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 胡彦鸿 编辑 | 田宗伟
荆江大堤 千年筑就
◎ 文 | 胡彦鸿 编辑 | 田宗伟
如今的荆江大堤再也见不到千万军民抗洪的身影 摄影/杨文
自古以来,防御洪水就是长江中下游百姓生活的主旋律。两千多年来,这里广修堤坝,而荆江大堤就是其中最重要的一段堤防。它束起荆江肆虐的河水,默默守护着江汉平原18000平方公里的土地,却鲜有人知它已经1600多岁。江水年年涨,大堤年年筑,荆江大堤就是一部活的历史,向我们讲述着千百年来生活在这里的百姓和洪水抗争的历史。
正如长江流经四川盆地段称川江,流经三峡段称峡江一样,流经古荆州段的长江被称作荆江。长江携怒涛从两岸连山的三峡咆哮而下,在湖北省宜昌市附近穿过夹江对峙的荆门山,进入平坦的江汉平原之后,才放缓脚步。李白在《渡荆门送别》中写道:“渡远荆门外,来从楚国游。山随平野尽,江入大荒流。”荆门山外,长江进入了中国地形的第二阶梯,没了两山的夹峙,江水开始肆意流淌。
荆江自湖北省枝江市至湖南省岳阳县城陵矶,全长约300多公里,以湖北省公安县藕池镇为界,以上称上荆江,以下称下荆江。荆江北邻汉江,南接洞庭湖,是古云梦大泽(湖北省江汉平原上古湖泊群的总称)的区域。在漫长的地质构造运动中,荆江北部的江汉坳陷和南部的洞庭断陷不断抬升,中部的云梦沉降区持续下沉,河流堆积的泥沙在云梦沉降区形成三角洲,荆江就是从堆积三角洲上的诸多汊流中逐渐发育出来的。
知道黄河是悬河的人很多,知道荆江河段“船在屋顶走”的人却很少。由于泥沙的持续堆积,荆江河床不断被抬高,甚至连枯水季节也高于北岸地面,大水时在荆州的楼房上眺望江面的船舶,仿佛从屋顶上驶过一般。
2010年7月21日下午,汉口江滩龙王庙。受长江和汉江洪水的夹击,上涨的江水淹没了部分观景平台,但离1998年8月24日武汉关水位线还有一人多高,人们在江边赤足戏水,照相留影,丝毫没有洪水来袭的紧张与忙碌。 摄影/杨文
荆江河道蜿蜒曲折,下荆江尤为典型。绵延240公里的下荆江河道,直线长度仅有80公里,江流在这里绕了16个大弯,素有“九曲回肠”之称。每逢汛期,弯曲的河道导致洪水宣泄不畅,加之上游洪水又常与清江、沮漳河及洞庭湖相遇,极易溃堤成灾。因此民谚有云:“长江万里长,险段在荆江。”荆江从古至今都是长江洪涝最频发的河段。
荆江地区虽然水患频繁,但这里土壤肥沃,资源丰富,自古就是人口密集的经济发达地区,华夏民族的一脉——楚人就曾在此繁衍生息,这里也成了楚文化的发祥地。魏晋时期,中原骚动,大量北方人口移居于此,尤其是西晋时期,约90万北方移民涌入长江流域,导致荆州地区人满为患。到了唐代,荆州地区的经济持续发展,成为对外交通运输的枢纽,人口更为繁盛。荆江两岸地势低洼,湖沼遍布,筑堤治水是这片土地发展的重要保障。因此修堤筑坝成了荆州地方官的一大政务,历朝历代都有在荆江北岸修筑维护大堤的水利工程。
荆江大堤所保护的地区,自古就是一块河网交汊、湖泊众多的冲积平原。这块土地上的楚国是春秋时期最会治水的一个国家,在荆江尚未形成明显河床形态时,楚国就用零星分散的堤垸挡水。根据史料记载,春秋时代楚庄王推行“耕战政策”,令尹(楚国的最高官衔)孙叔敖曾提倡“宣导川谷,陂障源泉,灌溉沃泽,堤防湖浦以为池沼”。堤防湖浦就是指沿湖修筑挡水堤垸,这可能算是荆江大堤的雏形。
秦汉时期,长江所挟带的泥沙在云梦泽长期沉积,逐渐淤积出洲滩,形成以江陵为起点的荆江三角洲。荆江河床形成后,由于水流归槽,水位抬高,低矮堤垸已不能抵御洪水。到魏晋时期,长江的江水紧逼江陵城南(今荆州古城),直接威胁江陵城的安全。东晋荆州刺史桓温命陈遵在荆江北岸,绕江陵城修筑护城堤坝,取名金堤。据《水经注》记载:“江陵地东南倾,故缘以金堤,自灵溪始。桓温令陈遵监造。”这是关于荆江大堤修筑的最早记载。
五代时,后梁将军倪可福在东晋金堤的下游,荆州古城的西门外又修筑了江陵寸金堤。北宋时,荆州太守修筑沙市堤;南宋时,筑黄潭堤,并加筑寸金堤,经过两宋的扩建和修护,荆江大堤已初具雏形。明朝时,大堤上段修筑至堆金台,下段至拖茅埠。清顺治七年(1650年),堤防最终形成整体,长约124公里。新中国成立,荆江大堤的上段增筑至枣林岗,下段延至监利县城南50公里,自此,全长182.35公里的荆江大堤修建完成。
荆江大堤在未连成整体前,各段堤防的叫法均不一致。清代因“陈遵金堤”地属万城,故称万城堤,又因大堤属荆州府管理,称荆州万城堤。民国初年,以堤身全在江陵且费用全由江陵负担,称江陵万城大堤。1918年因堤居荆江北岸,改称荆江大堤,沿用至今。
人们将荆江大堤的修筑史简单概括为:始于东晋,拓于两宋,分段筑于明,合于清,加固于新中国。这就是荆江大堤形成的年轮,它是一部水利工程史,也是一部人与水的抗争史。从东晋到民国的一千多年里,按荆江大堤留存堤身的段面计算,整个工程共完成土方2900万立方米,石方23万立方米,这些土和石头全部是由人工搬运垒筑完成。荆江大堤的修筑时间之长,耗费的人力、物力、财力之多,在中国水利史上也是少有的。它的每一寸延伸,每一寸增高,都是江汉平原的百姓与洪水不屈抗争的记载。
1998年长江遭遇特大洪水,湖北武汉和江西九江多地被淹。图为江西九江市内区某地。 摄影/ Reuters /CFP
1999年夏,湖北军民在洪湖荆江大堤加固防汛。 摄影/ 章敦华-CNS /东方IC
荆江地区自古是兵家必争之地,历来兵连祸结、战乱频繁,但这里却流传着这样的民谣:“不惧荆州干戈起,只怕荆堤一梦终。”可见洪水之祸远胜于兵革之祸。荆江大堤位于荆江北岸,保护着江汉平原1100万亩的耕地和1000多万人口,涉及荆州、武汉等重要城市。180多公里的荆江大堤不仅是中国粮仓——江汉平原的安全屏障,它更是关乎沿江百姓生死的命堤。
又一个细雨绵绵的春日,我和李风再次来到荆州市沙市区采访。荆堤上行人寥寥,江面雨雾茫茫,远远有几个头戴斗笠的人在江边捞鱼。对于生活在荆江边的人来说,抗洪是他们出生时便携带的记忆。
杨剑是荆州市公安县人,从小在荆江边长大。1998年长江特大洪水时,他家处在荆江分洪区内。他说当时为了保障江汉平原和武汉的安全,公安县的33万人要在46小时内全部转移。那年杨剑刚刚18岁,他背着书包,提着衣裳,从镇上赶到县里就走了5个多小时。当时任国家防汛抗旱总指挥的国务院副总理温家宝,后来在听取了长江水利委员会专家的汇报后,改变了抗洪方案,埋在公安县段大堤里的炸药被取出。尽管当时并未爆破,但被转移的杨剑一家,还是等形势明朗后才回到“阔别”了18天的家。在这18天里,有33万人和1.8万头耕牛在外漂泊,其间共计798家工厂停工,大量商店停业、农田失管,付出60多亿元的经济代价,这在中国抗洪历史上是少有的。
历史上有关荆江大堤决溢的记录更是触目惊心。据史料记载,从公元1380年到1949年的569年间,荆江大堤共倒堤58次,平均不到10年就有一次水灾。每逢水灾,荆江两岸顿成泽国,给百姓带来沉重的灾难。清代荆州知府倪文蔚编纂的《荆州万城堤志》中记载:“乾隆五十三年(1788年),堤自万城至御路口决口二十二处,官廨民房倾圮殆尽,仓库积贮漂流一空,水渍丈余,两月方退,兵民淹毙万余……下乡一带,田庐尽被淹没,诚千古奇灾也。”昔日的荆州人每到汛期几乎是夜不能寐。“穷窝子,水袋子,栽架子屋,绑架子床,水一来就去逃荒”,这句民谣就是荆江百姓生活的真实写照。如今,水患的记忆已经逐渐在人们的脑海中退去,经过不断的修筑,荆江大堤犹如荆江边的一道巍巍“长城”保护着江汉平原百姓的安宁。
左:铁牛矶是荆江大堤最著名的险工险段之一,历史上曾多次出现险情,因此这里民间祭祀活动不断。 摄影/ 李风
摄影师李风拍摄荆江大堤两年多,他已经把荆江大堤从头到尾细细地走过很多遍。在采访回来的路上他告诉我,荆江大堤虽然只有180多公里长,但这条修筑于1600多年前的大堤其实是一部活的历史,两岸密集分布着众多文物古迹,沿堤之旅是触碰历史之旅。
4月的江汉平原到处是绿油油的一片,我们从宜昌出发去往历史悠久的荆江古城。汽车在高出地面十几米的荆江大堤上奔驰,江汉平原的春日景色尽收眼底。大堤两侧斜坡上的绿草犹如地毯般铺向天际线,堤边的速生林掩映着远处的农田,一大片嫩黄的油菜花和规整的池塘次第出现在视野里。
右:自古以来,荆州一带水患频仍,跟龙王爷搞好关系是关系到一方百姓性命和生计的头等大事。农历三月初三是传说中龙王爷的生日,每年这时当地的百姓都要在江陵县的铁牛矶祭祀龙王。 摄影/ 李风
荆州古城又名江陵城,明代始称荆州城。早在公元前7世纪,楚国在郢(今荆州古城北5公里的纪南城)建都后,这里就是楚国的官船码头,楚成王还曾在此修筑了渚宫。自明末清初最后一次修复以来,荆州古城已有350多年历史,是我国保存最为完好的古城垣之一。从荆州到江陵,大堤保护了大量楚国文化遗存,如纪南城、熊家冢墓、江陵楚墓和汉墓群。其中位于荆州区川店镇西山岗上的熊家冢墓,是目前已知的规模最大、规格最高、布局最完整的楚国高级贵族墓地。这个区域文物古迹众多,大量的墓葬还埋在地下保存,尚未出土。
从靠近古城的堤段往下走,不到1公里就到了观音矶。矶是指水边突出的岩石或石滩,是大堤的第一道防线。观音矶始建于南宋,因周围没有护坡,矶头直接伸进江中,是荆江大堤最著名的险段之一。观音矶上有一座宝塔,塔高7层,底层塔门的石匾上写着“万寿宝塔”。当我们站在平台上时,这4字却在我们脚下。这种独特的景象是源于淤泥堆积作用,将荆江的河床不断抬高,大堤也随之加筑,致使宝塔逐年“下沉”,现在塔基已经低于堤面7.23米。
现在荆江的防洪任务不像从前那么紧张,大堤上的草长得茂盛,出现了很多放羊的人,他们以前是附近的渔民。郁郁葱葱的草地和成群的牛羊让大堤呈现出草原风光,当水患的记忆逐渐在人们的脑海中退去时,这座千年古堤的历史也被尘封。 摄影/ 李风
我们走进塔中,迎面一尊跏趺而坐的接引佛像,慈悲宁静的脸庞在佛座前的烛火中晃动。我抚摸着两壁上的佛像,历史仿佛在手中复活。数百年来,万寿宝塔既是荆江两岸饱经水患的历史见证,又承载了人们制服水患的美好愿望。
农历三月三,是传说中龙王爷的生日,这对生活在荆江边的人来说可是件大事。每年这时人们都要祭祀龙王,祈求风调雨顺。听说江陵县的铁牛矶有祭江的活动,我们一大早便驱车前往。
铁牛矶位于江陵县郝穴镇,因该段堤坝的外平台上铸有一尊铁牛,故取名铁牛矶。这一带江面是荆江段最狭窄处,历史上曾多次出现险情。我们驶上荆江大堤时已近10点,远远就望见堤下的铁牛披红戴花,不断有人在铁牛座前烧香礼拜。
我们走下大堤,跟着一队抬着纸扎彩船的人走下通往江边的斜坡时,才发现主祭场原来在这里。在靠近江边的一柄黄罗伞下,一位道士身着道袍,手里拿着祭文,虔诚诵完后,向着江上拜三拜,然后点燃祭文抛向江中。他身旁那些来自四乡八邻的百姓,赶紧把准备好的一筐鳝鱼泥鳅抛入江中放生,还有人将衣物也抛入江中。
我来到一群老妈妈身边跟她们聊起家常。这群老妈妈大概有40多人,是距离这几十公里的江陵县沙岗镇人,前一天就包车来到附近的普福寺做法事。问起为什么要往江中抛掷衣物,老妈妈告诉我,那多是家中小孩子不穿了的衣服。抛入江中是为了告诉龙王爷,穿这衣服的孩子就当您已经收了,以后他们再到江边玩水,就请保佑孩子平安。
近中午时,人群渐渐散了,只有江边一块沙地上还有人围着两位道士。其中一个身着玄色道袍的道士,一边摇着彩扎纸船一边唱和着,唱罢又念了段祭文,然后到江边燃了纸船,法事才算结束。
念祭文的道士名叫彭于财,今年31岁,做道士已经15年了。他父亲也是道士,乡里人家红白喜事少不了要请道士来主持,做道士也是一种营生。彭于财从13岁开始,每天放学回家就跟着父亲学习各类祭文的写法、各种诵念的腔调以及各类法事的仪式,3年后便外出做法事了。彭于财说这些年乡亲们逐渐富裕了,政府也不再干预这些民间活动,他们的“生意”也越来越好,每天的日程都很满,足迹已经遍布江汉平原。
春日的阳光照在葱郁的大地上,荆江大堤像绿野中一条银色的绸带飘向远方。堤外,密密的防护林郁葱挺拔。千百年来,世代相传的古老祭祀活动在荆江大堤边不断上演。在风调雨顺的年景里,这里的百姓因土地肥沃、五谷丰登而感谢神灵的庇佑;在灾害频发的年景里,他们因洪水肆虐而祈求神灵镇锁江流、降伏洪魔。荆江大堤这条千年古堤已不只是一项水利工程,更是江边百姓的精神依托,诉说着他们对美好生活的祈望。
棕背伯劳会学别的鸟儿的叫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