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增乐+向思源
摘要:侠在中国的历史源远流长,早在春秋战国时期,侠客们就已活跃于社会之上。汉代司马迁为游侠单独立传,进入魏晋时代以后,侠开始从历史上的真实存在慢慢向小说中的艺术创造过渡。《搜神记》正是这一侠的“史前时期”中最杰出的代表。在《搜神记》中,后世武侠的侠客身份、行侠主题等都已具备雏形。紧承魏晋志怪小说的唐传奇在侠义小说方面有了极大的丰富和发展,宋明之后,侠客的市民化特征更加明显,同时文言小说中的侠和白话小说中的侠开始沿着不同的方向发展。清代则出现了大量的官侠,侠客的气质与先秦两汉时代的古侠渐行渐远。
关键词:侠客;侠义故事;搜神记;侠客演变
在漫長的中国历史中,侠一直是一支独特的社会力量,同时也是一种具有独特魅力的文化现象。侠的起源可以追溯到春秋战国时代,动荡不安的社会现实和公卿养士之风孕育了游侠阶层。西汉初年,政权的缔造者们大多以任侠起事,社会上侠风益盛。司马迁的《史记》单独为游侠立传,并把他们的特征进行了概括:“其行虽不轨于正义,然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己诺必诚,不爱其躯,赴士之困厄。既已存亡死生矣,而不矜其能,羞伐其德,盖亦有足多者焉。”在《游侠列传》中,朱家“衣不完采,食不重味”却“专趋人之急,甚己之私。”英布当年落魄时朱家曾经周济,而待其飞黄腾达之后,朱家却再也不与其相见。其“羞伐其德,不矜其能”可见一斑。剧孟声名远播,周亚夫称赞他“得之若得一敌国”,死时却“家无余十金之财”,这充分体现了游侠的利他主义色彩。至于司马迁着墨最多的郭解,成年之后的郭解以德报怨,路遇不给自己让道的人首先反思是自己的德行不够,自己的亲戚因羞辱他人而遭杀害时他秉公判断,不念私情,这都是游侠精神的生动体现。可以说司马迁为侠这一群体下了一个准确的定义,后世对侠的判断依然离不开此说。
先秦两汉的侠客是史家的客观记述,更多是一种真实的社会存在,而从唐代开始大量出现的侠义小说则是作家的艺术创造,是一种对侠客人格精神的升华。在这之间的过渡形式,正是魏晋时期的志怪小说。这种“丛残小语”、“尺寸短书”的文学形式为历史中的侠与小说中的侠搭建了一座桥梁。如果我们把魏晋时期称作侠义小说的史前时代,那么这一时代最耀眼的化石则非《搜神记》莫属。
一、《搜神记》中的侠客形象
作为魏晋志怪小说最优秀的代表,《搜神记》在“明神道之不诬”的同时也记载了不少的侠义故事,这其中又以人战胜鬼的桥段为最多。在搜神记中,后世侠客的身份、行侠主题几乎全部包括在内。就侠客身份来说,《搜神记》中的侠客粗略区分可以分为三大类,即官侠、民侠与江湖之侠,其中又以官侠居多。代表官侠如为惨死女鬼苏娥主持公道的何敞,不畏鬼魅勇斗妖狐的郅伯夷,夜擒鹿怪的谢鲲等。《搜神记》之后,官侠较少,到清代的侠义公案小说时官侠开始大量出现,最佳代表就是《三侠五义》。
民侠则有安阳亭书生,他冷静自若,用计谋将三鬼击杀,为民除害。另外,宋大贤也是民侠中的翘楚,任凭鬼魅如何恐吓,他安定自若,当他出手击鬼时,鬼魅不堪一击。汤应的故事与前几则相似,也在都亭中击杀鬼魅。
江湖之侠如《三王墓》中替赤比报杀父之仇的山中客。在这里民侠与江湖之侠的区别主要在于对官方的态度,民侠认同统治集团制定的社会规则,他们的侠义行为依然受社会规范的约束,而江湖之侠则是游离于官与民之外的第三种人,他们并不受社会规范的约束,“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而不关心其行为是否符合规范,是否触犯法律,是“以武犯禁”之人。仔细观察我们可以发现,《搜神记》中民侠的斗争对象全都不是人,要么是鬼魅,要么是巨兽大蛇,它们并不属于人类社会范畴,自然不受人类社会规范约束。它们祸害当地,法律无法约束,反过来讲,它们被杀,法律也无须保护。因此民侠们击杀鬼魅巨兽的行为在为民除害的同时毫无“以武犯禁”之嫌,这是他们与江湖之侠的区别。
值得注意的是,《搜神记》中还出现了一位勇敢的少年女侠李寄,面对凶恶吃人的大蛇,当地官员毫无办法,只能每年献祭一名少女以求大蛇不作乱。几年之中已有多名少女无辜惨死,少女李寄主动要求作为祭品献给大蛇,她仗剑牵狗深入绝境,在大蛇出现之际将其击杀,这一女侠形象相比其他男侠毫不逊色。
关于行侠主题,在大部分时间里古代侠义小说的行侠主题有三个:复仇主题、仗义行侠主题和展示武艺主题。在《搜神记》中这三个主题的雏形都已具备。复仇主题的代表当属《三王墓》,这个故事以血亲复仇为始,以替人复仇而终。山中客“己诺必诚,不爱其躯”,为替赤比报仇不惜牺牲自己生命,三首俱烂的悲壮结局也体现了正义与邪恶之间巨大的实力差距。
魏晋时期政局动荡,社会黑暗,楚王正是黑暗的代表,而象征邪恶的楚王却拥有远强于正义人群的实力,身为弱者的人民大众只能寄希望于一个主持正义的人来扫清人间不平。而这个人,既可以是代表权威与力量的官员,也可以是以武犯禁、替天行道的游侠。
第二个主题为仗义行侠主题,这一主题在《搜神记》中的体现主要是官侠或民侠与厉鬼斗智斗勇,如宋大贤杀狐、安阳亭书生杀三怪、郅伯夷击魅、谢鲲擒鹿怪、谢非除庙妖等等。但是纵观整部《搜神记》,最突出的仗义行侠者却是一位年仅十二三岁的女孩李寄。关于李寄斩蛇的故事在前文中已有描述,此处不再喋喋。李寄这个形象的意义不仅在于她的勇敢、机智,更在与她为后世小说开创了一种新的题材,即女侠小说。李寄是《搜神记》所记侠义人士中唯一一位女性,而到唐代中晚期的传奇小说,女侠形象已大量出现,如李公佐《谢小娥传》中的谢小娥,忍辱负重最终为父亲和丈夫手刃了杀害他们的凶手。再如杜光庭所撰的《虬髯客传》中李靖的妻子红拂女。还有《聂隐娘传》中的聂隐娘,《红线传》中的红线女等等。进入宋代,女侠小说依旧兴盛,有名的如《贾人妻》、《荆十三娘》等。
至于第三类展示武艺主题,这类着重于描写侠客武艺高超精妙的小说在唐代中晚期大量出现,《搜神记》中亦有其雏形,不过数量很少。仅有《熊渠子射虎》、《由基更羸善射》、《古冶子杀鼋》这三篇属于此类。这种重在表现侠客技艺而较少描写其侠义行为的小说在后世有很多,较著名的有唐代段成式《酉阳杂俎》中的《京西店老人》、《兰陵老人》和《僧侠》,皇甫氏所作《源化记》中的《嘉兴绳技》等等。endprint
二、魏晋以后侠客形象的演变
唐代任侠之风盛行,成为继汉代之后又一个侠风当道的时代。侠客在文学作品中的形象更加丰富饱满,出现了以侠客为主角的小说。值得注意的是,从唐代初期到中晚期,侠客的形象发生了一些重要的变化,主要表现在以侠客为主角的小说大量出现以及侠客由以“义”行侠到以“武”行侠的转变。
在唐代中前期的小说中,侠客出现的频率还并不高,一般是作为一个推动故事情节发展的功能性人物出现。比如《霍小玉传》中的黄衫客,在李生抛弃霍小玉后故地重游之际,黄衫大侠诱骗李生到霍小玉住的胜业坊前,并将其强行拽入霍小玉家使二人相见。这才有了后文霍小玉对李生始乱终弃的控诉和霍小玉变为厉鬼报复李生的情节。黄衫大侠并不是这篇小说中的主要人物,但是如果没有他这个故事下面的情节又没有办法继续下去。这是一个不可或缺的功能性人物。
类似的人物还有《无双传》中的古洪,《柳氏传》中许俊,而且这三位侠客均是行侠助情。
古洪是一位刺客气很重的侠客。他报答王仙客是因为王仙客十分敬重且优待他,这种“士为知己者死”的态度与司马迁《刺客列传》中的诸位刺客如豫让、聂政等颇有相似之处。但他为报恩而杀害使者和塞鸿的这种方式则未免过于残忍,而这恰恰又与《史记》中的刺客们十分相似。刺客之报恩,在于私情而不顾公义,无论是专诸、豫让还是聂政荆轲,他们的刺杀的动机都是为报君子知遇之恩。古洪也恰恰是为这一点而选择斩草除根,将所有知道这件事的人赶尽杀绝。
至于《柳氏传》中的许俊,他是韩翊的一位警卫武官,似可以归入官侠一类。他单人独马闯入沙咤利的府邸将柳氏救出,使韩翊柳氏得以再续前缘。
唐中前期传奇小说主角中具有侠客气质的并非没有,著名的如《柳毅传》中的柳毅,《谢小娥传》中的谢小娥等。
柳毅路见不平慷慨帮助龙女,面对钱塘君傲慢的求婚时又不卑不亢严词拒绝,体现了自己的独立人格。谢小娥则忍辱负重数年终于手刃了杀害父亲和丈夫的凶手,其性格坚韧无比,当得起女侠的称号。
唐代中晚期后,侠义小说大量出现,而且侠客们个个身怀绝技,或剑术高超,或轻功了得,或力大无穷。有些侠客的武艺高超精妙已至幻术,如聂隐娘能白日刺人,人莫能见,其所带药物可使尸体化为水,空空儿一更之内可行千里(《聂隐娘传》)。红线女“夜漏三时,往返七百里”(《红线传》)。昆仑奴可以背着两个人飞檐走壁(《昆仑奴》)等等。武侠被蒙上了一层玄幻的色彩,从此以后,武艺成为侠客的标配。
进入宋代,政府对任侠的态度并没有唐初那么宽容,侠客的社会地位也不再显赫。两宋朝廷腐败,内外部矛盾都比较尖锐,很多侠客从主流社会中退出来,转而走进山林草泽中间,绿林便由此出现了。绿林好汉们开始以秘密结社的方式组织起来,在游离于主流社会的“江湖”上进行着他们自己的生活。与前代不同的是,江湖义气在这一时期被侠客们推崇到了极高的位置。同时随着宋代商品经济的繁荣,市民阶层壮大,侠客的行侠场所更多地转移到市民社会中,侠客的世俗化增强。
也是从此时开始,侠客开始沿着文言侠义小说和白话侠义小说这两条不同的道路分开发展。宋明时代的文言侠义小说很多保留了古侠的独立品格,而白话侠义小说则沿着官侠的路渐行渐远。
文言侠义小说中比较优秀的代表有《洪州书生》、《虬须叟》、《秀州刺客》、《汪十四》、《张二郎》等等。
其中洪州书生行侠的场所来到了集市上,虬须叟则为商人主持公道,汪十四是一名镖师,这些侠客的职业,行侠场所等都带有世俗化的特征。而洪州书生行义之后“长揖便去,竟不知所之”,虬须叟就出刘损之妻后也亦无迹,秀州刺客辨明忠奸后毅然放弃为雇主行事,丐侠张二郎在抗击倭寇的战役中屡立战功,战争结束后却拒绝封赏官位,重新回到破庙之中。他们事成之后翩然而去,正符合“不矜其能,羞乏其德”的古侠品质。
白话侠义小说的代表则非《水浒传》莫属,绿林好汉们的行事风格,江湖生涯的险恶,都在《水浒传》中生动地体现,《水浒传》中的侠客们在归顺朝廷之前依然保持着侠客的个性与独立性。如宋江、柴进急公好义、仗义疏财,武松快意恩仇,鲁智深打抱不平、伸张正义。梁山聚义后,各路好汉头领由单独行动变成了集团作战,梁山泊打出“替天行道”的旗帜,至此梁山的侠义气质达到顶峰。由恩怨情仇到替天行道,梁山的侠义境界实现了一次升华,然而紧接着就是衰败。前文讲到上梁山之前的侠客们依然保持着侠的独立性,然而他们对官府的看法却与古侠有所不同。古侠“以武犯禁”,对社会规则采取的是一种无视的态度,他们只在乎结果的正义性,而不关心过程的合法性。而水浒英雄们相比于他们的前辈更加关心法律。宋江自不必说,武松在武大被害后首先想到的是报官走法律途径,血溅鸳鸯楼后武松决心去二龙山落草,在与宋江分别之前还在希望“异日不死,受了招安,那时再来寻访哥哥不迟”。可见报效朝廷的心愿是植根在武松心中的。林冲面对厄运一忍再忍,同样也是希望以合法的方法使自己的生活回到正轨。水浒好汉的这种心理为后来朝廷的招安埋下了伏笔,也为他们由侠客沦为朝廷工具的悲剧结局埋下了伏笔。由此看来,白话小说中侠客的官化已经成为一种趋势。
到了清代,白话侠义小说的影响力要远大于文言侠义小说,侠的官化已十分明显,“以武犯禁”变成了“以武效忠”,“替天行道”的旗帜倒下了,代之以“顺天护国”的牌子。就这样,功名心压倒反抗心,大批的武林侠客进入统治集团、加官进爵。清代的侠义公案小说就是明显的例子,《三侠五义》中,展昭、双侠、五鼠这些,他们起初都是笑傲江湖,放浪形骸的游侠,但是他们对于朝廷的态度已经与古侠全然不同了。如丁兆蕙所言:“大丈夫生于天地间,理应为国家报效。”
此时的侠客们已经把“精忠报国”当做自己的人生理想了,他们自觉地进入庙堂,依附于清官明君,追随他们打击犯罪,惩处奸凶,平定叛乱。有些甚至通过维护现行秩序而变异,直接由侠变成了侠的对立面。
然而,此时的侠客虽已丧失掉古侠的独立性,但是他们依然保持着侠客“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仗义气质和“赴士之困厄”的利他主义精神。同时也能做到“不矜其能,羞伐其德”,如欧阳春说:“凡你我行侠义作事,不要声张,总要机密。能够隐晦,宁可不露本来面目,只要剪恶锄强,扶危济困就是了,又何必谆谆叫人知道呢?”
总之,此时的侠客依然保持着侠义的某些精神,只是破坏性下降,建设性增强,野性让位于忠心。他们从社会正统体系之外的世界里回归,主动进入主流价值体系,成功由统治集团眼中的不稳定因素变成了巩固自身的利器。作为春秋战国时代独立于儒家、墨家、道家、法家这些流派的侠的一派消亡了,此时的侠已经不再是“侠表侠里”,转而成为“儒体侠用”,他们的价值观大多已是当时主流的价值观念了。
另外,在漫长的侠客历史中,侠义精神的含义也在发生着变化,从原始的“士为知己者死”(如豫让专诸等一众刺客)到“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如鲁智深),再到官侠们“上报天子,下安黎民”(如展昭、白玉堂等人),还有当代武侠的“侠之大者,为国为民”(如乔峰、郭靖)等。在异彩纷呈的侠客世界里,侠义精神的演变也是值得我们注意的。
三、结语
在悠久的中国历史中,侠客的身影始终在活跃着,从历史真实到文学彩绘,历代的史家文人为我们创造了一个色彩斑斓的武侠世界。侠的风格、侠的精神在不断演变,同时侠客们独立自尊、见义勇为、扶危济困、正直不阿等光辉品质也需要我们继承下来并代代传递下去,它们是我们永远的宝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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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方文学·上旬2017年2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