么忽然就如此疲惫虚弱呢。更让他惊异的是,刚搀扶时感到这个人的体重使他吃力,过了一会儿觉得身体轻了,慢慢的越来越轻了,他搀扶的只是一件衣服,轻飘飘的,甚至没有重量。这个人好像睡着了,死去了,没有一点声息。他的头皮在一点一点缩紧,头发在一根一根竖立,腿脚在一步一步虚飘。他不敢扭头看这个人,他像木偶一样机械挪步。他不敢开口说话,也不敢把这个人丢开。他胆战心惊,他步履维艰,他心事重重。他多么盼望迎面走来几个人。这是多么漫长的行走啊!……他终于硬着头皮停住脚步。他又感到了活生生的体重和气息。他终于硬着头皮开口了:“大哥,你家还远吗?”endprint
大哥有些迟钝,半天才说:“马上到了。过了前面这条南北街,走到纪念碑跟前就到了。谢谢你了,同志。我怎么这么疲累呀?我該好好休息了。”
纪诚觉得又回到了原来的状态。他决定,无论如何一定要把“大哥”送回家,看看他究竟是怎样一个人。继续搀扶着走吧。到了南北街,急速行驶的车辆明显稀少了。等没车了,他们快步穿过街道,已经看见纪念碑了。纪诚松了一口气:好了,再走十几步就到了。他也感到无比的疲累乏力,继续搀扶着走吧。走。走。走。终于到了。终于走到了纪念碑跟前。他们异口同声说:“到了!”大哥伸出厚实的手掌,紧紧握住纪诚的手,摇了几下,笑一笑,露出整齐洁白的牙齿,诚恳地说:“谢谢你。我说的话,你记住了?”
纪诚也用力摇了摇握在一起的手说:“记住了。我一辈子也忘不了。”
“好。我放心了。我到家了。”大哥松手转身走了。夜色中大哥背着枪,魁梧,高大,英俊,坚毅,像一座铁塔。
纪诚还站在那里,望着他,挥手致意。大哥的身体挨住了纪念碑的底座,他把步枪先放在底座上,他要爬上去。但是,他努力几次都没能爬上去。他非常沮丧地站在那里。纪诚几步走过去问:“大哥,你爬上去要干吗?你不是要回家吗?用我扶你吗?”
他点点头,说:“这就是我的家。”
“这就是你的家?!”纪诚惊呆了,睁大了眼睛,张大了嘴巴。
“同志,你扶我一把就好了。”大哥恳求道。
纪诚双手托着他往上扶,两个人一齐用力,一下就上去了。大哥站在纪念碑的石头底座上,手里提着那杆步枪,背后是灰白色的大理石浮雕群像。他向纪诚指了一下浮雕群像中间的一个地方。纪诚不明白他的意思。但是纪诚看到,他手指的地方,明显凹进去了一些,似乎缺少了一个人物的位置。大哥再次向纪诚挥手致意。纪诚看见,大哥的身体轻轻地向那个空缺的位置挨过去,贴上去,好像有点挤,放不展身子,又使劲左右蹭了蹭,才放进去了,贴上去了,最后完全和浮雕群像融合为一体。纪诚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以为出现了幻觉,这是不可能的事情。这是魔术吗?他使劲揉了揉眼睛,再看。浮雕群像里站着的就是大哥!他仔细看着这座英雄纪念碑浮雕群像。蓝色夜空下纪念碑就是一座巍峨雄壮的大山,高高地耸立在那里。灯光辉映着群像,一个个人物神态各异,栩栩如生。前面有扛旗的,后面跟着的有挥刀的,有挺矛的,有提枪的,有吹号的,有指挥的,有冲锋的;有军人,有工人,有农民,有学生……而大哥居中,提着枪,身体前倾,那种不顾生死,冲锋陷阵,决战沙场的气势,让人肃然敬畏。大哥走进了英雄纪念碑,大哥走进了浮雕群像,大哥成为一个棱角分明的石像,大哥成为一个英勇赴难的姿势。纪诚站在那里长久凝望着,凝望着,他多么盼望大哥再次活生生地走出来,走下来,和自己握手,座谈,再次聆听他洪亮的朗读……恍惚间,他听到了嘹亮的冲锋号声和呐喊声、枪炮声、战马嘶鸣声;他看到了红色战旗在烟火中飘舞翻卷;……浮雕群像慢慢动起来了,活了,那些人物走下来了。大哥第一个下来,提着他的那杆步枪,他来不及和纪诚打招呼,看也没看一眼就冲出去了。紧跟着大哥,他们一个又一个跳下来,冲出去了。不仅仅是几个人十几个人而是几十人几百人几千人几万人无数人,他们呼喊着,奔跑着……定睛一看,还是原来的英雄纪念碑。纪诚慢慢走近纪念碑,爬上底座,站起来,伸出颤抖的手掌,开始抚摸浮雕群像。他们石头的面颊是冰凉的,衣服是冰凉的,武器是冰凉的,整座浮雕群像是冰凉的。他的手掌停留在大哥的肩膀上,慢慢抚摸,又轻轻地从脖子触摸到下巴,到脸颊,到耳朵,到眼睛,到眉毛,到额头,到帽子。他的手掌停住了,他的眼里噙满了泪水。他的嘴唇开始颤抖,手掌也跟着颤抖,浑身都颤抖起来。他终于无法控制自己了——泪如泉涌,放声痛哭。他展开双臂,全身扑在了浮雕上,抱住了大哥。大哥没有死没有死,大哥活着活着。你们都没有死都活着。你们生命不死,你们灵魂不灭。你们超越了死亡,在人类发展的历史长河中熠熠生辉,永垂不朽!他的哭声在静静的夜晚、静静的陵园回荡……
一个人哭了多久?不知道。纪诚从英雄纪念碑底座上跳下来,只感到大哥给自己浑身注满了胆魄和力量。他从衣兜里拿出大哥赠给他的那本血染的《共产党宣言》,紧紧地攥在手里。他面向英雄纪念碑站定,庄严地三鞠躬。
[责任编辑 娜仁高娃]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