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写作是对某道看不见的隙缝的趋近与再现,早在写作之前,那道隙缝似乎就躲在我的生活中了。
小时候我是个粗心的孩子,每天中午,母亲骑摩托车来接我和姐姐,小学的墙很矮,灰灰的,母亲就在灰墙外暂停,等我们到来。母亲会问我今天的课业、饮食,冷不冷?热不热?有没有定时尿尿?一律答不知道,我真不知道。我不懂冷热,不晓得尿急或渴,发汗还穿着套头毛衣。母亲问不出所以然,只好自作主张,我站在灰墙也挡不住的泼辣艳阳下,任她替我穿脱衣服,无所谓地回家。母亲还会检查我的水瓶,看今天喝几口水,那时我非常讨厌喝水,讨厌难闻的水那么粗糙地灌进尚未完熟的肠胃内里,钟响,想到母亲要来了,赶紧喝一两口,让水位低得有诚意一点。
从那时起,我就是一般意义上的”生活白痴”,正面解释是好带的小孩,凡事弄不清楚,遂无所坚持。相较于我,当时的姐姐已非常能干,她的日常戒律即是那部电影《永不妥协》:吃阳春面?不要。鲁肉饭?不要。简餐?不要。水饺?不要。母亲和姐姐经常在那样的午后对峙,而我毫无个性地吃被选好的餐点,任何口味都安然下咽。
长大后说起这件事,母亲还津津乐道。姐姐已经变成懂得妥协的姐姐了,我一样还是生活白痴,从好相处的那种,变成不好相处的那种。青春期后我长成敏感又任性的孩子,在内心世界开辟无数奇怪的洞穴,对日常生活却依旧粗枝大叶。
高中时,同学问我,欸杨婕,你爸爸是不是姓杨?我震惊地张大嘴巴,反问你怎么知道?到底怎么知道的?我有说过我爸爸姓杨吗?
托朋友把旧裤子送去改。某日朋友拎来裤子要我试穿,困惑地说怎么穿不下呢?之前都穿得下啊!难道我胖了吗?半晌才发现是条新裤子,旧裤子我根本没拿过去。
去朋友家借宿,白天朋友不在,开饮机打不开,我去厨房用瓦斯炉烧热水,看到上面垫着木头砧板,就把锅子放在砧板上,两个一起煮,差点把厨房烧起来。至中式小吃店吃卤菜,对猪耳朵惊为天人,告诉朋友:”老板太厉害了!把猪耳朵卤得完全不像猪耳朵!”下一回和朋友同去,我兴冲冲去拿猪耳朵。朋友冷冷道:”这不是猪肠吗?”
闹笑话的次数太多,周遭的人见怪不怪,过了就算了。可有几次连自己都难以饶恕。
上大学后搬进学校宿舍,缺东西,母亲就帮我寄。寒流的早晨,唯我在寝室,母亲寄来冬衣什物,箱子里有罐燕麦奶。我打开燕麦奶,发现还没拆封,封盖上有圈突起的圆边,中间印了文字指示“罐内铝箔开启说明”:
1、以汤匙柄戳破铝箔。
2、沿罐缘小心开启铝箔,或沿罐缘小心将整片铝箔撕下。
3、罐缘内残余之铝箔,请小心向内折叠,以防割伤。
我拿起汤匙戳盖子,发现坚硬无比。重读说明,不明白指示怎么写得如此轻易,那盖子分明硬极,汤匙柄怎么戳得破?换尺、奶油刀、笔、钥匙都徒劳无功,一遍遍加重力道,凿出深深浅浅的痕迹。手疼了打电话给母亲,问她怎么不先帮我开封?母亲无奈地“厚”了一声:“拜托,那个怎么会打不开?轻轻一戳就破了啊!难道你真的是‘无力鸡吗?”(是的,我从小在家就是笑柄,有许多悲惨的绰号,“无力鸡”极言力气之小,另有“疱疹妹”、“怕狗婕”、“大肚妖”等……)
我挂掉电话,对着盖子又戳又敲一个早晨,心中咒诅连连。一罐燕麦奶而已,有必要封成这样吗?
中午,室友E下课回宿舍。我如见救星,把凿得凹凸不平的罐子递给E,E接过钥匙使劲敲几下,喃喃说:“等一下,这个,是要撬开的 吧?”她沿圆边一撬,轻轻松松就打开了,啊,原来那圆边是片活动的盖子,盖内有片铝箔,发着希望的闪光。果然,用汤匙柄就能戳破,厂商没唬弄我。原来盖上的文字说明,指的是盖中的鋁箔吶。
所以我初次外宿,家里非常担心。父亲来看房那天,带了一支球棒,叫我放在拿得到的地方对付坏人。可我力气太小,总怀疑球棒是预备给坏人打我用的。
既不了解这个世界,欠缺生存技能,外宿后惹出的麻烦不少,数不过来,都不值一提。
一个生活白痴要活下去毕竟是不容易的。那年只身旅行,在北地高原借住一个音乐人的别墅,那是座辽阔社区,每栋房子外观近似,我深知自己路痴,为了不给主人添麻烦,入住时特意牢牢记妥地址和房号。我通常在傍晚回到别墅,一日回去得晚,天已黑透,所幸门牌皆安装照明设置,我按房号回去,转了老半天锁都打不开。我重试几次,有些害怕,担心是不是被闯了空门,这样进去有没有危险?敲敲对门,想找邻居帮忙,却无人应答。只好打电话给保全,请他们过来开锁。站在那道不可测的门前毕竟惊惶,我挂掉电话,走到屋外等候,抬头一看门牌,才发现是别人家。
想不通怎么会走错,可几天后又拿钥匙在别人门上狂戳,还好被我骚扰的邻居都不在家。
后来我四处乱跑,结识一批旅伴,同去小镇泡温泉。那是座简陋的温泉旅舍,一人三十块台币,个人温泉池,池子上方有洗澡用的水龙头。几个大男生进去前,我怕他们粗心,随口叮咛:“泡十五分钟要起来休息一下,多喝水啊。”他们很随性地应声,我也就放心进去,边泡边听音乐。
半小时后打开门,其他女生还在享受温泉浴,那几个大男生已无聊地并排坐在椅子上。我诧异问,怎么这么早出来?他们连声骂我:“你刚刚不是说只能泡十五分钟?我们都没泡过温泉,就听你的啊!泡的时候好紧张,还定闹钟咧,十五分钟就出来了!”一个说,他记得我说要喝水,进去后一直找哪里有水可以喝?实在找不到,最后开了水龙头用嘴巴接。我不可思议他们没泡过温泉,大笑不止又道歉连连,临别前一夜说起这事,还不停捱骂。
离开后,他们才传讯来,说是逗你开心的,想不到你信。
都说将心比心,有时我也想帮别人忙。朋友的朋友来我念书的学校作交换学生,我事前打包生活用品,附赠没在用的记忆枕,叮咛她不必买枕头了,给她一颗很好的,离台前还我就好。过阵子聊起,说她睡不惯,又买了寝具,记忆枕收着没在用。我心想怎么那么娇惯,短短四个月连记忆枕都睡不得?她离台后,某日我大扫除,才发现记忆枕根本没送出去,错拿的是颗破烂无比的小抱枕,她对我的认知功能势必百思不解。
几次母亲怨叹我生活白痴这么严重怎么办,我告诉母亲,张爱玲还不是不会削苹果缝袜子?母亲冷冷回道 :“可是你又不是张爱玲。”
总有人听我说几句话,就误认我聪明。在这风暴不断的世间,遇过太多能干的人类,这几年在学院熬着,唸些艰涩语言,练习复杂辩论,日子还是一样难。不该迷糊的迷糊得要命,该迷糊的却始终迷糊不了。
青春易碎,打过太多高空,终被自己绊倒。傻人会不会有傻福我不清楚,到底笨过了头,没有憨厚的可爱。
往事最终聚成微小的天裂。有时望着那个隙缝我想,我之所以成为一个写作的人,并不因为我热爱写作,只是其他事都搞砸,活着总得找目标打发。虽然做个生活白痴终究是最无损伤的代价,也许老天爷可怜我,让我保留一点迟钝,永远不知道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