鸟语花香中的本土化

2017-09-13 04:17江冰
广州文艺 2017年9期
关键词:广东

江冰

过岭南进广东到羊城,那是“鸟语花香”之地。

花城广州初春季节,盛大花市近于尾声,而花与果相连,轮到佳果开花登场。常见三种:荔枝、龙眼、芒果,似乎也是一夜之间,挂满枝头,细碎淡白或淡黄,一瞥而过,小花成簇,不仔细看,还以为是满树冠新发出嫩叶——均是低调且朴素的花,却酝酿着八月夏季绚烂的丰收。木棉花落尽,枝干始发叶,从喧闹到安静,倒愈发显示英雄树之伟岸,默默佇立,等待明年的繁花。此起彼伏,岭南花市从不落幕。

与鲜花为伍的是岭南佳果。进入夏天,佳果登场。除了名头响亮的荔枝、龙眼、芒果之外,小粒成串的黄皮味道特别:甜甜酸酸中裹挟一种异香,不是流行的味道,却带有几分特立独行的风范。剥开果皮,轻轻一挤,果肉果汁一起入口,丰满果肉包容着一颗果核;果肉晶莹,果汁丰盈,果核竟然如未琢玉石般耐看。成串黄皮挂在树上,亦是婀娜多姿,绿叶黄果,随风飘拂,潇洒自若。岭南佳果中,她属阴柔女子,空灵飘逸一类;每年产量似乎不大,却占有炎夏果品一席。愈是奇异,似乎愈加显示本土特色。

1990年代到广州,墙上广告赫赫然写着“濑尿虾”,看得惊心动魄,为何有尿?询友人,不甚了了,百思不得其解。2016年广州春节花市,“香港撒尿牛肉丸”极其抢眼。为何以“尿”命名美食?不禁微信朋友圈求教。微友踊跃回应,最后佛山学者文春梅回答最佳:香港叫“濑尿牛丸”,当年随星爷电影风靡内地,名字也就跟着国语化了。牛丸即爽口弹牙的牛肉丸自不必说,濑尿却有双重讲究:一是性状要求,一口咬下去,须有汤汁喷射出来,所谓“爆浆”是也;二是品质规定,必得用濑尿虾取肉捶浆速冻为馅,才是真正“濑尿牛丸”。濑尿虾形体较大,因其被捉时会从腹部喷射无色液体,故粤人呼为濑尿虾,外省称之虾菇、爬爬虾、皮皮虾,余以为皆不如“濑尿虾”形象生猛。西江流域有一种米粉叫“濑粉”,在摊头当着食客的面现榨米粉,将新鲜米浆倒入竹筛,用手拍打,“濑”字即是形容米浆从筛孔奔涌入沸腾汤锅的快乐过程。香港土生草根屎尿屁文化,恰恰与港英政府时期正统洋派高雅文化相映成趣,自认低贱却不甘沉沦,既有童真百无禁忌的悦乐,又有青年冲撞规范的勇敢。麦兜故事里有一首《屎,我系一督屎》唱到我流泪。也有北方微友回复:一方一语,在我的家乡,濑尿是尿床,而在西北东北,尿的是炕。边看边想,不禁莞尔。本土特色,就在日常。

“鸟语花香”之后,第三样就排到美食。“食在广州”,美食遍地。去近郊黄埔古村,不多见的咸酸,与濑粉带着旧日时光;常见的河粉、艇仔粥、云吞面、萝卜糕、萝卜牛杂一类是家常街坊,抬头不见低头见。双皮奶有点贵妇人娇气,现磨芝麻糊则是邻家女孩,亲切许多。至于虾饺、猪脚姜则是早茶里的顶点,稍显庄重,是街巷里的大院,虽非深宅,却是有钱的人家。为何没有猪红汤?飘着韭莱,洒多胡椒,配以小火煎过的芋头糕,外脆内糯,一汤一糕,相辅相成,相得益彰,虽然平常小吃,却有至鲜回味,乃吾挚爱。食物日常,人情浓郁。

粤人无鸡不成宴,鹅亦吃得风生水起,尤其是广东潮汕。鹅肥体大,肉虽比不上鸡嫩,但粗犷造型,酱香透彻,颇有食肆菜品大将之风,尚存山村旷野气息。羊城郊外乡村老店,古法炮制,更具风味。肥沃大块,嚼劲十足,兼具烤制、焖烧、蜜汁等多种风味,各家不一,均称本土特色。大盘上席,规模宏伟,我食半只,价一百元,亦是盘大肉实。满口肉香,食之难忘呵。一瓢一食,亦是本土。

美食之后,可见民俗。广东人节气祭祀,较内地人突出且明显,颇有章法,坚持不懈,亦成日常。印象中广东潮汕最重祭祀,没料到粤西吴川亦不示弱。近去吴川,无意间进了市郊一村三圣庙,印象深刻。不但庙宇轩昂,而且两进三层,有专人管理香火,供品丰富,却也家常。但令我诧异的是:宗教民间,普泛信仰,包容群神共处,和谐一室。儒道佛三足鼎立,民間神各得其所。从前在清远北江边已感受三元归一,不仅儒道相携,而且与佛家亲近。据说此为广东明清两朝宗教合流缘故,是合乎岭南民众祭拜多神有求必应之心理呢?还是地方性思潮浸淫民风?我询主持:为何进门三神端坐,赤面关公居中,白发孔子于右,手拿书本文昌公于左呢?主持答:关公皇叔为尊。我即言:孔子是历代皇帝封的圣人。主持听了,顾左右而言他。我则大惑不解,礼仪尺度何在?看看三楼八仙供台,四仙一排,两排分坐,其中却有孙悟空孙大圣探头出来,不免滑稽,仿佛正剧中插科打诨的角色呢!村中信众颇多,似乎还做饭烧水,有一男子席地而坐,闭眼哭诉什么,旁坐数人倾听,是一种祈祷还是集体安慰呢?居然还有扶乩画符,开了眼界。二楼有北帝妈祖,三楼供送子观音,看来村民有求必应,各取所需,互不干涉,抑或皆大欢喜,均有衷心供奉,以至人神同欢。四季祭祀,古法不变,广东本土文化底色之一。

吴川在湛江,名头不及雷州半岛,那里有石狗,百越遗存,已列入广东四大文化之一,但其方言独特,民俗殊异,似又独树一帜,并非雷州文化统辖。且自古海河码头,三江汇流。改革开放后,以收废品起家,涉足建筑,多房地产老板。风闻民风剽悍,风俗古旧,重经商,轻读书,对读书人尊敬程度远低于雷州半岛和高州。踏入吴川,询问众人,笑而不答。引我拜访粤西唯一状元林召棠故居,广东文化开发较迟,历史上只有九名状元,比起占了鳖头的江浙——江苏80多人,浙江60多,是为小户。但道光吴川名声大振,林召棠38岁殿试夺魁,一举成名天下知。林家不似雷州半岛土著,乃闽南迁入。据说六世祖钻研堪舆,赴江西学习道法,归乡按风水规划林氏村居。此后家族渐渐发达,科举兴旺,官宦功成者,赐地买田,范围遍及粤西,远至高州,每年秋收,收租获粮,稻米满车,聚集霞街,可谓富甲一方。有经济基础,必有尖端人才,代代积累,世家发奋,终有状元,天下闻名。不过,林状元世评“三清”:清秀、清瘦、清廉,与林则徐清流一路,官运不达,最高正五品,与状元多至宰相,相差甚远。不过荣耀吴川,振奋文风,那是水到渠成。但我感觉文风似乎不如高州延续传统,上世纪80年代后即以建筑地产老板为傲,风气陡转,文脉中断。其中历史缘故,是否值得玩味追究呢?可见俱在广东,看似渊源同一,其实不然。何况本来百越南蛮之地,偏偏有梅岭古道、潮汕沿海、客家南下三股移民力量介入,还有西江、北江、东江,移民流徙,客家南迁——又如何不碰撞,不交汇,不变化呢?正所谓历史风云际会,地域气象万千。endprint

广东美食,在北方菜衬托下,更见细腻精致。今年夏天去东北,遭遇长春地道东北菜。粗犷豪放,粗瓷大碗。一笼蒸老豆腐,铁制汤勺一瓢,辅以豆瓣酱洋葱末即食,豆香纯朴,但稍显简单;绿豆芽加点韭莱炒粉丝,色相尚可;血肠五花肉煮酸菜,虽然肥而不腻,用材方式粗放;玉米面成糕,火锅焦煳成一尾翼,分量实沉;完全不经刀工,只用手扯杂菜:叶呵葱呵豆芽呵,长短间,乱纷纷一盘——原态蔬菜,豆酱凉拌;弱在工艺粗糙,或拌或煮。优在形态原初,黄绿杂呈;弱在食材味道少了交汇,无有煎炒焗烹。贵在老家农家、淳朴传统,一个“烀”字,近似大锅干炒闷熟。远离“疏影横斜水清浅”之雅致,亲近“春到溪头荠菜花”之清新。上菜开餐前,居然两位毛头小伙拱手祝福,用小小花轿抬来几瓶啤酒,且辅之锣声响亮,乡村气氛即刻浓郁弥漫。真是“咱爸咱妈地头坑头”,粗瓷大碗浓浓乡情。这样气派,我想一定会让广东凤城厨子惊上一惊吧?

日常感受之后,也可以小小提升。网上一个段子说:“北京把外国人变成中国人,上海把中国人变成外国人”。同属一个级别“北上广”的广州呢,我以为“是一个把所有人变成广州人的城市”。也许,你并不以为然——其实你不懂广东人,其实你不懂广州人。温水煮青蛙,滚水泡浓茶;冬瓜薏米煲老鸭,汤汤水水做粤菜。他们看似随和包容,看似低调不争,看似不排外,其实骨子里有一份顽强,有一份说好了是坚守,说歹了是顽固的生活态度——任你风吹雨打,我自岿然不动。这种态度基于日常生活的“闲庭信步”,基于世俗人生中的点点滴滴,貌似不深刻,貌似很家常。仔细体会,广东的民风与大陆内地迥然不同,尤其是列入“北上广”的广州。注重日常生活,注重感官享受,注重休闲娱乐,注重个体开心。既保有传统生活方式的浓重痕迹,又带有西风熏陶的丝丝缕缕。且别小看这种街坊气氛、街坊气场。风云际会,历史机缘,这样一种生活态度,每每影响天下,镇定全局。比如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由于吻合了整个时代的民众心理,暗合了一种在广东稀松平常在内地却别开生面的普遍情绪,便成就了一场伟大且意义深远的“文化北伐”:粤语、粤菜、流行歌曲、商业观念、加之“小女人散文”、张欣张梅的都市小说,一道北上,惠及全国。无形中证实了一条经济学的规律:“有需求,就会有供应。”

张欣的都市小说,从一开始就独树一帜。因为她的目光始终盯着都市——与乡村联系淡漠的都市生活。不似大多数大陆作家,表面上写都市,根子却在乡村。张欣笔下,都市的时尚,活色生香;都市的生活,纠葛缠绕,气象万千。注重当下都市,张欣独一份。张梅小说始终浮现一个形象:羊城街坊行走的年轻女子,不一定有大理想的献身精神,却一定有着面对日常生活小事的“恍惚眼神”。即便她的长篇小说《破碎的激情》,也多是岭南阴柔的“小气象”,而有意疏离时代历史的“大格局”。黄爱东西的随笔,更是“小格局”取胜,来自日常的细微感受,构成随笔散文的“生活质感”和血肉肌理。梁凤莲的长篇小说《西关小姐》也充满了对于广州老街的描写,日常生活中流露的本土热爱洋溢全篇。她们文字的阴柔委婉,接续前辈作家欧阳山《三家巷》的地域传统,与岭南文化有着天然缘分。

文学之外,还有艺术。所谓广东艺术家,比较其他省份略有不同,大致有三類:完全本土的;青少年甚至童年迁徙来的;近三十年改革开放以后进入的。他们的创作又可以分为三类:完全本土生长的;本土生长却向北方致敬的;外来入籍却一心向南方致敬的。不过,虽然出处不同,但广东的一个好处是:英雄不问出处,笑迎八方来客,汇集各路英雄。商场如此,艺坛亦是。第一次在广州市区公共汽车亭广告栏看到许鸿飞雕塑大幅图片,十分震惊,直觉与广东本土文化具有天然亲切感:务实低调,注重日常生活,专注感官体验。不是纪念碑,亦非民间艺术;不是古典正统,亦非底层草根。不由联想南宋名百山《货郎图》,但似乎又非同类。上个月去广东本土雕塑家许鸿飞石磨坊艺术工作室参加活动,仔仔细细地将“肥女人”系列观赏一遍,慢慢领悟其系列雕塑名扬天下的缘由。恰如专家所言:许鸿飞的“肥女人”不臃肿、不累赘、不丑陋,不但肥而不腻,反而活力十足,有力量、有质感、有勃发生命力。且在美学上突出一种与肥胖臃肿相反的指向:飞动、快捷,乃至轻盈。这些特质又与雕塑人物的天然幽默感、日常喜气感交融汇合——深得大众百姓喜爱,是一种并不高高在上、接地气、重日常的艺术方式和艺术风格。这一点也暗合了广东本土文化气息,与本土生活态度与方式如影随形。许鸿飞石磨坊艺术工作室里,展览著名画家黄永玉多幅国画书法作品,珍贵异常。这位已逾90岁的艺术顽童,笔墨放肆,挥洒自若,笔下生风,趣味盎然。与“肥女人”相映成趣。什么趣?谐趣。发乎自然,发乎天真。亦可视作广东地域“本土化”底色之一。

今年遇到两位奇人:一是止庵;一是李淼。奇人奇观,余音袅袅,回味悠长。比如,读李淼的随笔,有一种天空飞翔的感觉:清冽得不无仙气、空阔得不着边际。翻看简介,居然是著名理论物理学家。幸好还有同时代读大学经历,可以揣测当年音乐学院学生刘索拉小说一篇名扬天下,如何成为这位理科生跨界文学的一个召唤。老实地说,他笔下的宇宙暗物质,我所知甚少。好在他优雅的文笔,以及文青气质,使我们在诗意的向往上有可能找到共同的兴趣。尽管如此,我依旧对他充满好奇。“弦与空气是这么简单。光落在画布也很简单。”读读这样的句子,你不会觉得美丽中包含着一种玄机吗?在与他对谈的沙龙里,我时时感受他的诗意:他毫不忌讳地坦白自己本质上是一个诗人,他谈如何受到北大校友海子诗歌影响,如何在日本俳句中找到感知世界的路径。读他的《向往另一种生活》,通篇溢满生命的感觉,活跃、明朗、健康、真挚,毫不虚饰——

如果是冬天呢?冬天一定是在广州过的,即使十二月,桂花依然生长和开放,任何一个普通小区里都可以闻到桂花香甜的味道。作为已经退休、全副精力将工作与生活融为一体的人,我并不会体会到晚年的那种秋刀鱼之味。写作之后的饮食环节一定要在餐馆中完成,也许是下午茶吧?饮茶的馆子里坐满了年纪与我相仿的老人。直到现在我也说不上一句完整的粤语,这不要紧,广州向来是最包容的城市。

我再次明确地铁定地喜欢上了这种感觉——在弥散和跃动中,能够不经意地一下子抓到事物的本质。像一只悠然游动的大章鱼,触角四散。随波逐流,突然,触角收拢,抓住猎物,一击而中。止庵与李淼,都是跨界的文学人:一个是执业十多年的医生,一个是著名物理学家。他们摆脱了这六七十年以来大陆文学不少束缚与陋习——因为真挚面对世界,所以忠诚一己内心,保持这种与生俱来的感觉。我喜欢,由衷地喜欢。

我的“本土化”思索,就是在这种既弥散又尖锐的感觉中展开的。我宁愿暂时抛开那些学术成规、那些理论框架,而用一己真挚真切的感觉去接近事物的真相,去触摸本土文化的形态,去感知她们的气质,而并非一开始就摊出精神——这个稍嫌庄严庄重的招牌。招牌有可能很大、很显眼,但也有可能遮蔽许多。包括细节,包括那些日常生活点点滴滴。行文至此,仿佛天定,我读到新出报道:刚刚获得世界安徒生奖的大陆儿童文学作家曹文轩,在今年香港书展上的一个讲话:“今天,不再安于自己批评家的角色,而一个个争当思想家。我们的文学批评进入了有史以来最好大喜功的时代”。“精微的文本解读几乎没有了”。我颇有同感,深以为然。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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