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堂的树

2017-09-13 04:20王溱
广州文艺 2017年9期
关键词:纪念堂木棉姨妈

王溱

我住广州东,纪念堂在广州西,距离强化了它在我脑中遥远而神圣的想象。犹记得第一次见到纪念堂是在2008年(注意,是见到,还未曾踏入),那时坐了很久很久的公交车,终于在眼皮多次合上又勉强睁开之后,透过车窗看到了满眼的绿。

这确实有些奇怪。中山纪念堂最醒目的应该是那仿古宫殿式的八角形主体建筑吧?或者是矗立的孙中山全身雕像,至少也是左右两个花岗岩雕成的云鹤华表。然而偏偏那次路过的一瞥,留下的印象只有绿,各种各样的树。

要说树,广州百岁以上的古树名木有一万多棵,在沙面,或者光孝寺一带,名木随处可见,风姿各异,纪念堂的树算不得有多特别呀?

不明所以。

两年多前,我换了新单位,正好就在纪念堂的后面,那个朦胧又遥远的想象,忽然就变得生动具体起来。正式拜访了纪念堂之后,我也终于明白“树”对于纪念堂而言有着怎样的特殊含义。

据《广州民国日报》1925年9月14日要闻,广州国民政府颁令,规定每年的3月12日为大元帅孙中山逝世纪念日,这是国民党由政府出面设定的第一个孙中山纪念日。想来国民党政府把对孙中山的崇敬都寄托到纪念日里,关于孙中山的纪念日,除诞辰纪念日,逝世纪念日外,还有伦敦遇难纪念日、广州蒙难纪念日、总理第一次起义纪念日、五五总统就职纪念日等,这么多的纪念日,如果仪式雷同,就会对民众失去吸引力。于是,1928年3月1日,国民党中执会决议,孙中山逝世纪念日各地应举行植树活动,将孙中山逝世纪念日改为植树节。社会各界积极响应,至今在纪念堂陈列室展出的照片中,仍有纪念孙中山逝世三周年民众及中山大学学生在中山大学农场植树的场景。1929年2月9日,农矿部呈准行政院公布《总理逝世纪念植树各省植树暂行条例》,规定“各省应于每年3月12日总理逝世纪念日举行植树及造林运动,以资唤起民众注意林业”。据有关资料记载,随后每年的孙中山逝世纪念日,各界均举行了各种植树活动以作纪念,而今这些树,存活下来的都已长成能遮荫蔽日的大树了。

也许就是这样的原因,生长在纪念堂的树们比其他地方的树多了些理直气壮的气质。今年的高考作文题目是要考生通过几个关键词向外国青年介绍中国,我想,如果介绍广州的话,“纪念堂的树”会是个不错的关键词。

每日午休时分,我的脚经常会循着惯性迈进中山纪念堂。这个点刚刚好,纪念堂不是游客的,它属于青绿交错,高矮对视的大树小树们。

如果从正门进,树们就会以主体建筑上的“天下为公”几个字为中心左右列队欢迎。趁着疲于应对游客闪光灯的主体建筑和孙中山铜像在打盹,两侧的树们就借着风,隔空闲聊起来,许是讨论那只贪嘴的鸟,许是抱怨那吐丝的蜘蛛,话语被风串成一串,在孙中山雕像前面的空地上摇摇晃晃,激动处,连那两棵95岁高龄的白玉兰也失了端庄,爆开朵朵花蕾,招摇地香气四溢。随手捡起掉落的一朵玉兰,凑到鼻前,多少能嗅出些老广州的味来。上世纪90年代初我刚上小学,第一次到广州访亲,姨妈带我坐渡轮回家,就在码头边上,有老人把玉兰花捆成小捆出售,香气沁心入鼻。我还在讶异这些花居然还能卖时,姨妈已经买了一捆叫我拿着,我就这样小心翼翼捧着广州的味道第一次横渡珠江。到家后姨妈把玉兰花养在一个小碟子里,倒上清水,却不让我碰了,说是花捏久了会坏,说这话时姨妈是严肃的,跟警告我不许碰她写字台上的资料一个表情。一晃二十多年过去了,姨妈早已退休,我顽皮的儿子在她家胡闹疯玩时,姨妈竟也笑嘻嘻跟着他闹腾。她脸上曾经严肃的表情,而今落在了我的脸上,我板起脸训斥儿子不许乱来,却忍不住忆起玉兰香来。你说,眼前这两棵老顽童般的玉兰树,年轻时是否也严肃过?是否经历过坎坷岁月之后,终将回归纯真与豁达?

我们从左侧逛起吧,这边更阴凉些。你看,时值壮年的大叶榕刚换了嫩绿的新装,一眼望去,难免有装嫩的嫌疑,大夏天的,偏如春天般讨喜,惹得鸟儿也来歇息。纪念堂的鸟儿似乎也懂得“天下为公”几个字的意义,特别是一种全身黑色的鸟,走路八字脚,头一伸一缩,毫无顾忌地把纪念堂当成自家的庭院,屋檐上蹦蹦,树荫下跳跳,椅子上啄一啄,管你有人没人。与之一样放肆的还有六七月份的蝉,也不知到底躲在哪儿,这棵也有,那棵好像也有,占据纪念堂的各个角落放声高歌,歌声竟然全方位无死角。据说纪念堂主体建筑里面由于声力学的巧妙应用,不用话筒声音也能传到每一个角落,莫非这些蝉在纪念堂待久了也得了真传?我想起虞世南《蝉》中的诗句“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用来形容纪念堂里的蝉是再贴切不过了。

排在大叶榕后边的是一斜列的龙眼树,密密麻麻的果子挂满枝头,很是馋人。在可以摘之前,它们最大的作用还是好乘凉。树下那一排石椅抢手得很,来迟无位。

乘凉的人们,大多是像我在附近上班的,趁着中午到绿荫底下喘口气,换换心情,或自拍,或看报,或三五閑聊。也不是稀罕绿色,毕竟后边就是越秀山。纪念堂的树荫,是一种充满正能量的宁静,这是别的地方的树无法比拟的。也有住附近的居民,摆上简易版功夫茶具自斟自饮,或是在石凳上放了个塑料袋,像在自家厨房一样摘豆角!一切都是那么自然的,像在必胜客点了杯饮品,或是在麦当劳点了份薯条,心安理得的,慢条斯理地享用,蝉扯着嗓子当背景音乐,听不出半点的不和谐。

夏日的雨总是不按常理出牌, 遮阳帽刚取下来扇风,豆大的雨点就当头砸下来。暴雨洗刷下的纪念堂却是一如既往地淡定,屋檐高傲翘起,不像别的建筑似的一下雨就成了爱哭的娘们,屋檐下滴滴答答泪流不停,想必当年日寇轰炸纪念堂时,它也是一副波澜不惊的姿态吧?纳凉的人们作鸟兽散,瞬间就不见了踪影,让人新生恍惚:这地方刚才真有过人的温度?一惊一乍的冲洗过后,纪念堂的琉璃屋顶,赤柱石栏,便幻化作一幅淡雅的青绿文人画,让人恨不得题上几句诗,再盖上印章。我踮起脚走在半湿半干的小道上,总觉得在交错的树木间,也许能有一个角度,能看到自己所处的时间与空间,能洞悉岁月与时代的秘密,或者更幸运的,能听到伟人寄予后人的低语。许是缘分未到,我连着逛了好几个中午,也找不到那个角度。endprint

在降临纪念堂的无数场暴雨中,有一场雨里藏着我的心事。因为接连几件事的打击,我被突如其来的焦虑压得透不过气来,我不断地问自己:我写作是为了什么?我到底能写什么?带着深深的自我怀疑,我不自觉地又迈进了纪念堂,我想找一棵合适的树倾诉,纪念堂那么多树总会有一棵是我的树洞吧?很遗憾,我走了一圈,没有一棵有树洞。然后毫无预警地,那场雨就来了,顶着大大的太阳,很突兀地就来了。我用双手挡在头顶上跟着惊慌的游人一起奔跑起来,雨水打在我身上,把我胸口沉甸甸的压力浇得湿漉漉的,仿佛随时可以滑落。我忽然觉得这种感觉很微妙,就像丢了壳的蜗牛,狼狈之余忽然感到一阵轻松。我站定不跑了。有什么好跑的呢,该来的总是会来,来了就安静地接受吧。我就站在那里,在很多榕树的包围中,静静地看着模糊的雨帘后匆忙的身影一个个消失在各种屋檐下。雨水卷带着我的心事流到地上,灌溉了旁边根须虬杂的老榕树,老榕树把它从根里吸上来,沿着凹凸不平的树干往上输送,挂到最高的枝干某一片叶子上,叶子又被暴雨打落,我面无表情地看着落叶在雨水中旋转挣扎,也不知它们最终是否能如愿“化作春泥更护花”。

右转就到了纪念堂背面,这里应该是320多岁的木棉王的地盘。运气好的话,四五月就能欣赏一场木棉飘絮:礼炮声响,棉絮大雪般从天而降,抱成团的棉絮飘飘扬扬后散落在地,零散的棉絮就俏皮了,在半空玩半天不肯降落,丝丝绒绒的,有人称之为“广州雪”。就是这“雪”会让人鼻腔发痒。我就亲眼目睹几位老人家,在木棉花爆开时,开心得像孩子看到泡泡似的,伸手就抓,却总也抓不住,最后干脆蹲在地上捡,拿纸巾仔细包成一包,塞进了挎包里。

当然,爆絮的不是木棉王,而是它对面的那棵小年青。王是高傲的,喜怒不形于色,它身旁立着一块石头代表了它尊贵的身份,石头上刻着字,字选自广州市第二任市长朱光写的《望江南 广州好》:“广州好,人道木棉红,落叶开花飞火凤,参天擎日舞丹龙,三月正春风。”而今三月早过,老去的英雄花成了清热利湿的良药,新一代的英雄花又开始飞火凤、舞丹龙,等着最后化作利民的药材。单位传达室的阿姨就曾借着近水楼台的便利,晒了许多木棉花干煲瘦肉水给大家喝,祛不祛湿尚且不论,那甜丝丝的汤水给单位徒增了许多幸福感。

也许,在某个无人注意的时刻,或者趁人类熟睡的时候,木棉王就会把纪念堂里所有的树召集起来检阅一遍,正色道:“都放庄重点,我们可是为伟人而栽。”就像现在的老人家语重心长地给孙子孙女讲以前老一辈是怎么艰苦节约一样,我猜后一辈大抵是不会听的,至少变着法子阳奉阴违。比如王对面那棵小年轻,它是热烈的,雀跃的,甚至有点叛逆的,浑身上下散发着急于表现的渴望,一种属于成长的气息。它总是在路人驻足拍照的时候,把身子挺得直直的,把最美的一串花挂在靠近建筑的枝丫上,擅于捕捉角度的摄影师们就能拍出“黄墙蓝瓦红棉花”的经典美照来。

在木棉盛开的时节,这个角落的长枪短炮并不少见,手机自拍更是咔嚓不停。我不止一次听摄影爱好者们指着年轻的木棉树感慨:“这边的木棉花开得更好呢。”我不禁偷偷瞄了一眼木棉王。

王终究是王,王总是包容的,也深谙时代的规律。它目睹过满清王朝的灭亡,见证过广州起义的惨烈,经历过叛乱,看着身旁的总统府被夷为平地,在日本侵略者的炮火下傲然挺立……它总是不喜不悲,不声不响,微笑著看着一切,包括纪念堂的职能变化。它的身后就是纪念堂的主体建筑,如今里面是个大型演出场所,在这里的演出五花八门,有传统的粤剧粤曲,也有西式的交响乐音乐会,有让人哈哈大笑的相声,也有让人尖叫的明星演唱会。向来孙中山纪念日与演出活动一直颇有渊源。据《广州民国日报》记载,当年在孙中山诞辰纪念日里,广州各戏院还会举行观影打折活动。时至今日,在孙中山的各种纪念日里,纪念堂也会组织相关的演出活动以作纪念。

折回,从西三门出。门口的大叶榕,根深叶茂,即使伸出墙外的那一枝桠已经被砍掉,另一枝桠还是铆足了劲往外长,为墙外的行人遮风挡雨。你看,我一直没找到的那个角度,这棵树却找到了。不是谁都能荫护一个时代呵,何不学学这棵树,一心只荫护一个路人?

恬淡,心安。暮色淡。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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