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江
自打进了城,罗浩一家人就在高坪村里租房子住。高坪村属于城中村,窄僻的村落里斜一院、正一院地盖满了房屋。一条斜长的公路穿过村落中那些凌乱的院落一直至国道。
这一年延运市要参评全国十佳文明城市,市委下决心要将城中村的旱厕改为水厕。
他们把原来的厕所全部封锁了,只留下了村子中间的一个,在墙壁上用黑刷子刷了几个大字:应急厕所。
那天罗浩上厕所时门口已经排起了长队,他只得跟在队伍后面,不时地看一眼前面,每次看人都那么多。他缩紧身体,深怕那东西不听屁股的指挥而拉进裤裆。后面就有人骂道:日他娘的,管得他老爷些连屎也拉不成。
罗浩又缩了一下身体、跺了跺脚,觉得快不行了,只见远处跑来的一个人抽开裤带蹲在了垃圾台上,其他人都羞涩地把头低了下去。
罗浩又看了看后面,发现队伍还在延伸,他也一转身,走至垃圾台,排泄了里面的脏东西。
罗浩提起裤子时,垃圾台上已经蹲满了人,台下也排起了长队。他看到远处走来一个穿红衣服的妇女,那妇女低着头,好像干了坏事似的。
垃圾台突然间被屎堆满了,扔垃圾的人也不往近前走,离得老远就把垃圾袋一扔,垃圾袋就掉在了路面上。过往的车辆在上面一走,垃圾就被碾成了肉沫形。
穿橘红色服装的清洁工人每次走至这里,都捂了口,骂道:这么一群牲口,懒得连垃圾台不想去。
那么一位青年排了许久,肚子里的脏东西不听使唤了,他又蹲进垃圾台,恰巧被倒垃圾大叔撞着了。倒垃圾大叔把铁铲在垃圾台上拍了拍,骂道:牲口,脸还不要。
倒垃圾大叔铲了一铲,又罵道:驴日的们,拉下再吃掉。
滚你妈,不干不净的骂谁呢?那位青年也破了口。
你看你做下些甚营生?狗也知道个羞丑哩。
那位青年已经把裤子提起了,骂道:那你把老子的屁股管住么!驴日的。
倒垃圾大叔铲起一铲粪便就撒在青年身体上,青年给了大叔几耳光,大叔抡起铁铲,照准青年的大腿就是一铲。
120来拉男青年了,厕所隔壁的排队大军还在持续着。有人又憋不住了,脱下裤子继续拉。女护理捂了捂脸,拉住了车门。
街道办的几个人给厕所的墙壁上贴了一张印有公章的公告,说谁再往垃圾台上大小便,就送局子。而后,几个人拿了相机,守在垃圾台侧。
当时,罗浩在一家新闻网站打工。他上完厕所,就躲在垃圾台对面的院落里,将相机口对准墙壁上的一个窟窿,拍下了厕所跟前发生的所有事,谁知,站长不让曝光,说旱厕改水厕是惠民工程。
罗浩晚上回家时路过厕所,没有发现任何排队迹象。他想:这下不用挤了。于是,走了进去。他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厕所里连放脚的一点儿空间也没有。他捂紧鼻子退出来,打算在垃圾台方便,却看到路边停辆警车,闪着哗哗的警灯,两个提着警棍的年轻人在前后巡视。
他夹紧小兄弟走进他姨家院子。他姨是买了房子的,在院子里修了卫生间。罗浩排泄完脏东西走出卫生间,只看到他姨把脸拉了个老长,闷声闷气地说:罗浩,你上厕所时不要把脚搁在马桶上。罗浩站住脚,说,谁把脚搁往马桶了?他姨拧身走了,罗浩长叹了口气。
锁住的那些厕所外围都刷了浅蓝色灰,里面铺了白色的地板砖,便坑也安了新的。
高坪村这一天很不寻常:垃圾台打扫干净了,斜窄的公路上进来一辆洒水车。几辆警车鸣着警笛在村子里转了几圈,警察把路边站着的闲散人员也赶走了。备用厕所在一夜之间也清洗了,警察在门口守着,谁也不让进去。
罗浩作为媒体人,一早上就在村口等候了,站上说副市长要去高坪村检查旱厕改水厕工程,让罗浩跟随采访,完了写篇报道。
副市长的车在村子中心停下了,车上走下来的是一个中年女人,后面跟几个穿着黑大衣的人。罗浩把相机对准那人拍了几个镜头,随后一干人马随副市长往村子后面走。副市长指着干净的垃圾台和路面,说:不错么!这么干净的村子就应该树为环境卫生示范点,让其他街道办也来参观参观。他又走进备用厕所看了看,说:也挺好么!就这样做。
副市长走后,警车和警察也全部撤走了。那些厕所又锁住了,只留着备用厕所。罗浩晚上回家时,备用厕所门口又聚集了很多人,两个人在门口扭打着,一个说:谁让你插队的,另外一个说:哪个狗日的插队了?一个又说:就你这个狗日的。
那人捡起半砖就在另外一个人脸上拍了一下,其他人趁机溜进厕所。后面的队伍乱了,那些人也就不顾了羞丑,脱下裤子蹲在了垃圾台上。
罗浩的房东是个建筑工人,打了半辈子工才在村里买了几间房。罗浩回至院子,把电费和房租给了房东,临末了又说:你们院子后面空那点儿地先拿石棉瓦盖起来,当做个临时厕所。房东支支吾吾了半天,意思就是自己是个出门人,在人家村里修厕所,怕队上的人不同意。
罗浩一只脚已经迈出门槛了又踏进去说:叔,没事么!他们也应该理解现在厕所的紧张程度。
房东为难了半晌,说:那就试验给哈。
房东在屋后那点儿地上垒了四根砖墩,上面盖了石棉瓦,给里面放了一只水桶。
如此凑合了还不到两天,队里的一个人就来了,说破坏环境卫生,勒令房东拆掉。
罗浩那晚上与房东大叔喝了一瓶白酒,他骂队上那些人跟狗一样,上面来了人又是摇尾巴,又是撒娇。在出门人面前又作威作福,一副大爷做派。
半夜里,罗浩被一阵警笛声吵醒。他出了大门,120车已经站在路边了,被拉进车的是上院子住的煮猪头人。原来,煮猪头人半夜里喝醉了走至厕所前,拍了几下门拍不开,接着用脚踢,还是不开。他就蹲在厕所旁,呜咓、呜咓地吐,吐尽后倚靠在厕所墙壁上歇息了一阵子,就骂骂咧咧道:日他娘的,哪个婊子养的把厕所锁住的,谁家的祖坟埋进里面了?他如此骂了几句,没人应答,于是,找来锤子,对准门就是一阵子乱抡。他这一抡,就被队上的副主任听到了。副主任拿瓶子在他头上砸了几砸。
罗浩醒来后再也没有睡着,他一直抽烟至天明。待洗刷完毕,就提了相机、拿了记者证走至高坪村村委会。当时村委会的门是锁着的,罗浩便在隔壁的早餐店吃了点儿饭。上午十点,村委会的门才开了。罗浩走进去,问那人这么久了,水厕也修好了,为啥不给开门。那个人说你得问主任。罗浩问他主任的手机号,他称不知道。
罗浩又提了相机在街上转悠,在一个茶楼门口他看到了村支部书记的霸道车,车牌号是豹子号。
他亮出记者证,说出了支书的名字,茶楼的服务员说没有。
罗浩出了茶楼,在对面的工商银行坐了坐。他一直注意着那辆霸道车。
直至晚上,车还在那里停着,罗浩只得作罢。
站长让罗浩采访主管环境卫生的宗副区长,说宗区长对延运市的环境卫生工作做出了非常大的貢献。
那天早上,罗浩端着茶杯,站在七楼的办公室遥看街道两侧的花园和小区内的人工湖、雕塑。他自语道:天堂与地狱的关系估计就是高坪村与怡品小区的关系。同事小王笑着说:你一个人嘟囔啥呢?罗浩没有注意到小王的话,继续自语着:贵族与贫民的关系就是高坪村与怡品小区的关系。
小王刚喝进去一口水,听到他的这句话后忍不住笑出了声,也把水吐到了办公桌上。她掏出纸一边擦桌子,一边说罗浩:你真是个神经病。
罗浩喝完茶回到座位上,拟好了采访纲要,就提了包出发了。他坐着公交车,一路上满脑子都是厕所跟前排队的情形。这几日他肚子不舒服,每天晚上都要方便。因此,就把塑料袋套在垃圾桶上,方便完又绾好,第二天扔往垃圾台。每次饭前,他都提醒自己不要想提袋子的事,可是就像见了鬼一样,每次动了筷子,袋子里的黄东西就出现到了眼前。
区政府门口蹲两个雄健的石狮子,每只的右腿底下踩一只圆球,尾巴在脊梁上搭着,牙齿硬而锋利。罗浩从门口出来时真想摸一下狮子脚底下的圆球,他的心情好极了。采访完毕后,宗区长的秘书给他倒了一杯开水,他借着喝水的空闲,把高坪村的厕所问题反应给了宗区长。宗区长特意把他的话在本子上记了记,临走时还与他握了手,说:小罗啊!厕所的事你不要着急,我会处理的。
那个周末,村部的几个负责人拿着本子和笔,挨家挨户地收厕所费。他们进门就微笑说:不好意思啊!咱们的旱厕改水厕工程已经结束了,现在就是没钱付水费,水厂不给上水。把钱筹集起来交给水厂,厕所就能启用了。
每住户收了一千块钱,改装后的厕所就打开了。但是居民们很快发现水的压力太小,冲不净便坑。还没到一个星期,厕所里就脏的蹲不下去了。
罗浩把积满便坑的脏东西拍了照片拿至网站,站长也同意发,并开玩笑说:这样的生活环境连原始人不如。
上次采访时罗浩加了宗区长的微信。他在微信上告诉宗区长,厕所开是开了,就是水的压力太小,冲不干净。村部与住户们各收了一千块钱,说是给水厂的。
宗区长第二天回微信了,说费用政府都拨下去了,村部的人乱收费违法。希望罗浩把住户们集中起来起诉。
罗浩心里没底,他把此事告诉了站长,站长说起诉基本上行不通。住户都是弱势群体,他们敢站出来吗?再者,村部的领导现在是很强势的,你没那个力量。
站长是个英英武武的中年男人,他说话中间还练着毛笔字。罗浩给他倒了一杯茶,他就坐在阳台前喝了。他端着茶杯,说:年轻时我也是个一腔热血的青年,可最终被现实击了个粉碎。不仅仅是你我不行,很多比我们厉害几十倍的人都只能趟浑水。
罗浩就想起了村上那些住户,几乎全部是进城的农村人。他们多数都卖着早点和水果。每每冬季,万家灯火通明时罗浩就站在街头,看他们戴着耳套、手套蹬着三轮在严寒中匆匆而归。
站长长叹了口气,说:认命吧!年轻人。
罗浩在大腿上拍了一下,说:去他妈的,认吧!
没有采访时,罗浩就按手机、读书,有时候合上书满脑子都是城市拥挤的住户。他就假设道:如果农村人不进城,在各自的村子里种地、养殖,住宽敞的院落、吃天然、无公害蔬菜多好?退后一万步地说,就是拉堆屎也可以选个干净的地方拉个痛快、舒适!
他咬咬牙齿,背了包,辞职了新闻网站的工作,对自己说:去他妈的,回吧!
站长握了握他的手,说:年轻人有想法是个好事,祝你一路顺风。
罗浩从小区里出来,又回头看了看高耸入云的楼房,心想:下次再见到你时,我无论如何也得干出一番成就,否则,终身呆在农村老家。
班车在国道上走得飞快,罗浩闭着眼睛,谋划道:买砖、盖圏、养牛……
他的嘴角露出一丝笑,他仿佛看到了成群结队的牛群正被自己赶往河边饮水,牛商把崭新的票子往自己手里塞。
下了车,沿公路过一座桥,顺泥土路走进去,就回到了他的村庄。
十一岁时他离开老家,如今十六年过去了,当初的温暖记忆已模糊不堪,那些昔日很熟悉的人家都不在了,杂草几乎快把窑洞掩盖了。
他又去往坟地,给祖宗们烧了些冥币、磕了头,坐在坟前遥望村落:村子那么小,河流那般浅、窄,他瞬间就热泪盈眶,他怎么也想不来祖宗们是凭借着如何的毅力在这样的村落里繁衍生息的!
他对自己说:呆在城市,总把村子想成天然乐园,可是,回来了,我却更失落、迷茫。
在村子里呆了一晚上,他的眼睛一直没有合住。那种寂静、空洞使他心里像缺失了什么!他迫切希望黎明快些到来,然后早早地离开。此刻的他,就好比过继给别人的孩子突然回到日思夜想的生父家里,却连喊生父一声爹的勇气都没有!
离开村子的早晨天空蓝得很通透,那是在城市十多年都不曾看到的赏心悦目的蓝。罗浩又扭转头沿河岸向村子后面走去。后面有一个小土窑,儿时的他们把牛赶在草地,一群光屁股小子就坐在小土窑玩闹。
小土窑不见了,草地上也被洪水斜斜扭扭地冲开几道岔。罗浩靠大树坐了会儿,顺河道一直走出村子,又坐班车走了。
罗浩回到城市,发现高坪村的房屋、墙壁上都被画了红圈,里面打了拆字。罗浩喜上心头,觉得终于可以搬离开这个拉屎撒尿都不方便的村子了。他在街头转了转,去往一家食品公司打工。
如此持续了半年,高坪村的房屋果然就被拆了。罗浩在城市周遭打听了数日,公交车能到的地方全部盖了楼房或者正在盖,适合打工仔住的平房根本没有。罗浩这下又犯了难,他想:自己这点工资哪能租得起楼房?可是不租楼房住哪里?去往那些城外很远的村子住吗?那里又没有公交车,打的吗?他冷笑了一声,心想:如果打的,嘴也得挂往墙壁了!
罗浩觉得自己就像一根稻草,在城市的角落里飘零。他又埋怨起了拆迁,他想:如果不建那么多的楼房,不拆那么多平房,穷人也不至于没地方住,硬碰硬地让穷人住进高费用的楼房那不是赶鸭子上架么?那么多人看着住进了豪宅,却又当牛做马的还房贷,日子能轻松的了吗?
他这样想呀想,就忽略了街头过往的人群车流,呜呜咽咽得哭出了声。那么多双眼睛对准他时,他急忙把眼泪擦干,摆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他在街头又奔走了数日,终于还是没有租到房子。于是,就在花园后面的台阶上坐下,茫然地看着广场上跳广场舞的大婶们,他瞬间想变成花坛内的一粒尘埃或者街角的一块儿地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