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苏 慕
月光下唱歌的少女
文◎苏 慕
没有人是天生的恶人,也没有人天生喜欢故意折磨别人,谁的心里都曾有过美好,只不过有时候这美好总会布满灰尘。
听到婆婆生病的消息,依静正伸手去拿酱油的手停了下来。锅里正煮着沸腾的鱼,她怔在那里,心里也如这锅鱼一样翻腾起来。依静的感觉很复杂,不知道是幸灾乐祸,还是对命运无常的感慨。
说起来,依静和婆婆的不合由来已久。
她和丈夫小林恋爱的时候已经28岁了,小林和她同岁,经人介绍认识的他们虽没有一见钟情,却因为都是漂泊在异地而有了想要稳定生活的共同目标。恋爱的时候,两人也没有过多地了解彼此的家庭,只听小林说:“我妈是个很好相处的人,你放心好了。”那个时候,从没有过婚姻经验的依静根本不知道这句话里有多少的水分。
他们结婚的时候,婆婆从老家匆匆赶来待了两天,印象里是个身材高大动作麻利的女人,那时候他们刚结婚,千头万绪的,和婆婆根本没有过多的交流,自然也没有所谓的矛盾。
真正意识到婆媳相处的麻烦,还是一年后因为老家县城的房子要拆迁,婆婆和公公在依静家住下来,依静这才慢慢发现的。
依静性格温柔,大大咧咧没什么心计,也许就是因为觉得依静好欺负,搬来不久,婆婆便开始四处找茬儿。嫌依静不往家里买菜,嫌她不给他们生活费,甚至嫌她下楼梯的声音太大,催依静要孩子,还老是一副讳莫如深的样子说:“年龄大了,不知道还能不能生出来。”偶尔依静晚上不想回家吃饭,也会找小林告状,说儿媳妇嫌自己饭做的不好吃。依静没有和这种人相处的经验,性格也有些内向,所以只好生闷气。她也曾跟丈夫小林谈过,小林也很无奈,他说他妈一直就是这样,在家里很强势,他们姐弟都怕她,让依静别跟她一般见识。依静一腔苦闷,只好尽量在单位加班。
婆婆他们在这儿的第一个春节,节前依静想回老家看望父母,其实也多少有点想逃避婆婆的意思。偏偏从依静到老家的时候就开始下雪,到年二十九还没有停下来,依静也就顺理成章地跟小林说回不去了。谁知道年三十的上午,依静居然接到了婆婆的电话,问她走到哪儿了,依静刚解释了一下说雪下的大没有车,婆婆就轻飘飘地来了一句:“那以后你也别回来了。”然后就啪一下挂了电话。依静气得差点儿哭了起来,跟父母一说,一家人连个年都没过好。
年初三依静就赶了回去,她是直奔着离婚去的,不过回去后,小林又是哄又是劝,折腾了好久,依静也想着结个婚不容易,她和小林之间毕竟没有大的矛盾,也就罢了。
虽然过了没多久婆婆和公公就因为房子盖好而回去了,但依静从此再也不会天真地觉得婆婆和妈一样了。
两年后,依静怀孕,快生产的时候,因为依静的亲妈常年有病,家里实在没人照顾,只得让小林又把婆婆接了过来。但没想到,这才是噩梦的开始。
从产房里出来,因为剖腹产打了全麻,依静一直昏昏沉沉地,她只听到婆婆和丈夫小林一直在小床边兴奋地看着孩子,讨论着孩子像谁像谁,却没有一个人问一下在床上半死不活的孩子的妈妈。后来依静一睁眼,居然看到自己正在输液的药水已经到了临界点,赶紧把丈夫小林喊过来叫护士来换药,心里却是一片冰冷。
在医院的第二个晚上,因为丈夫小林白天还得上班,所以晚上陪床的时候忍不住睡死了过去,后半夜孩子醒了闹着要吃奶,依静怎么叫也叫不醒小林,她又动不了,最后用床头柜上的一个苹果砸过去,才把小林叫醒了。依静怪小林不操心,小林却怪依静不体贴,两人因此争执了几句,也许是因为产后女人多多少少有些抑郁的原因,依静心情很不好,所以早上起来婆婆来医院看望的时候,依静还依然沉着脸。看着依静的样子,婆婆没好气地说:“怎么了,哭什么哭?嫌我们家没伺候好你不是?”依静忍不住哭了起来,她想还嘴,可虚弱的身体却连吵架的力气都没有。正碰到护士来换药,看到依静的样子,对婆婆说:“家属要控制一下,照顾照顾产妇的情绪。”婆婆一听,什么话也没说,猛地摔上门走了。
依静出院没几天,嫌照顾她麻烦的婆婆和公公就闹着要回家,临走前,她听到婆婆大声对丈夫小林说:“再待下去,我跟你爸都得报销到这儿了。”婆婆给依静的理由是家里的地下室漏水了,等修好就回来,可这一去,自然就黄鹤一去不复返,留下依静这个新晋级的妈妈和一个整夜哭闹的孩子。月子里,依静眼泪都没干过,差点得了抑郁症,直到后来小林又找了一个亲戚来帮忙,一切才慢慢好起来。
孩子大了之后,依静虽然也会在逢年过节的时候跟着小林一起回他的老家,可是每次都是待上两三天就走,想到曾经的一切,对于婆婆,她厌恶又恐惧,只想离她远远的。
前一阵依静就听小林说他妈妈半边身子和手老是麻,不过可能他们也没怎么重视,直到这次,婆婆被发现在半夜里上厕所的时候摔倒在地上,送到医院的时候,医生说是脑梗,已经做了手术。
坐在开往回家的车上,依静回想着这些年和婆婆的来来往往,她几乎不记得从婆婆那里得到过任何的温情,有的,只是各种龌龊的小事以及愤恨、伤怀,以及自己在月子里无助痛哭的样子。“在我最需要你的时候你不愿伸出手,那么以后你的生老病死又与我何干。”默默地,依静的脑海里浮现出网上这句被无数女人点赞的话。
在医院的病房里,依静见到了正躺在床上睡觉的婆婆,病中的她,瘦得手上的青筋暴起,眼窝深深地陷下去,头发不知道什么时候,居然大半儿都白了。她还记得第一次见到婆婆时的样子,身高一米七的大高个,干净利落,一头乌黑的短发显得很精神,走路一阵风,笑起来老远都能听到。才几年间,她居然已经成了这个样子。不知为什么,那种解恨的幸灾乐祸的感觉,在看到这样的婆婆的时候,消失得无影无踪。
婆婆醒来后看到依静正在床头,嘴动了动,却什么也没说。
在医院一个星期后,婆婆的病情已经很稳定,但还是落下了后遗症,她的左侧身子再也动不了。医生让他们出院回家静养,并说要帮她多活动,每天都要进行康复训练。
出院后,丈夫小林小心翼翼地跟依静商量,家里就剩下七十多岁的父亲,姐妹都有自己的家庭,作为唯一的儿子,他希望能把婆婆接到他们家去。
小林知道依静的心结,也知道妻子对母亲耿耿不能释怀,他原以为,需要花费很大的口舌才能说服妻子,没想到,依静居然什么也没说就同意了。
把婆婆接回去之后,小林找了个保姆照顾婆婆,再加上公公,家里顿时挤了很多,可依静也没有抱怨什么。婆婆做了手术后,说话就不是很利索,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她每次呜呜地说,依静都知道她的需求。或是想喝水,还是想小便了,连保姆都觉得依静很神奇。
一天,当依静喂婆婆吃完饭后,她抖抖索索地从自己枕头底下摸出一个金戒指,要依静戴上,依静知道那是婆婆结婚时公公送给她的,推辞不要,婆婆却生气了,别过头不再吃饭。依静也只好戴上那个很土的戒指,婆婆这才开心地笑了。之后,她让依静找来纸和笔,在上面用还不怎么利索的手写道:以前对不起了,媳妇。
看着这句话,依静的的眼泪差点儿没忍住流了下来,旁边5岁的孩子嚷着要帮妈妈喂奶奶,依静深吸一口气,扶着孩子的手,一点点地把稀饭送到婆婆嘴里。
她觉得,自己并不伟大,她也并是不记仇,婆婆的乖戾、自私,曾带给了她无尽的伤害,她曾经以为,她永远不会原谅她。然而,在她看到病床上的婆婆时,她的一切怨恨都释然了,在生死面前,曾有过的恩怨,变得那么微不足道。而更让她彻底放下过往的,还是丈夫小林这段时间给她讲的关于婆婆的故事——
婆婆六七岁的时候,父亲就另外找了一个女人,毫不犹豫地抛弃了婆婆的妈妈还有她的弟弟妹妹。此后,姐妹三人一直生活在母亲对父亲无休止的诅咒中,失去婚姻的母亲几乎没有心情去照顾婆婆姐弟三个。作为长女的婆婆,也早早地承担起了照顾家庭的重任,最终,她不得不依附于一个可以做她父亲的男人,也只因为公公县文化局局长的身份。
公公比婆婆大二十多岁,新婚之夜,婆婆几乎是在哭声中度过的。而公公那时除了年龄大,脾气也很火暴,动不动就动手打婆婆,直到婆婆生了三个孩子后,他才收敛了些。之后公公因为身体不好,也是婆婆常常半夜带他去医院。生病的丈夫,三个嗷嗷待哺的孩子,除了做好自己的工作,婆婆干了所有她能做的工作,她去外地贩过煤,推销过酒,跑过长途汽车,常常一个烧饼就是一天,这才换了一家人稳定的生活。
年少时爱的缺失,青年时不甘心不幸福的婚姻,都让婆婆的性格在生活的磨砺中慢慢变化。她不会爱别人,甚至不会爱自己,她挑剔别人,也挑剔自己,她把生活加诸在自己身上的一切,都给了依静。
而其中丈夫讲的一个细节,让依静终生难忘。婆婆工作后的第一个月,拿到了当时十几块钱的工资,兴高彩烈的她买了一袋她从未吃过的面包,连夜赶回乡下的老家,要给妈妈和弟弟妹妹尝尝。晚上月光如洗,少女独自一人走在乡间的小路上,没有害怕,没有忧愁,想到亲人们看到她手里面包的样子,她开心地哼起了歌。
只要想到这个在月光下唱着歌的少女,依静的心里就充满了温情。没有人是天生的恶人,也没有人天生喜欢故意折磨别人,谁的心里都曾有过美好,只不过有时候这美好总会布满灰尘。而依静,愿意用自己的善意,与月光下的少女握手言和。
编辑 /陈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