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往寒冷地带

2017-09-18 03:58于一爽
青年文学 2017年8期
关键词:胖女人火车

⊙ 文 / 于一爽

开往寒冷地带

⊙ 文 / 于一爽

“我离婚了,”

看见杜杨发来这四个字的时候,吕红正拖着自己已经摔坏的行李箱在雪地上费力行走。但是她有个习惯,如果短信响起来,她一定要看一下。雪没到了小腿,如果不是还在行走,她以为已经失去了小腿。就算行李箱没有摔坏,也一定会很费力,这里的雪太大了,天还很黑,六点的火车,她五点就要到车站,现在已经快五点了,没有人帮她。她想象裹在大衣里面的自己这么普通,谁会帮她呢?年轻的时候她就很普通,现在年龄大了一点,这种普通反而成了一种保护。接下来,她头脑中带着这四个字和一个逗号继续拖着自己已经摔坏的行李箱在雪地上费力行走,她的当务之急是走到车站,这样她才有更多的时间安静下来,或许可以好好盯着手机看一会儿。虽然只有四个字和一个逗号,她的心情说不上来。事已至此,她也没什么心情了。如果说她和杜杨是什么关系,有一个比喻倒是适合两个人,也正像这样的天气,是从同一片天空中掉下来的两片雪花吧。

头顶的天没有完全黑也没有完全亮,而是像一些深紫色的玻璃,飘着一些白色的雪花。

到车站的时候,已经五点过了五分,车站很小,看上去像两个世纪之前建造,这让吕红心情大好,感觉自己的离开不是空间而是时间。有一些游客都像她一样裹在大衣里,没有身材可言,也看不出男女。这是一辆开往极地的观光小火车,观光项目是极光。吕红曾经在照片上看见过,像一团又一团的鬼火,毫无道理地燃烧在冰冷的天空中。

小火车只要提前五分钟上车就可以,她坐在候车室,摘下手套,打开手机,“我离婚了”,只有四个字,吕红把手机的前后左右都看了一遍,就像某些拼贴处会吃掉一些字一样。但,什么都没有。

可,你把石头扔进水里,总会泛起一点皱纹。尤其对那些一直盯着水面的人来说。直到小火车启动前的最后两分钟,吕红才上车。

小火车一共只有两节车厢,第一节坐了一些蓝眼睛的人,她坐在第二节,她报了一个当地的旅行团,导游小姐是台湾人,还有几个人,如果说他们有什么关系,大概就是没什么关系。车厢散发着一股保温瓶的味道。这让吕红一坐下来之后心情就变化了。车厢很空,可以随便坐,她想等其他几个人坐下来之后再坐,这样她就可以离别人远一点。来到这么远的地方,她并不想再看见谁。她站在车厢的连接处想,杜杨到底要干什么?

和她一起站在连接处的,还有一个鹅蛋脸的中国女人。应该是中国女人吧。她看了一下鹅蛋脸,想点点头,鹅蛋脸没有看她。

杜杨没有说自己的名字,吕红想,就是说,杜杨一定确定自己没有删掉他的电话,后面是一个逗号,这是杜杨一贯的风格,他的逗号从来不表示没说完,有的时候,表示的正是说完了。但,这就说完了?杜杨的电话已经不在手机里了,十一个数字吕红背在了脑子里肚子里,像一个密码一样,一个已经不那么重要的人依然在你记忆的边缘,这可能是人体设计里面最大的bug。她觉得很悲哀。

她把自己的手掌伸开,褪去毛茸茸的手套,手掌很小,掌纹很乱,她把手心翻下去,因为不想看见这样乱糟糟的掌纹而让自己胡思乱想,她发现指甲有点儿长了,里面可以藏住泥了,她用大拇哥的指甲抠了抠,又用牙齿刮了刮,做完这些之后,又检查了另外一只手,然后重新满意地戴上手套,她用两只手互相摸了摸,就像在和自己握手。

火车很快就要启动了,广播里让所有的人回到座位上,广播里这样说的时候,鹅蛋脸正在点一根烟,吕红想,她肯定抽不完了。吕红在短信里打了一个“哦”,可犹豫了一下,她没有点发送,她觉得这个字就像一个嘴巴长成圆形的人,看上去傻头傻脑的,她可不喜欢杜杨觉得离开了他的自己傻头傻脑,虽然他们认识的时候,她就是这样的人。傻头傻脑,形容年轻的姑娘还不错,他们认识的时候,吕红二十七岁,还处在年轻的尾巴上,自然比现在拥有更多傻头傻脑的优势。

吕红拉开玻璃门,只有两男两女,看上去像是夫妻。一对胖一些,一对瘦一些。但都没有夸张到需要让你记住的地步,他们单独在一起的时候,都不觉得十分的胖或者瘦,但是也许他们认识,也许仅仅是刚认识,放在一起的话,竟然看上去更胖或者更瘦了。车厢很短,两对夫妻坐在前面,他们一定以为前面的景色更好。他们一定是出来看景色的,吕红羡慕地想。鹅蛋脸还没有进来。

坐下来之后,随着一声汽笛响,火车咣当咣当开动了。

吕红想,也许一会儿就要没有信号了,于是打开了杜杨的朋友圈,她很久没看了,她现在竟然还在寻找蛛丝马迹。第一张图是排骨炖豆角。两个小时之前发的。吕红把照片放大,豆角有些切得很细,有些切得很粗,有些看上去,像是杜杨随便撕出来的。四周还有八角、香叶、肉蔻、肉桂、丁香,散落在一个小盘子里。看到这些,她都没有心情继续看下去了。她把“哦”字删掉,又想了一下,把杜杨的这条短信也删掉了。她想到杜杨原来挺爱说的一句话——生活就是这么回事儿。大概就是豆角有些切得很粗有些切得很细,有些看上去像是随便撕出来的。但生活要真像这么回事儿就好了。

杜杨一直喜欢做饭,理论上,这是一张来自过去的照片,中国比这里早十几个小时,十几个小时之前的杜杨正在做排骨炖豆角。又过了几个小时之后,他给自己发了一条短信,写着——我离婚了,而且那样轻松地,写了一个圆满的逗号。

不知道他那个可爱的儿子归谁了,吕红关掉手机之后闭上眼睛,想到了这样一个叫人难过的事实。甚至是唯一叫人难过的事实。

导游小姐一上车说了很多话,之后就可以不再说话了,她的工作就是这样,导游小姐嘴很大,像一直到耳朵都裂开了一样。吕红不愿意多看。看多了有些恐怖。她可不希望这样美好的旅程伴随这样的印象。

导游小姐说,情侣在有极光的时候求婚,一定会很幸福的哦。所以现在大家开始祈祷吧。

类似这样的句式,吕红听过很多:情侣在大海面前求婚,一定会很幸福的。情侣在高山面前求婚,一定会很幸福的。

她想那两对夫妻应该这么做,不然他们一定不会幸福。吕红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不善良,这么粗俗。也许仅仅是因为她是一个人,所以很自卑。尤其是听见祈祷这两个字,吕红想能不能到另外一节车厢去。因为如果祈祷真的管用,她宁可祈祷一些不幸福的事。

很快,导游小姐走过来问吕红,怎么一个人出来呢?

⊙ 廖伟棠· 摄影作品选2

她问得这么温柔,吕红都不好意思骂她了,于是她从自己的狗嘴里吐出了一颗珍贵的象牙,她说,有一个孩子,离婚了。

狗嘴里当然吐不出象牙。并且吕红根本找不出一个理由为什么不能羞辱自己……但是有一个孩子,离婚了,就算是羞辱吗?如果这样就算,那杜杨做的正是羞辱自己。

导游小姐说,出来换个心情啦。

吕红说,心情挺好的。

好像她这种人天生就会为这种事情心情好一样。

导游小姐拍了拍吕红的肩膀,似乎有一句话想说又不好意思说出来一样,就是“加油耶”。

吕红把脸望向窗外,因为刚刚的这些都打扰不到她,随着小火车从一片白色拐进另一片白色,很快就化为乌有。当然,除非你有足够的愿望,否则无法区分这一片白色和那一片白色。

前面两个女人的声音很大,吕红想,也许都是胖女人制造的,胖是女人最大的过错,所以她应该承担所有的过错。

她隐约听见胖女人说,世界这么大,就应该走走,哈。

瘦女人说,趁身体好的时候,出来走走,哈。

胖女人又问瘦女人,你有孩子吗?

瘦女人说,已经不和我们出来了。

胖女人说,长大了,哈。

瘦女人说,是呀管不了,哈。

吕红把耳机插上,她用手擦了擦车窗,她觉得不够干净,虽然是双层玻璃,她把耳机调大,连咣当咣当的声音都听不见了。她什么都不想做,也不想拍照片。她不想打开手机的拍照功能,她不想打开手机,因为手机里面装了一个特别烦的世界。比如杜杨,会不会再发一条短信过来呢?如果再发一条短信过来,是不是证明杜杨又可以重新打扰到自己了呢?吕红摸了摸裤兜里面的手机,拍了拍,就让它在那里好了。鹅蛋脸一直没有进来。吕红想,在车厢的连接处,如果一直在抽烟的话,那真是很浪费烟。搞不好过两年她就要得肺癌死掉啦。还有,她可以站那么久,都不会冷吗?

火车就这样,开出了大概两个小时,吕红的脊椎骨因为坐了很久,很不舒服。还有八九个小时的路程。这个时候,鹅蛋脸才进来,她在连接处站了那么久,鹅蛋脸进来之后坐在了她的对面,她们中间隔着一个原木面的小桌子。

这么多空位,她为什么非要坐自己对面?吕红想换个地方,但是觉得也许可以过一会儿再换更体面。于是她冲鹅蛋脸点了点头,鹅蛋脸还是没有看她,吕红望向走道。

走道里可以看见胖女人的鞋尖正在晃动,想到胖女人的五个脚趾头挤在这样的尖鞋里,她觉得人活着怪不容易的。瘦女人戴着干净的薄片眼镜正在吃饼干,坐在胖女人对面,她们的老公分别在里面的座位。吕红想,很快,瘦女人的屁股下面就全是饼干屑了。就像一个盛满了饼干的小肥皂盆。想到这儿她笑了一笑,沿途太无聊了,除了嘲弄这些和她完全无关的普通人,她想不到还应该做点儿什么。她接着想到,要是这个时候有杯烈性酒就好了,而且还需要一点冰块,哪怕在这么冷的地方她依然需要冰块。回忆那些闭着眼睛听冰块融化在酒里面的时刻,吕红感觉自己真的是一个很过分的人。难怪杜杨会离开她,难怪她会离开杜杨,因为两个人都越来越承担不起这些过分的局面了。

窗外,所有的植物披了雪挂。看不出时间,大概快中午了吧。白茫茫一片,想不干净都不行。这让吕红想到和杜杨看过的一部电影,讲的就是未来世界,也许是更大的一次冰河期到来之后,地球都冻上了,于是聪明的人类,就在地球上修建了一个无限循环的铁轨和一辆永动的火车,所有的人都在火车上,如果不望向窗外,没有人会怀疑这是一个真实的世界,他们就应该在上面出生和死亡,恋爱和分手,而对他们一生最大的惩罚就是从车窗抛出去。

就在吕红想到这些的时候,列车长过来了,说要给大家出一道题。这毫无道理,也许仅仅是为了活跃死气沉沉的车厢气氛,但事实上并不一定能达到那样理想的效果。那道题说的是关于这列小火车每年要撞死多少只驼鹿。

驼鹿是这个地区最多的一种大型动物,但并不是圣诞老人骑的那款。吕红随便想了几个数字,她并没有猜对或者猜错的愿望。这只是一周一次的小火车,她想,一年有五十次,如果每次都撞死一只,那就是五十只,她在想,这个概率是不是太高了。

列车长说,二百五十只,去年撞死了二百五十只。然后,就走了。

吕红想,那也许是一次撞死五只,或者是,有一次,撞死了二百只。难道是这些鹿想集体自杀?

前面的两对夫妻也发出不可思议的语气。鹅蛋脸毫无表情。吕红想,是老处女吧。

列车长走后,吕红依然搞不明白为什么他要来,为什么要说这些,她想到杜杨给自己讲过一些关于火车司机的事情:

火车司机最忙的时候是开车前,因为各种各样的准备工作,火车真的叮叮当当启动之后,他们就再也什么都不用忙了,他们只需要每隔半个小时,或者更短的时间,把吵醒他们的闹钟按一下,这样他们才不会真的在火车上睡着……其实每次坐在火车上,吕红都不确定是不是一个已经睡着的人在驾驶。车窗外有很多驼鹿走过的大脚印。如果真的是一个睡着的人在驾驶,撞死这么多驼鹿就可以解释了。

这个时候她听见前面的瘦女人说,鹿够傻的。

胖女人说,那它踩你一脚,你也得死。

火车已经笼罩在了浓浓的白色中,它发出的轰隆的声音也是唯一的声音。车厢中笼罩着一些傻乎乎的对话。火车有的时候跑得快,有的时候跑得慢,遇到值得一看的景色,就跑得慢一些。

吕红想,这也太不严肃了。总之,就这样不严肃地在寒冷的阿拉斯加州境内穿越。透过车窗,遇到拐弯的时候,吕红正好可以看见被车灯照得发亮的铁轨。就像两条银线,平铺在这片冰冷的荒原上。手机一点反应都没有了。没有人会在这样的地方铺设网络。可,那样的疑问又出现了,杜杨为什么要告诉自己这个消息呢?只是证明一个道理吗,证明他说到的事情做到了?两个人已经分手一年多了。

好吧,就算他做到了。吕红想,那又有什么了不起。

再后来,她困了。或者仅仅是不想将这些问题想下去。难道还指望想出什么结果?半睡半醒中,她还有另外一件想不明白的事情,列车长有什么用呢?火车有轨道,怎么会走丢?更不会忽然发疯闯进下面的雪地里,和那些巨大的驼鹿撞在一起……进而吕红想到一些更无聊的事情,比如人生为什么不能有轨道呢?如果人生有轨道,像杜杨这样的决定,是不是就是脱轨了?

她感觉自己真的好像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她闻到了一些很香的味道——列车员已经把她要的汉堡放在了小桌子上,可看上去放了很久,有些坚硬了。她想到杜杨朋友圈里的菜。汉堡有两种,她上车之前就已经在车站预约了,有牛肉汉堡和鹿肉汉堡,鹿肉是特色,点了特色之后,现在看,就有些后悔,她愤怒地咬了一口。竟然不难吃,她又咬了第二口。咬到第三口的时候,她的眼泪差点儿出来,因为她忽然想到一个事实:来到这么远的地方,吃这么坚硬的汉堡,也仅仅是因为杜杨的一句话——活着就去看看北极光吧。杜杨说,那不是光,那是一种能量。

杜杨很多年前说过这种话。他自己一定都忘了。吕红也不能肯定,自己来是不是因为这句话,因为杜杨已经对她不构成压力了。但是如果不构成压力,她还是来了,她觉得自己应该管杜杨要回程票。这趟行程如此昂贵。

是啊,没有压力,就没有控制,其实是已经没有关联了,但她竟然还是坐了十个小时的飞机,现在继续坐十个小时的火车。分手一年之后,吕红终于要承认这成了赌气之旅。于是她就像赌气一样,又咬了几大口鹿肉汉堡。至少这样,不用感觉冷。鹿肉汉堡像一个小地球一样圆,一些菜叶落在外面。落在外面的部分直挺挺的。

这个时候吕红听见胖女人说,和四季饭店的蟹肉汉堡很像……

瘦女人说,像吗……她说这句话的时候,颧骨看上去随时会掉下来,这两块汉堡加起来的油都比瘦女人多。

要是有三文鱼多好。胖女人又说。

是啊,阿拉斯加狗拉雪橇的狗都吃三文鱼。瘦女人接着说。

吕红不知道她们到底点了什么,于是她又咬了一口自己的汉堡,反正她也没吃过四季饭店的蟹肉汉堡。她甚至不如一只拉雪橇的狗。

一个人生活的一年多,就像窗外的景色一样,自始至终都很一致。虽然也不能说完全一致,可是谁会有兴致区分这一片白色和那一片白色呢?你甚至会得出简单的结论——火车并没有移动。大体来说,都是白色就对了。和杜杨分开的一年中,她一个人吃了九百多次饭,一个人睡了三百多次觉,或者只有八百多次饭。她有时候不禁会想,先是食欲的消失,然后很快就是性欲的消失。果真如此的话,届时她的人生,会有一多半的事情都不会再困扰到她。但是现在,她依然被那些重复的欲望折磨。这让她看不起自己,她开始忽然羡慕起对面的鹅蛋脸,虽然对她一无所知,但就是那样什么也不吃什么也不喝,像个死人一样端坐着,她又想到了自己眼前悲哀的事实:

自己已经三十几岁了,一个三十几岁的人,随便走在街上,碰见一个你能凑合的人,这种概率已经不多见了。而那个人如果还能凑合你,那两个人就应该马上冲到民政局结婚。但是自己大概都没有什么机会结婚了。也许过不了几年,就会变得像鹅蛋脸一样,温馨又从容吧。

就在这个时候,小火车路过一个小站,做了短暂的几分钟的停留,这里小到都不能算作一个站。几座彩色的小屋子沿着铁路排列开来。这些彩色的小房子就像一些彩色的垃圾袋一样分布在积雪覆盖的地面上。屋子前面站了三三两两的人,他们看着小火车成百上千次路过,而自己只会见他们一次,吕红不禁想,一辈子安安静静地生活在这个小小的环境中,唯一的愿望就是把屋子刷成彩色的。

停站的时候便有了信号,吕红看了手机,什么都没有,自己和杜杨在一起的七年,他都没有离成婚,才分开,他就离婚了。吕红简直不是委屈了,她开始觉得愤怒。前排的两对夫妻说个不停。从那些彩色的小房子,又说到京市的房价问题,吕红承认,他们说的都对,生活就是这么回事儿。

和杜杨在一起的七年中,两个人见了三百天,因为他们只有周六或者周日可以见面,杜杨就像一辆移动的小火车,周一到周五停在家中,周末开到别人家中,杜杨比吕红大十二岁,再过几年,就真的成小老头儿了。看着窗外,吕红忽然觉得很难过。

站台上有人向自己挥手,她不知道这是不是也是旅行故意安排的一部分。如果不是,他们为什么要向自己挥手呢?可是很快,挥手的人,渐渐变成了一个小点,小火车伴着长长的一声汽笛重新开动了,吕红有些后悔,自己为什么不能也挥挥手,仅仅是,挥挥手而已。

看着远去的人,那些你一生都不会再见到的人,他们毫无意义地在你的生命中停留了几分钟的那些好人,吕红想到自己无怨无悔地做了七年第三者,她都快被自己感动了。她不知道这七年发生了什么。直到忽然有一天,这种离开就发生了。七年,她的生活就像坐在一个随时要坍塌下去的沙丘上。她只是在等着什么时候会坍塌下去。

还有一半的行程,还可以睡上很久,这样的旅程总是如此,你随时可以睡上一觉,甚至不知道什么时候醒过来了,然后再睡过去。吕红知道,很多人就是喜欢在这样行驶的列车上昏昏欲睡,甚至睡在发动机上也并不影响,这样前进的火车,让人觉得存在一个目的地。

鹅蛋脸一直没有睡,起身去车厢连接处抽烟,忽然问吕红,要一起吗?

吕红本来要说,对皮肤不好,可是想了一下,为什么要在一个皮肤不好的人面前说皮肤不好,于是她必须抽一根。吕红说要先去下卫生间,等出来的时候,两个人就在车厢连接处抽起了烟,她们关上了玻璃门,这样车厢里面的人才不会一直说冷,说个没完没了……透过玻璃门,吕红看见瘦女人正在吃方便面,吕红想,先不要进去了。胖女人什么也没有再做。就是像一个胖女人应该有的那样姿势,坐在车厢里,她们的老公在旁边,大概是坐了太久的缘故,都闭上了眼睛。远远看上去,家庭就应该这样。

吕红和鹅蛋脸没有说话,鹅蛋脸于是又抽了一根,她们看着窗外沿着铁路延伸出去的皑皑白雪。吕红抽得很慢,她想这样可能会对皮肤好一点。其实她根本不在乎皮肤,她只是想抽得慢一点。她把手机落在了座位上,于是问鹅蛋脸,几点了?

鹅蛋脸没有看手机,说,还早。

吕红不知道还早是什么意思,这里到处都是白色,太阳都是乱的,如果现在有一个人告诉她,这里的天空没有太阳,她都相信。

鹅蛋脸穿了一件大衣,大衣敞开,里面是一件T恤,T恤上面的英文字母写着:独角兽是真的。

树枝上新的雪和旧的雪混在一起。

这真不错。吕红冲鹅蛋脸说。也许说这些仅仅是感谢她给了自己一根烟。

反正我们死了,这些地方还是这样儿。鹅蛋脸说。

那还想怎么样……吕红想,于是她说,是啊。但是又觉得说这些太丧。

鹅蛋脸又说,死在这里也不错。

吕红呵呵笑了一下,她觉得这种想法太平庸了,死的想法已经不是一件值得炫耀的事情了。有时候想到死,吕红觉得很自卑,于是又呵呵笑了一小会儿,吕红不知道怎么面对这种问题,除非她死过一次,但是一个死过的人不用再次面对这种问题。这是一个悖论。

烟快被抽到了手指,吕红忽然笑起来……她觉得自己好渺小,整个列车都好渺小,在这样的天地之间,已经快五十岁的杜杨竟然还发了那样的四个字,还关心她,或者想被她关心一下,因为渺小,这样的关心,看上去十分诡异。还有鹅蛋脸和那两对夫妻、导游啊,所有人,一起构成了渺小这个现实。

一阵颠簸之后,吕红朝着鹅蛋脸点了个头,拉开玻璃门,回到了座位上。

方便面的味道冲过来,她又烦躁了,吕红有时候会想,为什么总是忽然变得烦躁?也许,是多年不如意的生活导致的。她内心觉得不值。但是这种不值,她从来没有对别人说过,尤其没有对杜杨说过,如果她那样说,那这种不值,就真的成立了。她只是默默吞下这种想法,也许早就变成了肚子上的一块肥肉。她打开手机,依然没有信号。所有的事情都很明确:她根本不需要一个嘲笑别人的机会,对她来讲,连爱都没有了,就没有恨了,只是一些碎片,证明和你在一起的人,那些时间,那些地点,真的存在过,中性的碎片。只具有一些物理性质……

看着近处,但其实是很远处,北美第一高峰上升起来的光亮,吕红忽然觉得鹅蛋脸说的是对的:死在这里也不错。这是一座很辽阔的山,山的顶上有一条明亮的光带,就像一排大钻石在燃烧。有一个瞬间,她觉得雪就这么融化了,冲自己流过来。

就在这个时候,她看见前面的瘦女人站了起来,做了几个伸展的动作,很突然。头发像一把短毛刷子,很短很短,年轻的时候搞不好喜欢摇滚乐,吕红不知道为什么会得出这些概念化的结论。但是她很快想到,过不了几年,瘦女人的皮肤就会像风干的果脯,无论她的男人是不是爱她,都会无法面对那些风干的果脯。而胖女人,脖子上堆积的赘肉在她的衣领里,看上去就像一条肉色的围脖。同样过不了几年,无论她的男人是不是爱她,一定也会无法面对这条肉色的围脖。但是他们依然会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吕红闭上眼睛,她觉得很羡慕。她宁愿变成果脯或者围脖,得到这样的幸福。她并不想变成鹅蛋脸,虽然她谁都不了解。他们仅仅是几十年人生中,十个小时的同路人。所以,她根本不用给杜杨回那些愚蠢的问题,比如为什么?就像这两对夫妻一样,一起生活下去,才需要理由,而分开,不需要理由,仅仅需要一点点决心。

鹅蛋脸也进来了。

吕红想,是不是应该问那样的问题:你为什么也在这里?毕竟,她们一起抽过了烟。

她还没有问,是鹅蛋脸开始自己说起来,吕红没有太听懂,大概意思是:因为鹅蛋脸的护照丢了,他们所在的 F市没有中国使领馆,她可以去到最近的S市,但是去S市要坐飞机,坐飞机就需要护照。或者鹅蛋脸可以坐火车,但是火车要经过相邻的C国,也需要护照。于是鹅蛋脸需要有人从中国飞到S市,否则她无法离开F市。于是她就一遍一遍在火车上等待有人从S市给她快递新的护照,所以这列小火车,她并非第一次坐,也不会最后一次坐。

吕红不知道她为什么和自己说这个,这听上去太倒霉了。她真应该死在这里,丢了护照,简直是天意,再说,死在这里也不错。

说了这些之后,鹅蛋脸又不说话了,她也许就是想告诉吕红这样一个事实,而且这个事实,也许从她一上车就想告诉什么人,也许她会告诉所有人,毕竟这不是一个会发生在每个人身上的事情,简直称得上是一个炫耀的事情。她表现得很沉默,只是等待一个爆发机会。让一切看上去那么自然地就发生了。吕红想到这些,也就觉得没有安慰的必要了。可惜她想,鹅蛋脸说错了对象,如果她对那两个女人说该有多好,那一定会有一番热烈的讨论。就在这个时候,杜杨的短信又过来了,还是一样的四个字:“我离婚了。”吕红看了半天,她想到一个情况——杜杨真的老了。

就像老人一样,担心发不出去,或者自己为什么没有回复,于是又发了一遍。又或者,也许杜杨只是告诉自己这样一个事实,并且告诉了自己两遍。甚至连道理都不需要证明。这个世界上根本就不存在需要被证明的道理。

吕红一点儿都不想问下去,杜杨已经离婚了,可是他现在离婚还有什么意义?对他有意义,吕红想,对自己来讲,一点儿意义都没有。可她还要什么意义呢,但既然连意义都不需要,为什么不能出于礼貌,仅仅是出于礼貌,给他回一句,随便回一句?

可是,看着窗外,她连随便都想不出来,于是她把手机关掉,这四个字,她从来没有看见过,她想到七年前。

七年前,两个人在中国科技馆的球幕电影里看过北极光,寒冷的空中,无缘无故燃烧起来的一些绿色的火,吕红惊呆了。对她来说,或者对他们两个人来说,北极太远了,这太神奇了。

也许中国的北方就有?她问杜杨。

谁愿意去北方看呢?杜杨这么说的时候,正在十二月里用铝勺挖一个西瓜吃。

你不觉得凉吗?吕红觉得他这样说只是不想陪自己去。

杜杨挖了一勺西瓜给她。西瓜很甜。可是铝勺碰到牙齿的时候,太凉了。

接下来,他们便开始做爱,不知道为什么,也不知道在什么样的时间和地点,每一件事情都会指向一个结果:他们做爱。

在那七年中,吕红提出过三次,是不是两个人可以生活在一起。第一次是在他们最开始的一年,也许是在两个人吃西瓜或者看球幕电影的时候,因为提得这么随意,以至于杜杨什么也不回答的时候,也没有留给吕红太多的尴尬。杜杨说,他的婚姻走到了顶点,除非还有一个孩子能够挽救,于是上天就真的在第二年,给了他们一个孩子,吕红停掉避孕药,也想给他生一个孩子的时候,杜杨说,现在不是时候。杜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很确定,现在不是时候。所以吕红第三次说出一模一样的要求时,因为已经是一个三十岁的女人了,她在乎的东西越来越少,包括被拒绝,所以连自取其辱都算不上,她想,反正也是随便说说,反正,杜杨,也是随便听听……

三十四岁,吕红变成了一个人,虽然在别人看来,她一直是一个人,至于忠诚,当然谈不上,在这七年中,她随时准备好了离开杜杨,就像一根接力棒一样,有人可以把她从一段残破的关系中完整地带走,可是没有那么傻的人,所有人都能看出,吕红才是残破本身。直到忽然有那么一天,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想,算了吧,杜杨到最后都不明白,她说的“算了吧”是指什么,什么算了?算了什么?吕红想,他应该懂吧,杜杨还是说不懂。吕红想,也许只是装不懂。可是,一个四十几岁的人,装不懂?一下子吕红又觉得,这个世界都不好玩儿了。

没有人要求他们必须在一起,更没有一部法律安排他们必须在一起,所以他们不在一起,就成了比在一起更合理的一件事。大概这就是人们常说的“七年之痒”,但是很快,这种念头就被另外一个念头取代了:七年?加一起才一年呵。于是,她连痛苦都没有资格。吕红到现在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忽然做出这样的决定,也许那一天,她的头顶出现了北极光。这是不是就是导游说的“幸运哦”,她甚至也想从自己的那张嘴里模仿出那样的台湾腔调“幸——运——哦——”。说到哦的时候,嘴真的成了一个O形,她打开手机的拍照功能,就像一个镜子的功能,看了看这个呆头呆脑的O形。她开始怀疑,杜杨是不是真的爱过自己。

谁会爱这样的O型呢?如果不爱,那七年的时间对人生只是一瞬间。

吕红对着手机捋了捋自己的头发,有些时候,她觉得自己长得很普通,甚至算不上好看,可也有一些时候,她觉得自己算得上好看。那些算得上好看的时候,她觉得自己和杜杨在一起的时间,就是一出悲剧,因为不好看的人连演的悲剧都不好看,所以那些不好看的时刻,吕红仅仅是想到——他搞了七年的婚外恋,自己做了七年的第三者,他们,还想要什么下场?现在能各走各的路,就是最好的下场。甚至都不能用下场两个字,应该是一个happy ending。

于是,她打算真的去一次北极,就算是庆祝这个happy ending。只是,这要花不少钱,但是想到是一生一次的事情,她决定把手里的钱好好攒攒。随着杜杨一起换掉的还有做了七年的工作,想要赚更多钱,在她看来很简单,只要把工作目标定位为想要赚更多钱就好了。

但这些都过去了。

几个小时之后,火车到站了,大家被导游小姐安排到了客房里,做短暂的休息,然后等待夜里的极光。

客房里很冷,尽管配上了电热毯还是很冷,很干燥。沾满油污的电视机里只有一个当地频道,还有一个国家台,但是没人看得清是什么,只有一些时隐时现的雪花。吕红的习惯是总要拨一下电视,她受不了那样的安静。电视旁边有一个咖啡壶,看上去从来没有人用过。房间四周的镶板都变形了,有的挤下去有的挤上来,仔细看,有些像和杜杨当时约会的地方,可是没有人觉得这会是问题,只有现在,吕红一个人仔细观察这些镶板,好想给它们码整齐啊。床单画着一些当地的动物,吕红觉得脏极了,床单如果不是白色都会让她觉得脏极了。她从书包里拿出一根烟,她才想起来自己带了一整条烟,如果抽不完,她愿意留给鹅蛋脸。

冷得受不了,吕红打算去浴缸泡一个热水澡,整整一天,她都快冻僵了。打开浴室的门,闻起来,像藏着一堆脏衣服,吕红四周看了看,好像在确定真的可以找出一堆脏衣服一样。她想打开浴室的窗户散味道,可,一股寒冷逼进来,外面的光亮就像隔着幕布的大探照灯,每一块的颜色都不一样。是拼接起来的吧。吕红想。在这外面,就是一个冰冻星球,她很快就把窗户关上了。浴缸旁边摆着一个风干的南瓜,浴缸就像一个等待装满水的长方形棺材。

南瓜真是一个神来之笔啊,吕红想着,于是脱掉衣服,一边躺在里面一边放水,太冷了,她把自己的身体折叠起来。墙壁很薄,隔壁客房的声音都可以听见。大概是胖女人和瘦女人的声音。胖女人的声音更大一些。但是听不清在说什么。她还隐约听见鹅蛋脸在和一个人说护照的事情,吕红觉得很好笑,她不知道鹅蛋脸在对谁说,搞不好是自言自语吧。她把耳朵贴在墙壁上,确定真的是在说护照的事情。她又想到她的衣服上写着:独角兽是真的。

就这样,她泡在温暖的洗澡水中,一些重的东西升起来,一些轻的东西沉下去。她觉得舒服极了。她又打开手机看了看,没有任何新的短信,但是她的失望已经不强烈了。也许是因为暖和起来的缘故。在黑暗的浴室中,她惊奇地发现,手机四周的亮光竟然有些像电视上的极光,于是,拿着手机,吕红多看了一会儿,因为她甚至都不想洗过热水澡之后再跑到外面去看,对她来讲,此行的目的已经很模糊了。于是她关掉手机,浴室重新变成了漆黑的一片,仔细听,还是有隔壁的声音。不知道为什么,她总是觉得鹅蛋脸编了一个故事,但是,不应该拆穿她。而胖女人和瘦女人,仅仅是旅行中两块不同比例的背景而已。伴随她一路的,只有那四个字,她想,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于是,吕红闭上了眼睛,她觉得自己很快又可以睡着了,这一天,什么也没做,但是太累了。她不确定是不是真的睡着了,也许是梦中,也许不是,她想起一件事:在自己和杜杨分手前的不久,也泡在同样温暖的洗澡水中,也是在这样一个镶板随时会掉下来的普通客房里。当时她说,杜杨,不要老泡热水澡啊,会阳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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