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明星创业者:跟着马云学“失败”

2017-09-13 19:10李斐然
博客天下 2017年8期
关键词:徐斌失败史玉柱

李斐然

明前龙井叶芽最嫩的那个周末,马云做了一个决定。他把中国最有代表性的44个商人,约到千岛湖畔,然后找了个教练,把他们一个个扔到了水里。

去年以同样方式落水的企业家们在同一个周末赶回杭州,迎接他们的是工作人员事先考察好的坎坷路线。帮忙探路的当地人说,他们特意绕开村里刚修好的平坦骑行塑胶道,非要找山里不好走的小路,还指着一个几近90度的泥泞陡坡兴奋地嚷嚷,对对对,我们就要这种容易摔跤的路!

这是身为校长的马云为这群企业家准备的一门必修课——学习失败。

马云所创立的这个奇怪的企业家组织叫做湖畔大学,他将其定义为一所“不谈成功案例,只讲授失败”的大学。自2015年起,已经有三期企业家学员参与了课程。台上讲课的不乏当下最成功的商界精英,马云、柳传志、冯仑、郭广昌、沈国军、史玉柱等;台下听课的也是成功人士,罗辑思维的罗振宇、快手CEO宿华、58同城姚劲波、霍英东之孙霍启文等等。

每隔两个月,这些外界眼中的人生赢家要聚在一起,以不同的方式,研究失败。第一关就是学习赛艇技巧——如果想要赛艇向前划进,自己先要学会向后倒退。更重要的是,当大家坐上同一艘艇,只有所有人集体向后靠,才有可能全员加速前进。

赛艇教练告诉他们,学会了“向后靠”,船速最高可以每桨提高1毫米。虽然1毫米看似无谓,但在两公里比赛里要划180桨,抵达终点时就会成为大优势。

于是,春风拂面的江南三月,中国最具创新活力的企业家凑在一起,住进了西湖景区的民宿。他们打铺盖睡地板,还要开诚布公,讲述自己的失败。他们铆足劲体味挫折,练习“倒退”,只为1毫米的最终胜利。

马云说,如果有一天要写书,他会写“阿里巴巴的1001个失败”。“阿里巴巴的失败”,也是刚刚出任湖畔大学教育长的曾鸣,在湖畔大学上的第一堂课的内容。这位中国最优秀的战略学教授,将致力于在湖畔大学推行独特的失败教育,“用失败培养中国企业的全球担当和全球化能力”。帮助中国的创业者,催生未来30年的企业家,成为教育长曾鸣最新的任务。

“中国最著名的失败者”史玉柱

失败学习这堂课在星期天早上开始,主讲人是史玉柱,这个永远穿着红T恤配白裤子的光头男人是“中国最著名的失败者”。

他的失败来得似乎毫无征兆。史玉柱说,巨人集团在珠海最辉煌的时候,每篇文章都是对他的赞扬,他被称为“中国的比尔·盖茨”,“世界的巨人”。当巨人集团倒下,成功如同一场幻象瞬间消失了。他找人统计,在失败之后一个月内,全国媒体发了超过3000篇文章,批评他和他的巨人集团。他感觉自己一夜之间成了“中国首穷”,“活在海平面之下”,“连清洁工阿姨都比自己富有”。

“面对这样的失败,你怎么过来的?”在台下听课的正佳集团执行董事谢萌提问。

早已翻身的史玉柱半开玩笑地说,自己跟其他人的应对没什么差别。一开始想过自杀,但琢磨了一下发现不行——万一自杀成了,第二天报纸一出,“史玉柱自杀”,事业失败,还把自己弄死了,这不太好;但万一自杀没成,第二天报纸一出,“史玉柱自杀未遂”,自己不仅事业失败,想死还没死成,好像更不好了。

后来,他去爬了珠穆朗玛峰,终于“差点要把自己弄死了”。他对上课的学员说,隔天早上醒过来,“感觉多活一天都是赚来的”。下山以后他重新开始,性格也变了,不再狂妄,一次只做一件事,不再想着做大做全。

湖畔大学“失败学习”项目负责人徐斌说,这是失败学习的其中一种尝试——案例分享。

“创业者有个最大的特征:他们都是永远在犯错误的人。正是因为创新是做别人没做过的事情,他们比一般人更有可能踏到边界,一脚掉坑里。”他说,有过来人分享失败,至少可以让他们知道坑在哪里。

这的确是个失败危机四伏的残酷世界。根据国家工商总局2016年的统计,中国每天有超过1万家新企业诞生,理论上北京每160秒就诞生一家新公司,但绝大多数民营企业只能存活3.7年,中小企业还不到2.5年。对他们而言,成功是一个保质期有限的稀有名词。

“他(史玉柱)一直说一句话,失败是成功的难产。他自己相信失败是常态,是每个人必须要经历的过程,甚至可能是成功的一部分。”第二期学员的班主任张振翼说。

“失败是最佳的营养。”马云在今年湖畔大学开学典礼上这样说。“我见过无数政界领袖,跟中国商界基本上所有杰出的企业家都交流过,我不是对他的权力、光芒感兴趣。每个人走到这一步都经历过无数挫折,我不断去思考别人在这个关键时刻是怎么跨过去的。”

不过,对史玉柱而言,他至少还有一个失败后遗症没有跨过去。在开放提问环节,抛给他的一个问题是,你为什么老穿红色的衣服?

这是史玉柱第一次认真回答这个问题——过36岁本命年的时候,正好是巨人失败的第二年,母亲在过生日那天送了他一套红衣服。相比于大起大落的挫折時段,那年过得还比较顺利。为了延续这个好运气,他此后就只穿红色的衣服。

所以,即便是中国最著名的失败者,也有自己对于幸运符的执着,目标很明确——不能输。

复盘失败,反观自己

就在史玉柱讲述自己的失败故事同时,研讨失败的企业家组织了另一场分享会。在湖畔大学位于西湖风景区里的主校区,湖畔大学第一期学员正在复盘自己过去一年的失败。

徐斌说,最初他们觉得失败课主讲人必须得像史玉柱这样,“跌到谷底,再绝地反击成功”,但依照这个标准找来找去,符合条件的并不多。

“我认为史玉柱谈的根本就不是失败。他只不过是成功中拐了一个小弯儿而已,统共也就两年时间。”一期学员、易到用车创始人周航说,“所以说本质上我们学习的是成功,那一段失败只不过是大成功的前奏罢了。如果有一天,‘湖畔真的邀请了一个世俗意义上完全的失败者来分享,而不是找一个曾经失败过的成功者,我觉得是一个巨大的新突破。”

所以在新学期的课程上,失败学习开始第二条教学路线——让仍处失败低谷、遭遇事业挫折的创业者分享自己的经历。

这也是湖畔大学笔试的第一道题:在你的成长和创业过程中,印象最为深刻的、对你影响最大的一次失败是什么?

“创业的失败痛苦,不敢跟家里人讲,怕家里人担心;不敢跟员工讲,怕员工离开;不敢跟投资人讲,怕他不投;不敢跟政府讲,怕他不给优惠政策;不敢跟银行讲,因为怕不放贷。所有的痛苦只能自己吞了忍着,搞不好就出心理病了。”徐斌说,“以前开玩笑讲,创业者走着走着就变成‘两院院士了,要么去医院,要么去法院。”

秦致主动分享,“我觉得成和败、得跟失,都要有个时间周期来考量。”

就在一年前,秦致还是上市公司汽车之家的明星CEO。他毕业于清华大学,又获得了依阿华大学计算机硕士和哈佛商学院工商管理硕士,回国前曾供职IBM、麦肯锡等国际大公司,是标准意义上的商界精英。但是和大多数英雄故事一样,秦致也遭遇了败局。2016年6月26日,在持续数月的股权之争后,中国平安成为汽车之家最大股东,秦致出局,不再担任CEO,离开董事会。

“我在2016年失去了汽车之家这个事业平台。我觉得这个是果,因呢?还是想自己想得多,想别人想少了。这并不是指利益上的考虑,而是我起心动念没有站在别人的角度去思考,导致很多关系没有处理好。”秦致说。

他尝试复盘自己的这段失败。失败的症结在于,没有站在股东的角度去思考,帮助他们理解这笔投资的重要性,协助他们更好地理解中国的投资环境。整个过程中只想到了自己,而自己对这个危机浑然不觉。

“站得稍微远点,对自己有一个观察,就能发现很多优点,也能发现很多缺点了。”秦致说。

秦致说,他参加的某次活动,工作人员协调出了差错,一位特别在意准时的业内大佬以为观众迟到,当场冲台下发火:“你们怎么回事?怎么这么没有时间观念?”

“我看着他发脾气,突然觉得,他不知道是他自己没搞明白,把发火对象弄错了,也不会有人纠正他,他可能一辈子都不会知道真相。但事实上,他的确错了。”秦致说,他当时就在想,“这不就是我吗?”

预防失败,理解未来

龙井茶的茶园边,史玉柱的失败课开始新环节。他向台下学员提问:现在政策、环境、市场都发生了巨大变化,很多窗口已经关闭了,未来应该怎么样选择?

加速更迭的企业生命周期对所有身处其中的商业决策者都是挑战。柳传志来上课时,带了一沓打印好的名单,上面写着十年前评选的中国十大商业领袖。他让学生在里面找,现在还活着的企业剩了几个。

“我从1984年创办企业,18年间和我同台领过奖的知名企业家,绝大部分已经销声匿迹。”柳传志说。

“如果把企业定位成100年,那么每25年,这个企业一定会有一次巨大的变革。未来30年该怎么走,是延续原来的路,还是重新走一条新路?”谢萌说。

在徐斌看来,这是失败学习的重要目标——理解未来。

他说,很多企业在现在的发展过程看来毫无问题,但站在产业终局看,或许早就跑偏了。比如很多传统产业遇到问题,就是因为竞争者统统只看到5年。“你能不能看清未来二三十年自己产业的方向呢?这很关键。”他说,“只顾着低头做事,抬头看天的时候,市场早已经变了,跟他无关了。”

“假设回到十几年前,找当时如日中天的诺基亚那一代CEO,谈谈那时的他对未来10年的思考,再和现在的结局做对比,我觉得(这样学习失败)可能挺有意思的。”周航说。

当学员们在讲台上分享失败经历时,卢洋坐在教室最后一排,拿个小本儿边听边做笔记。卢洋是湖畔大学秘书长,在他的设想里,失败需要一套训练机制,就像一本创业者的失败“本草纲目”,大到一个企业可能遇到的生死危机,小到一个错误决策,通过这套训练机制,能够得到反思。

这是湖畔正在思考的一個议题——设置“失败的约束机制”,为失败设防。

“在美国,越来越多地出现没有出现过重大失败、依旧活得非常好的企业,原因在于他们有非常成熟的训练体系。”张振翼说,这正是他们试图提炼的“创业者规律”——如何让天才创业者自由成长,良好地运转自己的公司,而免于经历以往企业周期中的重大失败。

比如,其中一项设想是CEO带着CPO回到湖畔,集体复盘。“湖畔同学在这里学完了,自己改变挺大,但不管多强大的人,回到公司一定会被旧势力拖回去,‘老板这东西在我们这儿不行啊,学习失效。”徐斌说,“我们希望通过学习,加强组织对失败理解的改变。”

这堂失败课下课后,失败学习以一场集体大醉结束,“都喝高了”。谢萌说,那一天的课程似乎对史玉柱来说也是一个惊喜,让他意识到,原来新时代的企业家是这样思考问题的。

反驳失败:不能认输

并不是每一个人都喜欢“失败学习”这个有点虚无的课题。

一个最显著的反对意见是,“学习失败,不就是变相逃避问题吗?”

“今天我听了这堂课,觉得不好。”一名一期学员在当天的失败分享课上说,搞一堆务虚的哲学化理解没用,应该直接分析失败,“仗该怎么打就怎么打”。

对有的学员来说,“失败学习”只是一种营销措辞,本质还是“学习别人的经历”,“失败只是个代名词,你说学习失败,高大上;你要说学习经历,太土了,谁还来啊?”

“别看我天天嘻嘻哈哈的,实际上我每天都在焦虑,整晚整晚睡不着觉。我想要把这种焦虑传递给大家,因为这个世界很残酷,不给我们犯错的机会。”另一个学员说,“我不能接受你们这样,心平气和还学什么接受失败、理解失败,你要不甘心,要记住失败的痛苦,撕裂口子让自己看着,你要复仇,不能认输。”

这恰恰是这场“失败学习”最难的一环——面对失败这个人性最隐秘的角落,学习到底该如何进行?要不要有边界?

“这件事最难的就是场域的营造,让每个参与者都能从中反省自己。他们一開始以为只是别人在分享失败,但实际上,他们每个人都在跟自己对话。”卢洋说,“我们做的失败学习,不是想去揭人的短,而是希望借此形成一种自省的训练机制,在别人的失败中发觉自己的失败基因。”

二期学员、纳恩博总裁王野说,他在失败学习中最受触动的是,将自己的焦虑坦率地说出来后发现,原来许多人都有一样的苦恼。他辛苦打拼7年,公司从500万做到了2000万,但是北京房价从一平米5000涨到了50000,“远远没有跑赢房价的增长”,害得最早跟自己创业的兄弟“结局都不好”,没能在北京安上家。雷军来课上分享,说他也曾有一样的感受,“做得很累,事倍功半。”王野认为,这是因为他们犯了同一个错——只凭情怀往前冲,忽视了环境,“跟自己的时代过不去”。

“我觉得所谓的失败学习,更重要的是一个让创业者抱团取暖的地方。”王野说,很少有一个场合,允许甚至鼓励创业者,说出自己的失败,以及对失败的恐惧和焦虑。

不耻败仗,来日方长

新学年第一期失败学习结束了,至少有一件事情在改变,这些参与其中的企业家,不再避讳谈论失败了。“看见没,现在大家都开始聊失败了,没人聊成功了,成功不流行了。”开始采访前,谢萌半开玩笑地跟自己的员工说。

他说,中国人很少讲走麦城的事儿,都搞得神神秘秘,好像成功企业都是突然冒出来似的。但这些人走到今天这一步一定是经历了人生各种折磨,摸爬滚打,能有人试着把其中要义系统地整理出来,总归是件好事。

徐斌说,今年湖畔大学开学典礼上所提到的“不耻败仗,来日方长”,就是他们期待未来创业者能够体会到的氛围。“谈失败不可耻,谈失败说明你很自信。”

当然,学习失败的过程不总是美好的。第二期学员集体徒步爬山,临近终点的最后一段路,校方有两个选择:一条路一直泥泞曲折,另一条路先是鸟语花香,大道平坦,但最后几百米突然陡峭,一不留神就会摔倒。

这就像企业会遇到的真实境遇——在公司最辉煌的顶峰,在误以为一切都已经安稳顺利的时候,迎面而来的是最致命的危机。

最后一关,校方还是心软选了前者:一路泥泞曲折,但“辛苦得很平均”,没有心境上的大起大落。

规划路线的教练说,没选的那条路固然更考验人心、更接近真实创业中的危机路径,可给一群拼了命努力、以为自己熬到头的创业者来这么致命一击,“实在是太残忍了”。

对于正在经历失败的人来说,这份温柔也许也是一种帮助。周航说,去年一次课后,他去找曾鸣聊天。那个时候自己的状态“很迷茫”,准备休息一段时间,但是心里很慌,“我不知道该休息多久,又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有足够的心力重新出发。”

曾鸣轻描淡写地回答他,那就先晃晃,晃个六年八年的。周航吓了一跳,“晃六年八年,都50岁了,那我人生不就废了吗?”

“人以后要活120岁呢,你着什么急啊!”曾鸣回答他。

“如果你把人生放到120岁来考虑,状态一下子就松弛下来了。今天没有明天来嘛。”周航说,“尽管不知所措,但信念从没湮灭过。放到百年来看,这才多久,着什么急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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