莉莉安

陈乐

一

莉莉安没想到听完《我是歌手》徐佳莹声情并茂演唱《莉莉安》后的第一分钟，和她如漆似胶的徐世帆在微信里郑重其事地跟她提分手。莉莉安的眼泪唰地就下来了，她望着对观众反响强烈淡定自若的徐佳莹，错愕地用左手深深地狠狠地掐右胳膊，并像突发癫痫的精神病患者语无伦次地哼唱她挚爱的《莉莉安》。她唱每一句都感觉世界更冰冷一些，她就像被突然塞进了零下几十度的冰窖，她和徐世帆过往的悲欢离合瞬间像好莱坞电影疯狂的特效画面一帧帧被掷地有声地冻结，定格。那些生动活泼的画面立刻呈现在她瞳孔失焦的眼前。莉莉安尽了最大的力气去镇定自己，她不停用左手掐自己的右手，仿若她不這样做，她会立刻精神错乱地倒下去，然后窒息而死。疼痛起作用了，它像救命稻草一样温吞地微弱地麻醉着她心如刀绞的心。

徐世帆发来的微信只有短短的五个字——我们分手吧。莉莉安不敢直视它们，仿佛它们是网络游戏里威力无穷的利器，只要她稍不留神，它们就会置她于死地，毁灭她，甚至埋葬她。莉莉安这一辈子都没这么惊慌失措过，在经历过的种种工作里，无论对方怎样勾心斗角，唇枪舌剑，尔虞我诈，笑里藏刀，扔各种稀奇古怪的糖衣炮弹，她都展现出花木兰式的淡定和勇猛以及卓尔不群的智慧，最终化险为夷，扭转乾坤。但是，徐世帆的微信，那简简单单的五个字，却让她束手无策，兵荒马乱。

莉莉安终于把柔嫩的右胳膊掐出了血。血像墨水染红她白皙的胳膊，莉莉安望着它们，感觉就像经历一场屠杀，眼前尸横遍野，血流成河。莉莉安松开左手，从右胳膊上小心翼翼沾了一点鲜血，伸到嘴边，伸出鲜红的舌头，像吃毒药一样胆战心惊地轻微舔舐了一下。血液的腥咸立刻窜进她胆怯的味蕾，那感觉就像徐世帆砍了她一刀，然后把血硬生生塞进她的嘴里。这咸咸的味道让她再一次窥见到她和徐世帆悲欢离合的过往，但是恩爱的影像多于彼此伤害的影像。那感觉就像置身一部她看惯的时常让她随着导演故意设置的浪漫或者悲伤剧情心神荡漾或泪眼婆娑的偶像剧。她目不转睛全神贯注瞧着它们，生怕它们被打乱，被干扰，消失不见。那就像《卖火柴的小女孩》兜里可以划破黑暗带来希望和憧憬的火柴。莉莉安痴呆地望着它们，像个歌手哼唱起文艺情怀浓厚的《莉莉安》。她每唱一个字都感觉徐世帆离她远一米，她越唱越艰难，就好像齐天大圣背着笨重的假山在崎岖不平弯弯曲曲的山路行进。她打开电脑，戴上耳麦，调到《我是歌手》，拉至面庞清秀浑身散发小清新的徐佳莹，定格在她演唱的《莉莉安》，随旋律清唱。当莉莉安失魂落魄演唱到——孤独的人他就在海上，撑着船帆时，她再次潸然泪下，就仿佛她成了《泰坦尼克号》里置身冰冷刺骨海水的露丝，绝望笼罩着天空，看不到一丝亮光。莉莉安尽可能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并再次狠狠地掐已经被掐出鲜血的右胳膊，但是，泪水像决堤的沸腾的洪水，不断溢出眼眶，滴落在她的长筒裙上，长筒裙被濡湿，现出可怕的泪瘢。

莉莉安这一晚唱了很多遍《莉莉安》，每一遍都唱得声泪俱下，每一遍都唱得很逼真，就仿若她无形中化身成了仪态大方青春靓丽的徐佳莹。唱得精疲力竭，嗓子伴随着凛冽的疼痛。但是，她还是不管不顾地继续唱《莉莉安》，就好像这个世界除了唱《莉莉安》这件事，她已没什么事可做，能做成；或者说，除了这件事，她找不到任何一件事来分散她失恋的注意力，消减因此带来的疼痛，削弱它制造的心灵恐慌和无助。伴着沙哑的嗓子，莉莉安继续唱《莉莉安》，她的嗓子彼时听起来就像翻版的刀郎，音色与之甚至难分真假。莉莉安很喜欢刀郎的《二零零二年的第一场雪》，在她读初中的时候，她还曾精神爽朗范儿很足地在班级组织的跨年晚会上声情并茂地唱过。当时，博得同学们掌声雷动，点头称是，跟着合唱。莉莉安也发觉她此时的音色神似刀郎了，她鬼使神差地打开手机，调到录音，录《莉莉安》。这一次的演唱，显得不那么吃力，她的意识随着自身沙哑的唱腔逐渐清晰起来，心里的绞痛似乎也因此削弱一些。录完，莉莉安跑到卧室，脱得一丝不挂，像个侦探一样审视了一分钟冰清玉洁前凸后翘体态丰满的身体，她感觉赤裸的身体里暗藏着一只肢钳锋利浑身布满铠甲的恶虫，正贪婪地吸食着她纯洁的青春，她不敢往下想，因为很快她就看到镜子里满脸皱纹骨肉如柴完全陌生的自己。莉莉安换上徐世帆偏爱的碎花洋裙，像个时装模特在镜子前无力地转了一圈，裙摆随着旋转妖娆地飘散开。穿上碎花洋裙，莉莉安开始听刚才录下的《莉莉安》。神似刀郎的沙哑歌喉让她立刻放松了一些，她随着录音再一次哼唱起来，这一次，显得轻松一些。她以前从未发现她的沙哑可以神似刀郎的沙哑。每唱一句，莉莉安都感觉舒适一些，浑身紧绷的神经也随之放松一些；就好像病入膏肓的人跳进温度适中清澈见底的温泉。莉莉安终于因为沙哑造成的疼痛无法哼唱时，她屏气凝神地一遍遍倾听自己演唱的沙哑的《莉莉安》。她很满意神似刀郎的歌声。就好像苹果手机里藏着另外一个刀郎，而这个刀郎，就是她自己，莉莉安。

莉莉安本想和深爱的徐世帆安安静静地坐在一起，把他们昔日如痴如醉的美丽过往如数家珍像个过气的老妈子细致入微地叨念一遍，缅怀一下爱情纯净的美好和甘甜。但当她给徐世帆发微信问他在哪儿？徐世帆却发来一张巨型邮轮白皙壮观的靠岸涉水照。高清的照片中，海是那样纯粹的蓝，蓝得不自然。那纯粹的蓝，莉莉安既羡慕又妒忌。徐世帆曾温文尔雅地把她搂在怀中，承诺在他繁忙的工作外抽时间带她去坐巨型邮轮，站上可以俯瞰波澜壮阔大海的宽敞甲板，像杰克和露丝那样从背后紧贴着她，双手依偎，徐徐扩张，展翅深吻。

徐世帆是个很文艺的人。他在回莉莉安的微信里这样说道：我想感受一下《七月与安生》里安生为了成全七月和苏家明奔赴巨型邮轮和陌生人谈笑风生守望大海孤独的寂寞和寂寞催生的浪漫情怀。莉莉安其实不是一个很脆弱的人，不是一个爱用眼泪表达情绪的人；但是，徐世帆的微信却让她禁不住泪眼婆娑。她对文艺气息的把握和感悟相较徐世帆显得薄弱苍白，她看上徐世帆一部分原因是因为他另类的浪漫的唯美的文艺气息。她喜欢听他朗诵那些情感直白语句简洁的诗，她习惯靠在他的肩头看那些长镜头很多、讲述爱情和友情的文艺电影，喜欢听他唱流行的安静的素描爱情的歌。莉莉安从徐世帆身上学到很多一般人很难体会到的文艺情怀，一种怡然自得的安静的浪漫的世界观，一种坦然舒适的处世心境。莉莉安喜欢看徐世帆若有所思吸烟的侧脸，在她看来，彼时，徐世帆和文艺电影中导演塑造的温婉的醉人的主演站在海边陷入迷思长镜头慢慢推进的画面展现的文艺气息，如出一辙，她爱那些文艺画面，就像爱徐世帆。她渴望成为徐世帆那样懂得感受浪漫制造浪漫的人，这一点到现在徐世帆提分手，依然未变。但是，徐世帆终止了她渴望甚至梦寐以求的文艺。她看着微信中壮观的邮轮和碧蓝的大海，想象徐世帆像安生一样和陌生人谈笑风生以及趴在甲板边寂寞远眺海景的洗练画面。这些徐世帆努力追寻认真感受的画面，莉莉安很羡慕。徐世帆突然终止她的文艺梦，让她感觉很残酷，很不近人情，好像徐世帆变成了秉持獠牙利齿的恶魔，撕碎了她光鲜亮丽的衣裳，扼杀了她的美梦。想到这，她的泪水很快嗦嗦地溢出眼眶，她用手抹它们，泪水从手缝钻进干燥的嘴唇，咸咸的，这咸味让她想起波澜壮阔的大海以及此时正置身大海慢条斯理嬉戏人生的徐世帆。幻想，让她更想念徐世帆，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强烈。endprint

在莉莉安饱受分手折磨这几天，她做了一件怪异的事。当她哭哭啼啼跑到照相馆把徐世帆微信里那张巨型邮轮在照相馆洗出来后，这件事就那么突兀地冒出她的脑袋——参观和接触死人。这病态的想法起初让她四肢乱颤、头皮发麻、心跳不平。莉莉安参加过葬礼，但是她只是像其他吊唁的人那样循规蹈矩地磕头鞠躬，极少跑到棺材前瞻仰死者枯瘦的遗体；即便被长辈要求瞻仰，她也只是走马观花，匆匆一瞥。她对死人有一种天生的畏惧感，仿佛看了他们，会带来坏的征兆和厄运。

但是，这一次，莉莉安却显得心如止水。仿佛这件事是她司空见惯的一件稀松平常的事。为了这件事，她做了精心的准备。她跑去新潮的时装店，买来一身雪白的西服，去了鞋店买了锃亮的白皮鞋，然后像个待嫁的女人，精心地换上，还涂了鲜艳的口红。

莉莉安的一个女朋友晨曦就在殡仪馆工作。莉莉安给晨曦打了电话，说明情况以及做这件事的迫切性，对方惊讶不已，含糊不清地答应了。莉莉安很快搭上去殡仪馆的计程车，她的心情轻松明快，就好像是去相亲。进入停尸间，莉莉安和晨曦简单寒暄两句，便换上浅蓝色工作服、工作帽和口罩。莉莉安像个专业的检尸员在太平间旁若无人地跳起了踢踏舞。尖头皮鞋和木地板碰撞发出清脆悦耳的咯噔咯噔的声音。太平间每个人都有自己独立的编号——一二三四五六七以此类推，就像超市提供的同样标着编号的储物柜。晨曦把一个年轻死者交给莉莉安，让她脱去他所有的衣物。死者放置冰柜前褪去衣物以便保存。这个死人很讽刺地和她深爱、日思夜想的徐世帆有几分相像。她瞧着他，悲从中来，仿佛那个浑身散发文艺气息的徐世帆突然悄无声息地死了，而此刻，就摆在她面前。年轻男人头发乌黑，面庞苍白，嘴唇还留有几抹鲜红，脸上戴着椭圆形近视镜。莉莉安似乎找到她来这里寻求的消磨悲伤的心绪了。她怀着悲悯的心情，慢吞吞不舍地摘下年轻死者的近视镜，忍着尸体散发的淡薄的腥臭一件件替他褪去花里胡哨的衣服及内衣。做完这一切，死者的身体巨细无遗地暴露在莉莉安的视线里，死者的阳具像一坨发霉变黑的蘑菇紧贴着没有血色的大腿内侧，四肢像刚做完健身直挺挺地矗立着，左边大腿上有弯刀形细长的疤，他的眼睛似乎不情愿地半睁着。这是莉莉安第一次窥视男人的裸体，那萎缩的阳具让她害羞，脸红心跳。她没想到第一次看男人的裸体，是看一个死人。莉莉安鬼魅地戴上死者的近视镜，慢慢合上死者没有血丝半睁的眼睛，替他盖上雪白的遮羞布。做完这一切，莉莉安捏着嗓子，模仿徐佳莹，细声细气唱起《莉莉安》。她唱得很逼真，就仿佛另外一个徐佳莹。

给年轻死者工整地写下姓名挂在他矗立的大拇指上，在晨曦的指导下她俩把尸体从担架上塞进冷藏柜，那看起来就像把一块生硬的牛肉塞进家用冰箱冷藏。做完这一切，莉莉安翻开徐世帆微信里那张巨型邮轮的照片，仔细观摩，在太平间阗寂的氛围里，巨型邮轮像在陆地飞奔的赛车在巨浪滔天的大海里疯狂地驰骋，那情景很壮观，就像一个身经百战的将士在血肉横飞的战场上大气凛然地披荆斩棘。

去殡仪馆瞻仰、料理死者这件怪异的事一定程度上使得莉莉安体会到一丝世态炎凉。死人就那么平静地躺在冰冷的不锈钢工作台上，家属在工作室外挣扎、哀泣、悲号、愁眉不展，坐立不安，他听不到看不到，无法感知家人的悲伤，灵魂彻底离开了这个让人眼花缭乱错综复杂的世界。殡仪馆让莉莉安理性了一些，头脑更清晰了一些。失去徐世帆的悲伤随之消融了一些。原来离开徐世帆并不像她设想的那样心慢慢沉重，慢慢不堪重负，慢慢死去。她还完整无缺地活着，她还可以健步如飞地行走、情意绵绵地唱《莉莉安》、热情洋溢地舞蹈。总之，她的伤掩饰得很好，伪装得很精致，外人看不到一丝蛛丝马迹。

莉莉安像个没经历感情变故的女人娴熟专业地服务乘客（她是高铁乘务员），脸上挂着温吞的职业笑容。她的脑子不再因为塞满徐世帆那张英俊的脸庞而魂不守舍。她暗示自己坦然面对失恋，平静面对焦灼的情绪。她做得很好，乘客为她体贴温暖的服务回敬她甜美的笑容。

莉莉安看着徐世帆的照片，还是会不由自主地泪流满面。但，她不会轻易地陷入悲伤无法自拔，她平静地承受着失恋的痛楚，然后默默地消化，直到眉开眼笑。但是，莉莉安还是希望徐世帆尽快出现，了结这一切。

莉莉安等了很长时间，失望了很长时间，绝望了很长时间，徐世帆还是没出现，甚至不再给她发一些旅程的文艺照，杳无音信。在这当口，莉莉安的夏天假期不期而至。她在租住的房间挑拣了几件彰显年轻气息花花绿绿的衣服和偏爱的板鞋及一些化妆品护肤品，塞进表面印着《七月与安生》清晰海报的小巧玲珑的旅行箱。旅行开始前，她去电影院重温了一遍《七月与安生》，电影在七月和安生关系亲密如漆似胶以及因为苏家明而互揭伤疤暴烈争吵的片段，莉莉安不声不响地落泪，泪水浸湿眼眶，掉在腿上，濡湿了她穿了很久的长筒裙。

莉莉安看完《七月与安生》，戴上蛤蟆墨镜，很快踏上去巨型邮轮的汽车。汽车扯起路面平静的尘土，掀起浓浓的烟尘，莉莉安的耳塞一直重复着《莉莉安》。很快，莉莉安便看到让七月与安生、徐世帆安置寂寞彰显文艺的巨型邮轮。邮轮是开往西安的。邮轮人满为患，上邮轮宽阔的长梯被万千乘客挤得水泄不通，颇似上泰坦尼克号的壮观场面。

宽敞明净的甲板上有情侣打情骂俏、有陌生人客套地寒暄、有带着宠物的贵妇闲庭散步……这一切都像极了《七月与安生》那艘塞满热闹气氛彰显自由的邮轮。莉莉安走到甲板边，靠在一尘不染的围栏上，目送远方海景，感受徐世帆引以为傲的文艺气息——寂寞和自由。很快，莉莉安便感受到那种冰冷的寂寞，寂寞很沉静。莉莉安接着便体会到这种寂寞衍生的愉悦，身心随之雀跃荡漾，仿佛小时候翘首以盼放飛的风筝，升了起来，在天空驰骋。莉莉安想，这就是七月与安生、徐世帆追求的那种冷艳的寂寞，及寂寞衍生的心灵自由和愉悦翱翔。莉莉安爱这种自由奔放的感觉，和他们一样。她哼起了歌，把眼光收回沸沸扬扬散发着浪漫和青春的甲板。有人过来搭讪，莉莉安感觉很幸福，像七月安生一样和戴着银丝眼镜的陌生男人笑容可掬地闲聊。闲聊让她很安宁，她有一分钟不自觉笑得合不拢嘴，只因巨型邮轮这特殊的浪漫氛围。endprint

莉莉安和徐世帆认识的场景和《志明与春娇》结识的场景如出一辙。2014年国家颁布室内禁烟令后，当文员的莉莉安和当厨师的徐世帆躲在一条偏僻的巷子吸烟，闲聊，然后加了微信，开始频繁聊天。当时，徐世帆也戴着黑框墨镜，他的一举一动像极了文艺十足的志明。基于这一点，莉莉安对他产生好感。莉莉安很喜欢《志明与春娇》这部电影。电影中志明与春娇充满波折但轻快的恋爱气氛以及诸如志明在马桶倒入干冰冒出白烟博得春娇兴奋喜悦的另类恋爱方式，都让莉莉安心神荡漾，为之着迷。她很喜欢志明与春娇在私人的巷子抽烟及烟税实行一起买烟的情节，对于恋爱的人，这简直就是童话，一点不做作，很浪漫也很逼真。

厄运光顾了这艘名为红磨坊的巨轮。惊涛骇浪在深夜从海洋深处肆虐，向巨轮席卷而来。船体随着巨浪及狂风的肆虐大幅度地左摇右摆。巨轮上的人像泰坦尼克号的乘客在船体进水下沉后的表现一样，慌乱、焦躁，甚至绝望。

莉莉安是一个没有安全感的人，她时常会做一些对自己不利的噩梦。她在梦里总被吓得毛骨悚然。半夜三更，她惊醒过很多次。每一次噩梦的剧情都不同，就像游戏公司的开发者编制的游戏场景。她在惊醒后，额头布满细密的汗珠，她用手拂拭，汗珠总是温热的。她潜意识一直有一个预感，让她胆战心惊的噩梦，在未来的某一天，会真实地发生。但她这预感一直没成真。噩梦没上演，她的安全感反而越发不稳定，她安慰自己，做梦不过是人在睡眠中大脑的神经自然出现的反应；她做噩梦，只是因为白天想得太多。这符合逻辑的安慰短时间内可以说服她，但，随时间的推移，她就又觉得噩梦没发生很反常，没发生是因为侥幸。

这一次，莉莉安的噩梦真实地发生了，她不信任的侥幸也成為泡影。红磨坊号在狂风巨浪的肆虐下发生了很严重的倾斜。所有的人都像泰坦尼克号大部分逃生的人一样拼命地向倾斜的上端逃窜，就像可怜的过街老鼠。

上帝只是跟红磨坊号开了一个可怕的玩笑。狂风和骇浪在巨轮似翻未翻时神奇地停止了。由于狂风突然地停止，原本倾斜得可怕的巨轮像个被举起的巨人重重地摔向海面，激起千层浪。浪花渐渐沦为涟漪，红磨坊号安全了。莉莉安的侥幸也回来了，有惊无险。

船难过后，莉莉安期盼见面的徐世帆出现了。莉莉安下了船，在一间咖啡厅瞥见正看着报纸“红磨坊号遭遇狂风巨浪袭击”的徐世帆。

莉莉安原本想质问徐世帆为何分手，然后像爱情电影女主角一样煽情地扇他一巴掌。但是，她没有那样做。而是拉着徐世帆去最近的旅馆，开了间情侣房，疯狂地和他做爱。徐世帆很配合，像之前没提分手时表现一样。莉莉安比徐世帆更兴奋一些，她在徐世帆的身体上疯狂地扭动，狂热地亲吻他。徐世帆大腿上干燥的皮肤被莉莉安疯狂的摩擦蹭红了，伴随着凛冽的疼痛。

做完爱，莉莉安从徐世帆兜里找了一根烟，点燃（这是她第一次吸烟）。烟让莉莉安不间断咳嗽起来，她抚摸赤身裸体的徐世帆。烟吸完，莉莉安哭了起来，眼泪扑簌簌滴落，滴在她白嫩的大腿上，氤氲一片。她所有的悲痛在这一刻，似乎得到了释放，泪水像决堤的洪水，不断溢出眼眶。她像做错事的孩子，哭了很长时间，抽抽噎噎的，仿佛经历了世界末日。

“为什么分手？”莉莉安质问徐世帆，一只手抚摸徐世帆健硕的胸肌。

“我爱上了别人。”徐世帆不紧不慢地回答。

“谁？”莉莉安像在擂台吃了一记超人飞拳，缩回了手，身子急促地颤抖了一下。

徐世帆裹着床单，下床，从单肩包的内夹层抽了一张装裱过的彩照，递给脸色发白的莉莉安。莉莉安急促地呼吸，脖颈上的汗毛竖立起来，眼眶发热，她随时可能哭。莉莉安接过照片，映入眼帘的是一个短发女生，容貌秀丽，五官精致，像端庄典雅的古代女人；短发女生站在舞台上，手持话筒，正投入动情地唱歌，台下聚集了很多人，全神贯注欣赏她的表演。这是一个标准的文艺女青年，举手投足都散发着文艺及青春。这也是莉莉安渴望达到的状态。莉莉安把照片扔给正在穿衣服的徐世帆，像少女一样哽咽起来。

“你爱她？”莉莉安因为难受，突然五音不全，听起来像刚学讲话的婴儿。

徐世帆把照片认真小心地塞进单肩包，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然后陷入沉默，低下头。“她像百度标榜的韩国女人。”莉莉安平静地说，她想起刚才彩照里短发女生一头金灿灿发着光的头发，她不由得呼吸紧张，局促不安。徐世帆再次点了点头，依旧沉默，不敢看莉莉安漂亮的大眼睛，此时，他觉得莉莉安很陌生，像个素未谋面的远房亲戚。

莉莉安控制住哽咽，清了清嗓子，开始唱《莉莉安》。徐世帆抬起头，欣赏莉莉安唱歌，他不反感这首歌，虽然也不是很喜欢，他能理解莉莉安喜欢这首歌的心情：它和她的名字相同，以及她被它诉说的爱情的凄婉感动了，莉莉安是一个感性的人。莉莉安唱得很动听，和徐佳莹的音色很相似，很凄婉。徐世帆目不转睛望着莉莉安，他被她的演唱感染，他明白她是在唱自己，他静静地，不敢打扰。

唱完歌。莉莉安穿上衣服，风衣，戴上蛤蟆镜，向徐世帆提出一个要求——见短发女生。徐世帆踌躇了很久，他不希望看到青黛（短发女生）和莉莉安见面后彼此尴尬，纠结，甚至成为仇人，但是，他还是答应了，他觉得应该满足莉莉安，他欠她，在感情方面。

青黛住在靠近韩国的辽宁。在徐世帆的提议下，他们选择了轮渡。然后，他们就坐上了他俩都习惯安置寂寞感受自由的巨型邮轮。邮轮一身银白，反光刺眼夺目，从远望，像一座金碧辉煌的宫殿。

在邮轮三层的餐厅，莉莉安和徐世帆像夫妻一样喝交杯酒。两人配合很默契，就像他们真的成了夫妻，正为此庆祝。两人喝了很多，很快酒醉。徐世帆借酒劲开始说一些从未说过的腻歪的情话。徐世帆罕见的肉麻情话让莉莉安从脸红到耳根，她摸耳朵，那里滚烫，就像被热水煨了。莉莉安意识还是清醒的，她觉得徐世帆的意识也是清醒的，只是他想借醉酒掩饰他想说的话。莉莉安没制止徐世帆热切的表达，她不希望气氛变得尴尬，变得冰冷，最后陷入她不想看到的沉默。莉莉安不计前嫌地迎合徐世帆，眉开眼笑，说俏皮话。endprint

说完肉麻的情话，徐世帆让莉莉安陷入失望。他像文艺电影里痴情的男人不间断念叨“青黛”的名字。徐世帆每重复一遍，莉莉安都觉得心口被划一刀。她就那样默默承受徐世帆的“杀戮”。徐世帆不再折腾，陷入昏睡。莉莉安从徐世帆单肩包掏出青黛的照片。照片中唱歌的青黛神采飞扬。莉莉安的容貌不比青黛差，但是，青黛浑身散发的文艺气息，是莉莉安欠缺的，短时间内学不来，也模仿不了。这一点，使得莉莉安很不安。其实，她希望徐世帆能回心转意，他们俩破镜重圆。可是，很糟糕，徐世帆的眼光很锐利，择了一个盖过她气场的人。因此，她的处境陷入窘迫，她也许会被打得落花流水。但，她很难放弃，她像经历下跌的股民一样，想再等等行情，不死心。

徐世帆醒后，巨轮搁浅在辽宁宽阔的港口。

下了邮轮。莉莉安催促徐世帆找她想见的人——青黛。打了车，徐世帆像辽宁的常客指挥司机走街串巷。车在喧闹繁华的街上兜兜转转了很长时间，也未能抵达目的地。戴着银丝夹鼻近视镜的司机不耐烦地质问徐世帆到底知不知道目的地在哪？连莉莉安也开始怀疑徐世帆——青黛到底存不存在？徐世帆回答得很牵强，说：“记不太清。”敏锐的老司机意识到不对劲，打发他们下车。徐世帆付了车费，俩人下了车。

其实，并不存在青黛这个人。青黛只是患了精神分裂症的徐世帆臆想出来的。从他给莉莉安发分手短信起，他的精神分裂便开始恶化。他跟莉莉安提分手，没有任何诱因，只是因为他做了一个梦，梦里莉莉安出轨，和男人上床。徐世帆觉得这个肮脏的男人是真实存在的，且背着他和莉莉安保持着紧密的联系，而他们没留下蛛丝马迹，他不可能揪出这个男人，在成千上万的人群中。所以，促成他分手的是那个不存在的在他潛意识里衣冠禽兽的男人。

青黛只是他在照相馆偷窃的一张陌生人的照片。他根本不认识这个明眸皓齿超凡脱俗的女人。她只是无意间成为他性幻想以及情侣幻想的对象。这位被他称为“青黛”的女人并不存在。他只是在无法自控的病态思维里找一根可以缓解意识混乱的虚无的救命稻草。青黛并不存在，但她却让他情绪高涨，心跳加速，像女人一样羞得面红耳赤。他幻想的青黛成了他活下去的精神支柱，不然，他很可能自杀，像那些可怜的精神病患者。

徐世帆不敢把真相告诉莉莉安。他抱着“青黛”这个避风港作掩护，他还可以勉为其难地思考，生活。他佯装正常，还可以骗莉莉安，在他精神病入膏肓以前。他希望给莉莉安一个积极的正面的健康的印象，一个文艺的印象，像《七月与安生》中的苏家明。

对于为何没找到青黛，徐世帆给的解释是青黛搬家，但没有告诉他具体地址。莉莉安虽然不信服这冠冕堂皇的说辞，但并未刨根问底，纠缠不清。她认为即便徐世帆说谎，她也无所谓，她不希望看到不和谐的气氛因为一个陌生女人降临到他们不稳定的关系里。相反，她却希望青黛只是一个徐世帆假想的人，一个不存在的人，一个没有肉体没有骨骼没有血液的人。

莉莉安没有看穿徐世帆。

他们在辽宁一间低价旅馆租了两间普通客房，在徐世帆的强烈要求下。

徐世帆的病情开始恶化。他在夜晚的睡梦中不停呼唤“青黛”的名字，并唱一些奇怪的音色尖细的日文歌。他甚至开始梦游，他猛烈地敲莉莉安的房门，在后者胆战心惊开门后，向她表情扭曲阴森恐怖地笑。莉莉安被吓得毛骨悚然。

梦游并不频繁，在病情恶化以来，仅发生过一次。对此，白天恢复常态的徐世帆给出的解释是：一直找不到青黛，压力太大。莉莉安相信了，但她发现说自己正常的徐世帆一个人偷偷摸摸躲在房间吃大量药丸。那些药是缓解精神疲劳克制精神错乱的。这是得了精神分裂症后徐世帆唯一坚持的对自己有益的事，尽管，那些药并没能遏制住他的胡思乱想、精神错乱。莉莉安因药丸质问徐世帆，后者像犯罪专家一样，平静地解释——精神压力大，药丸是普通的镇静剂。

莉莉安不是不聪明，她只是不愿意相信徐世帆生了病。

徐世帆的病情愈严重，他对不存在的青黛愈发依赖。他开始把莉莉安看成青黛。他从单肩包掏出偷窃的照片，和被蒙在鼓里的莉莉安对照，他发现青黛和莉莉安很像（青黛和莉莉安长得一点都不像），脸型、下巴以及眉宇都十分相似，简直就像双胞胎！因为这一重要发现（其实是幻念），整日挂在徐世帆脸上的阴郁和消沉，烟消云散，化为乌有了。他凭着这一不切实际的幻想，减缓了一直腐蚀啃咬他灵魂的病。他向莉莉安爽朗地笑，跟她像从前一样手牵手去电影院看好莱坞大片，和她谈笑风生，以及与她做爱。他不再称呼她莉莉安，他像女人似的，含情脉脉地叫她——青黛。

莉莉安觉察到不对劲。这不是以前的徐世帆。他病了。但，莉莉安愿意和他演戏，只要他还是徐世帆那个七尺男儿的壳。莉莉安觉得不可思议，她不理解为何会如此迁就徐世帆。这也许是人们津津乐道的爱情，但她觉得底气不足，虚伪，她爱过他；但她现在也许只想从他驱动的徐世帆的壳里掘出什么，一些令她安定同时让她兴奋的东西，她自己也说不清。

二

半月后，他们坐轮渡离开辽宁，回到嘉市。

莉莉安去香火鼎盛清净悠然的庙里烧香拜佛，替徐世帆的病祷告祈愿。她虔诚地给金碧辉煌的佛祖磕头，像个信教徒嘴里念念有词，低声祷告。莉莉安替徐世帆求了签，摇了很长时间的签筒，竹签从签筒应声落地。莉莉安拾起，攥在手，从手指的缝隙窥视，竹签镌刻着字迹工整的下下签。莉莉安一时间心灰意冷，眉头紧锁。

在这时，一个女人走了过来，莉莉安受下下签的影响，没注意年轻女人的脸。这女人很奇怪地和徐世帆口袋里照片上的女人长得如出一辙，极其相似。莉莉安把竹签丢在地上，抬头看年轻女人，大吃一惊——青黛出现了？莉莉安马上鬼使神差地问年轻女人的名字，对方回答：“青黛。”莉莉安难以置信使劲捏自己的大腿和脸，大脑立刻感受到辛辣的疼痛，她不是在做梦。这是一个真实立体的人，和徐世帆幻想的“青黛”是同一个人，而且是同一个名字。这世界太奇妙，莉莉安忍不住这么想。

青黛求了个上上签，她求的是爱情签。endprint

莉莉安问青黛：“有没有在照相馆被偷了一张彩照？”青黛点了头。

青黛的出现，遏制了徐世帆缓慢滋长的精神分裂，他变得头脑清醒，精神矍铄，往事的回忆也变得清晰。在他精神失常以来，几乎忘记了和莉莉安的过往，莉莉安的形象在他脑子里变得模糊不清，现在则变得清晰，他记起了他们甜蜜浪漫的恋爱以及度过的美好时光。

他找回了他和莉莉安的回忆，但他找不回感情。感情很模糊，他只能看到它歪斜的影子，他像猴子捞月试图抓住感情的实体，但它太诡异，捉不住它。他把希望寄托在出现的青黛身上，他觉得她也许能消除他混乱的思绪，治疗他的精神失常，把他带到皎洁的光明之地。

头脑变得清醒的徐世帆，甚至开始侦查案件。自从徐世帆精神分裂，警隊便给他放了无限期的长假，他本身是一位民警。大脑没出问题以前，他替警队破了很多疑难杂案，给许多受害者家属带去了福音，他甚至被警队以“神探”著称。

徐世帆精神出问题前，一直在侦查一件悬案。悬案的被害人是他的哥哥，大概十个月前，他的哥哥在嘉城一家洗浴中心的廉价客房被人用女士的肉色丝袜勒死。丝袜以及案发现场没留下任何指纹，那家洗浴中心为了缩小开支没有安装监控的摄像头。洗浴店的老板只记得当时死者身边跟了一个戴了马头面具的女人。死者登记了姓名，而女人则拒绝登记，称不会写字。洗浴店老板没再追究，他不想错过这女人的生意，安排他们进了洗浴中心。因此，死者身边的女人没有登记记录。但，洗浴店老板注意到这样一个细节：戴着面具的女人穿着连腿的肉色丝袜。

从洗浴店老板的供述可以推断杀死他哥哥（徐嘉）的凶手就是戴着马头面具的女人。但，由于她没有留下指纹，以及戴着面具加上店内没有监控，所以，警察抓她变成了大海捞针。无论经过怎样细致入微地推敲以及心思缜密地设想，都无法确定这个女人的身份。所以，这件案子，成了悬案，没人能破解，也没人愿意花时间钻研。凶手在明，他们在暗。

徐嘉和徐世帆的关系一直很好。从小到大，徐嘉在各方面都很照顾他。教他怎样做人，做正直的人，和他就事论事讲一些人们司空见惯但意义深刻的道理，而且以身作则。徐嘉扮演着很重要的角色，他就像他英年早逝的父亲，引领他前行。

徐嘉的死对徐世帆打击很大。他捧着哥哥硬邦邦冰冷的尸体，哽咽不已。他见过很多奇形怪状的死人，从未胆怯过，总是很镇定地亲临案发现场，近距离勘察那些死者。但这一次，他却像一个警察的跟班，惊慌失措，面无血色。他捧着哥哥的尸体，感觉很沉重，像托一块几百斤的石头。他甚至哭不出声，他看一切都像被蒙了浓雾，模糊不清。

徐世帆把哥哥和英年早逝的父亲埋在一起，在他们的陵墓前，诵读海子的诗。父亲和哥哥生前都喜欢读海子的诗。他朗诵的是“春暖花开，面朝大海”那一首。

悲痛并不能让徐世帆找到那个戴着马头面具的女人，替哥哥雪耻。线索的中断，让他只能看着女凶手逍遥法外，无力回天。他一直试图侦破这件悬案，但基于它薄弱的线索，他和其他警察一样对其束手无策——这也是一直令他痛苦的地方。但，他从未放弃过，也从未成功过。

就在徐世帆准备再次着手调查哥哥被杀案时，嘉市的公共频道播放了一条丝袜杀人案的最新进展，那条勒死被害人的肉色丝袜的店主找到了。丝袜店老板最近偶然看到了徐世帆在精神分裂前发的一条求助帖。帖子贴了肉色丝袜的高清照片。丝袜店老板立刻认出了那是他销售的丝袜。他的丝袜的标志很罕见是他自己设计的，是一只孔雀，孔雀上还打了个弯曲的T。而照片里栩栩如生的孔雀和他设计的一模一样，T也在。丝袜店老板回忆——当时进他丝袜店的是一男一女，男青年正是被害人，但女人头上戴着奇怪的马头面具，导致他看不到她的脸。

这让徐世帆欣喜若狂，兴奋不已。他感觉心旷神怡，就像谈了初恋的小男孩。他幻想未来的某一天，大雪纷呈落地，他踩着厚厚的洁白的积雪，嘎吱作响，带着嫌犯的巨型照片，万籁俱寂，走向对此浑然不知的女嫌犯。强迫她和他激吻，掏空她藏在身体里的热情和冰冷，杀死她的寂寞和冷酷，和她说甜蜜的情话，扯破她的衣服，和她做爱，在她高潮的时候，用左轮手枪紧紧顶在她的喉咙深处，像杀死一只贪食的麻雀一样，扣动扳机。

幻想让徐世帆变得神清气爽，他玩味着抽屉里那把很久未拿出的左轮手枪。他的上司给他这把枪的时候，告诉他：“你只能在必要的时刻使用它。譬如自卫，示警，或者击毙危险的嫌犯。切记不能伤及无辜。”那是徐世帆第一次拥有一把真枪，合法的，那把枪像指环王中的金指环一样迷惑着他，他像拥有神奇魔力一样头脑发热，目光痴迷。那把警枪可以轻松地杀死一只猫，一只狗，甚至一个人，但必须是凶恶的嫌犯。他克制住了枪的魔力，他从未想过使用它杀死一个他想杀死的人。但，现在，他心里升腾起一种强烈的欲望，他希望刚才不切实际的幻想可以成为现实，他让女凶手进入高潮，并戏剧化地杀死她。这是他第一次屈服于枪的迷幻。那种第一次拿到警枪的痴迷再次光临他。这一次，他不想再抗拒它五光十色的魔力，他想顺从它，和它对话。

莉莉安被检查出怀孕，怀的是徐世帆的孩子。怀孕让她很煎熬，她没想过这么快要孩子，即便她很爱他。她坐立不安，像偷窃了农民蟠桃的小偷一样沿着简陋细长的阳台来来回回地走，板鞋像灌了铅，每一步都显得笨拙吃力。月光十分明亮，皎洁，她死死盯着月亮，脑海回忆着在体育频道观摩的嬉皮士舞蹈，有板有眼地移动脚步，姿态优雅地跳。她跳了很久，直到精疲力竭，脑门出汗。回到卧室，打开象征暧昧的紫红色壁灯，她和徐世帆曾在这张铺着席梦思的床上沉沦过很多次，徐世帆很喜欢她刻意安装的壁灯，那让他更容易达到高潮。但，这一次，这盏灯却让她联想不到丝毫的暧昧，她找了块干净的白色抹布，认真擦拭柜门上镶嵌的镜子，反复擦了很多次，直到一尘不染。然后她脱掉套头衫和印着“世界和平”的T恤，对镜打量。她抚摸光洁雪白的肚皮，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微微隆起，她盯着它，她觉得那里面藏着一个怪胎，而非她的骨肉，她感觉很恐惧，很无助，她头脑很乱，像纠缠在杂乱无章的海藻当中。她就这么呆滞地像被施了定身术一动不动窥视着怀孕的肚皮，不禁陷入浮想，她看到它慢慢变大，直到她变成一个臃肿难看的孕妇，接着她被强迫上手术台，医生用锋利的手术刀熟练地划开她的肚皮，肠子暴露出来，在她被血染红的肚子里仔细搜寻，像掏西瓜籽一样，扯出浑身是血的婴儿，剪断连接他们的脐带；然后她听到了他清脆悲伤的啼哭，她瞬间失去戒备心，亲吻他，泪眼婆娑。但这一切都不太现实，她也许明天就会去医院打掉它。endprint

“我感觉我们就像早已经认识。”莉莉安对青黛说，她对青黛有一种女人间莫名的好感。青黛点了点头，“就像姐妹。”

青黛说完，心头那种想杀死莉莉安的冲动变得愈发强烈。她不仅认识莉莉安，还曾是她的同窗好友。她就是嘉城警方歇斯底里想查清楚但均以失败告终的可怕的杀人凶手。“青黛”只是她利用徐世帆接近莉莉安编造的假名，她的真实姓名是陈棠云，也就是陪伴莉莉安走过大学四年的最亲闺蜜。她有一个很秀气的名字，却长着一张不相匹配的脸。很多人会在私下就陈棠云的长相不怀好意地窃窃私语，甚至一些素质不良的人当面对她冷嘲热讽。但，莉莉安从未嫌弃过陈棠云，她视她为知己，她喜欢她文艺的名字，她不在乎她的长相，她喜欢她身上不用伪装便可散发出来的一种温文尔雅的文藝气质。所以，她总是替陈棠云用犀利的甚至尖酸刻薄的词回敬那些伤害她的人。那些人忌惮莉莉安的反呛，像丢了兵器的士兵落荒而逃。

她们相信彼此的友情可以一直持续，像河道里不停流动的水。但，从北京转学过来的徐嘉打破了这美好的局面。那是丑陋的陈裳云第一次爱上一个人，她对他一见钟情。为了博得徐嘉的好感，她搜索网络，模仿专业化妆师专心致志地为自己化妆。因为浓妆艳抹，她像换了一个人，显得妩媚动人。她壮着胆子跟徐嘉表白，那是她第一次向一个男人表白，她全身的毛细血管紧紧地收缩，额头沁出稀薄的热汗，面红耳赤，声音稀薄，她几乎听不到自己的声音，她说：“我喜欢你。”徐嘉婉转拒绝了她，像偶像剧男主角拒绝配角一样的方式，说：“我们适合做朋友。”徐嘉虽然很善良，但对她妆容下丑陋的脸无法接受。

陈裳云虽然被拒绝，但并没放弃。她不想就此中断对徐嘉的爱，她第一次爱一个人，感觉那很温暖也很曼妙。她乐观地想：也许自己持之以恒付出，可以扭转他对她的态度，并爱上她。陈裳云的设想没有得到印证，相反，她却锥心地发现莉莉安背着她和徐嘉偷偷约会。她看见徐嘉在餐厅宠溺地给莉莉安喂食，莉莉安在寂寥的酒吧煽情地为他唱《莉莉安》，像一对天造地设的情侣，美得满满当当，美得活色生香。陈裳云完全没有琢磨到莉莉安是怕伤了她的自尊才背着她和徐嘉约会。相反，她内心郁积起的是悲愤，甚至恨，她认为莉莉安抢走了她的男人。

随时间的推移，徐嘉和莉莉安愈发亲密，而陈裳云和莉莉安的友情则因此走到了冰层的断裂面。她开始对莉莉安视而不见，并持冷若冰霜的态度。这让莉莉安很痛心，徐嘉和她情投意合，一见倾心，她一开始并没有答应嘉徐的告白，因为她了解闺蜜对他的痴迷，但，徐嘉的锲而不舍以及真诚最终打动了她，她没想过会变成这个局面，她本以为陈裳云会看开，会理解，祝福他们。这是莉莉安最不想看到的局面。保全爱情，丧失了友情。

陈裳云也想不到局面会变成这样，就好像有个魔鬼在控制着她，让她对莉莉安做出那样决绝的事。更让她毛骨悚然的是，她的脑子里居然升腾起杀死莉莉安的冲动。虽然样貌丑陋，但她一直品学兼优，从小学到大学，一直是三好学生，一直受到老师的宠爱和照顾。一向乖巧懂事的她为何会产生杀人的念头？这令她匪夷所思。但，它的的确确氤氲到她的意识里，她没法控制，她感觉那很邪恶，但同时也很贪恋。

徐世帆想不到意外出现的梦中情人却是杀害他亲生哥哥的凶手。更想不到他偷窃到的照片是她故意设的局。虽然徐嘉死了，是陈裳云杀死的，但她仍贪恋着那份对他的爱，于是她病态地开始接近和徐嘉眉眼有几分相似的徐世帆。但那时，徐世帆却得了精神分裂症，她深夜潜入他的卧室，本想观摩他，缅怀死去的徐嘉，却愕然发现发病的徐世帆不间断地呼唤“青黛”的名字，并重复强调想要一张照片的冲动。于是，陈裳云布了那个局。那天她尾随徐世帆，待他进入相馆，故意把照片放在操作台显眼的位置，照片刻意放大了尺寸，很醒目，得病的徐世帆很快跳进陷阱，拿走了照片。陈裳云为何能那么美？因为她去韩国整了容，在杀死徐嘉后。

陈裳云和徐世帆相处更多的是敷衍，她只想利用他离莉莉安更近一些，距离近一些，然后杀死她。这几乎是陈裳云活下去的精神支柱。自从勒死徐嘉后，她饱受心灵煎熬，自责和愧疚每天啃噬着她，她的入眠变得很困难，为了入睡，她去连锁药店买了大量安眠药，像吃饭一样大把大把地口服，每一天都要吃。安眠药把陈裳云带入酣甜的睡眠，但那时常伴随剧情惊悚的噩梦，就像斯蒂芬·金写的那些离奇逼真的恐怖故事。在噩梦中，她看见被她勒死的徐嘉站在阴森恐怖的墓地鬼魅地诅咒她，浑身是血，身上挂着那条勒死他的丝袜，血淋淋的。杀死徐嘉后的每一天，陈裳云都过得胆战心惊，笼罩在阴霾中，死神带走了徐嘉，同时带走了她的快乐以及她保持了很久的文艺气质，她像被掏空的枯树，成了一个可怜的空壳。

杀死莉莉安是目前精神变态的陈裳云唯一觉得有意义的事。但诡异的是，在接近徐世帆的过程中，他却看到了死去的徐嘉的影子。和徐世帆的促膝长谈中她无意间窥见到死去的徐嘉身上散发的曾让她痴迷的柔情，好像徐嘉死而复生。她从未得到过的徐嘉的温情蜜意，却在杀死他后切身在他弟弟身上挖掘到，简直匪夷所思。这是青黛始料未及的。她本以为可以掌控一切，剧情按照她设计的发展延伸。在被自己杀死的爱的感官慢慢从心底生根发芽，复苏，冰冷的心变得温存，青黛不得不承认她已经爱上了徐世帆，就像当初爱被她杀死的徐嘉一样。

徐嘉的死，在某种程度上再次促成了陈裳云、莉莉安和一个男人剪不断理还乱的三角恋。只不过男主角成了死去的原男主角的弟弟，显得很蹊跷，也很滑稽。但，陈裳云已经不是过去的她，她整容变美了，谋杀改变了她的局促和仁慈，晦暗的心理也让她变得更自私、更狭隘，甚至更黑暗。这一次，她必须赢。同时，她暗自窃喜，原杀死莉莉安的计划无形中可以促成她得到徐世帆。简直一石二鸟。老话说得好，计划赶不上变化，但这变化是利己的变化，温情的变化，足以让她走出阴霾的变化。

被蒙在鼓里的徐世帆和他眼中的“青黛”打得火热。于是，局势很快演变成陈裳云梦寐以求的局面，她和徐世帆成了亲密爱人，彼此心心相印，心照不宣。陈裳云狂热地亲吻徐世帆，抚摸他干燥温热的皮肤，把整个身体嵌入徐世帆的怀里，蜷缩着，像一只慵懒的猫。她感受着徐世帆毫无保留给予她的温存，她浑身软绵绵的，心如止水，像窥见了黑暗中一丝银色的光。但，她从徐世帆那儿挖掘到的温存体会到的温情愈多，杀死莉莉安的欲望就愈强烈，难以自持。这种病态心理超越了报复，更像一个士兵不得不完成上级指令的任务。它魅惑着她，令她神魂颠倒。她想：也许杀死莉莉安后，她可以进入生命的另一个境界，精神升华，像被剃度的僧人。endprint

在陈棠云紧锣密鼓策划谋杀昔日好友莉莉安的当口，作为业余演员的莉莉安被嘉城的电影协会告知得了一个最佳女主角奖。这是繁华的嘉城为了娱乐大众提升自身艺术台阶在2000年设立的电影奖。嘉城电影协会模仿了好莱坞以及香港，给颁奖典礼的奖座大气地取名——嘉城电影金像奖。这部电影名为《杀死青黛》的导演正是死去的徐嘉。徐嘉在大学专修导演及影视表演。这是他第一部也是最后一部作为导演及男主角的电影。是处女作也是遗作。很诡异的是提供这部电影素材的编剧正是还未整容并杀死徐嘉的陈棠云。陈棠云虽然样貌丑陋，但是对写作很擅长，文笔很别致、犀利，老师经常拿她的作文作为范本，在教室朗读、赏析。在大学期间，她在一些省级刊物上发表过才华横溢的短篇小说。

《杀死青黛》这个剧本是陈棠云心中涌现杀莉莉安的念头时编写的，几乎一气呵成，那看起来更像现实版的“杀死莉莉安”。从小就怀揣电影梦的徐嘉看了《杀死青黛》这部剧本，爱不释手，他认为它的故事很独特，人物塑造很逼真，很贴近生活，情节设计得也很别致，悬疑成分拿捏得很到位。这是徐嘉人生中接到的第一个剧本，也是觉得最满意的一个，似乎，它就是为他辉煌的电影梦量身打造的。

也因为这件事使陈棠云和莉莉安决裂。对陈棠云颇反感的徐嘉改变了对她的看法。他认为她很优秀，才华横溢。徐嘉掩饰了剧本创作人，他欺骗莉莉安说，那是她不认识的一个北京住在海淀区的刚毕业的大学生写的。莉莉安很轻易相信了徐嘉，她很支持他的事业，基于爱他的基础上，同时，她自己也很爱表演，她和他一样，从小就被电影院各种奇特另类的电影角色深深折服。隐瞒电影剧本是徐嘉和陈棠云事先约定好的。陈棠云对徐嘉提了一个要求：要他秘密和她交往。徐嘉为了炽热的电影梦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但他有个前提，只能少量地和她交往。徐嘉和陈棠云交往，只是敷衍了事，直到陈棠云用他送给她的肉色丝袜勒死他。

陈棠云和徐嘉秘密交往，没想过杀死他。她只想和他切切实实地接吻、抚摸，做爱，感受她梦寐以求的温存。很诡异的是，和徐嘉秘密交往，获得快感以及抚慰后，她发现她对徐嘉的爱变得不那么刻薄、不那么自私了，她甚至像文艺的爱情电影喜欢烘托的电影女角色那样看待入骨的爱情——只要对方能获得快乐，她也许不用占有他，甚至可以离开他。忽然间，陈裳云难以置信地发现对爱情的观念变得高尚、博大，这让她很惊讶，与此同时，杀死莉莉安的念头也变得模糊、淡薄，就好像那是一件三岁小孩子才会产生的疯狂念头，一件愚蠢的事，降低自身人格的事。因此，她对莉莉安憎恶的意念也发生了微妙的转变，她把布满灰尘的柜镜擦得一尘不染，目不转睛地瞧着自己，审视自己，她听到了脑子里控制她太久的邪恶的灵魂鬼魅的嘶嘶声，像不断吐信的蛇。爱情被掠夺，被偷窃走，其实只是她自欺欺人，她恍然大悟般意料到，其实她早心知肚明。徐嘉不爱她，只是她不够优秀，她长得不好看，不讨人喜欢，那并不是莉莉安的错，莉莉安只是她替荒谬的病态设想捏造的一个理由。陈棠云忽然间像茅塞顿开的解题人，好像从未理性地思量过这一切。可是，她还是不愿意就此善罢甘休，她怀着侥幸：也许可以真正得到徐嘉。

《杀死青黛》的故事和陈裳云、莉莉安、徐嘉三人的爱恨糾葛很相似，女配角雪穗杀死徐嘉饰演的摩卡是陈裳云心血来潮编写的桥段，她从未想过那成为现实，那只是她为了发泄郁积在心头的压抑和悲愤。陈裳云明白即便徐嘉彻彻底底抛弃她，远离她，无视她，甚至和她形同陌路，她也不希望他离开这个世界，不复存在，变得像寒冬哈出的水汽，无处可寻。只要他还存在，她就能触摸到瑟缩在心头的那道微光，伴着那道光，她就能踏实地生活，安心地思考，甚至翩翩起舞。

三

“找到杀死你哥哥的凶手，你会怎么办？”陈裳云屏气凝神，艰难地向徐世帆提出这个问题。这个问题对陈裳云来说，具有一定的吸引力，引诱性，她猜测徐世帆很可能会选择触犯法律像动作电影正义的一方扼杀邪恶的一方杀死凶手，也就是她。但她还是想从他的嘴里得到答案。

徐世帆困惑地点了根烟，像侦探一样从上到下打量了一遍陈裳云，他突然有一种奇怪的直觉，杀死他哥哥的凶手离他很近，他嗅到了她的味道，隐约窥视到凶手沾满鲜血的手以及龇牙咧嘴怪笑的诡异模样。这第六感，让他很紧张。近在眼前的是他目前深爱的“青黛”，她聪慧伶俐，貌美如花，笑容灿烂，浑身散发着摩登，一副世界小姐的派头，怎么能和嗜血的杀人凶手相提并论？但徐世帆无法否认，他心底蔓延着的“杀人凶手距离他很近”的这诡异的直觉，而且，似乎陈棠云离他愈近，这种感觉就愈强烈。

徐世帆当然不知道杀死他哥哥的凶手，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他没有丝毫可靠的证据能证明这个对他投怀送抱的漂亮女人便是杀人凶手。陈裳云当然也清楚徐世帆不可能猜测到她曾经杀死了他的哥哥，用他哥哥送给她的那条肉色丝袜。但，8·30杀人案是目前他们唯一的隔阂，她眼睁睁看着徐世帆像个即将高考的学生半夜三更伴着烁亮的台灯在草纸上勾勾画画，刻苦地分析推敲犯罪嫌疑人，一无所获后狼狈不堪地唉声叹气。她试图分散他的注意力，给他唱节奏鲜明的流行歌，为他跳爵士舞，街舞，甚至肚皮舞，但，收效甚微，他意兴阑珊地敷衍她假装微笑，暗示他很好，心态很平和，紧接着继续埋头陷入毫无头绪的案件中，痴迷地分析，似乎那样一件事，融入了他的血液。看见徐世帆被这件毫无头绪毫无线索的凶杀案折磨得垂头丧气，颓废不堪，她真想直白地告诉他：杀人凶手就是我，杀死你哥哥的人就是我，马头面具掩盖下的丑陋的脸也是我。但她不敢这么做，一旦她和盘托出，他们现阶段维系的美好的感情会立刻土崩瓦解，四分五裂，化为泡影。但，另一方面，她却诡异地希望徐世帆能早日找到有价值的线索，看清她的真面目，得到真相，把他们之间的恩怨早日了结，让彼此得到解脱。或者她直截了当地告诉他真相，但她也许永远不会那么做。

莉莉安像《七月与安生》中安生为了成全苏家明，出外游历，再一次踏上巨型邮轮。莉莉安感受到很稀有的平静，心如止水，就像这一辈子从未领略过这种温吞的沉静。可是，她却想到了死，带着肚子里的孩子，像个古罗马勇士一样从壮观飞驰的巨轮顶端一跃而下。这是莉莉安第一次在脑子里产生“死”这个念头，她搞不清是什么促使她产生这极端的想法，她并没有沉重的烦恼需要排解，也没有什么厄运需要解脱，她只是失去了一个男人，一个英俊的男人，一个把她弄怀孕的男人。可是，她真的想死，她很脆弱，无助，她觉得自己轻得像一片风一吹就会烂掉的潮湿的白纸，她唱《莉莉安》，很悲切地唱，直到声音嘶哑，但这并不能阻止轻生这个念头在她脑子里盘旋，她望着蔚蓝的远方天空，眼前却是乌云蔽日，伸手不见五指。死亡解决不了问题，这一点她心知肚明，但她却渴望它，在此刻。endprint

与此同时，警察在电视台公布了一条8·30杀人案的重要线索。在距离案发现场十七公里一家小网吧的探头拍下了一个左腿少了一条丝袜右手把玩马头面具的年轻女性的七秒钟视频，但因为距离太远，嫌疑人的脸很模糊，但放大后，可以看出嫌疑人五官不协调相貌丑陋。嫌疑人穿着一条淡蓝色牛仔短裤，一双擦得锃亮的尖头皮鞋，长发，上身套着露肩的里面带黑色格网的摩卡绿T恤。经浴室老板的回忆及描述，跟着死者进入浴室戴着马头面具的女人的穿着和视频中的一模一样，身高也相仿，面具也神似，之后，他更回忆出一个关键信息，半夜三更的时候，他看见马头女平静地走出浴室大门，而她左腿的肉色丝袜，消失了。

根据浴室老板的供述，警方大胆猜测：视频把玩马头面具的丑女正是8·30杀人案的凶手。那段简短的视频似乎给对此案束手无策悲观的警察们吃了颗定心丸。他们终于摸到了凶手的獠牙，茫茫人海看到了她的真面目。整个警察厅一片热血沸腾，就像国足在世界杯赢了一场比赛，欢呼雀跃。但，紧接着，他们再次陷入困境。视频中马头女的脸十分模糊，根本无法确认面相，所以，他们很难在茫茫人海找出这么一个喜欢戴马头面具的女人。

陈裳云是首先看到这则报道的。她紧紧盯着彩色电视，浑身发抖，头皮发麻，脸色苍白，嘴唇被牙咬出了血。那张她不愿见天日的丑陋的脸如今在嘉城的角角落落都被窥见到了，完整无缺地曝光。她惊惧得四肢乱颤，喉头发黏，几乎上气不接下气，她虚脱地倒在沙发上，像病入膏肓的老人费力地喘着气，呼哧呼哧。很快，她的脑子出现了不切实际的幻象：她看见穿着警服的警察穿过客厅，踢开门，利索地降伏她，给她背着手铐上冷若冰霜的手铐，然后严肃地质问她——你为什么用肉色丝袜勒死徐嘉？幻想让陈裳云失去了血色，她的脸变得霜白，嘴唇也变得干燥，她努力镇静，使劲掐大腿和胳膊，但不济于事，她很脆弱，双眼痉挛得涨大了，看起来很可怕，像行将就木的活死人。陈裳云的心绷紧了弦。她认为一切尽在掌握当中，现场她没有留下任何蛛丝马迹，没有任何线索，警察不可能发现做得天衣无缝的她。但，现在她心里一片毛骨悚然，就像被神仙打回原形的蛇妖。视频中她模糊不清的以前的丑陋的脸，让她不寒而栗。那张脸，让她觉得羞耻，丢人，她坐立不安，心乱如麻。她想不到警察会穷追不舍，摸到她的狐狸尾巴。但，另一方面，她还怀着自信的侥幸，她认为她已经真实地改头换面，整形成了一个漂亮的瓜子脸，已经成了世界上另一个不存在的人，不存在的“青黛”，就像偷天换日，他们不可能发现这个破绽，除非她自己讲出来，但她笃定，她永远不会这么做。

电影颁奖典礼在嘉城最知名最恢宏的歌剧院举行。受邀嘉宾像香港电影金像奖的超级明星一样西装革履或者穿上设计师精心打造的亮眼的奇装异服，并做了时下最潮个人偏爱的炫酷发型，接着他们激动自豪地走上组委会为了彰显大气模仿奥斯卡特意铺就的颜色鲜艳浓郁的超级红毯，然后和负責接待的主持人热情洋溢地打招呼、说客套话、谈笑风生。这一切都像极了莉莉安在网络视频里目不转睛观赏过的一年一度的香港电影金像奖的颁奖典礼。莉莉安努力抑制内心的激动和燥热，试图平静地像走惯红毯的超级明星一样谦逊落落大方地和笑盈盈一脸喜悦的迎场主持人打招呼，她的手心直冒汗，浑身不由得微微颤抖，呼吸气促，她觉得就像参加自己的婚礼。莉莉安做得还不错，她和颜悦色地和发型蓬松炫酷的男主持人坦然地简单介绍了下《杀死青黛》的拍摄心得以及体会，便在主持人身后的纸墙上像明星一样利索地签上特别设计过的炫酷签名。

颁奖典礼几乎汇集了嘉城电影界所有的大腕和小生。他们喜气洋洋，精神矍铄，步伐飘逸，好像天真烂漫的儿童进驻朝圣的迪斯尼乐园。陈棠云和徐世帆在家观看电视直播。《杀死青黛》的剧组很意外地只有莉莉安一个人参加。男主角及导演徐嘉被谋杀，编剧至今不知道其真面目，其余的配角因为导演被谋杀，怕沾染晦气，都婉拒了邀请。

因为嘉城电影金像奖的举办，人们重新看了一遍英俊但已经死去的徐嘉。人们对他并不陌生，在嘉城这个安居乐业平静的小城，出了一件谋杀案，可谓骇人听闻。嘉城人为此焦虑、寝食难安，甚至躲在家里，不敢出门。这件谋杀案发生后就立刻成为嘉城大街小巷议论纷纷的头号话题，他们难以置信，一件谋杀案会发生在他们身边，一个与世无争居民和睦相处的城市。甚至有一些胆小的人，挑拣了一些生活必需品和钱、车，逃走了。

但这一次，徐嘉不是以一个可怜的被害人血腥地出现，是以一个获奖的电影导演及男主角的华丽身份登台亮相，在荧幕上。坐在台下的观众心里五味杂陈，电影中徐嘉英姿飒爽，笑容灿烂，英俊潇洒，但，这立刻形成强烈的反差，电影里的徐嘉让他们仿佛窥见到面无血色嘴角渗血的死亡的徐嘉。几乎被时间淡化掉的恐惧瞬间像妖娆的龙卷风，袭上心头，卷土重来。许多人看了两眼屏幕后，都不敢抬头直视，仿佛，他们在参加一个瘆人的葬礼，而不是喜庆的文艺的颁奖典礼，一切都显得很怪异。

莉莉安捧起那座小金人的时候，台下立刻回应起雷鸣般的掌声，嘉宾们笑容满面，神采飞扬。莉莉安此时感觉小金人变得很沉重，就像托着一座庞大嶙峋的假山，她的心绪很复杂，她第一次尝到荣誉的光环赋予的骄傲和自豪，这也是死去的徐嘉梦寐以求的，但现在他不明所以地死了，留下她一个人面对这份荣誉，干冷的荣誉，她搜肠刮肚，努力在脑子里组织获奖者该感谢感恩的词汇，可是，脑子却因此变得一片空白，涌上心头的是徐嘉一帧帧动态的一颦一笑的脸。自从徐嘉被谋杀，她整个人立刻陷入一种暗黑的消沉，像乌云遮天蔽日，不见一丝亮光。她照着镜子，岿然不动，镜子里反射出来的是一个满脸阴郁、颓废、暗沉的人，同时，她看到死去的一动不动的徐嘉，顿时，她泪眼婆娑，僵着身子，梗着脖子，抽噎，她听见自己唉声叹气。莉莉安就这么失魂落魄地颓废了很长时间，似乎再也走不出徐嘉的阴影，直到徐嘉弟弟徐世帆的出现。她突然间，像抓住一棵滟潋的救命稻草，她死死拽着它，徐世帆的回忆及柔情慢慢把她从泥沼里拖出来，她从徐世帆的眼睛里看到了死去的徐嘉的影子，她很庆幸，并慢慢拨云见日，窥见到了久违的阳光。endprint

陈裳云看着电视，希望莉莉安说一些感人肺腑的溢美之词，像奥斯卡里的获奖者那样体面地发表获奖感言，莉莉安在走红毯前，也是这么琢磨的，但拿到小金人的那一刻，她发现它诡异地改变了，她的小脑袋中频繁浮现那件谋杀案以及躺在棺材中徐嘉双眼紧闭面无血色的脸。于是，莉莉安出乎所有人意料，说起8·30谋杀案。

“首先，我代表《杀死青黛》剧组感谢所有为此付出过心血的人，死去的导演，以及未知姓名的编剧还有制片人。但我此刻，更想说一说8·30谋杀案，嘉城的人曾为此毛骨悚然，担惊受怕，甚至夜不能寐。但我们必须坚持正义，扼杀邪恶，那个最近电视公布的丑陋的女凶手仍逍遥法外，或许她此刻正在看这场隆重的直播，我们必须找到她，将其绳之以法，让她得到应有的惩罚。我希望警察可以早日发现她的踪迹，顺藤摸瓜，抓到她掩藏得很隐秘的狐狸尾巴。”莉莉安情绪激动，眼泪湿润了眼眶，她发现自己像智勇双全的福尔摩斯，“谢谢大家！”说完，莉莉安脸上泛起温润的笑容。

莉莉安在这么隆重的典礼回述旧闻——那件大家唯恐忆起避之不谈的凶杀案，是台下的电影人没预料到的。他们像讨论学术论证一样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一些人脸上氤氲起担忧和疑惑，对于这样一件未破解的凶杀案，他们并不想过多地提及。另外一些人则受到莉莉安诡异的获奖感言感染，朝着奖台呐喊助威，仿若莉莉安宣布了一场国足世界杯的比赛。

陈裳云戴上那个亲手制作的马头面具，变成了马头女。每次戴上马头面具，杀死徐嘉的愧疚及愧疚带来的自责都会神奇地消减很多。一旦戴上了面具，陈裳云便不受本人的支配，面具似乎成为主导，也就是说，她广义上变成了另一个女人，另一个做事更果断心性更残酷的女人，马头女。

马头女约了莉莉安。她们在一家生意萧条的咖啡馆碰面。莉莉安并不知晓马头女便是杀死徐嘉的凶手，她以为那只是她另类的个人癖好。马头女点了根女士烟，吸了一口，缓慢地喷出一团稀薄的烟雾，利索地吸进鼻腔，然后从鼻腔再次喷出烟雾，干咳了一下，她说：“你一定想尽快找到电视上那个面容丑陋戴着马头面具的杀人凶手吧？”莉莉安想不到马头女会聊那宗凶杀案，她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莉莉安心中没有升腾起警察该有的警锐。“我见过那个丑陋的女凶手，就一次。”马头女故意加强了语气，喝了一口浓稠的咖啡。马头女的话令莉莉安很振奋，她目瞪口呆，几乎要从木椅上跳起来，但她努力控制，身子向椅背趄趔了一下，呼吸瞬间变得急促。“在哪见过她？”莉莉安激动不已。“在韩国。”“她在韩国做什么？”“她在整容，和我一样，我和她一样，都是相貌丑陋的人。她说她整容的目的除了变得漂亮，还为了掩盖她在中国做的一件凶杀案。”马头女的话让莉莉安大惊失色，瞠目结舌。

“她在哪里？”莉莉安抑制住兴奋和激动，尽量压低声音，但语速很快，发音很准确。

“你得满足我一个条件。”马头女平静地说，开始了预先设计好的谈判。

“什么条件？”

“我的条件是你和徐世帆彻底分手，并永远离开她。”马头女其实今天做了准备，如果莉莉安不答应她的条件，她很可能冲动地杀了他，像以往设想的那样。

莉莉安踌躇了很久，泪水在眼眶打转，她不希望离开徐世帆，即便她失去他，也不想离开他。她沉默了很久，直到咖啡变得冰冷，马头女则一动不动等着她的回答。最终，莉莉安极不情愿地点了点头，很沉重。马头女很满意，窃笑了一下。

“你什么时候告诉我她在哪？”莉莉安愁眉苦脸地凝视着马头女，她心头突然升腾起一种奇怪的感觉，她觉得马头女就是那个丑陋的凶手，近在咫尺。但现实是，她根本看不到她的脸，也没有任何可靠的证据，那只是一种第六感。

“等你做到的时候。”马头女微微颔首，像个谈判专家，不卑不亢。

为了得到真相，莉莉安随便编造了一个理由——徐世帆患了精神病，不见好，而且不断拖累她，跟他大吵了一架，切断彼此还残存的暧昧，提出分手，并声称永远离开他。

这立刻加剧了徐世帆的病情。他浑身抽搐，精神错乱，甚至认不清莉莉安以及他痴迷的“青黛”。

莉莉安忍痛割爱离开了嘉城。其实莉莉安并没有那么傻，她明白马头女不会把真相轻易告诉她，或者她就是那个杀人凶手。所以她暗暗报了警，和警察提供了这一重要线索。

真相很快浮出水面，警察根据莉莉安提供的线索走访了韩国几乎所有知名的整形医院和会所，结果在一家名为“董小姐”的整形医院找到了和经专业画像师根据小网吧视频提供的女子轮廓拟画的画像重叠的犯罪嫌疑人，一个名叫陈裳云的女人。

嘉城各大电视台很快播报了这一振奋人心的消息。几乎是滚动播放。

莉莉安对此难以置信，她死也想不到制造这一切，杀死徐嘉的人，竟是她的昔日好友。

徐世帆則拿起那把左轮警枪信誓旦旦准备杀死马头女，也就是令他神魂颠倒的“青黛”，但被莉莉安阻止了。莉莉安阻止徐世帆杀死马头女的那一刻，一直充斥在她脑海里“杀死莉莉安”的念头瞬间支离破碎，烟消云散了。

真相令人大跌眼镜！

陈裳云说：“杀死徐嘉并不是我的主意，我也从未想过杀人，更别说杀死徐嘉。他拍完《杀死青黛》后，入戏太深，患了很严重的抑郁症，他求我杀死他。我当然不肯，百般阻挠，并试图说服他，稳定他。但他说，如果我不帮忙，他就像张国荣一样跳楼。那双丝袜也是他特意去香港买的。他让我勒死她。最终，我答应了，因为我不想看他那么痛苦。”

说完真相，马头女邀请徐世帆唱了一首《红玫瑰》，便当着他和莉莉安的面，用那把左轮警枪，饮弹自尽了。

与此同时，莉莉安决定生下肚子里那个孩子。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