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 池 上
无麂岛之夜
⊙ 文 / 池 上
池 上:一九八五年出生,作品散见于《收获》《江南》《西湖》《山花》《作家》《十月》等刊。获浙江省优秀文学作品奖、《山花》小说双年奖、西湖·中国新锐文学奖。出版有小说集《镜中》。现居杭州。
一
丁丰没想到会在这儿遇见牛丽莎。丁丰站在住院部一楼的电梯前,四周来来往往的都是人。他和牛丽莎中间隔了好几个人头,要不是她无意往后探了一下脑袋,他根本不会看到她。她穿一件铁锈红的外套,头发大概是很久以前烫的,东一簇西一缕地乱卷着。他微微张了下口,想不好到底要不要叫她。电梯门叮的一声开了,人群推搡着朝电梯走去。她的脸像是抽了下,回过头,跟在了人群后面。他望着她的背影,犹疑了一会儿,还是进去了。
电梯里有些闷。七八只手在那些数字键上不停地按着。他没有按。他要去的是八楼,他的一个亲戚在这里动了手术,便过来看看。电梯在二楼停下了,她没有出去。接着是三楼、四楼、五楼、六楼,几乎每上一层,电梯都要停一停。他边看着那个上升的红色数字,边观察出电梯的人群。他想,她要去的是几层呢?
那个数字最后显示为十七楼。他皱了皱眉,随着电梯上到了最高层。接着,他就跟刚才上来时那般,降一层停一层地下到了八层。
整个探访,他都显得心不在焉。他按例问了亲戚的状况,更多时间则在胡乱地思考。好不容易在病房坐满半个小时,他终于得以进入电梯,重新上到十七层。这一层是神经外科。电梯上方的那块蓝色牌子清楚地标明了每一层的情况,早在她出去时,他就注意到了。出了电梯门,再朝左拐,是一个半环形的护士台。一个护士正在本子上记录着什么。他走了过去,说,不好意思,我想打听一个人。护士把头抬起来,问,谁?他思索了两秒钟,报出了老K的大名。
护士把头低下了,她开始打起字来。1709,过了一会儿,她说。
哦……这么说,真的是他,他又默念了一遍老K的大名,问,他是什么时候住进来的?
护士有些不耐烦了,扫了一眼电脑,说,上个礼拜的事了,你待会儿进去问一下,不就知道了?
他没再说话,掉转头,从原路退了出去。
二
说起来,丁丰和牛丽莎还是老K介绍认识的。当时,老K正疯狂地追求牛丽莎,只是苦于没有机会追到手。原来牛丽莎有个好朋友叫林西。据老K讲,她俩一起上下班,一起吃饭、散步,好得就像连体婴儿。有这样好的朋友,当然是好,可问题是,每次,老K约牛丽莎出来,最后总能看到林西的身影。走路要跟,吃饭要跟,说话也要跟。更可气的是,她永远都冷着张脸,仿佛全世界都欠了她一屁股债似的。有这样的人在,还怎么谈恋爱?老K最后这样说。
这事听上去确实叫人头疼,但丁丰不明白老K为什么找他帮忙。
你先听我把话讲完嘛,老K说,你有没有想过,那女人为什么会横竖看我不顺眼?因为——她难看得要死(老K把“难看得要死”这几个字的音拖得特别长,丁丰甚至可以根据这音调轻易地想象出那个女人的模样)——没人追,就把气都撒在我身上了。所以,只要你出面,把她收服,一切就都不成问题了。
丁丰的眼睛瞪直了,你的意思是让我同那女人谈恋爱?丁丰虽然不像老K有那么好的女人缘,但那样一个丑女人,他情愿不要。
也不是真的要你同她谈恋爱,老K也急了,就是装一下嘛,或者,你想办法把她支开,让我和丽莎有单独相处的时间,怎么样?就当是帮兄弟我一个忙,还不行吗?
三
浅蓝的及膝长裙,大红的方口皮鞋,一张标准的鹅蛋脸,笑起来,眼睛弯弯的,像是一对月牙。丁丰望着牛丽莎,想,这样的女孩的确很容易叫人心动。他还想,如果不是老K先认识了她,那么,他也很有可能喜欢上她的。
而牛丽莎边上那位明显就要难看多了。方脸,蘑菇头,本就不高的鼻子上还架有一副厚厚的眼镜。等大家相互介绍完自己,边上那位也没有说话。她似乎并不打算开口。还是牛丽莎替她解的围。这是我朋友,林西,牛丽莎微笑着对他们说。
丁丰知道不少女孩,相貌平平,成天黏在那些漂亮女生的后面,她们就像是月亮边上的星星,黯淡,肃寂,倘使有人稍稍注意到她们一点,她们就会为之激动不已。但眼前这一位显然不是。那次见面以后,他们又见了两次,她的态度并不比头一次好多少。他试着同她讲笑话,说一些好听的话恭维她,甚至,在老K的怂恿下(这是老K的拿手好戏),他还买了份小礼物送她。那是个淡粉色的蝴蝶发夹,他挑选的时候,店主一再强调,这是他店里卖得最好的货,你女朋友肯定会喜欢。但她收到后,连看也没看就给扔了。
好歹也是人家的心意,你这是干什么?牛丽莎不高兴了。但林西始终紧闭着嘴,过了一会儿,她冷冷地说道,反正,我又用不着。
死三八。等她们一走,老K骂骂咧咧起来。丁丰没有附和,他心里想的是另一桩事。那是在林西丢掉那个蝴蝶发夹之前,有一次他们四个人一起走在马路上,忽地,林西停了下来,她左脚的球鞋带松了,她要蹲下来重新把它系好。牛丽莎和老K还在往前走着,他们一直在讨论最近的一部电视剧。这倒是给了丁丰机会。
你是左撇子?他试着用自然些的方式和她搭讪。
她的手停了下,是。
上次见面,我就注意到了。
他以为她会顺着往下说点什么,但她没有。她把鞋带系好,站起来。我和莎莎认识快二十年了,她突然说,莎莎赤脚学走路那会儿,我就已经认识她了。
一时间,丁丰不得这些话的要领,只是茫然地望着她。所以她朝他笑了下。那种笑,就像是在大冬天里冷不防掉进了一个冰窟窿,他只觉得寒意刺骨。
她说,你以为我会让她和你们这样的人在一起?
四
不可否认,每座城市几乎都有这样一群人:喜欢喝酒、抽烟、打牌,还时不时地因为一些事情打架。他们中的很多人并不是无业游民,就好比老K,他是有工作的,他是水泥厂的货车司机。有次,他打牌摸中了七张K,他的名号就这样被传开了。
他们当然算不上本分,但也不算什么地痞流氓。丁丰其实并不属于那一类人。平日里,丁丰烟酒不沾,要不是因为和老K的交情(他们同在水泥厂工作),他才懒得帮这个忙。
不过,事情的关键在于林西对这两个男人已然抱有一种成见。丁丰当然不知道这种成见是怎么形成的,总之,以他的观察,这种成见还会继续下去,它绝不可能因为他的解释而减轻半分。除非趁林西生病,你才有可能单独约牛丽莎出来,他这样同老K说。
但老K显然没了耐心,他开始着手另一个计划。在那个计划里,他们将在早上出发,坐船到达一个叫无麂岛的小岛。他们会在岛上留宿一晚,欣赏环绕小岛的一江碧水以及岛上烂漫的桃花林……这计划听上去不赖,但要过夜,约牛丽莎出来的可能性便小了许多。更何况,就算牛丽莎答应出来,林西也一定会随行而来。那么,这个计划又有什么用呢?
这你就不懂了,老K显得颇有信心地说,之前我们为什么不能支开这个死女人?还不是因为出去的时间太少?那么丁点的见面时间什么也干不了。但这次不同,我们有整整两天的时间,只要丽莎同意,我就不信没有机会。
五
无麂岛过去是个荒岛,直到本世纪初,全国各地到处都在发展旅游业,才有人来到岛上盖了家旅馆,又种了十几株桃树,便算是落成了一个景点。
丁丰他们到达无麂岛是下午两点。前一天晚上岛上下了雨,本就开得不太繁盛的桃花被打落一地,看上去更是稀稀拉拉。小岛的四面则是条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江,他们坐船来的时候就看到了。江面不宽,浑浊的水面上不时漂过几只白色的垃圾袋。
他们在岛上走了一会儿,发现那十几株桃树便是“桃花林”的全部。再往左走是一家旅馆。这是岛上唯一的旅馆,分上下两层。底下的一层,灰黑的水泥地上摆有三张八仙桌。一个农妇梳着条大辫子,正坐在其中一张八仙桌旁剥脚皮。见有人来了,把脚往水泥地上一放,招呼了起来。你们是吃饭还是住宿?她甚至都没擦一下手便拎起了脚边上的一捆芹菜,继续说,我们这里的菜都是自家种的,还有江里的鱼,新鲜得很。
牛丽莎的鼻子皱了一下,她是在老K的鼓动下才来这里玩的。老K跟她说,什么叫“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什么叫“世外桃源,人间仙境”,你去了就知道了。老K把无麂岛吹得神乎其神,牛丽莎和家里人撒了谎,说单位有活动才来的这里。她边上的林西早黑着张脸。此前,她一直劝牛丽莎别来,可牛丽莎就是不听——现在,林西的嘴角微微往上倾斜着,似乎在等着看一场好戏。
丁丰看到老K的手捏成了两个拳头。老K有个毛病,一发火两只手就会不自觉地握紧。事实上,关于这个小岛,老K知道得不会比他们三个更多。他是在一张报纸的右下角看到这个小岛的图片的,上面写着介绍,说无麂岛地处S县,是近年来S县重点打造的原生态岛屿;小岛的四面环绕着一江碧水,岛上还种有一片美丽的桃花林,云云。老K错就错在轻信了这则狗屁的广告。他应该事先踩个点,或者哪怕向周围的人打听一下也行,说不定就有人告诉他实情了。可他那时搜肠刮肚所想的是怎么让牛丽莎答应跟他来,又哪里会想到这些?
老K把拳头捏得更紧了。他在大厅里来来回回地踱了几遍,终于将目光停在了贴在大门口的一张纸上。那张纸跟A4纸一般大小,看上去灰塌塌的。他瞅了瞅那张纸上写的字,又瞅了瞅农妇,问,你们这儿能野炊?
六
野炊的地点在“桃花林”的右边。那儿有一大片空地,再过去则是座小山。山上种有松树、水杉树,还有其他叫不出名字的树。这些树大概有些年头了,看上去很是茂密。
老K手里拿着个铁锅,丁丰拎着一小壶油、一米桶鱼。鱼是农妇洗干净了,现剖的。她边洗边说,这是今天早上才抓到的,保准你们吃了叫好。老K的劲头上来了,“桃花林”和“一江碧水”虽名不副实,但能野炊总还是不错的。他在烹饪上向来很有一手,正好可以借此展示一番。牛丽莎的心情也好了一些。不过,她不喜欢在有人的地方(那片空地上站着几个人)野炊。于是他们朝着小岛的深处又走了一段路,直到四周再也看不到其他的人。
远处,西沉的太阳,墨绿色的山,连同脚下大片灰褐色的土地,使得一切都显得静谧无比。一阵风吹过,还能听到从山上传来的时断时续的松涛声。老K和丁丰负责搭灶,牛丽莎和林西则帮忙捡石头。如果不是因为后来发生的那件事,丁丰甚至觉得这会是一个不错的夜晚。
后来发生的那件事,究竟是怎么开始的?丁丰记得,先是附近的树枝偏潮湿,火怎么都生不起来,老K就说,大家一起去山上找点干树枝来。丁丰和牛丽莎都说好。但就在大家准备去山上时,一直不作声的林西说话了。她说,我走不动了。她把两条腿盘在了地上。
行。那我们去,你在这里休息好了。老K尽量不动声色地说。
林西却不领情,说,这破地方是你挑的,野炊的主意也是你出的,凭什么要大家跟你去?牛丽莎的脸挂不住了,她扯了扯林西的衣摆。林西不说话了。
丁丰没有料到林西会这样讲,但他亦不想吵架。他拍了拍老K的肩膀,意思是,我俩一块儿走吧。但老K已然被激怒了,说,不用了,我一个人去就行。
七
站在山下的路口往里看,只见两边树木参天。脚下,一条不宽的泥路,蜿蜒着伸向前方。泥路上杂草丛生,丁丰踩过时,几只虫子在他的脚边灵敏地跳开了。他又往前走了一百来米,发现前方多出一条岔路来。
丁丰是来找老K的。二十分钟前,老K独自一人上了山,但他走后,气氛并没有因此轻松一点。牛丽莎和林西坐在临时搭建的灶头旁,丁丰则独个儿坐在了另一头。过了一会儿,牛丽莎站起来了。她问他,你饿了吧?说着递给他一袋鸡爪。他接过,拿起其中一只,咬了一口。鸡爪的味道相当好,他连啃了几口,听到牛丽莎又问道,好吃吗?
好吃。
林西做的,幸亏带了来。
他吃了一惊,不由得瞄了林西一眼。
林西也在看他们,但她没有走过来。牛丽莎坐在丁丰旁边把头凑近了说,她其实不坏的;顿了顿,又说,她是刀子嘴豆腐心,你和她多接触几次就知道了。丁丰不知道牛丽莎为什么和他说这些,难道她以为我真的在追求林西?这时候,林西走到灶的这边来了。牛丽莎往边上挪了挪,好让他们中间腾出个空位来。
⊙ 廖伟棠· 摄影作品选1
本期插图作者 / 廖伟棠
一九七五年出生,香港作家,诗人、摄影师。曾任书店店长及杂志编辑,获香港青年文学奖、台湾《联合文学》新人奖及马来西亚花踪世界华文小说奖等。现居北京。
林西夹在他和牛丽莎中间,丁丰有些坐不下去了。如果说之前他还能扮演下追求者的角色,而眼下的处境只让他感到难堪。丁丰站起来,说,老K怎么还不来?我去找找他。说完,他就走了。
这座山远比他想象中的要复杂。丁丰在山上兜了一会儿,没能碰上老K。地上,零零散散的树枝倒是不少,他捡了一些,觉得时间差不多了,就走下山来。
老K还没有回来,牛丽莎也不在,只有林西一个人坐在那里。他想不好要不要开口和她说话,他走过去,把树枝放下,点起火来。火嗖的一下就旺了。
丽莎她去拿衣服了,林西像是在自言自语。
哦,他加了些树枝,又听到她问,你们那会儿在讲什么?
哪会儿?哦,没什么。
她狐疑地看了他一眼。
真没什么,他想了想,又补充了句,她就说,你挺好的。
林西不再说话了。紧接着,是一片死寂,除了火星子发出的噼啪声,什么声音也没有。牛丽莎还没有回来。他望了下通往宾馆的路,他不明白她为什么还没有回来,同样的,他也不明白林西为什么不去找牛丽莎。以她的个性,她应该会这么做的。
我们要不要先烧点什么吃?他试着打破沉默。他想找点事做,这样就不至于那么难挨了。但她只是坐在那里,爱理不理的。等她回来再说吧,她盯着那堆火说。
八
牛丽莎从旅馆那条路回来时天已经黑了。她在上衣外披了一条围巾,只露出一段漂亮的脖颈。不一会儿,老K也回来了。他把抱着的一大摞树枝扔下,道,这山,简直把我给绕晕了。
他们开始往火里添树枝,丁丰刚才捡的不多,很快就要烧完了。火重新旺了起来。老K手里拿着把锅铲,准备做顿好吃的,大干一场。也就在这时,林西突然站起来。我要回家,林西说。丁丰和老K对望了一眼,老K把锅铲放下了。
好了,好了,别开玩笑了,马上就有好吃的了。
我没开玩笑,我要回家。
老K的火气上来了,跟你说了,马上就有好吃的了。你到底想干吗?
我说了,我要回家。
呵……回家?拜托你看看现在几点了。船早没了,你怎么回去?
那不用你管。反正,我就是游也要游回家。
那你就游回去好了,老K朝她冷哼了一声。
游就游!林西拉起牛丽莎的手就要往回走,但牛丽莎只是站在原地不动。
西西,别闹了,我们说好了明天回去的。
林西的手松开了。你不走是吧?那行。她说着小跑着离开了。
神经病!等林西走后,老K对着那锅烧煳了的菜骂道。
老K。牛丽莎瞪了老K一眼。
她是神经病嘛。阿丰,你说,她是不是神经病?
有点吧,丁丰说,从某个角度上来说,林西的确很古怪。
就是,老K有些得意了,说,你想想,和她认识以来,她哪件事情是正常的?要不是看在你的分儿上,我早就同她闹翻了。
不是的,西西她人很好的,牛丽莎极力解释,我们从小一块儿长大,我再了解她不过了,她就是有点不知道该如何同人相处。
岂止是有点。老K不无嘲讽道。
老K!牛丽莎显然生气了。
好好好,我不说她总行了吧。老K把身子凑近了,说,我们还没吃饭呢,要不,我把那锅菜倒了,重新弄几个菜给你尝尝?
牛丽莎没有应他。她拉了下肩上的围巾(那块围巾就快滑下来了),说,我们还是去找林西吧。
老K不乐意,说,要我说,她肯定是回了旅馆,在那儿睡大觉呢。
那也得回去,毕竟我们是一起出来的。何况她一个女孩子,总归不大安全。
就她?还不安……不过,老K只说了一半就没说下去,火光下,牛丽莎的眼睛里晃动着一片红。
三人匆忙收拾好东西,赶回了旅馆,但林西并不在那里。先前的那个农妇正坐在一层看电视。牛丽莎从二层走回一层,问她,和我们一起来的那个女孩回来过吗?
没有,农妇说。
外头,天已经完全黑了,漆黑的江面在月光下像镀了一层光,但就连这光也是朦胧的,带着一丝吊诡。他们在岛上来来回回搜寻着,没有发现林西的一点踪迹。
在不知道找了第几遍后,老K终于发话了,这样找下去也不是办法。见他们不响,他又说,放心吧,没有船,她不可能出岛的。可这话越发加重了他们的疑虑。难不成她真的赌气跳了江?可这又怎么可能?他们默默地看了会儿江水,听到老K说,先回去吧,说不定过会儿,她自己就回来了。
九
那天晚上,林西没有回来。丁丰和老K住在旅馆二层的一间房,牛丽莎则单独住隔壁一间(那间本来是她和林西一起住的)。老K大概是累了,上床后没多久便打起了呼噜。丁丰听着老K的呼噜声,却怎么都睡不着。
回旅馆的路上,牛丽莎问丁丰,你和她说了什么没有?
我和她说了什么?他想。无非是林西问他牛丽莎对他说过什么,而他回答,她挺好的。仅此而已。他想不出那句话有什么不妥,但他同牛丽莎撒了谎——没有,他说。
隔壁房里传来了一阵声响,是拖鞋踩过地面的声音。这声音停了会儿,又响了起来。他猜想牛丽莎一定也睡不着。
第二天一早,丁丰和老K、牛丽莎急急忙忙赶往了码头。码头最早的一班船要八点才开,他们在码头上等了会儿,并没有看到林西。只有几个散客站在那里。
他们在码头一直等到了下午四点(中途吃饭是换着吃的),直到最后一班船快要开走的时候,才跳了上去。
最好的情况是林西已经回了家。这听上去多少有点天方夜谭,且不说别的,就是她的行李还留在房间里,那是她去野炊前放在那里的,里面装有她的衣服和一些现金。换言之,她手头根本没有钱。可他们也只能寄希望于此。然而,他们最后的一点希望也破灭了。林西并不在家。林西的父母见到牛丽莎,一脸惊讶……他们不明白为何林西没有回来。牛丽莎只能解释她们是分开走的,她还以为林西先回来了。
接下去当然是报警,四处找人。老K和丁丰也被揪了出来,但那已经不重要了。那几天,他们几乎每天都在担惊受怕中度过。他们害怕江里面忽然就浮出一具女尸,又或者,她在其他地方遭遇了不测。
讽刺的是,林西竟然回来了。她是在他们离开小岛的第三天回来的,谁也不知道这些天她经历了什么。她回来后,深居简出,甚至连老K和牛丽莎的婚礼,也没来参加。她从他们中间消失了,几年后,又去了国外。
十
牛丽莎打来电话时,丁丰正准备吃晚饭。这些年,丁丰自己成了家,又从水泥厂调了出去,慢慢地和老K的关系就淡下去了。
老K最近有联系过你吗?隔着听筒,牛丽莎的声音听上去有些扭捏。
没有,怎么了?
电话那头静默了会儿。那你有办法联系上他吗?月月这两天就要中考了,打了他几天电话都关机。
月月是牛丽莎和老K的女儿。他愣怔了一下。尽管他和老K走动得很少,但关于他的事他多少听说了一些。听说他从车队调了上来,专门替领导开车。他还听说他在外面搭上了一个女人。不过,这究竟是真是假,他就不得而知了。
你先别急,可能是他手机没电了,没准过会儿就联系上了。他尽量安慰她。又问她,你问了其他人没有?
都问过了。不过,他的那些狐朋狗友,不问也罢。后面的半句话,她是咬着字说的。
他能猜想得到她一个个拨打那些电话时的情景。要不是她实在没了辙,她也不会打电话给他。这样吧,你先休息,我再想想办法。
好。
挂了电话,他当即打电话给一个老K和他的共同朋友,可对方表示并不知情。他又去了老K常去的棋牌室以及舞厅,仍没能找到老K。手机上的时间显示已经是二十三点,他迟疑了会儿,还是打电话给了她。
老K,我没联系上。
哦,她的语气里并无讶异,倒像是早就料到了似的。谢谢你了,她对他说。听了这话,愈加让他难过,仿佛他才是那个犯错的人。
你别担心,明天我再找找看,问问其他朋友。
她没有接话,过了会儿,说,还是算了吧。
十一
丁丰之后还电话过她几次。有什么要帮忙的,就和我说,别客气。但她的回答无外乎是,我挺好的,又或者是,不用了,谢谢。这当然不是事实。实际上,就他了解到的情况是老K和她提出了离婚,但她死活不肯。这以后没多久,老K就从家里搬出去住了。可就是这样,她也没有打电话来,更别提找他帮忙了。
他们再次联系上,是在牛丽莎打听老K下落的两年以后。她突然打电话来说,老K出事了。原来,老K患有高血压,那日,他去棋牌室打牌,出门前忘了吃降压药,就突然倒下了,亏得边上的人拨了120才救活过来。
丁丰到达医院时已经是傍晚了。他看到老K躺在一张病床上,病床旁,一个瘦黄的女人坐在那里。病房里本就不大明亮的灯光打在她的脸上,他甚至记不起来她年轻时候的模样。她老了,他想。这时,她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你来啦,她说。
他不忍看她,转头看了一眼老K。怎么样了?
早上刚做了开颅手术,接下来就看他自己了。不过,她的声音低下去了,医生说了,这病,就是治好了,也容易复发……
他很想对她说,会没事的,但怎么都说不出口。他在边上立了会儿,把一个信封递给了她,说,这是我的一点心意。
她把信封推回来了。这钱,我不能要,我打你电话不是为了要钱。
我知道,可老K是我朋友,你先拿着,有的是要用的地方。
她又推了几下,不推了。
那么,我先走了。还是那句话,有什么要帮忙的,就和我说。
她没有回答,默默地跟在了他后面。
他们出了医院,又朝前走了一段路。在一个小弄堂口,他停下了。他说,别送了。她手里还拿着那个信封,说,这钱,我真不能收。你这是干什么?如果你还把我当朋友的话就收下。他的语气是命令式的。她的嘴哆嗦了一下,似乎是想哭,但终究没哭出来。
想哭就哭会儿吧,他突然说。
她把头抬起来了,一双眼睛盯着他。
我好久都没哭了。这么多年,我都习惯了……我没想到他会回来,以这样的方式回到我身边来……现在,他不会出去拈花惹草了,可往后……我该怎么办呢……她的眼泪流下来了,眼泪流经她那张褶皱的脸,竟让他感到了一种锥心的痛。
他把她搂住了。他的手轻柔地抚过她的背脊、发丝,他能感到那些泪水连同她这些年所承受的不可承受之重,正在洇湿他的身体。他们就这样相拥了好久,直到她把身子从他怀里抽了出来。
不好意思,我得回去了,她说。
他感到他的手指(前一秒触摸过她背脊和发丝的手指)微微颤动了下,但还是忍住了。她已经收拾好自己了,说,那么,再见。她把信封退还给了他。
这回,他没再坚持,默默地看着她消失在了人海之中。
十二
有一件事,丁丰没有告诉牛丽莎。在林西去国外之前,他和林西曾见过一面。那是在初夏,空气里到处都流动着燥热的气息。林西站在水泥厂门口等他。她仍旧留着个蘑菇头,戴一副厚厚的眼镜,看上去和过去没什么两样。
有空吗?我想同你谈谈,林西说。
他其实也可以不来的,自那件事后,他已经有好几年没见到她了,但他还是来了。
他们在一家茶馆的包房里坐下,很长时间内,她都没有说话。她在很专心地晃动她手里的那杯茶。她晃动了许久,把茶杯搁下了。
我要走了。
去哪儿?
国外。也许,以后都不回来了。
一瞬间,他感到空气变得滞涨了。他想到了那晚,她愤然出走。他们把小岛的上上下下找遍了,也没找到她。
那天晚上,你究竟去了哪里?他踌躇了会儿,终于问她。
她把头转过去了,脸朝向了窗外。
那天晚上,我哪儿也没去。我一直都在那个岛上。我是第三天早上才坐船回的家。
可你没有钱,也没有吃的。
你忘了?她瞥了他一眼,继续道,我身上带着些吃的。至于回来,则是托了那个旅馆老板娘帮忙,她还以为我们走散了。
你知不知道,那天你走了以后,我们把整个小岛都找遍了,也没找到你。牛丽莎还问我和你说了什么,她以为是我让你生气了。他说得激动起来。
当然不是因为你。她不响了,过了会儿,才接着道,几天前,我又去了一趟无麂岛。那个小岛上已经没什么人了,我在那座小山上走了一圈,发现当年可以一直通到旅馆的那条小路被杂草淹没了,根本分辨不清。
你肯定以为,那天我是在生丽莎的气吧?她还在说着。
的确是有点,丁丰说。
我是气她瞒我,骗我,可她哪里会撒谎?我太了解她了,我一看她的眼神就明白了。
丁丰知道林西指的是什么。这件事他是在老K和牛丽莎结婚当天才搞明白的。开始,老K还喜气洋洋的,但等十几杯老酒下肚,他的苦水便向丁丰倒了出来。据老K说,那天在岛上,他只是在那座山上转悠,寻找干柴火,没想到转着转着,竟远远地望见了牛丽莎。她正从旅馆里出来。他立马追了上去,把她带到了山上。他们在山上接了吻,又半推半就地干了那事。但无论如何,他也没有想到之后林西会出走、失踪,他和牛丽莎在山上的事也被揭发了出来。牛丽莎的父母知道后,他和牛丽莎就这样被板上钉钉了,他是在追逼下才同意结婚的。
包房里静得可怕。想起这事,丁丰不知道该不该跟林西说。这时,他却听见林西好像鼓起了很大的勇气,却又低声地跟他说道,其实,当时我更气的还是自己,因为我知道无论我再怎么努力,都留不住她了。没有老K,也会有其他男人……
她用手将脸捂住了。他有些难堪,沉默了一会儿,问她,牛丽莎知道吗?
她摇了摇头,说,我一直克制着自己,我不敢告诉她,怕吓着她;也不敢告诉别人,怕他们对我指指点点。就连那天晚上,当我对着那条河的时候,我以为我会有勇气跳下去的。可结果……呵,说到底,我不过是个懦夫……
他感觉胸口像是被堵住了,有什么东西正在猛地、不间断地撞击着他。
他想起了牛丽莎说过的话,西西她人很好的,她就是有点不知道该如何同人相处……她是刀子嘴豆腐心,你和她多接触几次就知道了。现在,他清楚她为什么会那么讲了。是的,她知道。她一直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