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沈嘉柯
悲喜剧之间的小男人
文◎沈嘉柯
有时候我坐在豪客来,我想喊服务员,但是服务员有很多个。有的站在柜台里忙着结账,有的站在门口忙着带客找座位。被视若无睹时我就想,为什么这些餐饮店老板们不让服务员们统一穿球衣呢?前胸后背都有巨大的阿拉伯数字,不管她们有没有大罩杯。这样叫起来更方便,那个,X号服务生,我的牛排不是说了不要意大利面条吗?我不是说了我要换成土豆泥吗?
每个星期我都会去吃一次牛排,去的是街头的普通牛排店,我要是去得起五星级酒店,就不会在这种店里日积月累摸索出经验。
我赚到了。我吃得又饱又满足,虽然我的算计显得特别小家子气。我甚至幻想,如果来得久了,我会不会变成一个真豪客?
吃着吃着,我忽然失去了胃口。墙壁上电视新闻说女孩子嫌弃男朋友穷,干脆分手了,一个月后,这个男孩中了彩票八百万。他又去找那个甩了他的女生了。新闻末尾故意留下悬念:那么女生会不会回到男孩身边呢?
八百万啊!我嫉妒那个变成了真正豪客的男主角。我还想起了一本书,书名叫《八百万种死法》。
去死吧,中了八百万的小子。我顾不上食物冷却,大脑千头万绪,百感交集。如果我是那个走了狗屎运的小子,日子会有很大改观吧。我也上过报纸露脸过。上过之后,很长一段时间,认识的人看我的眼神古怪诡异。“柯杰啊,你换个公司吧!”老同事这样劝,我真的就换了。
我和八百万小子都是因为前女友上的头条。20岁的宝珠和我共住一间小房子,楼顶的天台上晒满了衣服,我们一起洗刷,衣服挂上绳索,贴字条区分警告邻居。
不管哪个年代,城市总有便宜的民房地带。我们在小房间内嬉戏打闹,互相拉扯。抱在一起的时候,想一想未来。
未来——我们在一家公司的一个部门。我对宝珠来说是透明的,她知道每个月我的工资条上每个组成部分各有多少,加班津贴、员工福利、业绩提成,条理分明。交了一个做财务会计做薪水表的女孩做女友,我真的是坦诚相对。钱都归宝珠安排计划。有时候她说肚子饿了,我会咬牙冒着42度高温冷热交加下楼去买湖南米粉。
宝珠是湖南妹子。我爸有一次开玩笑说,:“找个湖南妹子好啊!水色好。”一个可爱的,脸颊水嫩粉红正处于青春的颠峰的女孩子,愿意跟我每天回到只有11平方米的出租屋里,看着发黄的天花板睡觉,一起在早晨醒来,一起想想未来。想到这一点,要我做什么都心平气和。
你一定疑惑,我这种平凡的年轻男人,大学毕业,野心不大,每年几百万个漂浮在各大城市,怎么会上报纸?那是宝珠彻底、迅速消失后的第三天,我爬上长江大桥的栏杆,偶然回头看看观众,真像在拍戏。可是当我站在栏杆外,小时候看过的连续剧主题曲居然涌上心头——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
我这是在殉情,殉情算英雄还是狗熊?小人物最悲哀。
如果我真的挂了,就看不见隔日报纸上自己的样子了:憔悴男子失恋欲殉情。
如果宝珠走的时候卷走了我那点款,也许我会觉得她很糟糕,不值得太伤心欲绝。可是,她把存折留下来了,连同她自己银行卡里的存款。我更觉悲凉,这是比爱慕虚荣更加庞大的侮辱,完全不在乎、不屑于占男人的便宜。
差一点就要跌脚失足,落入江水前,被一张大网套住,拉上去了。据说那是反自杀民间组织新发明的工具,义工们定期巡察著名的自杀圣地。民警说我们这种扰乱治安的行为其实是要罚款的,不过算了,都是可怜人。
我突然不想死了。但次日回去上班,同事们在窃窃私语。只有辞职换地方重新开始。我把宝珠留下的钱跟我的薪水合并,不断存钱,省吃俭用,卖力工作,一个星期去吃一次廉价牛排平衡心态,终于存到十万。
不要瞧不起廉价牛排,也要四十五块钱。我真的在顾客留言本上提出了建议,服务员的制服换成有数字的吧!结果得到了答复,那会像球衣,女孩子穿着难看。
来答复的是一位服务员,漂亮的年轻女孩子。
这女孩忽然喊出声:“咦,你看上去好眼熟啊!”
那份小报号称他们有八百万读者,该不会遇到了八百万分之一吧!我说:“我常常光顾,所以你看见我多次吧!”
“不,我是新来的。”
在她下班后,我们沿着湖散步。她说,“叫我大猫吧,朋友都这么叫。”她眼睛真的像猫那么大。
我心平气和地撒谎说,我上过报纸是因为参与了某志愿者组织,专门帮助那些想不开的逗逼。大猫想了一想,用一种很亮的眼光看着我,“那你就是傻瓜拯救者了。”大猫的天真跟她的年纪身份匹配,她还是个19岁的大三学生,暑假在牛排餐厅兼职。散步的湖就在她的大学,名牌大学有真有钱,人工湖开阔漂亮,翡翠色波澜荡漾。
大猫的眼睛比湖清澈,我有一种笃定,她绝对不是那种会为钱离开男朋友的人。
小姑娘应该趁早搞定。反正现在已经不反对大学生结婚了。我用一种很抓人的眼神看大猫,“做我女朋友吧!”她红着脸迅速点点头。
既然女生都这么直接,一纯爷们为什么要含蓄?
是这世界鞭策了我。殉情傻瓜我当过,在他人看来可笑可怜可悲。中彩票拿八百万再去找前女友考验人性的事,也活生生发生过,纠结狗血。在现实面前抓住当下就很好。
我付出热情,密集地约会,时常去大猫校园点三道学生最常吃的菜,鱼香肉丝、糖醋里脊和苍蝇头,两个吃货的筷子常因为抢菜交错在一起。很快将猫抱在怀里,过程并不曲折,好像这是一种无形的默契。我打算小心翼翼买房拿证,等她毕业订婚,让木成舟。
记忆有了新的替代,很快顺利遗忘。但如果,人生以一种奇妙的逻辑演绎下去,我中了八百万,我会回头去找宝珠吗?那个刹那如羚羊挂脚灵魂脱壳一般,无迹可寻的宝珠。
在离开我一年后,宝珠回来找我。我转过头去,不去看她的眼睛鼻子眉毛嘴巴。这些细节,都在我的记忆里生动过,又淡化了。我们坐在一间挺优雅的咖啡馆,地点时间都是宝珠定的。我犹豫了很久,决定赴会。一个男人有什么好怕的。闷了半天,我对宝珠说:“这个反复无常的世界真不适合我。”
宝珠愣了一下,露出哭笑不得的表情。她对我很坦诚,她实在熬不下去了,所以不告而别,跟了一个有钱的老男人。遗憾的是有钱人有的毛病这个老男人都有,跟老婆之外的几个年轻女孩子说最爱是你。
宝珠说:“我不爱他,我回来了,鲁达,你有多喜欢我我知道,我看到报纸了。对了,我现在有三百万。”
三百万啊!足够扭转乾坤,玩转很多人的命运,造就大挪移。
宝珠并不是炫耀的口吻,相反是令人心生怜惜,并不快乐的神情。
关于我的事,我也不知道大猫知道多少。我陪她找工作,她这个名校生找到的工作比我强,我就很委屈,“杂志上说女的收入只有男的一半才幸福,我真担心。”
“买房不是都你搞定的吗?”大猫用她的猫眼瞪我。
“你这个傻瓜。不过,我喜欢傻瓜。”
我有什么值得喜欢的地方?我是个平平淡淡小气节约,被揭穿荒谬往事后介于悲喜剧之间的小男人。
大猫说:“其实,我不是在报上看过你,我是在现场看过你。被救上来后,你好像变了一个人。嗯,变了一个人。”
她说得对。要动用那么大的阵仗才醒悟过来,我要的是什么。我原本是一个热爱生活并且贪生怕死的人。我不想背负一个沉甸甸的记忆包袱,我也做不到大度忽略来自其他男人的钱。即便我仍然想念宝珠,想念我们一起在天台晾晒衣服,大热天感冒了去买米粉,以及思考滔滔不绝的哲学难题。
我变了,所以那天我对宝珠说,我只能祝福你。带走钱和人,离我远点吧。
客客气气,情义并重。如果是我,中了八百万的奖金,或得了三百万的遣散费,我会秘而不宣。我会一点点省着用,大把钱谋求回心转意,只要对方还有爱我的成分。如果求而不得,那些钱会慢慢用在我和我的家人身上,我会珍惜时日,珍重人,沉住气,低调慢慢地过完这一生。
但何苦想那么远,没什么能横空出世。感谢宝珠,曾经我以为自己对大猫的爱是功利的,但她出来证明了我的决心。我在属于我跟大猫联名产权的小两居室里,她端菜,我倒出叶酸补充片,她总不记得吃,我得直接送到嘴边喂她。
我管不了别人怎么做。比如那个一夜巨富化身豪客的小子。我过好自己就是最大成功了。很多时候我们认为是生活背叛了我们,但到很久以后才发现其实是我们背叛了自己。像高晓松在离婚声明里写的那样,感谢时光于流逝中的恩宠,感谢成长与回望,感谢缘分,感谢信仰。聚散自有天注定。
抽空,我就靠近大猫的肚子,仔细听一听。有只小猫没多久就该见识这个复杂又有趣的世界了。
编辑/张德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