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大海温柔,比闪电激烈

2017-09-13 02:32梅真
广州文艺 2017年9期
关键词:故乡诗人人类

梅真

我与生态诗歌同行将近十年了,从我还做学生的时候起,从我认识黄礼孩诗兄的时候起。 在这样一个浮躁世俗的、欲壑难填的时代之中,我们的交往简单、自然、投缘,志同道合。见面可能还不到六次,却对彼此的文字、创作、个性、思想了如指掌。赞同、欣赏、佩服都不足以形容我有这样好的榜样、朋友、同志的幸运感、自豪感。然而作为一个研究者、批评者,我要尽量客观、专业地去评价他的诗歌创作,如果带有半点情感上的偏颇,那也是因为某些诗句让我思想共鸣,感性爆发。

当我在香港收到礼孩的新诗集《谁跑得比闪电还快》时,首先要批评的就是它的装帧。封面太简单,做了多年编辑出版的他,给我的书设计得丰富多彩的,但他自己的诗集,明明可以靠颜值,却偏偏只靠右下方非中心的一排小字中英文标题吸引读者,小到不如畅销书《李嘉诚致富之路》作者名字那么大。很明显礼孩是不想致富的,否则不会自掏腰包坚持办那么多诗歌活动。

米黄色的封面,除了“谁跑得比闪电还快”的疑问吸引我们走进他的书里面,就没有什么花哨的东西了。只有翻开来看,才发现原来里面是“低调的奢华”,和他主办的诗歌奖一样,品位和艺术感不输国际大奖。书内有多幅黄色滤镜的旧相片插图,有艺术品一般纹理纸的插装。令人惊叹的是那纹理里面有着细碎的树叶,像是标本,又像是告诉我们这本诗集就是大自然的树叶做的。

我看穿了礼孩的小把戏,这展示纸质的原材料目的就是一语双关、一石二鸟的。不仅纸张取材于大自然,他诗歌的灵感也是来源于大自然。他的诗句,就是用树叶、海水、闪电、风暴、大地、土壤、花草的意象编织而成的,是最自然的编织,但不是简单的编织。

没有人说他这本诗集是生态诗集,我也不说。我不是玩弄文字小把戏,而是经过这么多年的生态诗研究,越来越发现,“生态诗歌”只是一个定义和概念,不可把每位诗人的创作限定在是或不是生态诗的框框里。因为我更加肯定的是,好的诗人都是具有生态思想的,都是崇敬自然、向往自然的,绝不会赞美破坏生态的行为,绝不会喜欢工业化的有危害的事物,而且对人类的欲望、行为都看得很透彻。礼孩的诗,不是每一首都是特意用生态诗的角度和主题来写,而是潜意识当中深层的生态思想影响了他很多的创作,是像血液流动一样的融合,不是头脑中的主观故意。

“闪电”的张力

相比美国生态诗人比如罗宾孙·杰弗斯,对美国社会赤裸裸的批判、大胆的揭露,礼孩显得温柔和隐忍得多,但是力量绝不亚于“闪电”,反而还符合人们的审美与情感接受方式,在情感与力量之间形成一种张力。小说创作需要戏剧的张力,诗歌创作需要情感的张力。对人类的批判和对自然的热爱,是礼孩诗歌基本的张力。

《谁跑得比闪电还快》是诗集的代表作之一,其中的张力也具有代表性:

河流像我的血液

她知道我的渴

在迁徙的路上

我要活出贫穷

时代的丛林就要绿了

是什么沾湿了我的衣襟

丛林在飞

我的心在疲倦中晃动

人生像闪电一样短

我还没有来得及悲伤

生活又催促我去奔跑

“渴”与解渴——“河流像我的血液……她知道我的渴”就是一种张力;“我要活出贫穷”和“时代的丛林就要绿了”之间也是一种对抗;“人生像闪电一样短”和“我还没有来得及悲伤”又是一种矛盾。有人在阿尔卑斯山路旁竖起了路牌,写着“慢慢走!欣赏啊!”人生何尝不是应该欣赏沿途美景,实际上却被生活驱赶着、催促着。这可以是现代人生活和共同命运的缩影,也是人类发展的缩影。历史的车轮已经变成经济的巨轮,变成了极速列车,人类盲目追求发展,被金钱名利的欲望驱赶着前进,早已忘了生活的本质。觉得“疲倦”和“渴”的人已经开始清醒,宁愿“活得贫穷”,也不要被“时代的丛林”沾湿,但无奈还是被催促着奔跑。

诗歌《被抵押的日子》中,诗人也批判了“微信上耽溺于幻想的人”,“低头族”和“网迷”是现代生活中最普遍的人群,礼孩说他们“早已遗失了过去的游戏和四处生长的生活”,在他们的世界里只有虚拟的网络,可怕的是“湿地消失,教堂被毁”,没有了自然的本来之美,没有了精神信仰,生活变成了“一条没有归途的路”,他们把原本美好的生活“抵押”给了时间,其实是浪费了光阴,“那些被抵押的日子充满了敌意”,张力就在这“敌意”之中。因为有敌意,所以生活“正向我们追赶而来”,这是一种强制性的追赶,就算虚度光阴,这些人群也有“被爱的需要”,总有一天要过正常的生活,需要阳光的滋润,需要生活的动力,不能再做行尸走肉,直到“隐身的暮色,爬上他人生的山坡”。黄礼孩不是单纯批判这些人群,而是看到他们内在的需要,想要唤醒他们内心的爱。

在诗歌《花园突然升高》中,人类就像“久居看不到喜剧的房间”之中的“寂灭的脸”,生活是孤独的“互不相爱的人”,诗人鼓励着、呼唤着人们“卸下空洞的言辞”,“必须忽略手机微信上脆弱的风景/冲下楼去,你身后隐秘的花园突然升高”,这升高的隐密花园,就是人类原本与大自然的联系,生活本质的美好与生动。

“爱没有遗忘这一点,它学习着把心灵还给自然”(《蓝花楹》)。爱和信仰,是人最宝贵的东西,否则人有什么资格自认为是高等动物?甚至凌驾于万物之上呢?在《黄昏,入光孝寺》中,诗人在一个神圣的宗教场所回忆着人原本的信仰和精神的美好:“在从前,我们信仰不可见的事物/相信影子和影子的影子,相信光”,而现在呢?“此刻,就要收攏的光线为你说出一切”,科技的发达自认为可以解释一切自然现象,把自然万物都“祛魅”了。科学的理性太过自信,而大自然总有一些神秘“暗潮的影子难于触及”,是人类的局限性无法掌握的。人类应该谦虚,祈祷,尊重自然,有精神信仰,不可盲目自大,以自我为中心。

因为是诗,有时候思想比较朦胧难懂也无可厚非。比如《条纹衬衫》,诗句精彩如“凭什么去揭开生活的纽扣/疑问是条纹衬衫、穿在身上,像一个从污水之和里/上岸的人,淌着水”。从生态学的角度亦可以解释被异化和污染了的生活、人生。张力在于对“阳光猛烈地折射生活”的渴望,现实却是“阴晴不定的游戏、为躲开谜底而涂黑这个世界”。endprint

隐忍不等于不敢于揭露和批判现实的真相,温柔不等于懦弱。在《最后时刻》一诗中,诗人塑造了一个“敢于冒犯的人”的形象,有反抗冒险精神的“他”,是诗人的另一个自己,也是很多敢冒人类、世俗之大不韪的生态诗人的写照:

他跨过禁忌的门槛

与命运那条黑狗周旋

有风乱卷,飞沙走石

依靠内心的隐身之火

他吓跑那团黑退回黑暗之门

我说的没错吧,礼孩已经多次用到“隐身”一次,作为隐忍但蓄力反抗的一种内心的状态,绝不冲动,但有内在力,感性之中带有成熟的理性,只有这样才有稳定的力量,厚积薄发,又如“一滴不死的海水,它有扑不灭的火焰”(《庇山耶音乐会》)这般的持久力、爆发力。

厚积薄发的力量只有在一个人能够独照、内省时才能积累。《独自一个人》的诗句里更加贴近诗人自己平凡的日常生活,像一篇随笔。写了某天早上,或者是每一个早上,就像华海诗句里“今天的黎明,就是所有的黎明”一样,礼孩白描式的生活是这样的:

今天早上,我没有草木可以修剪

不存在的花园,在梦里也找不到门

今天早上,我去赶地铁,不断地

接近生活,在生存的深处

今天早上,像一个遥远国家的地图

蓝天上的云朵多么陌生

一路上,没有人与我谈起天气

在一滴水里,我独自一人被天空照见

这里的“我”,清醒地分出梦境与现实,理想与生活,“我”的独自内向型的思考,才更加接近生活的本质、生存的意义。 “赶地铁”的生活是异化的现代化生活,才会给人以“遥远”“陌生”之感。而恢复生活的本来面貌,回归简单自然的生活,才是诗人所向往的。

“早晨,不需要一只公鸡来提醒阳光”已经打破了文学惯有的模式,在《与扎加耶夫斯基共进早餐》的过程中,一切都是自然、闲适的,表达“我热爱草木寻找自由呼吸的国度”的愿望。生活应该是美的,值得欣赏和享受的,有“无数的珍宝埋在生活的某处……寂寞之物或失意之事都是漏网之鱼”(《庇山耶音乐会》),生活的美好不应成为“他生命的滴漏”。诗人批判的“他”因为四处行走奔忙,“网罗鸦片、网罗美色、网罗王阳明”各种欲望的追逐并不能让人满足,“他”还是“与此岸游离不决”,错过了真正美好的、“愉快的事物”,永生遗憾。

回不去的故乡

礼孩常常给朋友写诗,交流唱答。

在送给诗人安石榴的诗歌《从故乡射出去的箭》中,他首先赞扬了“安石榴”这个笔名:“以石榴村命名时,村庄仿佛刚出生/一切怀着自然秘密的生命/都在叫喊,为这一意外的美名”,因为这名字代表故乡,代表自然的秘密和生命之美。而朋友安石榴的命运,却是“搭上命运的火车”背井离乡,“没有岩石可靠,没有马匹可养”,离开故乡的安石榴在现代化都市的“异乡”中,常常是感到无法融入和“不安”的:“写一本不安之书”,“不安,提醒着你去遗忘现实的惶恐”。礼孩看到安石榴的内心深处,看到他夜宿故乡时的“整夜无眠”,看到他“夜起观天象,如一场梦的追寻/他要在星空里寻找自己不存在的故乡”。

为什么故乡还在那里,却像华海曾经说过的一样:“故乡回不去了”呢?这是一种复杂的感情,不是简单的“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那样的思乡之情了,而是因为故乡已经物是人非,今非昔比,已经变化得让人不敢相认了。河流、空气、树木,都已经被污染、破坏。在故乡,已经没有存在感,人失去了根源一般。这种感情中不仅有思念,还有无奈、自责、痛心。礼孩观察到的安石榴,从表情到内心都有着微妙的、复杂的情绪:

你从酒中醒来,转过身,奇异地微笑

石榴村之于你,即便眼睛被蒙上纱布

顺着风嬉戏着送来的石榴之香

呼吸着空气里飘荡的记忆和神灵

你也能长驱直入,回到童年的故乡去

可见“童年的故乡”是熟悉的,对于现在酒醉夜宿的故乡,却是陌生的、“黑暗”的、“不存在”的。因为这个村庄已经异化,不再是纯朴自然、美丽洁净的故土了,现实之故乡已非记忆之故乡了。

巧合的是,在写给诗友梦亦非的《在甲乙村》的那首诗中,诗人们遭遇了同样的返乡的尴尬,原本“早年的布衣之乡,它是你的咏物之诗/一片已知和未知的土地/交织风雨雷电,也交迭着命运/在黎明到来之前,被你一遍遍说出/这是一开始就存在的苍凉归途”,但是多年后与众诗人还乡之时,梦亦非却“眼睛漂浮出群山,忧郁之云像地图的影子”,而没有返乡的快乐与熟悉感,正如诗人“梦亦非”的名字一样,故乡非梦中之原生态的故乡了。这种叫人痛苦的陌生感依然从诗歌字里行间里透露出来:

并没有唱片上的唱针磨着山水

去理解树根与岩石恒常的对话

夜色压低了嗓音,夜色是一壶浊酒

尚未到来的世界在外面闪耀

深夜,我们围着炉火交谈

出奇地喝出了门外的闪电

不得不说“磨着山水”“夜色压低了嗓音”“喝出了闪电”的陌生化手法太富有修辞文采,当应该再熟悉不过的故乡变成了“尚未到来的世界”那么陌生的时候,配上陌生化的新奇诗句,确实与传统的思乡恋乡之诗大為不同。没有温情,只有“闪电”——那种无法预测的、稍纵即逝的、激烈的恐惧感。

故乡回不去了,异乡更加使人不安。在《阿尔卑斯山》中,诗人写道:

生活不需要精心的设计,来到阿尔卑斯山用它的空气、水和食物暂时摆脱些什么借来的异乡,半心半意,难有安心之处

身在异乡为异客,是什么让人思念故乡呢?这种异乡不安全感,却让人暂时摆脱了故乡的陌生感,不是对故乡异化的一种讽刺么?在最后几句诗行之中,竟然在异乡找到了故乡的感觉,看到了原本故乡的样子:

在白皙闪光的晨气到来之前

进入她自然伟大的神邸endprint

在那里,借助万物的坦诚

乡愁如身上的波浪由于思念而颤动

“故乡在别处”,与其说是对故乡已异化的讽刺,不如说是一种爱之深责之切的惆怅。有谁现在回到故乡,特别是乡村,还能真心地觉得所有的变化都是好的?农民离开土地,连人带地一起卷入城市化进程,不再为那些生机勃勃的粮食蔬菜而骄傲自豪,而是为房子车子现代化而亦步亦趋。若是没有一种对失去故乡、失去乡村、原野的忧患意识,那就等待着被科技、工业的巨轮碾压成碎片吧。

童年与故乡一样,应该带有最美好的回忆。即使那是“一段又穷又冷的光阴”(《童年是一块糖》),但诗人向来不怕贫穷,贫穷之人才有“甜美的愿望”,才会为糖一样美妙的事物而激动不已。儿童还没有被金钱、欲望所异化,有的只是更亲近自然的心和简单的、特别容易满足的物质和精神需求,只要有“小月亮”“小兔子”“大白兔奶糖”,就是个“欢喜的淘气鬼”了。就像“勤奋的小蚂蚁/它搬运着比身体还大的物体/唯一的奖赏是一块糖”,诗人以不灭的童心,表达“我敬佩这小而美的蚂蚁/它拒绝不劳而获的庇护”。而随着人的逐渐长大,世界的不断变化,只能感叹:“这世上有许多美妙的事物/仪式里的影子已经在树下长眠/花朵,蚂蚁,糖衣/它们都成为童年的遗物”。诗人用了一个很重的、常遭到避讳的词——“遗物”,可见其对美好事物、纯真心灵不复存在的感叹、痛心。

纯粹的生态心

如果以为在诗中歌頌大海之广阔,赞扬一下花草之美,用些拟人比喻,堆砌些华丽的辞藻就是生态诗,那就大错特错了。只有纯粹的生态心,才能写出真正生态的生态诗。

生态诗不会把自然当作一个客体或者比喻的对象,不会把人当主体而凌驾于自然之上,也不会故意谄媚自然,以标榜自己是热爱自然的。纯粹的生态心,是与自然融合的、平等的,不分彼此的。在《给飞鸟喂食彩虹》中,礼孩说:“我并非想恭维牧场般的地中海”,他也承认“没有谁可以免于时间水纹带来的印痕”。只有“推开迷途,试着给飞鸟喂食内心的彩虹”这种方式,人的内心才真正与大自然联系起来,融合在一起,才会使“一个人携带的地中海,越来越辽阔”,不再孤独存在于异化的城市中。

作为人类的一员,诗人批判人类,不断自省,却以一颗谦卑之心,去崇敬自然,以自然物为偶像。比如崇拜树叶:“树叶在飞扬/在散发着新的气息/我不能飞扬/我对命运所知甚少/常常忘掉一切”,多么谦虚的自卑感,与那些把自然当作万物、狂妄自大、凌驾于自然之上的人类截然相反,多么客观、非人本主义的生态之心,也是一颗自省自知之心。

他常常赞美小动物与小昆虫,并不把它们当作比人类低级的动物来看。在《飞鸟和昆虫》的字里行间之中,我们看到诗人发自内心的崇敬:

我知道飞得再高的鸟

也要回到低矮的树枝上

……

我知道再小的昆虫

也有高高在上的快乐

在诗人的内心,已经不把人类置于世界的中心,人与万物平等,自然秩序不再由人来规定高等低等,无论飞得再高的鸟还是再小的昆虫,都和人一样有其生存的价值、地位和重要性。如果没有纯粹的生态心——生态整体主义思想,非人本主义思想,其实是很难跳出人类中心主义的思维模式。而黄礼孩跳出来了,清醒明白人类真正的地位和价值,就是应该尊敬自然、保护生态,只是大自然当中和万物一样平等的一员。

对“再小的昆虫”的崇拜常常在礼孩诗句中出现,除了辛勤搬运的蚂蚁,他竟然还崇拜小得不起眼的、慢吞吞的蜗牛,不再是儿歌里唱的那样,被作为“黄鹂鸟”而高高在上的人类所嘲笑,在礼孩的诗歌《它在摆脱速度带来的繁华》一诗里,蜗牛的形象颠覆了:

避开火辣的阳光,躲过耀眼的事物

它有一颗冷酷的心,喜爱密林深处

鸟道绝人迹的寂静生活

与卑微生命为陪伴

并非出于弱小或物以类聚

而是上帝自有其安排和效力

再小的事物也有千山万水的缩影

就像未结成的水滴躲在高高的云天

它伸出来的触角够得着天使的脸庞

礼孩也很狡猾,他对蜗牛的崇拜在常人看来很荒诞,但实际上是以对比的方式来批判人类,给狂妄自大的人类一个新的角度来反省自己,就是从自然界小生命身上谦卑地学习,学习蜗牛那种能够海陆两栖的“烈焰般的生活”“冒险家的乐趣”“螺旋般的演变”,还有更多的品质:

时间是一门耐心的艺术

教会它与世俗保持距离,与火光保持距离

远离一切急于求成的事物

蜗牛学习着,用生命的黏液控制着欲望

它不妒忌那些看起来高大的幻影

一生都在摆脱速度带来的繁华

他崇拜蜗牛,高度赞美它“拥有更少才是极致/慢到与内在节奏吻合就比从前更美/把理想的光引向内里,万物沉默……”我们常用“禽兽不如”来形容某些道德败坏之人,这首诗的观点是隐藏的“蜗牛不如”,这不就是站在蜗牛的角度,给自认为高等动物的人类,充满着妒忌心和欲望的人类,急于求成、盲目追求发展速度、制造繁华、拥有各种物质资产的人类,狠狠打了一记响亮的耳光吗?

诗人的批判从不带粗言,总是那么温柔却一针见血。《生活的警句仅是一朵花》中他批判着:“人们却不断在反向中出发/一切看起来合乎真理,生活的警句仅是一朵花/在理想国被关闭之处,浪漫主义的余晖在普照”,即使一朵花不足以警醒反向出发、逆天而行、在破坏家园的路上渐行渐远的人类,理想国的失败和浪漫主义的影响也会继续,因为“无人愿意在此等美妙的歪曲响起”,没有人会愿意走向毁灭之路,只是还有很多人沉迷其中无法自拔,尚未清醒。而“怀乡者”就是开始清醒者的代表,因为怀念往日生活和纯净故土,才懂得忧患,才愿意改变,“像一朵带来自然复苏的花/被遗忘在权利之外”,遗忘权利,回归自然,用纯粹的生态之心,才能带来复苏。endprint

在自然界中的存在,万物都是有互相交流的,不过这一点只有纯粹的生态之眼才能看到。在《两只蝴蝶在交谈》中,诗人就发现了这一点,“一朵云呼唤另一朵云”,并提醒人们注意到万物的交流,“人们在此愉快畅谈,没有人想起/两棵树之间是否躲着幽暗的密探”。万物的关系是神秘的,千丝万缕的,人与万物,人与人之间,也是如此,如“所见未见的玫瑰,绽放人性的欢笑/半梦半醒里跨距间的倾听/就像心灵之内有一个对话的他者”。这是主体与主体之间的交流,不是主客体之间,几乎是互相理解、相互交融的,没有距离和等级的。这是纯粹的生态之眼才能看到的,而且对此,诗人是深信不疑的:“这个相互允诺的时刻/两只蝴蝶之间的交谈/不存在被隔开的空白”。

同样,《夜气》里,诗人也鼓励我们去“凝视每一样深不可测的事物/直至它在内心变得简约起来”,也在夜深人静时听到“一个生灵呼唤着另一个生灵/每一个都在相互倾听,带着看不见的气”。这些隐秘的交流,不是世俗之眼轻易能看到,不是世俗之心轻易能感受到的。

生态之心能感受到自然物之间隐秘的交流,也能感受到“世界潜藏在细微的变化里”。在《一切事物被重新安排》中,诗人保持着敏感的感官,从嗅觉(咖啡香味)、视觉(巢房里射出的霞光)、触觉(凌晨的潮气)到听觉(细碎的脚步声)等各种感觉当中体会到世界的细微的变化,就是自然变化的规律。“他写信回国/在自己的梦里”,看似是思乡或爱国之情,但看到最后一句,其實不然:“海洋遗忘,冰山坍塌/就在此时,他所珍爱的事物,被重新安排”。生态诗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特别是这样的抒情,在梦里写信回国,而不是现实中,有着刺痛人心的“遗忘”和“坍塌”的情感:故国的所珍爱的一切,已经变了,被破坏,或将再生,或被重新安排,但已不是记忆中的秩序和样子了。

诗人清楚地看到,在人类的行为破坏之下,许多事物在一一失去,比如草原,比如珍稀动物,比如干净的河流、空气。在《许多事物在失去》中,礼孩写道:“鸟失去鸟巢/草原失去狮子/光在黑暗中消失/它们头上飘着乌云”,“它们在劫后追逐/自己的绝路”是多么具有悲剧色彩的结局,令人感伤、悲愤!最终“大地无一遮蔽/我停留在那里/我将在那里失去”,这结局,比《红楼梦》“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结局更为绝望、悲惨:大地上一无所有,只有地球上最后一个人,孤独地死去,一切消失归零。

很多时候,诗人对人类的世界是失望的甚至绝望的,但对于自然还是抱有希望的。在《被命运温柔看见》一诗中,他一开头便说:“一些事物已消失,因为光的缘故又活过来/春天和草叶经历了火的徒劳/泉水重新湿润了出口……”他对人类没有信心,却对自然的循环再生、万象更新有着信心,因为自然的生命力顽强、永恒。就像生态整体主义思想人为的那样,自然先于人类而存在,如果人类破坏它,人类也会自取灭亡,而在人类灭亡之后,自然靠其神秘的力量和顽强的生命力又会再生,依然长久存在下去。如同在《坎布拉》中诉说的一般:

在到来之前,多种动物植物已空缺

我的到来并不多出什么,也没少什么

……

鼎沸的人气哈在自然的镜面

万物的面影也模糊了

……

风吹着世间的子虚乌有,吹着一条受阻的路

在坎布拉,失去狼的山,波光的涌动多么寂寞

……

“人”在这首诗里对自然界来说是可有可无的存在,让万物模糊的存在,是“子虚乌有”的。诗人对“鼎沸的人气”嗤之以鼻,他的态度和做法是“在繁花盛开、人声鼎沸之前,我将独自离开”(《在禾木村》)。可见诗人对人类的失望,对人类在大自然中扮演角色、应该有的自我认知、地位的重新反省和思考。另一首《喀纳斯》也表达了对人类的失望和对自然的希望:

生活常出现时差,动物与我素昧平生,各自呼吸

但临终的植物充满诱惑,它们有最后的秩序和美

……

所有的事物,幸存下来的,配得上它的苦难

它不欠命运什么,也不反抗时间,它安静地存在着

我们不需要把别处的东西带给喀纳斯

它是苍穹和沃土,包括眼前这一片死寂的雪原

它是自己的太阳,没有义务等待谁才升起

诗人并没有与动物故意套近乎,他笔下的自然就是最真实客观的“素昧平生”的自然,有着“各自呼吸”的最自然的“秩序和美”。很多美国的生态诗人,特别是罗宾孙·杰弗斯,预言着自己的霸权国家灭亡,因为对大自然也有霸权,而礼孩虽然没有如此大胆的诅咒,但他也预言了只有“安静存在”的大自然,不亏欠、不反抗、没有义务等待谁,即使经历人类发展带来的苦难,也会“幸存下来”,值得永恒存在。

礼孩笔下的《香水师》与奢侈的名牌香水无关,只与自然内在奇妙的、有着神秘规律的“秩序和美”有关。他也许是将大自然比作为培育花草的香水师。更重要的在于这些植物的香味怎样相互融合成美妙的“香水”的:

草木荟集缓慢的光线

它们一遍一遍地潜入纹路

时间为万物所纠缠,那是欲望的缘故

含香的植物,腹部保持着摸不着的烟

它们的呼吸远比想象中的舒缓

把纹理的形状伸展到阳光下

这些诗句内在的美好正如他的诗集内页的装帧,将草木花叶纹理的纸张嵌入写草木纹理的诗歌之中,相得益彰。“它们混合在一起,内在的秩序/需要你从光的角度来厘清/甚至从输送绿色津液的茎管/听见钟摆有节奏的声音”,这种美和香气,来自于那神奇的“内在秩序”,那和谐美妙的“混合”,甚至那种生机勃勃的“输送”。诗人将这个过程描绘得新鲜灵动,充满意味。他赞颂这样奇妙的融合:

从未见过的事物

它们危险却又暗藏生机

就像森林底部的灰尘

吹去十重苦味后,彼此便得以相见endprint

冥想吧,光已停在你的睫毛上

轻灵战栗的泪水,向每一个生灵致意

香水的答案,不止于水

对于“香水的答案”的生态诗学的解释,除了礼孩,可能找不到第二个。这个答案“不止于水”,而是种种植物按照内在秩序相互融合的,是“暗藏生机”的,是“吹去十重苦味”后,才能够得其真味的。

更有趣的是,除了植物的内在秩序之外,像一则笑话一样的诗作《人与家禽》还讨论了现时代人与动物的自然秩序的“充满非逻辑的荒诞”:狗拿耗子,猫却袖手旁观;“为何猫是宠物而猪是食物”;“叫农庄的地方不一定鸡犬相闻”;“名曰花园之处未曾有花香”……对比起来,只有在乡下,“人吃五谷杂粮,养鸡犬成群”,才是简单生活的享受,才是顺其自然、“一切理所当然”的,“从来不探讨狗是宠物的问题”。这首诗对现代都市里供城市人吃喝玩乐的“农庄”、昂贵高档的“花园”有着非常切合实际的诙谐的讽刺,这个角度的思考和批判不愧是一种有意思的创新。

在《青海湖》中,诗人批判了“汽车 房子 游乐设施”都是“人们手中欲望的钉子/横七竖八地钉入沙滩/又叮叮咚咚钉入湖水”,人类的行为让自然害怕,“小小的玫瑰回避人的抚养”,“鸟兽虫鱼的争鸣”也“如枯叶逝去”。结局是凄惨无望的:

没有什么是可以庇护的

哀悼之诗已随民歌沉入湖底

文明被移开,湖光暗淡下来

星星在这个夜晚

它的命运被钉入深渊

一个“钉”的动作,已经具有刺痛、深入的破坏力。这个动词准确、生动却赤裸裸地揭露了人类对自然(包括对人类自己同胞)的残忍。“钉”不仅有切肤之痛,更直插心脏,危及生态整体生命。而这个“钉”,平时被人们美其名曰“建设”“创造”,实际上最终会变成可持续发展的毁灭,因为是不可扼制的欲望在“钉”。

与充满欲望的都市生活相反,乡下人的生活才是诗人所崇尚的,《飘香的饭菜不需要多余的技艺》也勾起了人们对简单自然生活的热爱和向往。闲暇时诗人最喜欢从“腐朽的风吹过的拥挤的街道”回到南端乡下,在旧房间里看风景,而如今看到的却是“耕牛在减少,金黄草垛也在消失”,他只剩下孤独感,只有在“平凡的花草”中才能重获童年,他建议人们去拥抱和聆听自然,向“被忽略之美”致歉。他渴望保留的生活方式是“与父亲说一些向暖而生的话语”“星星是一位可人的厨娘,后院亮起了温暖的灯”,而回歸自然的美好生活,其实就是“一种遗忘了的味道重新升起,飘香的饭菜不需要多余的技艺”,其实越简单、越自然、越保持初心的生活越温暖、越踏实、越幸福。

不是所有的人都能控制自己的欲望,甘心过淳朴的生活,吃最简单的饭菜。《没有人把鱼放回大海》一诗中,看看现实的人们为了满足无限的食欲,露出什么样的嘴脸:

失去腥味的海潮围过来

疆域越来越小,吃客越来越多

影子鱼在下着死亡的卵

游走在美食者的肠胃里

像一尾尾黑暗,思想已无力诞生

告别吧,先生

过于盛大的晚宴已早早收场

这不幸的、海盐的味道

并非是群星睡在大海银色的梦

已经晚了,先生

休渔的行动未能改写疯狂的过错

好吧,就让时间再信赖一次觉悟的旗帜

相信吃客在心底升起忏悔的祭坛

祈祷吧,需要一个永恒深茫的大海

洗涤一切世界的陈迹

读完这首诗,礼孩的诗集已接近尾声了。我的心里五味杂陈,竟评不下去了。礼孩啊,在“黑暗”“思想无力诞生”之时,你对于“先生”(人类)的态度到底是失望、绝望还是仍然抱有希望?是“告别吧”“已经晚了”“不幸”“收场”“未能改写疯狂的过错”的绝望?还是“就让时间再信赖一次觉悟的旗帜/相信吃客在心底升起忏悔的祭坛”的最后一线希望?

我们心里都是复杂的,除了写诗,除了祈祷,我们还能做什么?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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