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伯禄和徐伯愚—最早获得儒莲奖的中国人*

2017-10-10 06:31
国际汉学 2017年4期
关键词:教士耶稣会汉学

1872年10月26日,法国汉学家、法兰西科学院(Institut de France)院士儒莲(Stanislas Julien, 1797—1873)口述遗嘱:在其捐赠中年出1500法郎,于法兰西科学院下属的金石与铭文学院(Académie des inscriptions et belles-lettres)设立一个关于中国研究学术著作的专门奖项,该奖每年颁发一次。①Comptes-rendus des séances de l’Académie des inscriptions et belles-lettres, 19e année, No.4 (1875): 376.这就是后来被称为汉学界诺贝尔奖的“儒莲奖”(Prix Stanislas Julien)的由来。儒莲奖通常颁给用西文写作的汉学著作,但也有中文著作获此殊荣,比如饶宗颐以《殷代贞卜人物通考》而获得1962年度儒莲奖。

那么最早获得儒莲奖的中国人是谁呢?1938年,陈鸿舜在《燕京学报》刊文介绍儒莲奖,文中明确指出中国人获儒莲奖“以一八九九年徐一劢、黄伯禄二氏为最早”②陈鸿舜:《法国铭文学院之茹理安奖金》,《燕京学报》,第23期,1938年,第307页。;胡文辉在《现代学林点将录》中认为王静如“1936年获法国铭文学院东方学儒莲奖,为第一位以个人身份得奖的中国人”。③胡文辉:《现代学林点将录》,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483页。

哪家所言可信呢?笔者对这一问题进行了考索,发现相关论著在提及此事时错漏甚多,至今未有准确叙述。更令人感叹造化弄人的是,最早获儒莲奖的这两位中国学者经常被误认为是西方人。

1937年,时任燕京大学教授兼哈佛燕京学社引得编纂处主任的洪煨莲,获得该年度之儒莲奖。翌年,陈鸿舜在《燕京学报》第23期的“国内学术界消息”栏目刊文纪念此事,并登载了六十余年来获得儒莲奖的中外学人姓名及其著作。如前所述,陈文明确指出最早获得儒莲奖的是徐一劢和黄伯禄,其获奖信息如下:1899年徐、黄二人分享了本年度的儒莲奖,徐的获奖作品为《中国文考制度》(Pratique des examens littéraires en Chine,1894)和《中国武考制度》(Pratique des examens militaires en Chine,1896);而黄的获奖著作陈文则并举《大清律摘译婚姻门律例注译》(Le mariage chinois au point de vue légal,1898)和《中国产权研究》(Notions techniques sur la propriété en Chine,1897),并云到底哪一本著作得奖,“究竟情形一时不易测知”④《法国铭文学院之茹理安奖金》,第300页。。另据此文,黄伯禄又曾于1914年与一位荷兰学者维瑟(M.W.De Visser,1879—1930)分享该年度儒莲奖(其中黄伯禄分得五百法郎,维瑟分得一千法郎),黄伯禄的获奖著作是《西历纪元前1767年至纪元后1895年间之中国地震总目》(Catalogue des tremblements de terre signalés en Chine d’après les sources chinoises,1913)。①同上,第300、303—304页。

陈文自称其“得王克私教授(Prof.Philippe de Vargas)之助,致函铭文学院,征集材料。蒙该院秘书François Renié先生慨然以该项奖金之条例及六十余年得奖者之姓名与著作目录函示。由是久求不得之珍贵记载,尽积案头,爰于公暇之余,略为校译,公述于下,想亦中西人士留心研究中国学术者所乐闻也”②同上,第292页。。言下之意,他的观点持之有据,所述颇为可信。胡文辉应该是没有看到陈在《燕京学报》所刊之文,误认王静如为最早获得儒莲奖之中国人。

若要细究,看似资料确凿的陈文也有不少疏漏。这个问题也很容易水落石出,只要看看颁奖机构金石与铭文学院1899年度的会议记录即可,原文如下:

L’Académie a partagé le prix entre le R.P.Pierre Hoang, pour son ouvrage intitulé:Notions techniques sur la propriété en Chine, et le R.P.Etienne Zi, pour sa publication intitulée:Pratique des examens militaires en Chine.③Comptes-rendus des séances de l’Académie des inscriptions et belles-lettres, 43e année, No.6 (1899): 697.

上文中的“Pierre Hoang”,如陈鸿舜所述,就是中国籍天主教神甫黄伯禄。黄伯禄(1830—1909),字斐默,江苏海门人,是当时被称为江南教区的不隶会籍的司铎,精通拉丁文与法文。黄伯禄的生平及其中西文著作因为有法国汉学家考狄(Henri Cordier,1849—1925)和中国学者方豪先后为其做的传记而为中外学界所了解。④方豪:《中国天主教史人物传》,北京:宗教文化出版社,2011年,第640—643页。其获奖作品此处说得很明白,为Notions techniques sur la propriété en Chine(见图 1),笔者以为可译为《中国产权研究》,1897年由上海徐家汇土山湾印书馆出版,而非《大清律摘译婚姻门律例注译》。

“Etienne Zi”何许人也?陈文认为是“徐一劢”。笔者依其西文署名做了一番考索,发现除了可以确认其为耶稣会士外,无其他有价值之个人信息。但其著作中所署西文名中常加一个括号,内有“Siu”字样(见图2),又有《燕京学报》刊文为证,应是中国人。而按照“徐一劢”为线索,追寻许久仍不得解。直到在《圣教杂志》上看到徐劢的讣告,才得以定案。徐劢(1851—1932)(一作徐励,但未见有“徐一劢”之说,《燕京学报》刊文所记不确),字伯愚,江苏苏州人,为耶稣会司铎,曾任《圣心报》主任。⑤《圣心报主任徐伯愚司铎逝世》,见《圣教杂志》第21卷第8期,第508页。徐伯愚的获奖作品也非陈文所举的两部,而是其中之一,笔者以为可译为《中华武科试实则》,1896年出版,亦由土山湾印书馆担任出版任务。

图1 黄伯禄1899年度获奖著作“扉页”

图2 徐伯愚获奖著作“扉页”

至于黄伯禄在1914年度获得儒莲奖的情况,金石与铭文学院的相关记载是这样的:

La Commission du prix Stanislas Julien a accordé un prix de mille francs à M.le Dr de Visser pour son ouvrage:The Dragon in China and Japan; et une récompense de cinq cents francs à l’ouvrage du P.Hoang, continué par les PP.J.Tobar et H.Gauthier,Catalogue des tremblements de terre en Chine d’après les sources chinoises(1767 av.J.-C.-1 895 après J.-C).①Comptes-rendus des séances de l’Académie des inscriptions et belles-lettres, 58e année, No.7 (1914): 639.

两相对照,可知陈鸿舜文对本年度获奖情况的叙述是准确的。不过笔者认为黄伯禄的获奖著作,译为《中国地震考》(见图3)似更妥帖。因为这部书的第一部分出版于1909年,仅有地震表,同年黄伯禄即不幸辞世;黄去世后,耶稣会传教士管宜穆(J.Tobar, 1855—1917)和田国柱(Henri Gauthier, 1870—1919)对黄伯禄所留下的资料进行补充,并完成了《中国地震考》的第二部分,于1913年出版。该书第二部分的主要内容是解释、补充第一部分地震表中所列之各次地震的具体情况,对一些特殊的地震材料做了解释,编制有参考书目,终使其成为完璧。翌年,《中国地震考》第二部分即获得1914年度儒莲奖。

图3 黄伯禄1914年度获奖著作“扉页”

两位获奖者都是天主教神甫,徐伯愚隶属耶稣会,黄伯禄虽不隶会籍,但在学术研究过程中与耶稣会教士合作紧密,所有中西文著作也均由耶稣会的出版机构土山湾印书馆出版。这种身份以及他们所处的环境,与其获奖之间关系重大,不可不查。

第一次鸦片战争后,中西之间一系列条约的签订,使基督教在华传教得以合法化,并受到清政府的保护。教会遂一改之前陷于低潮之困局,开始进入快速发展阶段。以天主教为例,据相关记载,“1800年,全国教友数为20万,阅50年,即1850年增至32万,再阅50年,即在1900年又增一半而强,全国教友有741562人”②徐宗泽:《中国天主教传教史概论》,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10年,第173页。,可见其发展之迅猛。随着教务的发展,仅仅依靠外籍传教士的力量显然已经无法应对,培养教士尤其是华人教士的要求与日俱增。加之耶稣会自明末来华开始,便有意培养中国籍教士并逐渐形成传统,涌现出诸如吴渔山等有名望的中国籍教士。历史传统与现实要求的合力使得华人教士人数不断增长,以耶稣会江南教区为例:1903至1904年间,有外籍教士1110人、中国籍教士534人;1919至1920年间,有外籍教士1417人、中国籍教士963人。③同上,第171页。可见在近代中国天主教传教活动中中国籍教士的数量远超前代,已经成为一支重要的力量,登上历史舞台。中国籍教士在传教的同时,还在学术研究尤其是汉学研究中大展身手。此中缘由,笔者以为至少可以从以下三个方面来讨论。

首先,是天主教尤其是耶稣会的传统。在天主教在华传教的各修会中,耶稣会从明末入华,开创“适应政策”之时起,即以注重文化和学术事业而闻名。“适应政策”的基础是理解和尊重中国的文化,所以耶稣会的传教工作“是从与士大夫交朋友开始的,他们目标是让福音在中国扎根,而不是许多中国人的快速皈依”,来华的耶稣会士“希望他们能以兼通西学和儒学于一身的学者身份而被中国文化人接受,并通过这种方式使基督教能逐渐在华人生活中占有一席之地”。①Gail King, “The Xujiahui (Zikawei) Library of Shanghai”, Libraries & Culture, Vol.32, No.4 (1997): 456—457.到了近代,耶稣会重返中国之后,很自然地继承了其先辈的传统。以耶稣会在上海的工作为例,“早在1869年,耶稣会就继承他们的学者传统,开始建立自然史博物馆(a museum of natural history),将此作为一种接近华人的方式。1872年时,耶稣会决定在徐家汇建立一个科研中心,他们的一些著名成果包括:一个能进行每日天气预报的气象台(徐家汇观象台)、一个很大的图书馆(徐家汇天主堂藏书楼,藏有许多外文书籍、中国地方志、明、清、太平钱币等)、一系列不断充实的关于各阶段华人生活的学者专论(即《汉学丛书》[Variétés Sinologiques])、一个很有趣的博物馆以及一个很大的印刷机构(土山湾印书馆)。”②赖德烈(Kenneth S.Latourette)著、雷立柏等译:《基督教在华传教史》,香港:香港道风书社,2009年,第291—292页。通过前文图1至图3所录的三幅书影,可以得知黄伯禄和徐伯愚的著作即属于《汉学丛书》,依次为第9、第11和第28号。毫无疑问,传教士兼学者的悠长传统是促使中国籍教士从事汉学研究的动力之一。徐家汇藏书楼则为其研究提供了所必需的学术资料,在前文所述的中外文书籍之外,藏书楼还有大量的“手稿、信件和期刊”③King, op.cit., p.464.。而以印刷西文书籍著称的土山湾印书馆,则负责传教士著作的出版发行工作,使其成果能够在教内和中外学术界广泛传播。

其次,是中国籍教士在汉学研究中的“先天”优势。根据耶稣会培养教士的要求,“司铎培育课时间长而费力,因为培育课程既要教授修生足够的汉语古典知识以获取华人知识分子的尊敬,又要教授他们履行将来宗教义务所必需的神学、历史和礼仪知识。修生往往需要花费十至十二年的时间来学习汉语文学和拉丁文、哲学和神学。修生的拉丁文必须足够好,不仅要满足举行礼仪的需要,而且还要满足阅读书籍的需要,因为只有这样他们才能与教会的整体思想与生活保持联系”,“到三十四岁或三十五岁才可能被祝圣司铎”。④《基督教在华传教史》,第290页。这种漫长而艰苦的训练使得耶稣会教士对中西语文和学术传统均有较为广泛而深入的认知,为其传教和学术工作奠定了良好的基础。中国籍教士则因为具有更好的汉语能力和中文文献基础,而在汉学研究中具备了“先天”的优势,诚如汉学家庄延龄(Edward Harper Parker, 1849—1926)在评论《汉学丛书》时指出的那样:“只有中国人才能像黄伯禄神父这样洞悉神秘奇妙的中国婚姻、复杂的金融和食盐专卖。”⑤E.H.Parker, “Varietes Sinologiques, No.15.Exposé du commerce public du sel.By Father Pierre Hoang”, China Review, Vol.24, No.2(1899): 93.当然,对于中国籍教士而言,西文工具和西学知识开拓了他们的研究工具和学术视野,更因与其熟悉汉文文献和中国社会的“先天”优势结合而相得益彰。仍以《中国地震考》为例,该书所参引之中文文献可谓浩繁,包括《古今图书集成》、正续《通志》、正续《文献通考》、“二十四史”和大量地方志书等;此外还参考了国外学者关于中国地震的重要著作,包括西方学者毕瓯(Edouard Constant Biot,1803—1850)、宋君荣(Antoine Gaubil,1689—1759)、庄延龄和日本学者大森房吉等。⑥Pierre Hoang, Catalogue des tremblements de terre signalés en Chine.Changhai: Imprimerie de la Mission catholique orphelinat de T‘ou-sè-wè, 1913, pp.1—41.

再次,是中外教徒之间的学术合作。《汉学丛书》是由晚清来华天主教传教士夏鸣雷(Henri Havret,1848—1901)创办的,在1893年到1938年间陆续推出,共计66号。⑦《汉学丛书》中标示的印刷出版机构写作“Imprimerie de la Mission catholique orphelinat de T‘ou-sè-wè”,直译为“天主教会土山湾孤儿院承印”,是法文“土山湾印书馆”的全称。《汉学丛书》的作者虽均为教会中人,但至少包括了来自法国、中国、德国和比利时等国的教徒,所以说《汉学丛书》整体而言是中外教徒互助合作的产物。若进一步考察这66号著作的话,会发现其中的绝大多数都是中外教徒合作的成果。比如《汉学丛书》中部头最大的一部书—禄是遒(Henri Doré,1859—1931)的《中国民间崇拜》①该书已经有中译本(上海科学技术文献出版社,2009年,十卷本),系由高洪兴等据英国传教士芬戴礼(Daniel J.Finn,1886—1936)和甘沛澍(Kennelly Martin)的英译本翻译而成,复旦大学哲学系李天纲主审。(Recherches sur les superstitions en Chine),多处参引黄伯禄所著的《训真辩妄》和《集说诠真》,以至被认为乃剽窃黄伯禄相关著作而成。②参戴密微的《法国汉学研究史》(见戴仁编,耿昇译:《法国中国学的历史与现状》,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10年,第104页)和李天纲的《禄是遒和传教士对中国民间宗教的研究》(见禄是遒原著,王惠庆等据芬戴礼英译本译:《中国民间崇拜·道教仙话》,第7—10页)。是否剽窃恐已很难坐实,因为他们同为教会中人,交流本就密切。如前文所述,黄伯禄的《中国地震考》自己完成的仅有“半部”—也就是第一部分,1909年出版时为298页;而管宜穆等完成的第二部分,1913年出版时达423页,从篇幅上来说还超过第一部分。《中国地震考》之所以能够获得儒莲奖,得力于管宜穆等外籍教士的努力,也可谓中外学术交流史上的一段佳话。另外,因黄、徐二人的三部著作均以法文写作,故在写作过程中遇到语言方面的问题时,外籍教士也时常为他们提供帮助。黄伯禄在《中国产权研究》一书的“前言”中,特意感谢“J.Bastard神甫在拉丁文本和管宜穆在中文文本的翻译”③Pierre Hoang, Notions techniques sur la propriété en Chine.Changhai: Imprimerie de la Mission catholique orphelinat de T‘ousè-wè, 1920, p.2.方面所提供的帮助。

儒莲奖的获得者均为在汉学研究领域取得杰出成绩的学者,比如赫赫有名的理雅各(James Legge, 1814—1897)、翟理斯(H.A.Giles, 1845—1935)、考狄、沙畹(E.Chavannes, 1865—1918)等,治汉学史或对汉学感兴趣者几乎无人不晓。黄伯禄和徐伯愚虽无前列诸位的“盛名”,但在西方学者的视野中仍有较为重要的学术地位。以黄伯禄为例,荷兰汉学家施古德(G.Schlegel,1840—1903)曾撰文评论其《大清律摘译婚姻门律例注译》一书④G.Schlegel, “Le Mariage Chinois au point de vue légal by Pierre Hoang”, T’oung Pao, Vol.10, No.1 (1899) : 87—93.,并在《通报》上刊登他与黄伯禄论学的通信。⑤G.Schlegel and P.Hoang, “Correspondance”, T’oung Pao, Second Series, Vol.1, No.4 (1900): 397—405.黄伯禄去世后,法国汉学家考狄在《通报》之“玉树凋零”栏目撰文,简介其生平并详细列举其论著。⑥Henri Cordier, “Pierre Hoang 黄伯禄 Houang Pe-lou (斐默 Fei mei)”, T’oung Pao, Second Series, Vol.11, No.1 (1910): 139—141.徐伯愚在西方汉学界是与黄伯禄齐名的人物,施古德对其获得儒莲奖的《中华武科试实则》一书颇为赞赏。⑦G.Schlegel, “Pratique des Examens militaires en Chine by Etienne Zi”, T’oung Pao, Vol.7, No.4 (1896): 434—435.沙畹在评论一部他认为有重要价值的著作时,更是直言其“让我们想到黄伯禄关于中国产权和婚姻制度、徐伯愚关于中国武科举的优秀著作”。⑧Ed.Chavannes, “Quelques mots sur la politesse Chinoise by Simon Kiong”, T’oung Pao, Second Series, Vol.7, No.4 (1906):535—536.当代的西方学者在相关研究中依然会参引黄伯禄和徐伯愚的著作,比如艾尔曼(Benjamin A.Elman)在谈到中国科举制的研究时,首举徐伯愚,并将他与邓嗣禹、柯睿格(E.A.Kracke)、何炳棣、张仲礼、宫崎市定等中外学者并举,视为先驱者并参引其著述。⑨Benjamin A.Elman, A Cultural History of Civil Examinations in Late Imperial China.Berkeley: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2000, p.xxii.Willard J.Peterson, The Cambridge History of China.Vol.9: The Ch’ing Dynasty, Part 1: To 1800.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2, pp.377—378.可见,由于施古德、考狄和沙畹的评价和记载,加之黄、徐二人荣膺“儒莲奖”,故其已经进入欧美主流汉学界的视野,其人其著在他们生前身后均不乏关注与引用。

反观国内,黄伯禄和徐伯愚的声望与影响异乎寻常地小,与海外情形适成鲜明对比。陈鸿舜在《燕京学报》所刊之文虽有疏漏,尚属大致可信,惜乎几成绝响,既无人修正亦无人引用,以至于时常发生将徐、黄二人误认为外国学者的“尴尬”。这可能就是为什么从汉学史的视角考察,最早获得“儒莲奖”这一殊荣的两位中国学者,至今仍在汉语学术界的汉学史写作中默默无闻的原因之一吧。这又为哪般?

先说黄伯禄。黄伯禄著述甚丰,方豪谓其“拉丁文、法文、中文著作,不胜枚举,皆在徐家汇出版”①《中国天主教史人物传》,第640页。。其中文著作如《正教奉褒》《正教奉传》和《集说诠真》等,为教内及治天主教史者熟知。不过黄伯禄时常被误认为外国人,如胡适在其留学日记的“读《集说诠真》”条中曰:“然搜讨甚勤,又以其出于外人之手,故记以褒之。”②胡适著、曹伯言整理:《胡适日记全编·2》,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1年,第293页。至于黄伯禄的西文著作,国人更是所知甚少。直到1921年,留欧归来的地质学家翁文灏,在《甘肃地震考》一文中,称黄伯禄的《中国地震考》乃“研究中国古时之地震最新最完备者”。③翁文灏:《甘肃地震考》,《地质汇报》,第3号,1921年,第5页。翁文刊出后,黄伯禄此书才引起研究中国地震等学者的关注,有所参引。关于黄伯禄生平与学术的资料,目前学术界最常引用的是方豪在《中国天主教史人物传》中为黄伯禄立的传记。方豪此传以考狄之文为基础,略述黄伯禄之生平,并介绍了其重要的中西文著作,赞誉黄氏为清末江南教区中西司铎“中之佼佼者”。④《中国天主教史人物传》,第643页。不过遗憾的是,方豪虽列举了黄伯禄《中国产权研究》等四部收入《汉学丛书》中的法文著作,但没有提及《中国地震考》,也未言及黄伯禄获奖之事。

张伟和张晓依2012年出版的专著《遥望土山湾》,论及黄伯禄,并重点介绍了《中国大地震目录》一书,惜仍未提及该书获奖。张著认为《汉学丛书》“是一套很有分量的丛书,其中的五本还曾获得过法国汉学的最高奖项:儒莲汉学奖,包括晁德蒞的《中国文学课程》,董师中的《中国官话指南》等”。⑤张伟、张晓依:《遥望土山湾—追寻消逝的文脉》,上海:同济大学出版社,2012年,第34—35页。其实张著所举晁德蒞和董师中的论著并不属于《汉学丛书》,《中国官话指南》虽获得儒莲奖金,但未正式获奖,且此处仍未举出黄伯禄或徐伯愚任何一部获得儒莲奖的著作。

如果说黄伯禄在国内学术界没有受到应有关注的话,那么徐伯愚则是名副其实的“失踪者”。徐伯愚“严明勤奋,好著述或编译”,有中西文著作多部。其法文著作共有三部,“传诵海外、咸称杰构”⑥《圣心报主任徐伯愚司铎逝世》,第508页。,《中华武科试实则》是其中之一。就笔者所见材料,徐伯愚的生平资料除了《圣教杂志》所载的简短“讣闻”外,无处查考。如前文所述,徐伯愚西文著述的署名为“Etienne Zi”,所以直到现在,“Etienne Zi”仍然被一些学者认为是西方来华教士。如刘海峰在《科举学的形成与发展》中认为:“就科举研究专著而言,法国人艾特尼·资1894年在上海出版了法文著作《中国的文科举制度》,1896年又在上海出版了《中国的武科举制度》,这可以说是现代科举研究的真正发端。这两本书既是西方传教士对科举研究的最早专著,也是在中国出版的最早的现代科举研究著作。”⑦刘海峰:《科举学的形成与发展》,《湖南大学学报》(人文社科版)2007年第4期,第7页。再如《西方史学界的明清“绅士论”》一文将“Etienne Zi”译为厄提艾讷,认为徐伯愚为“西方学者”。⑧郝秉键:《西方史学界的明清“绅士论”》,《清史研究》2007年第2期,第103页。

造成这种局面的原因是多方面的。首先,黄伯禄和徐伯愚的获奖著作都是以法文写作的,这无疑影响了其在国内学术界的传播。黄伯禄的《中国地震考》要等到留欧归来、克服语言障碍的翁文灏撰文引介,才得以彰显。而黄、徐二人的著作在西方汉学界的传播面和影响力,更是与写作语言密不可分。再者,所谓相反相成,两人的天主教神甫身份也是导致其学术声名受限的因素之一。黄伯禄和徐伯愚的著述与成就在教内有一定知名度,但没有很好地向教外传布。这也提示我们,与明末清初的基督教史研究相比,清末民国的基督教史(尤其是天主教史)研究还不够深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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