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豫媚 陈彦斌
预期管理的政策实践与改进措施
郭豫媚 陈彦斌
预期管理已成为发达国家中央银行使用的重要货币政策手段之一,央行引导预期的能力会显著影响货币政策的调控效率。然而,我国央行的预期管理实践还存在诸多问题,引导公众预期的能力较弱。究其原因,一是货币政策目标过多,不利于预期的形成;二是货币政策定位不明确,增加了市场形成预期的难度;三是货币政策信息披露较为滞后,容易误导市场预期;四是央行与市场沟通的信息不够充分。基于此,我国央行应从多方面入手加强对预期的引导,包括:进一步减少并明确货币政策调控目标;加强央行与市场的沟通;注重提高央行的研究能力;增强央行独立性。
预期管理;货币政策;央行沟通;透明度;前瞻性指引
预期管理的核心在于通过信息沟通来提高货币政策透明度,对公众预期予以引导,从而使得货币政策调控事半功倍。①传统预期管理强调“做”,主要通过法定存款准备金率、公开市场操作等政策工具的调整来影响预期。而现代预期管理则强调“说”,即通过信息沟通来影响市场预期。本文所探讨的预期管理主要指现代预期管理。当前,中国政府已认识到预期管理的重要性,不断强调要加强宏观调控的预期管理。《国家“十三五”规划纲要》明确提出,要“改善与市场的沟通,增强可预期性和透明度”,以加强宏观调控对预期的引导作用。
但是,人们对预期管理的内涵和作用存在很多误解。甚至于有人将预期管理错误地解读成欺骗公众,认为预期管理就是在通货膨胀上升时期告诉公众目前通货膨胀率并不高,在汇率贬值趋势下告知公众汇率不会贬值。欺骗公众,事实上是在阻止公众形成理性预期,然而真正的预期管理不但不是否定理性预期,而是要帮助公众形成理性预期。鉴于预期管理的重要性以及目前对预期管理存在的一些错误解读,我们认为有必要梳理和总结预期管理的内涵与作用,并在此基础上分析中国央行预期管理实践中存在的问题,进而提出能够有效加强央行预期引导能力的政策建议。
传统宏观理论并不推崇预期管理,认为如果政策被公众预期到,那么政策就将会无效。基于Lucas提出的理性预期假说,新古典宏观经济学认为只有未预期到的货币政策才是有效的。[1]在新古典宏观经济学派的经济学家看来,一旦政策被公众预期到,那么公众预期的调整会使总需求曲线发生位移,从而抵消政策的作用,因此,他们得出“预期之中的政策对经济周期没有任何影响,只有意料之外的政策才会对经济周期产生影响”的结论,这一结论也被称为“政策无效命题”。所以,在20世纪90年代以前,世界上绝大部分国家的央行并不注重引导预期。
然而,20世纪90年代以来,新凯恩斯主义否定了“政策无效命题”。新凯恩斯主义经济学家认为,工资和价格的变动并不是完全弹性的,预期物价水平的上升并不会立即引起工资水平和物价水平同等程度的变化,因此意料之中的政策也会影响经济周期。而且,由于信息不对称,公众一般无法形成理性预期,因此意料之中的货币政策能够通过引导公众预期发挥有效作用。[2]正是基于上述逻辑,发达国家央行越来越重视通过提高货币政策透明度和使用前瞻性指引来引导公众预期,提高政策效率。由此也可以看到,预期管理既不是要欺骗公众,也不是要否定理性预期,其核心目的是通过沟通帮助公众形成更为理性的预期。
预期管理的手段可分为常规手段与非常规手段。提高货币政策透明度是预期管理的常规手段,也是20世纪末以来各国央行预期管理的主要方式。已有研究表明,1998年至2005年期间,被调查的全球100家央行中有89家央行的透明度明显提高。[3]这些国家央行通常从目标透明度、信息透明度、决策透明度和操作透明度四个维度入手来提高货币政策的透明度。目标透明度指货币政策目标要清晰和明确,强调让公众理解货币政策目标。自20世纪90年代以来,全球央行广泛采纳的通货膨胀目标制是改善目标透明度最为有效的工具之一。信息透明度是指央行应该公开与货币政策有关的经济信息,包括央行用于政策分析的宏观经济模型、反映货币政策力度与效果的基本经济数据(如货币供应量、通货膨胀、GDP、失业率与产能利用率等)和央行对通货膨胀与GDP等经济变量的定量预测等。决策透明度强调央行货币政策决策的形成过程要公开透明。例如,美联储在官方网站不仅对联邦公开市场委员会组织架构、决策程序和决策规则做了明确说明*具体请参见:https://www.federalreserve.gov/monetarypolicy/rules_authorizations.htm。,而且每次会议纪要均会公布货币政策决策过程中各个委员的投票情况,这有助于提高决策透明度。操作透明度是指让公众能够及时了解到货币政策工具的操作并理解其意图。货币政策工具的定义是否明确、货币政策工具操作后是否及时公布操作情况以及对货币政策操作的意图是否进行详细解释都会影响到操作透明度。
提高货币政策透明度能够有效引导预期的结论已得到理论研究的支持。Morris和Shin指出,由于公众形成预期时会依赖公共信息,因此提高货币政策透明度会通过丰富公共信息集的方式影响市场预期。[4]Chortareas等研究了87个国家央行货币政策透明度的影响,发现货币政策透明度越高,通货膨胀率通常越低。[5](P99-118)产生上述结果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透明的货币政策信息(尤其是央行对未来经济的预测)有助于引导公众预期。Papadamou等以新兴市场经济体为样本,研究发现货币政策透明度会影响货币政策的利率传导机制,货币政策透明度越高,达到同样政策效果所需要的政策力度就越小。[6]
在危机时期,预期管理更多地采用以前瞻性指引为主的非常规手段。前瞻性指引的核心在于通过发布未来政策利率路径等信息来引导公众预期。[7]2008年全球金融危机爆发后,越来越多的发达国家的名义利率逼近了零下限,导致以引导短期政策利率为主要手段的传统货币政策几乎没有了调控空间。在此背景下,美联储于2008年12月实施了前瞻性指引政策,就未来货币政策利率路径进行沟通和预期管理。*前瞻性指引早在1999年4月就被日本央行采用,美联储在2003年8月也曾使用。但是,当时的前瞻性指引政策并不成熟,也未被普遍采纳。前瞻性指引是在2008年全球金融危机爆发后才被全球央行广泛采用,并得到逐步完善的。此后,加拿大、瑞典、欧洲、日本和英国等国家或地区的央行也纷纷对货币政策进行了前瞻性指引。
理论研究表明,前瞻性指引在危机时期确实起到了引导预期并进而稳定经济的作用。Campbell等检验了美联储前瞻性指引对私人部门通胀预期、就业预期、公司债收益率和国债收益率的影响,发现前瞻性指引能够影响市场预期。[8]Swanson对美联储2009年至2015年期间实施的前瞻性指引进行了检验,发现前瞻性指引对中期债券收益率、股票价格和汇率的影响比美联储未受到零利率下限约束时期联邦基金利率的影响更为显著。[9]Woodford则对加拿大前瞻性指引政策进行了分析,指出加拿大的前瞻性指引政策有效地影响了公众对未来短期利率的预期,使得收益率曲线变得平坦。[10](P185-288)
对于中国而言,加强预期管理显得尤为重要。2008年全球金融危机以后,尽管央行频繁地使用货币政策进行宏观调控,但调控效果已明显减弱,表现在:产出缺口由2008—2011年的1.2个百分点进一步扩大至2012—2014年的1.8个百分点[11],2015年和2016年负产出缺口持续存在[12];通货膨胀率在M2/GDP大幅上升的情况下逆势下跌,由2011年5.4%的较高水平快速下降至2015年1.4%的低位,2016年虽然略微反弹至2%,但仍大幅偏离3%的预期目标。中国货币政策有效性的下降与很多因素有关,其中很重要的一个因素是货币政策转型。一方面,层出不穷的金融创新导致数量型货币政策调控效率下降。另一方面,在基准利率缺失和利率传导机制不完善的情况下价格型货币政策体系仍然不健全。在此背景下,预期管理将是对中国现有货币政策体系的有益补充,可以大幅提高货币政策有效性。郭豫媚等通过构建一个包含预期管理的动态随机一般均衡模型发现,在货币政策有效性不足的情况下引入预期管理可以使得货币政策有效性提高近40%。[13]目前央行引导预期的能力依然较弱,市场预期仍然较为混乱。央行进行货币政策操作后,市场往往会形成截然相反的解读,而且常与央行的政策意图完全相反。*例如,2014年5月央行表示对国家开发银行和中国建设银行进行再贷款。这一政策出台后,部分观点认为,再贷款属于定向货币政策,定向宽松表明央行不会采取总量宽松的货币政策,体现了央行坚持稳健货币政策的态度。但仍有不少机构和学者认为,定向宽松政策实际上意味着总量宽松政策时期即将到来。中国央行之所以未能较好地引导预期,主要是因为存在以下四个方面的问题。
(一)货币政策最终目标过多,不利于预期的形成
发达国家货币政策目标并不多,通常采用单一目标或双重目标。20世纪90年代以来,不少发达国家采用了通货膨胀目标制,将通货膨胀作为货币政策的单一目标。通货膨胀目标制的产生并不是因为失业和产出等目标变得不重要,而是经济学家发现长期来看通货膨胀率是货币政策能够影响的唯一宏观经济变量。[14]美联储采用的是双重目标,将物价稳定和就业最大化作为同等重要的两个目标。相比之下,欧洲中央银行的目标略多,包括物价稳定、高就业、经济增长等。但是,欧洲中央银行采用阶梯目标体系将政策目标分为优先目标和其他目标,物价稳定是唯一的优先目标,只有在实现优先目标的基础上才能追求其他目标。因此,从优先目标层面来看,欧洲中央银行的政策目标也是单一的。
相比之下,中国货币政策承担的目标过多。根据《中国人民银行法》的规定,“货币政策目标是保持货币币值的稳定,并以此促进经济增长”。但从现实中央行货币政策执行报告的内容来看,货币政策并不仅仅局限于物价和增长两个目标。以2016年为例,央行货币政策不仅延续了前一年“稳定增长、结构调整、降成本、汇率稳定和金融稳定”五个政策目标,而且纳入了“三去一降一补”等供给侧结构性改革的核心目标。此外,考虑到货币政策是中国宏观调控主要手段,若从中国宏观调控的目标来看,货币政策目标事实上更加宽泛。中国宏观调控目标长期以来不仅关注“控通胀”、“稳增长”与“调结构”,还根据短期经济形势的需要针对性地加入了“惠民生”、“促和谐”和“防风险”等目标。[15]
货币政策的多个目标之间可能存在矛盾,容易引起预期混乱。公众难以判断货币政策将如何在多个目标间进行取舍,不利于其对未来货币政策走势形成预期。Chari和Kehoe指出,货币政策不同目标间的矛盾不仅会使货币政策本身陷入两难困境,降低货币政策效率,还会导致公众对货币政策调控能力产生怀疑,阻碍通过引导公众预期来实现政策目标。[16]20世纪70年代滞胀危机期间,美联储在稳定经济增长和抑制通胀这两个目标之间反复摇摆,使得其反通胀政策不被公众信任,反而加剧了通胀水平不断上升。美联储最终只能以更严重的产出损失为代价治理通胀。[17]从中国的现实情况来看,2016年中国货币政策的增长稳定目标和金融稳定目标间产生了较明显冲突,从而扰乱了市场预期。一方面,中国经济下行压力的加大要求货币政策应由稳健转向稳健略偏宽松。但另一方面,中国房地产泡沫化的风险正在加剧,这要求货币政策应控制信贷过快增长以实现金融稳定。[18]由于中国经济存在增长依赖症,稳增长长期以来都是货币政策调控的重要目标,市场普遍认为中国央行会更加注重稳增长,因此预期2016年下半年或有1~2次降息和降准。事后来看,2016年下半年中国央行并未对基准利率和准备金率做出调整,表明金融稳定目标的重要性在当前远比市场所预期的要高。而且继7月和10月中央政治局会议提出要“抑制资产泡沫”后,《2016年第3季度货币政策执行报告》也明确指出要“注重抑制资产泡沫和防范经济金融风险”。由于多重目标下货币政策目标并不明确,市场对于货币政策的预期产生了明显的偏差,从而影响了货币政策的效率。
此外,货币政策并不是万能的,货币政策被赋予的一些目标事实上本身就难以实现。这不仅会降低货币政策效率,而且容易导致公众对货币政策失去信心。目前中国货币政策目标集中的很多目标是难以通过货币政策调控来实现的。例如,货币政策本身是一个总量政策,货币长期中性的特征决定了货币政策在调结构方面并没有优势。由于货币政策调控能力有限,无法实现的目标分散了货币政策的效力,降低了货币政策的调控效率。与此同时,调控效率的丧失还会进一步降低市场对货币政策有效性的信心,从而不利于预期的引导。
(二)货币政策定位不明确,使得市场难以清晰认识并预期货币政策
除了央行声称的货币政策定位外,货币政策中介目标和最终目标也是判断货币政策定位的重要指标。这主要是因为,货币政策定位与货币政策最终目标和中介目标密切相关。一般而言,货币政策最终目标运行状况决定了货币政策定位。在经济下行时期,尤其是在出现负产出缺口和通缩风险时,货币政策应当转为宽松;反之,在经济上行尤其是过热时期,货币政策应转向紧缩。另外,货币政策定位最终应当反映到中介目标上。以数量型货币政策的中介目标货币供应量为例,紧缩性货币政策下货币供应量增速会较低,宽松性货币政策下货币供应量增速则较快。例如,2008年全球金融危机爆发后,中国经济增速和通货膨胀水平都出现明显下滑,于是2009年和2010年央行均声称货币政策定位为适度宽松,M2增速分别达到了27.7%和19.7%的历史高位。可见,这一时期央行声称的货币政策定位、中介目标和最终目标是一致的,中国货币政策定位较为明确。
但是在大多数情况下,央行声称的货币政策总体定位与最终目标和中介目标均不相匹配,导致货币政策总体定位并不明确。从最终目标来看,过去十多年间中国宏观经济运行状况已发生了较大变化,但央行在大部分时间里都声称采取“稳健”的货币政策。从表1可以看到,中国经济已经从2003—2007年10%以上的高速增长逐步进入到中高速增长,2012年以来,GDP增速已降至7%以下,产出缺口持续保持在-1.8个百分点左右。但是在这一时期内,货币政策除2008年、2009年和2010年3个年份外始终定位为“稳健”。在2003—2007年经济高速发展甚至出现过热迹象,特别是2007年经济增速高达14.2%和产出缺口达到3.1个百分点时,货币政策定位为稳健;2010年后GDP增速由10%下降至7%且持续出现负的产出缺口时,货币政策仍然定位为稳健。货币政策定位与最终目标脱节的问题自2011年第1季度以来尤为严重,尽管宏观经济形势与货币政策操作已发生了巨大变化,GDP增速已跌到7%以下,CPI在2015年也已低至1.4%,但央行仍然连续22个季度声明“实施稳健的货币政策”。从中国货币政策中介目标M2来看,也会发现稳健货币政策定位不明确。2003—2007年M2增速平均达到17%,这一政策力度属于稳健货币政策;2011—2015年M2增速平均仅13%,也依然属于稳健货币政策;2016年M2增速降至11.3%的历史低位,较大地偏离了《政府工作报告》设定的预期目标(13%),也仍然声称定位于稳健货币政策。
表12003年以来货币政策定位与经济运行状况
资料来源:GDP和M2数据来自国家统计局;产出缺口数据为作者根据实际增速与潜在增速的差计算得到,其中潜在增速数据来自郭豫媚、陈彦斌:《中国潜在经济增长率的估算及其政策含义:1979—2020》,载《经济学动态》,2015(2);货币政策定位引自历年《政府工作报告》或《央行货币政策执行报告》。
货币政策总体定位不明确容易导致公众错误地理解央行政策意图,扰乱公众预期。由于央行声称的货币政策总体定位、货币政策中介目标和货币政策最终目标不统一,公众形成预期的难度增加,而且对未来货币政策的预期会出现分化。其结果是部分公众的预期与央行真实的政策意图产生背离。前文中提到的2014年再贷款操作引起预期混乱问题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当时货币政策定位并不明确,导致公众对再贷款操作产生了“宽松”和“稳健”两种完全不同的解读。如果央行货币政策的定位始终都非常明确,那么公众就不会在央行声称货币政策是稳健的同时,还错误地将再贷款与宽松货币政策联系在一起。
(三)货币政策信息披露滞后问题较严重,误导了市场预期
政策沟通的及时性也是影响预期管理效果的重要因素。美联储对货币政策信息的披露较为及时。在公开市场委员会会议结束的当天下午2点即会准时发布会议声明,宣布货币政策的调整方案,例如是否加息和是否进行资产购买等。另外,在会议结束后的第3周会发布更为详细的会议纪要。例如,2017年1月31日和2月1日美国公开市场委员会召开了2017年第一次公开市场委员会会议,2月1日下午2点即准时发布会议声明,之后的2月22日发布了会议纪要。
相比之下,中国央行未能及时地公布货币政策信息,公众对货币政策的判断容易出现偏差,加剧公众的信息不完全性,甚至形成错误预期。一个典型的案例是,中国央行于2014年4月首次推出并使用抵押补充贷款(PSL)工具,但迟迟未披露相关操作的信息,直到2015年6月才公布具体投放规模和工具职能。期间市场产生了多种不同解读,而且错误判断愈演愈烈。第一种观点认为PSL是继SLO和SLF后又一种提供流动性的工具,意味着货币政策实际上已从稳健转向宽松。第二种观点认为PSL是一个结构性工具,具有“滴灌”的定向投放特点,是央行继续实施定向调控的稳健政策的表现。第三种观点认为PSL是再贷款的升级版,意在借助国开行将信贷投向实体经济以降低融资成本。第四种观点认为PSL意在引导中长期利率以完善中国货币政策的利率框架。2015年6月1日,各大媒体更是发布消息称央行近期投放了1.5万亿元PSL,其规模相当于两次降准。这使得市场立即产生了宽松货币政策已经到来的解读,当天股市出现暴涨,上证综指上涨近5%。但是,从6月2日央行正式发布的PSL概述及其历史操作来看,2015年前5个月央行仅提供了2 628亿元PSL,与市场预期差距巨大。而且,PSL也并未如市场所预期的那样承担了多重功能,其功能主要是“支持国民经济重点领域、薄弱环节和社会事业发展而对金融机构提供的期限较长的大额融资”。可见,信息披露的滞后不仅会误导市场预期,而且还会引发金融市场的波动。
(四)央行与市场沟通的信息不够充分,公众形成预期时所能够利用的信息较为有限
发达国家对货币政策相关信息的披露较为充分和详细。首先,对于在政策分析中使用的模型及其程序,发达国家央行均予以公开。以美联储为例,其官网公布了在宏观经济分析和政策分析中所使用的模型,包括FRB/US模型和EDO模型等。*具体请参见:https://www.federalreserve.gov/econresdata/workingpapers.htm。其次,发达国家央行均定期公布货币供应量、物价水平、产出、失业和产能利用率等与货币政策调控效果密切相关的经济数据。再次,发达国家央行定期发布经济预测结果。预测的变量包括产出、通货膨胀率、失业率以及汇率等重要宏观经济变量。
相比之下,中国央行的信息披露仍不及发达国家充分。首先,公众至今仍无从知晓央行在政策分析时所使用或参考的理论模型。其次,与货币政策调控效果密切相关的经济指标仍未全部发布。例如,没有披露产能利用率指标,而该指标相比产出和通胀数据能够更快速、更直接地反映微观层面的经济冷暖状况。再次,中国央行的官方经济预测制度仍未构建完善。在《中国货币政策执行报告》的“中国宏观经济展望”中只有笼统的描述性分析,并没有向市场提供额外的、明确的信息。尽管2014年以来中国央行工作论文发布了部分指标的预测,但其结果并不代表中国央行。工作论文首页标明“论文内容仅代表作者个人学术观点,不代表人民银行”。
“信心比黄金还重要”,如果公众没有稳定的预期,那么也就难以形成信心。在经济新常态和货币政策转型这两个大背景下,中国需要重视预期管理,可以从以下四个方面入手予以加强:
第一,进一步减少并明确货币政策调控目标。基于货币政策目标过多的现状,中国需要减少并明确货币政策调控目标。从长期来看,中国货币政策应回归到以维持合理的经济增速和物价水平为目标来进行相机抉择的调控。然而,由于当前中国经济正处于经济增速调整期、结构调整阵痛期和前期政策消化期“三期叠加”的经济新常态时期,货币政策既要为经济转型和调整营造良好环境,也要为避免改革带来的波动而不得不承担防范金融风险、调结构、惠民生和降低融资成本等任务。因此,未来一定时期内中国可借鉴欧洲央行的做法采取阶梯目标制,将经济增速和物价水平作为首要目标,在不与首要目标冲突的情况下再追求其他目标。
第二,加强央行与市场的沟通。中国预期管理存在的问题中大部分是央行沟通方面的问题。鉴于此,央行尤其应注重加强与市场的沟通。一是,应丰富央行沟通的内容,为市场提供充分的信息。例如,对货币政策操作进行事前沟通和事后解释[19],多与市场交流央行对未来经济形势和货币政策走势的判断与共识;公布央行用于宏观经济分析和政策分析的理论模型;完善经济指标体系,发布与货币政策紧密相关的产能利用率等指标;建立官方经济预测制度,定期发布央行经济预测结果。二是,应注重沟通的清晰程度,特别是要更加清晰和准确地表述货币政策总体定位。三是,重视沟通的及时性,及时公布重要的货币政策操作及相关信息,减少政策滞后性,防止公众误读而产生错误预期。
第三,加强央行的研究能力,促进央行更为有效地引导预期。较强的研究能力是央行进行有效预期管理的前提。预期管理理论之所以强调央行与市场的沟通,就是认为央行比市场能掌握更多的关于经济运行的信息,对未来经济走势有更好的判断力。央行的这种优势既来源于央行是政府机构的组成部分,具有信息优势[20],也来源于央行具有较强的研究能力和专业水平。因此,加强央行的研究能力是央行实施预期管理的重要前提。美联储作为世界上最受关注的央行,具有较强的研究能力。据统计,美联储研究团队的人数多达1 000人,研究范围十分广泛,除货币经济学和货币政策外,从宏观经济学到微观经济学,从银行、产业、劳动、房地产到城市经济,均有所覆盖。与此同时,美联储主席也多由学者担任,这也足以彰显美联储重视理论和研究能力的导向。例如,2006—2014年担任美联储主席的伯南克在进入美联储之前曾在斯坦福大学等名校任教。他关于货币政策和宏观经济学的学术成果和观点也为人们所熟知,如他提出了著名的金融加速器理论,出版了著作《大萧条》和《通货膨胀目标制》等。这些成果不仅推动了相关经济学理论的发展,而且对其日后主政美联储时期的货币政策产生了重要影响。
第四,增强央行的独立性。央行独立性体现在其政策决策是否可以不受政府等外部因素的影响而具有自主性。[21]央行独立性之所以重要,正是因为它与预期管理息息相关。首先,赋予央行更高的独立性能够明确货币政策的责任主体,提升央行保证货币政策调控效率的激励和责任感,有助于提高公众对央行的信任度。成功的预期管理除了要求央行进行更多的沟通之外,还需要公众对央行具有较强的信任感。若央行不被公众信任,即使进行再多的沟通,也依然达不到引导预期的效果。具有独立性的央行通常更能赢得公众的信任。其次,央行独立性能够避免财政政策支配货币政策,有助于稳定通货膨胀和通货膨胀预期。Alesina和Summers研究发现,央行独立性与通货膨胀水平和通货膨胀波动存在负相关关系。[22]这是因为,在央行独立性较差的情况下,货币政策常常被财政政策绑架,最终引发高通胀。中国的历史经验也对此予以了佐证。为配合2008年全球金融危机时期的“四万亿”财政刺激计划,2009年中国M2增速高达28%,远超过目标值,其结果是中国CPI水平由2009年-0.9%的低位迅速上升至2010年3.3%和2011年5.4%的高位。这不仅引发了短期内通货膨胀的大幅波动,而且在长期中影响了公众通胀预期的稳定性。因此,增强央行独立性对于改善中国的预期管理十分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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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bstract: Expectation management has become one of the important monetary policy instruments of the central banks in developed countries, which remarkably affects the efficiency of monetary policy. However, there exist many problems in the expectation management of the People’s Bank of China in practice. The ability to guide market expectation is still weak. The reasons are as follows. First, excessive monetary policy objectives hinder expectations formation. Second, monetary policy orientation is not clear and lack of clarity. Third, there are big lags in information disclosure about monetary policy. Fourth, the information which central bank communicates with market is insufficient. To strengthen expectation management, the People’s Bank of China should reduce the number of monetary policy objectives, communicate more with the market, increase its research capabilities and enhance independence.
Keywords: expectation management; monetary policy; central bank communication; transparency; forward guidance
(责任编辑武京闽)
ThePolicyPracticeandImprovementMeasuresofExpectationManagement
GUO Yu-mei1, CHEN Yan-bin2
(1. School of Finance, Central University of Finance and Economics, Beijing 100081; 2. School of Economics,Renmin University of China, Beijing 100872)
郭豫媚:经济学博士,中央财经大学金融学院讲师(北京 100081);陈彦斌:管理学博士,中国人民大学经济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北京 100872)
中国人民大学科学研究基金(中央高校基本科研业务费专项资金资助)项目“利率市场化背景下中国货币政策框架的转型研究”(15XNI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