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 句芒云路
在天空游荡的孩子
⊙ 文 / 句芒云路
句芒云路:一九八二年出生,贵州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民族文学》《草原》等报刊。著有散文集《环佩声处》。现居贵州铜仁。
清明节,我和爱人一起回老家“挂清”。比起城里人常说的“扫墓”,乡下人说的“挂清”,是指用白纸剪的波纹花式纸条,在墓上除完草后,用细竹或树枝插挂在自家的坟上。山林乡野间的墓大多都没碑,那些不知何故长年没人“挂清”的,渐渐就会被一茬茬疯长的野草吞噬得一干二净。
老家僻远,唯一的一条通村公路崎岖颠簸,我婆婆晕车,每次回老家都如同去一趟鬼门关,这些年她身体孱弱,基本靠药养着,更不敢动身去了。人不得回去,但香、纸、酒、茶、糯米粑、鞭炮、碗碟、镰刀之类的物事,婆婆提前一两天就帮我们准备齐全了。临出门,又一再嘱咐多烧点香和纸,让墓里的祖先们多多保佑我们一家人平安喜乐。婆婆的父母亲也在被祭拜之列。这些年,婆婆随同我们东挪西迁,几乎两三年就搬一次家,每搬一次,她都要将二老的遗像挂于屋子的显要位置,过年过节时烧香祭拜。偶尔在梦里遇见,不知寓意是吉是凶,都要碎碎叨叨地念上几天。她从不觉得他们已经彻底离开这个世界。
挂完清返程时,时间还早,我们像往年一样在镇上滞留了一会儿。镇上住着我丈夫的同母异父的大姐,也就是我婆婆生的大女儿。大姐每次都要准备大包小包的东西让我们带回城去。这一次,是二三十根筒骨,十几根已经燎毛的猪尾巴,两大盘夹沙肉,一刀足有十多斤重的腿子肉等等,都是滋养补益的东西。“规模庞大”的礼物让我们受宠若惊,我连说,大姐你就少拿点吧,我们什么都没给你们带来,太不好意思了。大姐笑着回,快都拿起,又不是给你们的(意思是要让我们带给我婆婆)。
大姐四十几岁了,干练、爽朗,笑起来的时候眼角边有好看的菊花纹,面貌和我婆婆不像,必须往深里探才能辨析出。大姐在我婆婆肚子里时,婆婆没能给她多少营养;从出生到现在,婆婆也没能给她多少母爱。大姐和大姐夫生有一男一女,夫妇俩一起在镇上开了个小杂货店,兼卖猪肉,家道还算殷实。
每次见到大姐,我心里总会浮想联翩。大姐是我婆婆的私生女,在二十世纪的六七十年代,一个农村的女孩子敢未婚先孕,自然是冒天下之大不韪。我不知道婆婆把大姐生下来送人后经受了多少身心的煎熬,也不知道大姐是以怎样顽强的生命力,才在这个薄情的世间活了下来。让我暗自揣测却一直无法释怀的是:从小就在别人家里长大的大姐,怎么一点都不怨恨那个当年狠心抛弃她的亲生母亲呢?
有次我大着胆子问正在削洋芋准备给我们弄晚饭的婆婆,当初为什么要把大姐生下来?婆婆头也没抬,说,那是一个人啊,不把她生下来,她做鬼不得安生,我这辈子也不得安心。我身体一激灵,竟不敢再问下去。
“那是一个人啊”——同样身为女人,当一个生命在我的身体落地、生根、成长的时候,我确实从来没有做过这样的考虑。我以前因为避孕失败,先后堕过两次胎,第一次是还没准备好要结婚,更没准备好当母亲,妊娠反应也异常,就像现在的很多女人一样,把身体的麻烦交割给医院,以为一刀两断、一了百了。我不敢告诉任何人,一个人悄悄去私人医院做的无痛人流。做了才知道,医院所宣称的无痛人流,其实仅仅是手术时有药物的麻醉,药效消失之后,身体的疼痛会加倍奉还。第二次是药流,吃药、忍痛、见血……一天两天地熬下来,又在医生的建议下进行清宫。没有麻醉,不得不清醒地面对,在漠然而陌生的人面前打开身体,由着冰冷尖利的不锈钢器皿在无辜的子宫内倒腾、刮削,我在暗黑处忍着惨叫、抓扯、流泪、屈辱……
但我仅仅只会想到自己的痛楚,绝不会联想到一个受精的卵细胞是一个未能出生就惨遭扼杀的——人。要依婆婆的说法,在我手上俨然已犯下两条命案。
当媳妇的,自然不能和婆婆交流这些,我虽然也叫婆婆为“妈”,但毕竟不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那种亲密。内心其实极想追问大姐的父亲是谁,当年都发生了什么事情,话到嘴边却违心地改换了题型:你的意思是,未出生的孩子也算一条人命?
婆婆瞪了我一眼,那可不是?!
接着她又说,这世上未出生的孩子,也有灵魂,也都会变成鬼魂……
好多次,我都想用我所掌握的来自课本的科学知识,向老一辈人解释鬼魂的不存在,但发现最终是徒劳。在老一辈人的心里,已顽固地建立起一套系统的观世理论,她们不约而同地笃信:在我们活着的世界之外,还有另外一个世界的存在;也就是说一个生命死去了,还会以另外一种形式在世上活着。对于那些看不见的他(她),应该相信,并恭敬着。
对于我婆婆而言,甚至发展到周末有时间想带她到外面去玩一下时,她总推辞说,你们去吧,人老了少走点地方,免得以后到处拾脚印。她的意思是,一个人快要死的时候,必须得一点一点地拾回他(她)在人世留下的所有悲欢善恶,然后才能安详地离去。
一日我突发奇想:老一辈人这样看待死亡,剥开心理浅表的愚昧迷信,是否可以理解为人类的本初和曾经的善意?不论如何,像我们现代人这般自以为是地草菅自己和他人的生死,定然不是他们愿意看到的。
“同样也是一个生命啊……”很久以后,我在东天目山昭明禅寺与简姐相遇,随口问了她一个问题,竟无意间听到类似我婆婆发出的这一声喟叹。
我问简姐的问题是,你怎么看待现在的堕胎现象?
简姐回我说,现在堕胎的人太多了。被堕胎的孩子虽然还没有成人形,但同样也是一个生命啊……
啊?!我听到答案的一瞬间,身体再次一激灵,内心的震惊一如听到我婆婆对我说她不肯堕胎的原因时的反应。
简姐还说,那些无辜的生命死后,心怀怨恨,不得解脱,灵魂便悬浮在半空游荡,越积越多,在我们的肉眼看来,天就不显得那么蓝了……
简姐说这番话时,一直没有看向我,似乎我内心的幽微,她已洞若观火。接下来我不知道说什么好。我们一起看向天际,山风猎猎,穹顶之下,大地寂静。
⊙ 廖伟棠· 摄影作品选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