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野日蓝

2017-10-19 19:19袁子桓
台港文学选刊 2017年5期
关键词:存储器记忆

袁子桓

他梦醒时,妻子仿佛犹在。她跨坐到他腰上,微卷黑发如瀑,从左脸耷垂下来,散发如兰香气。她身躯温暖,裹在勿忘我色蚕丝睡衣内,柔软而滑腻,像蓝蛇。晨光如山岚浮在她的右脸上,勾划出鼻梁嘴角,秀丽似山峦的轮廓。他抬起身去亲吻她,她摇头,露出晨曦般的微笑,侧身跌落床沿。他要察看时,醒了。

窗帘缓慢开启了一道缝,晨光斜照,如一把微启的折扇映照地面和墙壁。关上,他说。他侧过身背对窗户,以为身处黑暗就可以回到与跟年轻妻子相处的岁月里。他抚摸柔滑的床铺,眼泪滑过鼻梁,沾湿枕头。他打开大脑内的存储器,搜索十年前与妻子同床的早晨。他沉醉其中。

“早安,先生。今天想吃什么?”

“随便吧,史提云斯。”他从回忆中醒来。

“先生是否情愿继续睡觉?”史提云斯说,“一般情况我不会打扰先生,但容许我提醒先生一句,稍后您有客人到访,如果您再睡下去,恐怕客人就得在门口等候。要知道没有您的亲口批准,我无法开门给其他人。噢,一说曹操,曹操就到。是李小姐,我现在连接到门口的镜头。”

天花板的半圆机械体旋转,将镜头朝向床尾,射出彩光。斑驳光线于漆黑的半空开展成四方,同步投映外门的画面。

“庄先生,”李小姐对镜头微笑说,“我带了蓝云山来见你,他在后边。你大概不会忘记我吧。”

“没有,怎么会?你是我儿子的秘书。”他说,“开门让他们进来吧,史提云斯。”

“好的,先生。您想用哪款早餐迎接客人?”

“英式早餐,还有点心,配蓝山咖啡,要漏滴式味道清淡些。”

“要我帮您打开窗户吗?这样您就可以呼吸到早晨的清新空气。”

“史提云斯,”他抬头望着半圆机械说,“你是越来越自作主张了。”

“只是记得先生您的习惯,我的装置存在存储器,能够记录──”

“行了,史提云斯,这是笑话,可以多说。把这点也记录进去吧。”

“是的先生。”

窗帘无声向两侧缓慢移动,射入的光线如孔雀开屏,照亮卧室里铜青色印着赭黄花纹图案的墙纸。墙上装饰欧式风挂灯、火炉、花瓶和相片,中央挂一幅金漆画架,里面是他和妻子相拥的巨型油画。落地玻璃开启,他听到晨风吹过缝隙,带来草木花香,还携来一丝北方干涩荒凉的寒意。他深吸口空气,感觉如晨光驱走漫漫长夜,如热水冲脱浑身污垢,疲累身心便可以焕然一新。是这样吗?他走出露台,倚着栏杆,窗外是广袤的秋野,尽是澄黄的稻田和枯黄的树叶,连绵至稀淡若雾的远山,其中有细小的褐色瓦屋点缀,耕牛、家犬隐匿于草丛中。他喜欢田野远胜海洋,只因海洋四季始终如一,田野却无时无刻在变化,有生命的勃发和凋零,还有原始人的欢悦与离愁。这一切他看到,也听到,也嗅到,也尝到,他能感受到因为他经历过人生所遇到的酸、甜、苦、辣。他记得父母吵架时他躲在一角的自愧无助,记得在海底里珊瑚鱼围着妻子时心底膨胀的甜意,他一直庆幸买下这幢郊野豪宅,每凝视前景便会触发他翻阅某段独特记忆的冲动,犹如美酒触动了味蕾,同时增溢其芬芳。他无法分辨这是生命的重生,还是另一形式的沉沦。

他离开露台,简单梳洗完毕,穿着休闲衫裤和夹克到客厅。李小姐站起来跟他握手,后面的男人坐在沙发上,年纪约三十,身形瘦小,脸容苍白憔悴,一藏青色棉服,侧过头打探着他。“你忘记了他?”李说,“他是蓝云山。”

他回望蓝的眼神,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庄先生,这给你。”李把一个乒乓球大小的装置给他,“说这家伙有任何异样,你就直接按键,我们也有人盯着──”

“行了行了,”蓝说,“你赶紧走吧,别碍着我们吃早餐。”

“好吧,庄先生你不用担心公司,你儿子都会帮你处理。希望这次你能回心转意。”李跟他说再见,又向蓝点头。蓝缩缩肩膊,眼望向天。

李离开客厅。

他望着眼前的男人说,“我们是否认识?”

“操你妈,”蓝站起来说,“我们何止认识,我们至少见过三十三次面,我可是整个世界上最了解你的人。”

“不可能,”他说,“那样我不会不记得你。”

“老样子!西绪弗斯!老天爷对我的惩罚!我们重新再来一次吧──或许不止一次……”蓝用力手捶沙发,弹起身来说:“别白痴似地站着,我们去吃早餐。我快饿死了,每天都在吃垃圾。我们去阳台吃,那里风景好。秋兄,小心别按错装置,你已经无端电过我五六次了。”

他和蓝去到一楼的宽敞阳台,台边围透明长方型玻璃,中间摆放四方啡色矮桌,两侧并着古典的褐色栓木椅,眼前是连绵的秋色田野,阳光斜照,凉风徐徐,吹乱了他们的头发。蓝从裤袋掏出鸭舌帽,压落凌乱的黑卷发。他从椅旁的墙壁凹台取出渐变式蓝太阳眼镜,戴上鼻梁说,“史提云斯,打开遮阳幕。”

“好的,先生。”

浅蓝色的遮阳幕从头顶伸出,隔住了阳光的炙热和厉芒,落下澄清的白光。

“先生,早餐已经准备好了。”史提云斯说,“您要我从厨房捧上来吗?”

“好的──你的意思是你亲自捧上来?”

“是的,先生。”

“你——能出来吗?”蓝惊讶道。

“这是个笑话,先生。”

“這不好笑,还让人觉得恐怖。”蓝说。

“对不起,蓝先生,我这就把这个笑话的方式从存储器里删除。”史提云斯说,”我吩咐女佣将早餐捧上来。”

女佣将小餐车推到露台前,在矮台上放置两大碟英式早餐、一大笼点心、两个马克杯和一壶蓝山咖啡。

“放一些牛奶和黄糖给蓝先生备用吧。”他说。

“不用了,她知道我的口味。”蓝说。

“那你先离开吧。”

女佣离开。蓝喝口咖啡,拿起刀叉迅速往口里塞了香肠、薯饼和虾饺,胃壁传来舒服的暖意。他望着蓝嘴嚼食物,端起咖啡遥望远景说,“为什么女佣会知道你的口味?”

“我跟你说过,我们至少见过三十三次,今天已经是我们第三十四次见面。我第三次来的时候就已经吩咐过不用添奶和糖。”

“那我为什么不记得你?”

“因为你把我从存储器里删除了。”蓝说,“先别问为什么,你试着打开前天的记忆。”

他眼神凝滞,大脑连接存储器,搜索前日的影像。他闭眼进入前天的记忆,看见远方风景如是,唯天空浮一层白云,过滤了阳光,使记忆泛白。眼前矮桌上同样放着两份早餐,舌头填满番茄酱的酸味,耳听到风吹叶动,夹杂着黄鹂空灵的叫声。他同样喝着咖啡,对空椅子说话。椅上有咖啡杯凌空浮起、倾斜,咖啡在杯沿处消失。他发现乒乓装置跌落地上,侧身去拿时,用力过猛捏到装置。空中的咖啡杯瞬即抛翻,摔到地上破碎,随后空椅子颤抖起来,且不断磨擦墙壁发出嘎嘎声响。

“你可以去上个月,你会见到同样的画面,”蓝说,“唯独我不会差点没被电死。”

他再搜索一遍存储器,果然如是,近三个月他有三十三次相类的记忆片段。“你是谁?”他说,“为什么我把你的记忆删除掉?”

“我是你的心理医生。”蓝说,“你删掉我是因为我的存在损害了你对妻子的感情,而且你知道我是对的。”

“你是我儿子派来的?”

“秋兄,先别赶我走,”蓝说。记得好多次提起儿子,庄就勃然大怒。亲人间的冲突,最容易令人不知所措的发怒。

“我不会赶你走,但你也别叫我秋兄。”

“對不起,我们曾经是朋友。”蓝说。曾经连续三次见面都没有被他删除,曾经能够称兄道弟。蓝继续说,“你儿子派我来是为了你个人和公司着想,八卦报章持续报导,你的情况已经严重打击客户的信心,上年度公司的市价下降了三十个百分比,所以你儿子和股东才派我来,一个星期两到三天,当时你也同意了。你记得吗?”

“我只想知道你怎么影响我对她的感情。”他用筷子夹了颗烧卖,送入口嘴嚼。

“庄先生,你可以跟我分享你和妻子由相识到分开的记忆吗?”蓝说,“还是照旧先说我的故事?”

“我没兴趣听你的事,”他说,“我要从相识前说起吗?”

“庄先生不妨由大一的那次旅行说起吧。”蓝说。对他来说,我就是个刚认识不到半小时的人,他没有曾与我相聚的记忆,对我不带有任何感情。我跟他结交的经历只是我个人记忆,三十三次重复的记忆,无人共享,没有他人证实,那只是我的虚拟情节,那是我人生虚伪的笑话。

他愕然地望着蓝,然后释然地点头,说:“你已经听过许多次了。那我可以简略点。”

“你不妨直说。”

他闭眼启动存储器,搜索二十年前。当意识进入储存的记忆内,那时记录的一切都活了起来,如同回到过去,他甚至能感受到微风吹动皮肤幼毛时的痕痒。他说:

“那时我根本不相信爱情。父母在我小时候离异,直接令我不再信任感情,并激起我对一切价值观的质疑,那就如传闻能同屹立不倒的巨塔一旦倒塌,即使重建一座新塔,任谁都再无法相信它能屹立不倒了。后来经过中学的几年纵欲,我对爱情、肉体这些就不再感兴趣,转而向往精神世界。所以我跟同学除了学科的专业知识外,几乎无话可谈。他们喜欢的是物质世界和虚拟文化,对我来说那全都是肤浅的。那次到瑞士参观纳米技术,全程我都在自娱自乐,没怎么跟他们交流。我只有携行的书陪伴,一本中古世纪的诗集。你相信吗?现代人类都用虚拟存储器储存书籍内容,一分钟可以读上数十本书,但我还是喜欢捧一本旧书细味墨水印出来的每字每句。大家看我像看外星人似的,然后很快就失去兴趣,继续开他们的派对。

那天早晨我拿诗集到酒店天台吃早餐,喝着咖啡,嚼牛角包,眺望远方少女峰静若处子的姿态。那雪白山顶远看如一颗乳白的珍珠坚固地悬挂于半空。珍珠下是深蓝的山岩,反射阳光如蓝钻般光泽透亮,那蓝延绵至半山腰的苍绿树林,连接山下的田野和城镇。城镇外好些乡村屋顶升起炊烟,至空中被风吹散,如飘洒落蓝冰洋的飞瀑,我不禁吟诵‘沧海月明珠有泪……这时荷莉坐了下来──”

“在这之前,你对她的印象如何?”蓝的声音仿如从远山传来。

他略一沉吟,说:“虽然她长得很美,是系花,但之前我从未想过要跟她接触,观察她最多的还是听她报告的时候。她衣着比较朴素,家景不会太优越,想必经过很大的努力才入读到这个专科。她说话时很有自信,语气起伏很大,肢体语言多得像是在演戏剧,显得很有自信,想必也很有能力。不过有时看到她跟同学谈天说地也是这种姿态,觉得有些造作。”

“你觉得她是在用美色招徕关系?”蓝回应。

“也许有吧,谁不喜欢多看美女的笑容?”

这一次庄没有发怒,蓝点头沉吟,想也许是时候改变策略,他说:”她坐下后说了什么?”

“她接下我的诗句──‘蓝田日暖玉生烟。她也捧了早餐和咖啡,放在圆桌上,她将太阳眼镜推到头顶,伸手对我说:“你不介意吧,交个朋友。我们同系读了一个学期都没谈上两句话。想不到你是个诗人!不过有时真不明白那李商隐写的究竟是什么意思!”

我握上她的手说:“好诗就算读不懂,只要记住,就可以毕生受用。如此时此刻,吟诵此诗,有如金风玉露一相逢,胜却人间无数。”

“如美景配美人,赏心悦目。”她说。

“的确是。”我说。想不到她那么自信,又是那么直接展现她的自信,甚至让人觉得她很骄傲。不知为何,那天早上我被她的骄傲深深地吸引……”

“如果是坏诗呢?”蓝插口。

“坏诗就忘记吧。”他思索后继续说,”有时坏诗反而让人印象深刻,幸而我们的存储器能够将它完全删除,就当从没读过这首诗吧!”

“我完全赞同,你继续讲。”

“我们简直是相逢恨晚,聊了许多话题,包括各自的喜好、成长经历、学识、各种古怪的念头等等。那个早晨我了解了她的许多方面,譬如她的家庭确实不算富裕,父亲因电子图书公司倒闭而破产,从此沉迷酒精,愤世嫉俗。家庭成长靠干新闻的母亲一手支撑,对她更是自小严格管教,培养各项能力,要训练她将来成为一名成功人士。她靠过军人般有纪律的学习生活,升上了这所全球首屈一指的大学。还有许多许多……

我命令存储器巨细无遗地记录眼前一切。时至二十年后的今天,我仍能回忆那天她背着阳光,长发泛出蓬松的彩芒,笑容变得迷蒙而神秘,仿佛告诉我她的内心世界同样美丽。阳光暖洋洋的,她的嘴唇涂了浅粉红唇膏,咖啡载满了香甜的焦糖味,微风一阵阵吹来,我发现她刘海下的眼珠是天蓝色的,深邃如天空,灵动如水滴,深深地吸引住我。她是个混血儿,有混血儿独特的样貌和气质。我还用存储器偷偷拍了照片,你知道照片跟记忆并不一置,回看照片時常会有惊喜──”

“你觉得荷莉那天的感受,和你完全相同吗?”蓝的声音从耳边响起。

他看着眼前年轻的荷莉呷着咖啡眺望远景,她回望他说了句话,用手将垂下的刘海绕回耳后,指着远方,听到他的回话,朝他大笑,露出雪白整齐的牙齿。他说:”也许未必,她那么漂亮,我却长相平庸,视觉上的感受就有差别了。而且她情感开放,我却拘谨守礼。她是经过连夜的派对后跟我聊天,我却是数天无聊后终于开口说话,她很轻松,我却很激动,只是没表露出来──你的意思是?”

“即使存储器记录了当天的片段,但你对她过得快乐的理解,仍是出于你的内心,是你内心快乐的投射。”

“也许你说得对,但她那天的确是快乐的,后来我们一起回忆时,她告诉过我。”

“后来她怎么成为你的妻子?”

“回剑桥后,我跟她约会了很多次,成了情侣。我发现她和我有许多共同的爱好,其实都沿自对现实的喜爱。我们都不喜欢听存储器储存的歌曲,而喜欢用老唱片机播音乐,还是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黑胶唱片,我们喜欢原始带缺损的音色,那些歌声显得更真实、更有人性。还有许多如博物馆的绘画、泛黄脱色的书本、眼前过熟的食物、收成年份较差的葡萄酒等,与其靠存储器将现实的缺憾调换至最完美的记忆感受,我们宁愿享受真实的不完美。

往后的记忆像个齿轮,每天重复转动,日子成了快速翻页的相册,过得飞快却缓慢变化。毕业后我带她到父亲的公司工作,管理创新技术的其中一个独立部门。两年后我们结了婚,又两年生了我们的儿子,后来又生了两个女儿,过着恼人又幸福的家庭生活。我们本可以一直过着平凡而快活的日子,他们说凡人俗世的快乐就是人生最值得追求的快乐,由谈情说爱到结婚生子,由照顾子女到受他们反叛期的臭脸,由望着子女长大成人到他们有各自的事业,回过头反刍白发苍苍的父母──我一手摧毁了我们最快乐的人生!再也无法补救,如同摔破了的花瓶,就算重新黏合,亦已满布伤痕……

两年前,公司新来了一名女秘书,她脸容姣好,有一头金色长卷发,身体凹凸有致,工作积极进取,仿佛年轻时的荷莉,却有着完全不同的美。我不知道为什么,简直无法想象,居然难以自拔地爱上她,开始不断讨好她,给她表现的机会,带同她开会和出差,最后混到床上。我一手摧毁了自己的家庭,你也知道同屋共住十多年,难免有磨擦,感情会变淡,爱情逐渐转化为亲情,但我仍爱着荷莉,爱这个家庭──

后来荷莉知道了,她顾及家庭和子女,忍气吞声,只是不再跟我做爱。我问过许多遍她都没有回应,只是沉默和拒绝,终于我爆发了。我的脾气一直不好,表面给人冷漠的感觉,但一旦愤怒起来,就完全不受控制。我打了她,还不止一下,至今我仍记得她脸颊上浮肿的瘀红印,满是泪水的眼眶,凌乱的头发,我最最忘记不了的是她望着我那绝望的眼神。可我居然气得离开家门,开车兜风,还去找金发秘书发泄性欲──那时的我是多么愚蠢,多么不可救药,简直是禽兽不如!

后来我们相见无言,在家人前装作相敬如宾。但两个月后她提出离婚,我自知理亏,而且心里也爱着年轻性感的秘书,就答应跟她签纸离婚,并且不向任何人透露离婚因由,分出一半身家作为耽误她半生的赔偿……”

他闭上的眼睛流下眼泪。

“你知道这些都不是真实发生的,”蓝说 ,“事实上是──”

“对我而言,这些都是真实的,是我亲身经历的记忆。我记得当时所有的感觉,记得打她后手掌的酸麻,记得跟她吵架时她眼冒红丝,记得在客厅见到她彼此如同陌路人,记得房间的湿闷,记得地毡的沉重……所有的痛楚如尖刺,至今仍旧流淌在我的血液里。

那该死的黑客!

为了减刑,竟然将生前所犯的案件统统透露出来,包括黑入我的存储器。起初我无法相信,也拒绝接受,可后来法庭传召我上庭作供。我去到法庭,终于见到被告席上的黑客──发生什么事!为什么他消失了?蓝云山,为什么我椅子上一片透明,只有一只手扣横吊在那边?为什么?”

“因为你把他删除了。”蓝说。

“他是谁?你是不是已经告诉过我很多遍?”他说,“不错,我曾知道他是谁,又决绝地把他删除,为什么现在的我又那么渴望想知道他是谁?”

“该死的!我已经受够了!”蓝的脖子粗起来,“你已经把他删除了快三十次,这个世界只有一个人被你删除──”

“你不是我的心理医生?”

“你的心理医生调校不了你,才把这混帐事推给我!如果不是困在牢房里,谁愿意干这种无意义的差事!”

“我不相信,我没有问题。”庄说,“少骗我,有问题的是你们。”

“你给我听着,你这自我防御的娘娘腔!牢房那些土痞至少还认得我,至少会鄙视我,怎么都比来这里给人当作是空气要强,减不减刑老子他妈不鸟了!”蓝随即打开大脑的存储器,意识进入记忆后说,”我告诉你娘娘腔,你的妻子很早就秘密聘请我们研发植入存储器的装置和程序,一年前开始有突破性进展,我们找了只白老鼠帮它安装存储器,大量注入恐怖、爆炸、血腥、骚乱的记忆。镜头记录下它很快双眼红肿,在铁笼里胡乱奔窜,到处噬咬,不久就四肢颤抖,动作不协调,自我追逐甚至自残,最后七窍流血而死。后来我们再试验其他动物,由猪狗到猴子,植入的记忆从笼统印象到如人类存储器般细致准确。最后那次实验,我只用了一次植入,就让一只见面不够两小时的猩猩把我当作是她的父亲。

这是世界上最美丽的装置,我毕生最自豪的作品,我将她命名为摩耳甫斯。

那天深夜,我带了计算机和摩耳甫斯从地道来到这儿,你妻子在入口守候。她穿着白衬衫和秋裤,神情紧张,但双眼因为兴奋而发亮,脸上还挂着诡异的微笑。她提早叫史提云斯休息,并关了机确保它不会发觉,然后带我去到你们的卧室。你的房间没有灯光,只有窗外的月光斜照进来,窗户对着田野的上空,除了星和月外没有人能窥望进来。那夜无云,月光足够的明亮,照亮床上的你如同尸体般倒卧着,嘴角还流出口水。荷莉给你喂了足够的安眠药。我们将你翻转变作仰卧,然后透过计算机和摩耳甫斯骇入你的存储器。过程中荷莉替你擦干净口脸,抚摸着你的脸庞和头发,凝视着你久久不动,仿佛是在告别过去的生命。到成功接驳后,我把你和妻子发生矛盾和冲突的记忆植入你的大脑存储器。记忆搬运的过程中,窗外没有忽然的雷鸣,摩耳甫斯和你的脑门间也无闪烁的电路,周围的一切都如黑夜般沉默不动,你的身体安祥无恙,你的世界却已经山崩地裂。

因为摩耳甫斯是第一代存储器黑客,要输入横跨二十年的记忆颇为费时,荷莉看到计算机上逐步增加百分比的加载栏,兴奋得全身发抖,她从后面抱住了我,把手伸进我的裤裆。我也是有某种恶趣味的人,很快就亢奋了,我和她就在你的床脚做爱──”

“我不信!少骗我!你乱讲!”庄秋的叫喊声从记忆外传来,仿如出自床上那具木讷的躯体,无助而悲奈。很快又传来摔碎器皿的声音,蓝眯开眼睛,卧房的墙壁随即撕开一道光缝,他看到外面庄秋掩脸弓坐,应该不会伤害自己,于是闭合缝壁回看身下压着癫笑呻吟的荷莉。

“荷莉命令我植入你和她二十年来的各种矛盾和冲突──小至你们对音乐、艺术欣赏的不同意见,生活事宜上的小口角,大至你跟女秘书出双入对、开房做爱,当然还包括你跟荷莉争吵以致出手打她。你手掌上的麻痛粒感,用力后绷紧的身体,喘着气的呼吸,还有荷莉脸上的手形红印和瘀肿,失去光泽的眼神还有泪水,全都是由我创造出来的,是不是栩栩如生就象是真实的记忆?虽然我们不能植入感情,但当你记起曾出手打过妻子,你不明所以,更不能原谅自己,内心的愧疚、自厌和悲伤就自然产生出来。

所有人都像你一样会因植入的记忆而快乐、而悲伤,但你最愚昧的是知道了事实真相,仍不愿意相信。即使法庭裁决,荷莉因非法植入记忆而判监,你仍不肯删除被植入的记忆,守着你那不真实的过去,活得像个失去意志的罪人,给虚拟记忆玩弄情感,给虚妄的情感操控生命。你们这种存储器公司的人自以为了解记忆,到头来却发现在记忆面前自己是何等渺小,何等无能为力,无可奈何。”

庄秋张开掩脸的双手,双眼通红地望着蓝说:“你来这儿是要说服我删除被植入的记忆,让公司的客户对存储器回复信心?”

“那是你儿子和股东的目的,我只是不想再困在监狱。”蓝说,“但我发现这不值得。”

“我怎么知道那些记忆是被植入的?”

“我知道。”蓝说,“你的记忆拷贝成功植入后就被荷莉永久删除了,但那是我创造的,我记得每一个记忆,我可以告诉你,然后你再逐一删除。”

“我怎么信得过你?即使听你的,把植入的记忆逐一删除后,剩下的记忆还可靠吗?我怎么能相信留下来的记忆是真实的?怎知道它们没有被其他人植入过,或修改过?”

“你不能。但你有另一个选择──”

“删除你。”

“不错,就像你从未质疑过记忆。”蓝说,“就像你以前二十多次的选择,删除我,删除曾被他人植入过记忆的记忆,就算其他人告诉你被植入,你也只会半信半疑。就算妻子在监狱里,也痴情不变。”

“我連自己的记忆都不能相信,怎么能相信别人的?”

“你可以不相信所有的真实,也可以相信所有的虚假。人活着不是被别人欺骗,就是在自我欺骗。”蓝说,“问题是哪一个对现实有利,你面对的问题是客户失去信心,公司股价大跌,你只需选择一个对现在有利的记忆去相信,从而扭转败局。真与假,谁在乎呢?反正人生就是个虚伪的笑话。”

“我相信有客观的真实。我已经告诉过你,我喜欢黑胶唱片,我喜欢有瑕疵的饮品,我喜欢更有人性的事物。”庄说,“不过我听你的话,我选择对我最有利的做法,就是请你滚出我的家。”

“好的。这是我最后一次来。也许以后没有机会再见,但我想告诉你,我们曾经是朋友。”蓝站起来,伸出手说,“虽然我不再来,但也希望你能改变主意,过上更快乐的生活。”

他在床上闭上眼睛,泪水就涌了出来。他伸手抚摸床边妻子的旧衣服,手轻缓地扫过衣服的每一寸,细细触摸布料、蕾丝、缝线、饰物,每一样都能触动肌肤曾留下的模糊记忆,每一寸都满载稀释了的往事。他用鼻孔轻微仔细地将衣服的味道吸入肺叶,仿佛仍能嗅到妻子残余的体香……蓝云山离开后,他穿上鞋到屋外的田野散步,踏上泥路,走入丛林。他听到溪水流声和飞虫鸣叫,看到渐黄的树叶在树枝上摇曳和飘落。枯叶满地,小虫在叶缝穿梭,原始孩童于林间追逐,他遇到树荫下乘凉的原始老人,老人满脸皱纹,双目浮白,叫嚷小孩不要走远。老人跟他分享生活曾经的困苦和欢乐,近百岁的人生经历已遗忘了大半,很快将完全失去。老人说得像孩子般快乐。听毕老人的话后他回家游泳,跳进泳地,手脚划动,身体划过天蓝的池水,迎面而来的蓝浪让他遗忘天地,如洗涤和净化了他痛苦的记忆。

下午他回到公司茫然工作。

晚上他回家开了荷莉最爱喝的红酒,独自喝了半瓶,没有打开存储器,只望着遥远的星空和眼前的秋野夜色,默然不语地思索整个夜晚,直至深夜。

他回房间打开衣柜,拿出妻子的衣服放在床上,他慢慢侧卧在衣服旁,向它们作最后的告别。他想既然要选择一个最有利的记忆去相信,他可以删除所有的坏记忆,只保留与荷莉一起的美好回忆。至少回到存储器时,他会回味曾有过的快乐。存储器弹出警告栏,显示“你确定要永久删除与妻子有冲突和矛盾的记忆?”

他选择“是”,然后他沉睡了。醒来时他一阵迷糊,到回复意识,忽然心脏如锥刺般剧痛,眼睛通红,泪水溢满眼眶。他感到一阵无能为力的悲伤,全身的郁闷无从抒发,胃腹翻腾,欲呕不成,他大叫“史提云斯!史提云斯!”

“怎么了,先生?你不舒服。”

“我不记得,我不明白,”他说,“荷莉,她为什么离开我?”

“因为荷莉小姐黑入和修改了你的记忆,从而让你跟她签纸离婚,获得先生的一半家产。”

“我是问为什么,为什么她要这么做!”他说,“我们在一起曾是多么的美好,多么的快乐。”

“史提云斯记得,先生说过荷莉小姐在监狱跟你说,她只是不爱你,从一开始就没有爱过你。”

“我不相信!我不相信!”他抱头大叫。

“先生当时也是这么告诉史提云斯的。”

你是个卑劣的人。你是个卑鄙无耻、下流贱格的人。你想助世人从痛苦脱离出来,你却迷失了自我,受到声色诱惑。你以为你能对抗,能自洁,你是如此的无知。你向上帝和法官认罪,你发誓不再黑入他人记忆,你重施故技,你死性不改。你为了能成功改变自己的命运,你伤害他人以获得自身的利益。你是个卑劣的人,你是世界上的坏分子。你的大脑被病菌感染了,你的本性给毒虫噬咬了,你是个不折不扣、无可救药的人,你控制不了脑子里的坏思想,你需要帮助──

蓝云山坐在罪犯更新中心的椅子上,头戴上装置。装置解锁了他的记忆权限,他的思维如同连接了电路,以光速往宇宙飞行,他发现自己身处遥远而不知名的星球上,上空浮着一个盖过半空的天蓝色太阳,射出浅蓝光芒,照耀着星球上广袤无边的蓝色原野,土地上所有的生物都是偏蓝色的,风吹草动,眼前如地球上的海洋在秋天的里野上翻起重重波浪。生物的记忆如一片透明的蓝冰,相互连接,没有丝毫不同,彼此间没有欺骗,没有修改,所有生物都认定同一个现实,理解同一个世界,他们的头顶没有万千神明,只有一个绝美如梦幻般透亮的天蓝色太阳。

蓝醒过来时,眼前站着穿西装和警服的人,他不知道怎么会在这里。只记得自己三十二岁,擅长计算机和虚拟技术,从小与母亲相依为命,他的母亲常常以泪洗脸,告诉他父亲是一个多么寡情薄幸的混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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