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葛浩文
就在六月,王观泉走了。
我已经想念他了。在我心里,王观泉是英雄人物,他从不妥协。在他那里,无论良知还是忠诚,都是不能用来讨价还价的。我希望大家都认识他,至少我喜欢的人能认识他。我真希望与他相识得更早,可惜这是不可能的,因为在1980年那天的前十年,他已经消失在公众视线之外。
王观泉差不多是自学成才的,他仿佛拥有无法满足的好奇心。他的知识面太宽,我不禁感到汗颜。即使在学者里,他的求知欲也是少見的。
他在上海出生长大,早在“文革”前,他不合时宜的言行就已经惹上了麻烦。上世纪五十年代,他自然而然地成了“右派”,这多少也是他父亲遗产的一部分。一句话,他是“不合时宜的人”,所以被遣送黑龙江开发北大荒去了。据他回忆,当年条件之恶劣远远超出了普通人的想象,尤其是在严酷的冬季,劳动的强度和难度,更是现在的人无法想象的,哪怕是后来的文学作品也不知道怎么用文字来描述那段时光。死伤者可谓多矣!期间王观泉的视力严重受损,晚年的他几乎失去了光明。
后来他们接到命令撤了出来。他终于可以回家了,但不是上海的家。他留在了当地,结婚成家,后来被分配到黑龙江省社科院。最初几年他在那里就是埋头读书。此前他没读过大学,反而没有羁绊,任凭自己锤炼思想和探索方法。我们相见时他已经在社科院了。期间他撰写、编辑了好几部作品,二十世纪早期作家郁达夫的传记就是在这一时期完成的。此外他还为陈独秀写了一部传记,可惜最后没能出版。他的兴趣不止于此,他还编过一部人体艺术画册。
王观泉不是哈尔滨人,但他对萧红推崇备至。为出版萧红的生平和作品,他用去了不知多少时间。可以说,他是萧红研究领域最用力的宣传员、最有眼光的学者。1981年他编辑出版了纪念文集《怀念萧红》,其中收入萧军、丁玲、端木蕻良、周海婴等人文章,拙文也忝列其中。
我1980年初次来到中国。在哈尔滨机场才下飞机,就遇上了前来接我的王观泉。我们真有相见恨晚的感觉,一张嘴就谈得来,马上成了朋友。当天我们都说了什么,我已记不得了,原因是我太激动。反正我们上了汽车。汽车驶入一个宾馆,当地人称其为“107”,这处建筑是俄罗斯人建的,上下两层,一间大宴会厅。安顿下来后,大家才真正聊了起来。我说话的对象主要是王观泉和黑龙江大学的陈■教授。晚饭后我们又神聊到半夜,几乎是无话不说,仿佛是多年没见面的朋友。我当时并不知道入夜以后他们的交通工具只有双脚。后来王观泉说,他们在没有路灯的街上足足走了一个多小时才赶回家里。他们二人住在城里的不同地方。王观泉说,二人走路可以说说话,一人独处时才能思考。走路也好,独处也好,都是其乐无穷!
多年来我们的友谊不断成长,变得越发地牢固。我们见面时——次数不少,或是在哈尔滨、呼兰,或是在北京,近些年一般在上海。他的朋友我也见到不少——艺术家、作家、学者、出版人——甚至还和他母亲吃过一顿饭。我在中国出版文集,他为我作序,我的《萧红传》在哈尔滨出版,他也出手相助。
1988年我终于把他请到美国,为旧金山大学讲授两门研究生课程。我在住处附近为他和他妻子找了一间公寓,房子不大,但足够他们用的了。他好像完全进入了角色:好奇心无比强烈的文化人,在求知的路上从来不知道歇息。一到没课的时候——每周两次课——他就四处游览,或是坐公交车,或是步行。他进书店,进钱币店,进邮票店——他是集邮迷,国内国外的无所不收,其他历史纪念品他也喜欢——当然偶尔他也去中国城吃上一顿或喝杯茶。我们一起看电视,听歌剧,他一定是中文版法国小说《玛农·莱斯科》为数不多的读者之一,那出歌剧就是根据小说改编的。我们驱车赶到斯坦福大学那天,王观泉格外高兴,他见到了我的老师柳无忌先生和太太,大家在一起照了相。无论是对他还是对我,那都是一次难忘的记忆。
我们最后几次见面,他的身体每况愈下。他的视力和听力也不管用了,连行走也困难起来。但我们(我妻子林丽君)还是见了他好几次,地点是他在上海的公寓。我们谈世论人。林丽君请他说了不少自己的过去。每次王观泉的妻子鲁秀珍都在场,陪我们一起说话。鲁秀珍过去是《北方文学》的编辑。对王观泉,她是理想的伴侣,而对我,她是朋友。后来我从他们的女儿那里才知道,鲁秀珍去年年底因心脏病去世,意外的噩耗使我无比伤心。我无法想象没有鲁秀珍的那些日子王观泉是怎么度过的。我还记得给王观泉打电话,问他我能帮上什么。那次是我最后一次听到他的声音。他享年85岁,几乎是我们初次相遇后的45年。中国失去了一位少见的文化战士,我失去了一个挚友。
2017年7月
美国科罗拉多州
责任编辑 韦健玮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