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义霞
富春江流域景色如画、人文丰沛,奇山丽水连绵,名镇古村辉映其间。在此,东汉严子陵隐居垂钓,成就“先生之风,山高水长”;南朝吴均吟咏“风烟俱净,天山共色”,留下传世佳作《与宋元思书》;元代大画家黄公望妙笔丹青,绘成“中国山水画第一神作”《富春山居图》。绮丽的山水人文吸引了李白、白居易、罗隐、范仲淹、苏东坡、陆游、李桓、纪晓岚等文人骚客倾情挥写诗词墨宝。
1896年,郁达夫出生于浙江富阳富春江畔。他枕山面水、画山绣水,得富春江之灵气,沐富春江之人文,名篇佳构络绎笔端。于是,当初的青涩少年一步步扬名,最终走向更阔远的世界,成为现代文学史上的山水游记与自叙传抒情小说名家郁达夫。身份在变化,不变的是“春江钓徒”对一方山水温暖绵柔的情怀——“云山苍苍,江水泱泱”的富春江承载着他太多故事和幻梦,给他温暖与慰藉,给他情思与灵感,也给他回忆与创痛,从而成为他割不断的精神脐带。
·壹·
郁达夫的整个童年,是在富春江畔度过的。郁父早逝,母亲以柔弱之肩扛起了养家的重担,两个兄长也已离家出外读书。于是,一个五六岁的、穿着粗布袍子的小男孩常常坐在江边大石上等候母亲归来,“在太阳里张着眼望江中间来往的帆樯”。郁达夫曾将自己的出生比为“一出结构并不很好而尚未完成的悲剧”。滔滔的江水与体弱多病的童年赋予了他多愁善感的特点,身世的遭遇造就了他喜自然、恶人群的性格。读书后,孤独、敏感、羞怯的他很少和同学来往,时常会“露了一脸很悲凉的寂寞的苦笑”。而江边,给了他丰富而神奇的世界,成为他童年、少年时期的摇篮。在此,他与风对话,和山私语,跟船对视,那满目的烟树青山让他“总有大半日白日之梦好做”。山明水秀的自然胜景抚慰着心灵,使郁达夫从小获得了美的熏陶。他在自传中描述道:“对于大自然的迷恋,似乎是我从小的一种天性。”翻看郁达夫的作品,其主人公多迷恋自然,而那些孤独者、零余者,常常是“大自然的宠儿”,或者在大自然中疗伤。可以这样说,钟灵毓秀的富春江是郁达夫第一位美学教师,其清丽秀雅的富春烟波陶冶了他独特的审美情趣。这对他的一生尤其是文学创作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身材瘦小、从小丧父的郁达夫在富阳的鹤山私塾开启他的文学之旅和审美视窗,家门前便是粼粼的富春江面。茫茫的江水带来了无尽的怅惘,也催生了缤纷的遐思,激发了浓郁的向往。宽广的水面,一面连接着家园,一面伸延向远方。所以,小时候的郁达夫面对浩渺的水面、澄碧的天空与穿梭的船只,常常会萌生“它们究竟是从哪里来,上哪里去”的追问。而一个更大胆的想法也潜滋暗长:“我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大起来呢?我要到什么时候才可以到这像在天边似的远处去呢?”喜好自然的禀性,深深地影响到了郁达夫的生活,也滋润了他的行文,激活了他的遐思与幻想,催生了他对于“行走”的想象和向往。从1928年《感伤的行旅》到1939年《马六甲游记》,郁达夫“屐痕处处”,单是游记就留下30余篇。而在他的文本世界中,富春江一直是显在的主角或背景。
富春江堪称一江丽水,一江诗文。古往今来,有太多的文人墨客赋予这条江以深情的咏叹或富丽的想象。南朝吴均说:“自富阳至桐庐,一百许里,奇山异水,天下独绝。”唐朝孟郊称:“造化绝高处,富春独多观。”宋苏轼有诗云:“三吴行尽千山水,犹道桐庐景清美。”元代李桓在《富春舟中》中写道:“天下佳山水,古今推富春。”明末清初李渔说:“景到严陵自不凡,幽清如画始开函。”清刘嗣倌这样描述:“一折青山一扇屏,一湾碧水一条琴,无声诗与有声画,须在桐庐江上寻。”郁达夫自幼受到佳丽山水的熏陶,年少时就写出了美丽的诗句:“家在严陵滩上住,秦时风物晋山川,碧桃三月花如锦,来往春江有钓船。”创造社好友郭沫若评价郁达夫说:“达夫是生在这样地方的人,我相信他的诗文清丽是受了这种环境的影响。”
离乡远行后,富春江对于郁达夫而言不单单是绵渺的风景,也是他的精神大后方和感情投射地,承载着他的乡思,甚至是自我指代。留学日本后,郁达夫曾刻备图章“家在富春江上”“我是春江旧钓徒”。南下福州供职,郁达夫又请陈承祯镌刻图章“富春人也”。身处马六甲之时,他心心念念的仍是“故国江南的旷野”。也许,对于郁达夫而言,虽然走过很多地方,但“过尽千帆都不是”,他的灵魂始终眷恋于富春江这“一枚小邮票”,唯有把富春山水揣在怀里,把乡情带在身边,让情怀萦在梦中方觉踏实。除了印章,郁达夫早年留日期间,还曾以“春江钓徒”的笔名发表过旧体诗若干。身处异域,思乡怀旧的眷念似江水拍击心岸,发之心,形诸笔,唯有心中的富春江可以寄托情怀,慰藉乡愁,诗意栖居。正像郁达夫诗中所写:“只身去国三千里,一日思乡十二回。寄语界宵休早睡,五更魂梦欲归来。”
富春江不仅仅是郁达夫童年、少年时期的乐园、慰藉,而且是他与元配夫人孙荃(原名孙兰坡)订婚、结婚的见证者,是他与“杭州第一美人”王映霞情感起伏的倾听者。在郁达夫故居,有郁达夫当年的手迹,内容为他1919年给未婚妻孙荃所写的书信,书信左下方的圖章即为“我是春江旧钓徒”。20世纪20年代,郁达夫和王映霞的爱情故事曾是那个时代自由恋爱、自主婚姻的典范。初见时惊鸿一瞥惊为天人,再遇时轰轰烈烈誓共白头。1928年2月,两人经过诸多波折后在杭州喜结连理。这对才子佳人被朋友称之为“富春江上神仙侣”。怎奈深情不敌岁月侵蚀,乱世、猜忌、第三者、性格碰撞等因素交织在一起,小摩擦渐成大裂缝,最终敲响了两人婚姻的丧钟。1939年,郁达夫在香港《大风》发表《毁家诗纪》,王映霞随后以《一封长信的开始》和《请看事实》回击。1940年,郁、王二人在新加坡离婚。悲愤交加之际,郁达夫写诗曰:“月缺花残太不情,富春江上暗愁生。如非燕垒来蛇鼠,忍作投荒万里行?”曾经声称“曾因酒醉鞭名马,生怕情多累美人”的郁达夫,最终还是在感情世界里辜负了孙荃,并折翼于王映霞。
踏过千山万水,经过烟雨红尘,好在富春江永远是一方守候、一个知音。欢乐也好,沉郁也罢,郁达夫总想把心事说给它听。“坦率到可以惊人”的现代作家郁达夫,在面对富春江时,天真得像个孩子。endprint
·贰·
作品的气质、气象与作家所长期浸润的山川景物、风土人情息息相关,比如沈从文笔下宁静、诗情的湘西边城,艾芜笔下粗粝强悍、原始野性的边地行吟,路遥笔下粗犷、质朴的陕北世界,赵树理笔下真切平实的“山药蛋”气息,张承志笔下激情、刚烈的草原故事,苏童笔下阴柔、灵动的“枫杨树风情”。在郁达夫自叙色彩浓郁的作品中,我们时常能窥到富春江的面影——“闻说求田君意定,富春江上欲相寻”,“碧桃三月花如锦,来往春江有钓船”,“三月富春城下路,杨花如雪雪如烟”、“何能花月春江夜,重过黄公旧酒垆”……如画如诗的富春江不但烙在郁达夫心中,还流淌在郁达夫笔下。其作品中,涉及富春江的篇目很多,比如《远一程,再远一程!》《我的梦,我的青春!》《悲剧的诞生》《钓台的春昼》《过富春江》《杭江小历纪程·兰溪》《烟影》《纸币的跳跃》、《东梓关》等。无论是诗歌、游记、散文,还是传记、小说,富春江都是他的情意结。
在富春山水滋养之下,郁达夫不仅养成了倾情自然的天性,其创作也不可避免地氤氲着水一样的气质。富春江以特有的灵秀之气,培育了郁达夫特有的多愁善感的表达方式和行文。正像郁达夫在《山水及自然景物的欣赏》中所言:“自然景物以及山水,对于人生对于艺术,都有绝大的影响力,绝大的威力,确是一件千真万确的事情。”
“潮湿的自然形态并不是直接冲入作品的,而是先浸润艺术家的心理空间。”江南的山水恰似一个闸门,启动了郁达夫最初对于风景的“发现”。郁达夫多部小说故事的场景是在浙江展开的,山水景色成为其作品(甚至是小说)不可剥离的有机组成。《沉沦》《烟影》《春潮》《逃走》《东梓关》《纸币的跳跃》《银灰色的死》《怀乡病者》等作品中,作者都不吝笔墨来描写富春江。即使主角是日本留学生,郁达夫仍然习惯于设置人物借助回忆再现富春江山水。他以一支饱蘸深情的笔丰富了文学的花园,在政治、社会元素不断被凸显的文学生态中强化了自然维度,给20世纪30年代充盈着都市文学和左翼激进小说的文坛输送了新鲜的元素。战争烽火紧紧追赶的时期,很少有人像郁达夫那样,还可以对着自然张开敏锐的眼睛。
富春烟波的“水”性特点在郁达夫文本中也有强烈的渗透和转化。与水的熟稔,与水的亲近,使其在选材上习惯于“水”以及与之相关的阴性意象。于是,郁氏作品多格调凄清,人物柔弱,语言阴柔,心理纤敏,气象潮润……在富春江水边长大的郁达夫,笔端朦胧着太多的水汽。《过去》一文使用了拟物,主人公的心里像湖水一样“起了些波纹”;《十三夜》启动了大胆想象,“我”的朋友说话竟然“浑同水也似的泛流了出来”;《春江感旧》中,思及当年的女友,“我”心中流淌着“水样的春愁”。也许正如《旧浙江通志》所言:“浙东多山,故刚劲而邻于亢;浙西近泽,故文秀而失之靡。”在浙西富春江阴柔的“水文化”浸润下,郁达夫为现代文坛提供了很多“湿漉漉”的题材。“薄雾”“流水”“银波”“烟月”等阴性意象“湿透纸背”,携带着“泱泱水气”,受到郁达夫特别的钟爱。
富春江的丽山秀水给郁达夫一种忧郁浪漫的气质,影响着其思维方式、审美建构乃至人文品性。郁达夫倾向于塑造身体与性情偏于柔弱的人物,比如其人物画廊中那些“零余者”形象,他们敏感、颓废、郁郁寡欢但又缺乏血性的反抗,他们自虐、病态、愤世嫉俗但又陷入沉沦。同时,水之流动、水之“随心所欲”又濡染着自由个性的舒展。率性率情的浪漫自由流淌在郁达夫字里行间,挥发着一种主观体验性很强的情绪化色彩。《沉沦》中的留学生深陷灵与肉、本我与超我的冲突。《茫茫夜》中的于质夫大胆写同性“情谊”与畸恋心理……郁达夫创作的“自叙传”抒情小说常常以情绪来组织故事,主人公内心情感的波动与小说肌理的汪汪水感形成互文。可以这样说,故乡的“文化场”像磁铁发挥着强烈的内驱力,水性文学思维已成为郁氏作品重要的美学元素。
·叁·
水带给人的美感,不仅仅在于感性层面,还常常伴随着哲学思考和人生意味。山水不但可以悦性,还属于“治愈系”,可以抚慰、疗伤。就像袁宏道所说的那样:“借山水之奇观,发耳目之昏聩;假河海之渺论,驱肠胃之尘土。”或者,“湖水可以当药,青山可以健脾,逍遥林莽,敧枕岩壑,便不知省却多少参苓丸子矣”。面对山水行走,郁达夫如是说,“不过借一丘一壑,以自写其胸中块垒奇倨之思”,“因为对现实感到了不满,才想逃到大自然的怀中,在大自然的广漠里徘徊着,又只想飞翔开去”,“山水、自然,是可以使人性发现,使名利心减淡,使人格净化的陶冶工具”。
富春江流域不但景致美丽,还富有深厚的历史底蕴,饱藏浓厚的隐逸文化。特别是严子陵钓台、严子陵隐逸精神,已内化为富春山水的一部分。有研究者曾把富春江诗歌史比喻为一部山水隐逸诗史。这样的富春江,正是郁达夫抒思古之幽情、纾“零余者”之苦闷的情感载体。山水林泉中的处处屐痕,暗含着抒情主体心灵世界的舒展。那些清丽的文字,既勾勒着风景画,又绘制着风云图,同时也是作家自己的心灵史。
亲近山水的另一面是远离尘嚣,神交富春的另一面是致敬隐逸与气节。在郁达夫的诗文中,笔涉隐逸情怀的比比皆是,比如《怀乡病者》如是写道:“在浓淡相间的两岸山中,往东流去的,是东汉遗民垂钓的地方……在烟月中间浮动的,是宋季遗民痛哭的台榭。”再如《无题三首》之一:“书生风骨太寒酸,只称渔樵不称官。我欲乘风归去也,严滩重理钓鱼竿。”《定禅》:“野马尘埃幻似烟,而今看破界三千……拈花欲把禅心定,敢再轻狂学少年。”《三月十八夜寄木津老师》:“明朝欲待游仙去,自草蕉书约老僧。”《梦登春江第一楼严子陵先生钓台,题诗石上》:“明朝黄浦渡,一步近蓬莱。”《龙门山题壁》:“明朝我欲扶桑去,可许矶边泛钓槎。”《除夜有怀》:“明朝欲向空山遁,为恐东皇笑我痴。”
30年代白色恐怖严重之时,郁达夫因故受到国民党当局的通缉。1930年底,“左联”又以郁达夫主张“我只是一个作家,而不是战士”等原因而宣布开除郁达夫。带着这样的复杂情绪,郁达夫创作了名篇《钓台的春昼》。这篇问世于1931年的散文,乃作者避居富春江故乡而作。此文浸满了遁世色彩。当晚祷钟鼓与木鱼残声响在耳畔,他说:“还要什么的高官厚禄,还要什么的浮名虚誉……一个人在这桐君观前的石凳上,看看山,看看水,看看城中的灯火和天上的星云,更做做浩无边际的无聊的幻梦……”理想無处安放时,是富春江畔抚慰着零余者的心;患上“时代病”时,仍然是富春江畔在纾解疼痛。“无路可走”的伤怀溶解在思古之幽情里,骚动的灵魂渐渐得以安抚。
因政治形势与个人诉求,郁达夫于1933年4月举家移居杭州,去追求自己年少时代就萌生的“名士归隐”之梦。他不满现实,但又无力抗争;忧国忧民,却苦于报国无门。于是,出世思想、田园趣味诱惑他追寻自己早年未实现的梦。他建造“风雨茅庐”,隐居杭州,意欲转向寄情山水。岂料,杭州复杂的生活环境不但未给他带来清静,还带来了更复杂的人际琐事,并且恶化了郁、王之间的关系,于是他转而更加思念富春江了。当然,郁达夫并非真正的隐者,他徘徊于出世与入世之间,寻找着自己的灵魂归宿和生活方式,最终还是选择了出山。1945年,化名“赵廉”的郁达夫在苏门答腊被日本杀害,结束了多情浪漫而又丰富曲折的忧患一生。
郁达夫的画家朋友刘海粟曾说:“青年画家不精读达夫的游记,画不了浙皖二省间的山水;不看钱塘、富春、新安,也读不通达夫的妙文。”的确,山水滋养着诗文,诗文歌咏着山水。郁达夫的游记、日记、小说、旧体诗词笼尽江南烟波。他以清丽、细腻而又充满激情的文字,描摹了故乡的山光水色,记录了浙西的世俗风貌,为后人留下一轴可贵的山水、人文画卷。
(作者系广西师范大学文学院讲师。)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