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的角色转换

2017-09-18 03:58/
青年文学 2017年8期
关键词:姨妈菩萨表哥

⊙ 文 / 向 迅

周末的角色转换

⊙ 文 / 向 迅

向 迅:一九八四年生于湖北建始。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已在《人民文学》《北京文学》《青年文学》《民族文学》等刊发表一百余万字文学作品。出版散文集《谁还能衣锦还乡》《斯卡布罗集市》《寄居者笔记》等。现居南京。

随之而来的周末,在我们日夜紧张的心底形成了一个丘陵般的缓冲地带。

事实也是如此。因为周末的到来,所有的事情,包括先前焦虑无比的坏情绪,固然依旧客观存在,但都被暂时搁置一边。这种心理,大约与忽然接到前方战事暂停的消息而放缓了行军步伐的军人一样,略微会感到一点庆幸——既然谁也无法预料接下来的那场战事的结局,那就不去想它,先度过这个周末再说吧。

医生不上班,我们就像正处于放风时间的犯人一样,成了临时的自由人,可以在外边尽兴游玩,而不必像前一日那样还要惦记着在某个时间赶到医院护士站去问讯的事情。至于如何度过这个非比寻常的周末,我也不像前一日那样纠结,几乎没有经过任何思索就脱口而出:“我们去归元禅寺看看吧。”

我很早就知道这座兴建于清顺治十五年,隶属于曹洞宗,被称为“汉西一境”的寺院,想必是有许多可看之处的——多年来一直寻思着要找个时间去看看的呢,只是如今终于逮着了机会,却不是为了去感受博大精深的禅宗文化。

写到这里,我想到了哈珀·李在《杀死一只知更鸟》中借小女孩琼·路易丝之口所提及的那种会让一棵树发生自燃的力量。而这个九月,在父亲的病情已得到初步确诊的情况下,我这个无神论者选择相信这个世界上确乎存在着这种杰姆在做一项短期心理研究时对他的妹妹琼·路易丝声称的神秘力量。

我还相信,只要我们的祈祷足够虔诚,这种神秘力量是可以让已然发生只是不被我们在情感上所接受的事情发生改变的。它可以改变命运的轨迹。它可以让不可思议的奇迹降临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中。就像它可以让一棵树发生自燃一样。

我不认为这是迷信。它应该是每个人在遭遇类似的事情时都会表现出的极为正常与极为普遍的心理诉求。是一种类似于某种无意识举动的条件反射。

父亲对这个安排挺满意的。他依然起了个大早,依然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全身上下,除了那两团发乌的眼圈外,见不到几许病容。他大约也懂得一些寺院规矩,譬如说在拜佛之前,是需要沐浴更衣的。

位于汉阳区的归元禅寺,果然是一方名刹,还隔着几条街道呢,我就在喧嚣声中闻到了寺院独有的清静气息。那气息好比一棵千年古树,周遭万物都受它葳蕤纵横的枝叶的荫庇。更像是笼罩着人间烟火的铜质钟声呢。

然而,清静之地并非我想象的那般清静。游客摩肩接踵,好不热闹,堪比庙会现场。父亲、妹妹和我被像水波光影一样恍惚的人流裹挟着,从一个大殿迈入另外一个大殿,从一尊菩萨奔向另外一尊菩萨。可奇怪的是,时至今日,我依然能把我们从人群里分离出来,依然清晰地记得父亲求佛的样子。

这一日,从信奉道教的故土走出来的我们,都变成了虔诚的佛教徒。无论是在供奉佛祖释迦牟尼的大雄宝殿,还是在安放了五百多尊罗汉的罗汉堂,我总是高昂着头,无比专注地接住释迦牟尼和罗汉尊者递过来的怜悯目光。

我想通过这短暂而永恒的交流,让他们感受到我祈祷的虔诚,同时希冀在他们满含慈悲或近乎凶恶的眼神里寻找到答案。

我在佛前许下的愿望不像往日那样繁复贪婪——往日,我总是会习惯性地在菩萨面前许三个愿——自始至终只有一句:祈祷父亲并未真正患上癌症,保佑他早日康复,长命百岁。这一日见到了多少菩萨,我就把这个愿许了多少遍。

妹妹同样虔诚。想必许下的愿望与我许下的也一模一样。出发之前,我们曾在私下里就来寺院求佛的目的做过一番简短的交流,并达成了共识。

父亲起先并没有跪拜菩萨的意思。只见他倒剪双手,像个普通游客一样,在菩萨面前左观右看,直至收到我们的提示,他才像四个月前那样,缓缓地小心翼翼地跪倒在尘埃里,把并未完全合拢的双手高举在胸前,望着一脸慈悲的菩萨,一前一后地频繁簸动着,嘴巴里还念念有词:“保佑我早日恢复健康。”

见到这一幕,我和妹妹都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但又觉得不够严肃,于是端正了嘴脸,再次提示他:“您在心里默默祈祷就好了,菩萨听得见。”他这才闭上了嗫嚅着的嘴巴,然后一脸犹疑地望了望菩萨,略作停顿之后,又将刚才做过的动作重复了一遍,继而把双手举过头顶给菩萨磕头。

父亲的动作笨拙而僵硬,一点儿也不雅观流畅,简直可以用憨态可掬抑或笨手笨脚这类词语来形容。让我同样记忆深刻的,是他祈祷菩萨时说出的那句音量低沉的话——“保佑我早日恢复健康”——仿佛每个字都在颤抖。

当这些记忆向我一股脑涌来的时候,我甚至还在他望向菩萨的眼神里,发现了几许慌乱与恐怖,绝望与无助——不过,这只是一瞬间的感受。确切地说,是这幅画面闪烁在我脑海时,我恰好瞥见了他的那个被痛苦绑架的眼神,并在无意识里捕获了这一可能存在的感受。遗憾的是,时隔一年半,我已无法确证这种可能存在的感受是否属实。毕竟这些与在车窗外一晃而逝的风景有着诸多共同特征的瞬间感受,难以记录。

自从拜了一回,但凡见着了菩萨,六十一岁的父亲就会十分自觉地跪下去,然后合起双手,像一个虔诚的香客那样,默默地祈祷一番。望着求佛的父亲,我的内心里五味杂陈,有如一个盛满了胆汁的瓶子被一阵风或是一只老鼠碰倒在地。在菩萨面前,六十一岁的父亲看起来就像个未老先衰的孩子,一个对于自身命运感到无能为力的孩子。我无从得知,大慈大悲的菩萨是否伸出双手拥抱过这个历经劫难的男人。往日的大风大浪,还在他日渐枯萎的身体里轰鸣呢。

一个可耻的乃至大逆不道的想法,忽然从一个阴暗的角落里自行膨胀开来。尽管我在第一时间里对其进行了阻止,可它仍然充斥着我的头脑。在此后的数月间,它又曾无数次出没于我和家人的心里,久久挥之不去,日夜折磨着我们。时至今日,我仍然有些不敢面对这个灰暗的想法:如果那个初步诊断结果经得起检验的话,那么就意味着父亲来日无多。既然如此,那他所做的这一切又有什么意义呢?我们所做的这一切又有什么意义呢?

正因为如此纠结,所以当我再次把目光投射到父亲身上时,眼眶就有些湿润,目光里也生出了诸多不忍。仿佛发生在这眼前的一幕幕,已是告别仪式的组成部分;仿佛这些与父亲生活在一起的画面,不久就将成为记忆。

可父亲对此并不知情。他或许正在祈求一个万分光明的未来。即使后来,在知道自己所患之病确属肺癌无误之后,他还对我们描绘过美好的明日蓝图,说:“等我的病好了以后,我要花些时间把那个尚未完工的花园好好地设计一番。”这才是最为难过的时刻。他确实还有许多事情要做的,虽然我说不出来,那些事情究竟是哪些事情。

这个九月中旬的上午,就如同我在前边提到的那样,父亲、妹妹和我尾随着如同水波光影一样恍惚的人群,转遍了归元禅寺大大小小的殿宇,拜遍了叫得出名字叫不出名字的各路菩萨,而且还站在藏经阁的朱红大门外,观看了一会儿身披袈裟的僧人坐在大殿里诵经的场景。

一切都进行得十分顺利,但也说不上是十全十美。至今我还记得两件当时萦绕于胸的小事,怕是冒犯了菩萨。该怎么说起呢?

固然游客众多,但寺里并不是没有一个清静地方。譬如说位于藏经阁右手边的一个角落,就鲜有人光顾。说来也是奇怪,甫一来到这个角落,广场上不同于山门之外的另一番热闹与喧嚣,就如同繁花一般的浮云,变得朦胧而缥缈了。

或许是与那些落难菩萨有关吧。

那个角落里确实堆放着无数尊大大小小、花花绿绿的菩萨,有的身上布满尘灰,有的似乎还有些残缺不全。我无法理解,他们为何被放置在这样一个僻静角落,只要落一阵大雨,好多没有被屋檐遮盖住的菩萨一准儿要被淋成落汤鸡。

父亲、妹妹和我各自揣测起他们受到如此待遇的缘由。我猜测是在寺院的其他地方供奉不下,才将他们集中安置于此——菩萨中间的香钵里,不是还燃着寥寥几炷香吗?父亲开口了:“这肯定是用来卖的。”言语间颇有些不敬。

我赶紧纠正道,在寺院里,人们都不这么说,他们管这叫“请”。父亲自觉出了口误,面子上过不去,忙将目光游移到了别处,然后表情黯然地背着手迈下了台阶,重新步入那个喧嚣却又寂静的广场。

我以为他会汲取教训的,哪里想到半个时辰之后,我们步出圆通阁的大门不久,刚刚拜完二十五尊圆通菩萨的父亲,似乎是迫不及待地对我和妹妹分享了他内心最真实的想法:“其实,我根本就不信这些。”好像他刚刚所做的那些,都是囿于我和妹妹的监督或情感绑架,方才勉强为之。

我和妹妹意味深长地对视了一眼,叹息了一声,无言以对。我们都被父亲这句在寺院里听起来跟鱼刺一样尖锐的话给卡住了。这一天,我们之所以从武昌坐那么远的车来到归元禅寺,就是为了给父亲祈祷。可他并没有体会到我们的良苦用心。过了半晌,妹妹才有些气恼地开导他,拜了总比不拜要好吧。

父亲突出的喉结滚动了两下,发红的脖子弯鼓动了两下,嘴唇也跟着嗫嚅了两下,却没有吐出一个字。他在正午的阳光下眯缝着眼睛,与我们一道,向着那尊高大庄严的露天双面观音铜像走去。我行走在他的右侧,没有在他的脸上看见更多的表情。事实上,我已经回忆不起更多的细节。

他的那张被时光的刀斧潦潦草草地雕刻过的脸,跟渐行渐远的恢宏而博大的二十世纪一样模糊,跟眼下这个即将呼啸而过的时代一样模糊。

中午,我们去了云集斋。这是父亲第一次在寺院里用餐。他对餐厅里的一切都充满了好奇,对斋菜亦抱着相同的态度。尽管我觉得那几个寻常可见的素菜的味道,并不是特别好,至少没有超越我在其他寺院吃过的饭菜的味道,可他还是在我和妹妹即将放下筷子之际郑重提议,别浪费!

随后,我们下楼逛了一会儿出售各种佛教用品的店铺,继而步行到山门左手边的园子里坐了半晌。

记得坐下来之前,我记着以前与父亲乘车时的教训,还耍了一个小心思。走在父亲后边的我,并没有挨着他坐下来,而是坐到了远离他的长凳的另一端。妹妹别无选择,只好坐到了我们中间。我把父亲交给了妹妹。

⊙ 廖伟棠· 摄影作品选4

或许是在我落座时踌躇了两秒钟的举动里领会到了这项特殊使命,并在它的驱使下,妹妹陪父亲说着话。毕竟是做过几年老师的,在我们兄妹中,她的口才最好。于是,不时有自唇齿间荡漾开来的笑意,如同波浪的尾巴向我扑过来。

我在一旁附和着,偶尔侧过身瞥一眼父亲。他那张被疼痛劫持的脸,经过一个上午的奔波,显现出了一些原形。即使他咧开嘴呵呵地笑起来,并露出那两排因为长期抽烟而变成了米白色的牙齿的时候,也掩饰不了眼角痛苦的余波。

当然,我们也会沉默下来,而且是大段大段的沉默。这样的时刻,父子三人谁也不愿意张口,任凭窘迫尴尬的气氛在我们头顶如同烟雾一样盘旋,在我们涌满了百般滋味的心头,像荒草一样蔓延。

但凡遇见这样的状况,我便在心底咕噜咕噜地埋怨妹妹,都说女儿是父亲的贴心小棉袄,你这个小棉袄怎么一点也不贴心呢?如果他的检查结果属实,那么,像现在这样的机会就很少很少了。

现在我才发现,我对妹妹的埋怨其实是不公平的。我们曾多次在私底下探讨过与父亲之间存在的隔阂。她坦诚,跟我一样,她与父亲也没有多少共同语言。

这都源于父亲对我们的教育。

他所信奉与执行的那一套棍棒式与嘲讽式相结合的教育模式,曾经严重地伤害过我们的自尊心。我们都不愿意与他交流。和他坐在一块儿,我们总是会在潜意识里把宁愿对朋友乃至陌生人都敞开的门和窗子悄悄关上。

星期天下午,我们在妹妹的住处迎来了一位客人,在临近武汉的鄂州市工作的表哥。他专程从那座我多次说过要去却一直没有付诸行动的城市坐城际铁路赶过来。他每天忙于公司事务,恰好这天下午偷得一点空闲。

我和这位表哥有十五六年没见面了,当年照片上意气风发的青年已人至中年,不仅身体发福,还同他的父亲——我的大舅一样,有些秃顶了,而且还戴着一副近视眼镜,但我还是在小区门口一眼把他认了出来。见了面,简单地寒暄了几句,我就把他带到了妹妹的住处。父亲在那里等着他。

他是怎样得知父亲在武汉看病这一消息的?我已经没有多少印象,直到我把这段已经有所磨损的记忆进行了修补,才理出了一个大致可信的头绪:我发布在互联网上有涉个人行踪的信息被表哥关注到了。

在这件事情上,我们其实是挺慎重的。在父亲动身前往武汉的前夕,我们就已统一了口径:他只是到他女儿那儿小住几日。我们不想让父亲患病的消息走漏风声,更不想让人知道他到武汉的目的。我们都明白,流言蜚语和恶意揣测对于一个已经被乌云笼罩的人和家庭而言,比病魔本身更可怕。而我之所以会对表哥坦诚相告,实则是出于一份无言的信任。

这个下午,我们四人围坐在客厅里那张靠近阳台的方形餐桌边,依据亲人间叙旧谈天的习惯,忆及了诸多故人故事。可如今在我的脑海里还保有印象的,大约只剩下了两三件事情。

其中一件,是关于大舅的。

在我的印象中,与电视剧《射雕英雄传之九阴真经》中黄药师的扮演者姜大卫先生有几分神似的大舅,性情温和,待人宽厚,并不像是一位严厉的父亲。而表哥常年在生意场上打拼,洞明世事,练达人情,口才颇佳。在我的想象中,他们的关系应该是比较融洽的。出乎意料的是,在谈及大舅时,表哥直摇头:“不知道什么原因,我跟爸爸就是没有话说。一句话都没得说。”言语间是无奈与苦恼。我心里一惊,想起了许多时候犹如墙壁一样横亘在我和父亲之间的沉默。

我迅速地瞄了一眼坐在我旁边的父亲。他正微笑着听表哥说话,见不到什么破绽。仿佛表哥说的,仅仅是表哥和他父亲的事,并没有触及他这个听众内心的隐疾。事实果真如此吗?一切是那样不可思议,当我通过回忆的方式回到已经呈现出黑白照片一样的生活现场时,我看见了父亲那张略带痛苦的脸上分明浮现着几丝不易觉察的异样神色。他一定也在那个瞬间记起了许许多多个沉默的画面。

表哥不知我们与他感同身受,也就未曾察觉到发生在我和父亲身上的微妙变化。或许是出于某种善意,他接着谈了诸多关于大舅在城里生活的趣事逸闻。他说每次大舅去他家小住时,他都特别担心,生怕大舅在大街上走失了。“万一再把车坐错了,该怎么办,街上那么多人,到哪里去找呢?”他说。

已经略显倦态的父亲,十分敏捷地接上了话头。他调整了一下坐姿,同时也调整了一下说话的语气。他很自信地表示,他无论如何也不会在城里迷路。而表哥认为他年届六旬的姑父是在吹牛。于是有了如下一段对话:

“万一把车坐错了,又没有带手机呢?”

“我有个小本本儿,电话都记在那上面。”

“如果您那个电话簿也忘记带了呢?”

“那我找警察嘿。哈哈——”

“您说得清住址吗?”

“……”

几个回合之后,父亲终于变得哑口无言,坐在那儿很不好意思地呵呵笑着。

为了进一步证明他的方向感并不是像他自己吹嘘的那样准确,我和妹妹趁着这个千载难逢的好时机,落井下石般地将一件尚且存在争议的事情摆到了光线越来越暗淡的桌面上。当然,我们是把这件事情当笑话一样讲述的。

这天上午,我们在武汉著名的江滩公园的江堤上顶着“秋老虎”散步时,父亲忽然像发现了什么重大秘密似的,指着横在江面上的那座白色大桥对我们说:“我们那天在黄鹤楼上看见的就是这座大桥。”妹妹立即反驳道:“这是二桥,我们在黄鹤楼上看见的是长江大桥。那座桥有两层,上面跑汽车,下面跑火车。”父亲依然坚持己见,相信他的判断,并用上了他的那个令我们一家人都十分反感的口头禅:“哎呀——我保证这就是那座桥嘛!”——每当遇到诸如此类的事情时,父亲都会以这样武断的口气结束对话。妹妹表示无语,不再与他争辩。

表哥听了,也不直接做出评判,只是笑着对他的姑父说道:“是您在武汉住得久一些,还是她住得久一些呢?”

答案显而易见,可父亲仍然不愿意面对事实,说:“应该就是同一座啊……”只是语气明显不那么自信了,也不再表示对自己的话负责了。

他陷入了沉思。他一准儿是在琢磨那两座桥的事儿:明明就是一座,怎么又不是了呢?那会儿,他一定把自己置身于一辆公共汽车上,抑或是“欲穷千里目”的黄鹤楼上……无数个三维空间在他的脑海里飞速运转。只是那些不断变幻的空间不仅没有让他理出一个更清楚的头绪,反而绕得他头晕目眩。

说话间,暮色已降临在窗外,我们的脸上也浮起了薄薄一层倦意。见时间已不早,表哥在给父亲塞了一沓钱之后,起身要走。我们挽留他吃晚饭。在这推辞与挽留的间隙,他忽然提及我从未见过面的一位亲戚,也就是我大舅的堂妹。我犹豫着,有没有必要把父亲在武汉的消息告诉她。

我们当然知道在省城有这样一位姨妈,而且是一位家庭相当富裕颇有社会地位的姨妈,但我和妹妹从未想过要打扰她,以免给人家落下一个攀附亲戚的话柄。毕竟,这么多年来,除了妹妹在鄂州念书期间去过她家里两次外,我们并没有什么往来。

经过反复权衡,表哥最终还是将我父亲来武汉看病的消息十分婉转地告诉给了姨妈,同时将姨妈当即做出的一个决定转告给了我们:今晚她要请我们吃晚饭。

这变成了一件大事。依我们那边的规矩,没有空着手去吃饭的。更何况是多年不曾走动的亲戚。我和妹妹尽管都见过一些世面,可仍然对姨妈的这番盛情感到不安,不知日后该怎样回报。父亲是否也怀着同样的心思,我无从知道。

过了一些时候,姨妈开车过来,把我们载到了一家在武汉颇有些声名的星级酒店。这家酒店位于武昌的一个繁华路段,高端大气上档次的外观看起来更像是国际会议中心,大堂被装修得金碧辉煌,好几位西装革履的俊男和身着红色旗袍的美女站在旋转门之后迎候着;摆着四五十张圆形餐桌的大厅,看上去既大气又体面,造型考究的壁灯与华丽典雅的枝形吊灯晃得人头晕目眩。

姨妈虽已五十出头,但看起来只有四十多岁,而且气质不凡。她一边款款行走,一边试图与父亲——她从未见过面的妹夫说点什么,可父亲只是微笑着以示回应,偶尔才操着他那口十分蹩脚的普通话,吐出一两个并不完整的词语。

我们在服务员的引导下,穿过异常宽敞的过道,在大厅中部选定了一张位置适宜的餐桌。父亲站在那儿,时而望着餐桌,时而环顾大厅,显得有些手足无措,直到姨妈招呼他快坐下来,他才在我的左手边找了个座位很不安地坐下了。

菜单呈上来时,姨妈让我们每个人都点两个菜,并将点头菜的权利交给了父亲。他很客气地摆手拒绝了:“不会点,不会点……你随意点几个就行了。”

姨妈任教于一所名牌大学,是典型的高级知识分子。我们表兄妹三人也都念过大学。我们很容易就能找到一些共同话题,而且可以从一个话题延伸到另外一个话题,或者是衍生出一个新的话题。父亲基本上插不了嘴。

我们围绕着姨妈谈话,他便坐在那里偷偷地左顾右盼,看天花板讲究的吊顶,看华丽的壁灯,看空旷的大厅,看投射在墙壁上的影像,看身着红色礼宾服的服务员,头戴尖顶帽子的厨师……他的目光里打满了问号,却又掩饰着他的好奇。

用餐时,他也极少说话,甚至极少夹菜——筷枕上并列搁着三双筷子,他不知道该使用哪一副——只是默默地对付着姨妈盛给他的食物。

姨妈心细,很擅长照顾每一个人的情绪,见父亲如此沉默,便不时与他打个招呼,让他多吃菜,可他也只是一味地点头应答:“好,好,好……”他说出的普通话,需要我们翻译一遍,这样,从小在武汉长大的姨妈才听得懂。

或许正是存在交流上的障碍,有那么一阵子,父亲只是认真地吃着饭,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作为儿子,或者说作为一个经历过类似遭遇的人,我感受到了他内心的复杂情绪:窘迫,不安,孤独。

一个农民与一个大学老师有什么共同语言呢?他原本是主客,却在无意间变成了一个好像与这次聚会毫无关系的局外人。但他终究还是说上话了。

那是在姨妈答应考虑表哥提出的那个在即将到来的国庆节期间回老家度假的计划,却又担心在乡下的住宿问题时,他立即用一副不容置疑的口吻,对姨妈发出了诚挚的邀请:“到我们家里去住。”他的言下之意是,我们家的房子十分宽裕,条件也还不错,可以放心住。

随后,表哥又询问起我们那儿核桃的收获日期和价格,父亲一一回答了他。在这些事情上,父亲确实像是一个无所不知的人,尽管在此前将近二十年的时间里,他一直在外省谋生,在村子里生活的时间少之又少。

我发现,只有谈及这些事情,父亲暗淡颓唐的脸部才活泛起来,神色也才像过去那个坐在乡邻面前高谈阔论的他——虽然他自始至终一直保持着某种礼节性的克制,说话的分贝也拿捏得恰到好处。然而饭局已近尾声。

埋单时,服务员拿来了一台移动pos机。父亲从未见识过,觉得新鲜,就在姨妈输入银行卡密码时,他忙从口袋里掏出妹妹刚刚给他配的那副老花镜戴上,把脖子伸过去想看个究竟,可又好像什么也没有看明白。

两天之后,我和父亲在另外一家餐厅吃饭时,他终于向我分享了他在那个晚上的重大发现。我起初以为是他破解了用银行卡在移动pos机上支付账单的秘密,没想到是另外的事情。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对这个画面记忆特别深刻——他坐在我对面,啧啧不已地感叹道:“那么大的场合,晓得要坐好多人!刚进去的时候,还没有几个客人。等我们离开时,几十张桌子都已坐满了。一天不晓得要收入好多万呢!”眉宇间神色复杂。我听了却是一阵难过。

为此,我特别感谢姨妈。是她让父亲在有生之年见识了一回高档酒店的场面。我们兄妹,应该都有过在高档餐厅宴请朋友的经历,却从未想过要带父亲去这样豪华的地方吃一顿饭。

那个晚上,姨妈把我们送回住处后,父亲在灯下把母亲给他的那笔生活费以及姨妈和表哥塞给他的钱,分别从那个麻灰色的手机套和裤兜里掏出来,摊在粗糙而瘦长的左手心,接着用同样粗糙而瘦长的右手把它们从头到尾地认真数了一遍,一共三千多块。随后,他把这笔钱悉数交给了我,由我统一支配。

当我从他迟疑的手中接过那厚厚的一沓钞票之时,虽然嘴上还与他和妹妹开着玩笑:“这下发财了!”但胸中已有百般滋味如同流泉迸涌。

数月之后,我才意识到,这实在是一个应该被认真对待的庄重时刻——我们在一个寻常可见而又容易被忽略的举动里,完成了一项重要使命的交接与角色转换:从他决定把钞票交给我支配的那一刻开始,他就已宣布放弃了作为一个父亲应有的权利;同一时刻,我正式成为他的监护人。

新的一周就要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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