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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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宫是人类最早的地址。
子宫是人类最初的故乡。
说子宫是一个器官,其实它是一个真正的场所,空间,地理,家园。每一个人从这里出发,通过成长,到达他想去的各种远方。
子宫是起点,人们描述这个起点却显得词穷,因为在起点里面,人们几乎没有记忆,人们也不知道这座最早容纳自己的房子,它家徒四壁的设施,它的幽暗,它的恒温,它的柔软,以及它这十个月里在一些陌生之地的移动。作为房子,人的身体在这里得到充分的雕琢和打磨,先是头颅和躯干,然后是手、脚,手渐渐又分化出手指,手指上又长出柔软的指甲;在内部,身体也在雕琢自己,它给自己装上了胃、脾和肾,安上了小小的生殖器,给自己布置一些细细的血管和神经。当然,这一切只是粗加工,很多部件要到离开子宫后才能真正形成,有些细节需要考验后才能铸成,而有些缺损则必须时间来将它消除。在子宫里,身体不过是完成它的一个雏形,好使它运转起来。人体在这个时候,是某种确定无疑的混沌的结合物,一方面,它的宿命已经像秤砣一样沉下来,另一方面,它的很多器官却还在生长中,它的脸也没有个性,在子宫里,所有的胎儿长得都很像。
可以说,在每个成年女人的身体里,都悬着这样一座育婴房和人体雕塑工作室。女人带着她的子宫就像带着她内部的一个异体,因为子宫是幢独立的建筑,在建筑里面,它自身有一个可以循环的系统,同时,从问世的那一天起,这个系统就要和她脱离关系,经过产道那条又黑又长的弄堂,经过钳子、刀具的粗暴拨弄之后,这个系统来到一个充满空气和焦虑的世界门口,之后它被放到一个小小的托盘上,它的第一次思考就是关于怎么向世界表态,由于它掌握的动作技能和经验不多,它本来想对世界说“你好”,可发出来的声音却是一阵令人头痛的长嚎。不过携带子宫的那个成年女人接纳了它,同时接纳它的还有在一边忙了好几个小时的医生护士和那几把钳子。就这样,一个生命开始了。
对于这个新生命自身来说,它也是一个异体。加缪在《西绪弗斯神话》里说:在一个突然被剥夺了幻象和光芒的宇宙中,人看起来是异邦的,是陌生人。他的流亡无法医治,因为他被剥夺了一个失去的故乡或一片应许之地的记忆。对于这个新生命来说,它是因为被给予了光芒和故乡而成为自己的陌生人的,它忽然发现,自己成了一个具体的人,有着具体的面貌,有着深重的呼吸,会哭,会笑,不久之后它还将掌握语言,以便同其余的人沟通。同时,光线让它看见了很多东西,每一次看见都是陌生的,每一秒钟看见的东西,一秒钟后就不一样了,也就是说,它看见的世界没有一秒钟是相同的。它生活在自己的异体里。关于故乡,那也是一个虚拟的概念,充其量它只是一个地址,因为对于子宫它没有记忆和幻象,它“失去”了故乡,在很长的时间里,它还将在种危险的地方四处移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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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宫的幽闭就是一幢建筑。
无论是把子宫看作豪华宫殿也好,世界上最简陋的房子也好,都是因为我们生命的最初十个月都是在那里度过的。子宫每次通常允许一两名房客入住,因为子宫有意培养人们对付孤寂的能力。子宫的房客有史以来,记录最多的是十五名,但由于营养不良,这十五名房客最后全军覆没,为了争取自己那点小小的生存空间而英勇捐躯。
1964年,巴西一名叫萨达路的农妇让这份纪录有了新的篇章,她在她腹内的方寸之地招待了十名顾客,八位女士和两位先生,并让他们幸存下来。十个月之后,这群活蹦乱跳的房客告别这座拥挤不堪的子宫房子,兴致勃勃地来到外面叩见他们举世无二的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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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在子宫里学会了很多技能:自我完善的能力,等待的能力,聆听的能力,自省的能力,独处的能力。这十个月,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子宫并非一间乏味的单人牢房,因为我们间接地在这里接纳着即将与我们晤面的世界:模模糊糊的光亮,隐隐约约的声音,若即若离的危险,我们注意力的重心每天被它们撩拨着,在撩拨之间,我们学会了傾听和等待,之后是想象的能力,超越自我的能力,以及在很久之后才会用到的面壁思过的能力。我们出去后并不是一直生活在人群里的,所以我们掌握这些技能利于同自己相处,特别是我们像接纳自己的肢体一样接纳了孤独,我们必须对这样的一项能力进行确认,不论我们今后与谁走在一起,都避免不了这件装备,它们是造物主为我们定制的“皇帝的新衣”,只有我们的同类才能看到。等我们出来后,不论与谁相爱,我们与对方都不过是两支靠近的蜡烛,烛光可以合而为一,但之后其中的一支还是可以与另一支分开,我们与对方仍旧是两只蜡烛。越是深爱的人越孤独,因为深爱的人为了装上对方的形象,把自己都清空了,他(她)对对方的爱就像光,满到只有光了之后,就碰不到任何物体了,包括他自己。光此时犹如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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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带着子宫,就像带着起点,开始,变化,带着一间会客室,带着纪念,带着更新,带着不可知,带着未来。在性交时,女人像场所那样是被动的;在孕育时,她就变成了主动,变成了一种功能,一个方法,一个渠道,一次出击。是子宫使女人成为一个保存和创新自然界的价值与能量的角色的,在这方面,男人则只是消耗,一个纯粹的消费者。男人的身体更像是一架机器,重复地、周而复始地运动,却不产生点什么。而几乎每一个女人都带着一个无限的宇宙,在她的身体里,有一扇朝向未来打开的窗户,不可计数,无穷无尽,它形状封闭,却不可丈量。
在人类的关系里,女人就是那样一种事物,她是一种装饰物,丰富,被动,容纳却又不融合。在男人的生活中,她像帕斯在《孤独的迷宫》中形容在美国的墨西哥的气味,她“飘荡,却不反抗;它被风吹着保持着平衡,有时像云雾一样消散,有时像升天的火箭一样突现出来。它匍匐,重叠,膨胀,收缩,入睡或进入梦乡,支离破碎的美。飘荡:不停地存在,不停地消失”。
子宫,让女人不停地存在,不停地消失。子宫让人类不停地存在,不停地消失。
牙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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牙齿是我们人体里唯一的物种。
与植物不一样的是,牙齿不需要种子,它在我们出生后自己从牙龈上破土而出,朝着它注定要抵达的方向抵达。这在最初阶段看来,它像是我们口腔里生长出来的一个赘物,又野蛮又盲目,它慢慢顶起牙龈,拱起那一排粉色的肉,然后一点点探出白森森的身子,它的存在使我们的口腔变得像是一道弧形的田埂,在它几十年有限的时间里,等待着一场命定的失败的收成。但这只是一次笨拙的演习。在三岁之前,我们嘴巴里这些首次冒出来的小小的牙齿(二十颗)是一队注定要牺牲的侦察兵,它们品尝了食物最初的滋味,然后就一个接一个告别了人体的舞台。再次亮相的牙齿比那些侦察兵要结实,个儿也更大,它们依据自己所处的位置长出了不同的形状,例如门牙(学名叫切牙),呈扁方形,就像一只小小的铲子;处于转角的侧切牙有点小小的弧形;尖牙锋利,通常吸血鬼外露的那两颗牙齿就是尖牙;最后是磨牙,人体里的磨盘,共八颗,两边各四颗。至于智齿,有无视人而定。智齿要到二十岁之后才会长。也就是说,牙齿第二波的生长要持续二十多年。
牙齿是岩石与植物在人的口腔里投下的不协调的重影:牙齿的坚硬如同矿物,它犹如地球在造物时飞溅进人嘴里的一粒粒小小的石头;牙齿的生长过程又逼真地模拟了地球上几乎一大半的植物。在牙齿上,我们统一起了整个宇宙:动物、植物和矿物。牙齿就是这些地球存在物在我们人体上的一个交叉,一排重影,和一连串的歧义。
牙齿和乳房、生殖器、体毛一样,以其滞后的成长,将我们的身体定义成了一件半成品,如果再加上那些不断分裂不断死亡的细胞,我们的身体几乎可以说一直是一件未完成的作品,各种组织和器官不停地在它身上增加各种可能性,它们以新生、死亡、变形对它进行没完没了的雕琢和打磨——只有死亡才能结束这一切,也就是说,只有在死的那一刻,身体才是一件大致算得上是完成的作品。这个过程使我们的身体显得并不是一件静止的物品,它消耗着自己,又再生着自己,在几十年的时间里,它忘我而固执地自我否定着,使我们只能模模糊糊地将其辨认为它们是我们的身体——现实也是如此,当我们八十岁的时候,我们只能勉强地将一张旧照片上八岁的自己指认为“我”,因为照片下方父母当年的署名让你无法回避这个事实。而在外观上,当年那个噘着嘴、扎着头角辫的女孩与一个皮肤紧缩头发花白的耄耋老人已经完全是两个人了,我们软组织上的大部分细胞都已经被替换掉了,毛发不再是当年的毛发,趾甲不再是当年的趾甲,血管也一样——我们在肉体上建立起了所有的不确定性和易变性,我们不得不承认,所谓“人”,只是一个连续的概念。而在这之间,牙齿是唯一个比较确定的器官,当乳牙掉落之后,新长的恒牙在我们的人体上存在的时间可以坚持到我们生命的最后。 在我们死去很多年之后,我们的同类还也能从腐烂得极其缓慢的牙齿上找到我们的基因,他们在实验室的试管里确认了我们——在我们活着的时候,我们只习惯于用镜子和日记来确认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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牙齿对于许多动物来说,是一件具有多重功能的装备,可到了我们人类这里,却只剩下一个用以切碎食物的功能。我们把牙齿深藏在口腔里,尽量不让它显示出来,因为我们头脑中还残留着它作为武器这一角色的记忆。我们发明的许多工具一方面保护了我们的身体,另一方面也弱化了我们的身体,牙齿作为武器,早已在敌人侵犯我们之前就已嚼碎了暴力的功能,变得温顺,整齐,清洁,它齐聚在一起建立起一座美观而非残暴的工作台,一天中,至少有三次会让各种食物通过它们,那些食物,在到达它们之前就已经被精细烹饪过,所以不费什么力气就能让它们滑入食道。为了更有效地切碎食物,牙齿一度克服了重力,从上面往下又长出了一排牙齿,这样,它们就能通过上下夹击的方式,将食物牢牢地控制在它们的缝隙间。后来,人们仿照这种造型发明出了很多工具,如拉链和订书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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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人体中,牙齿唯一的近亲是骨骼。它们都坚硬,结实,淡色,主要成分都是钙。但与骨骼相比,牙齿缺乏一种整体性,它只是人体一个小小的局部,是骨骼遗落在口腔里的一串省略号;牙齿缺乏連贯性,它在人体其他部位没有响应也没有续集;当然,牙齿也缺乏像骨骼那样大小齐具的丰富性。牙齿嵌在粉红色的牙龈上,像一排出鞘的被用钝的刀具,但与真正的刀具相比,它缺乏锋利性,缺乏进攻性;与骨头相比,它又缺乏沉默和从容的力量。无论作为工具还是武器,牙齿都是一个尴尬的存在。随着使用次数和时间的增加,牙齿还会慢慢变得发黄、破损,掉落,以至在最后让人体丧失了最初的尊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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牙齿是人体器官上唯一能让人看见的“硬件”,但就像电脑,硬件在很多时候可以忽略不计(这点对大象来说另当别论,大象特别是公象以象牙论尊卑,一副漂亮的象牙可以为雄性增加不少的性魅力)——那些可以不断更新升级的软件才是一台电脑的核心所在。那么,牙齿在人体上的反义词必定是这些:大脑、心脏、肺、肝、脾、肾、肠……几乎其他内脏的存在都可以作为牙齿的反对物。牙齿被我们的人体视作一个低级的器官,因为它是消化工序上的第一道流程:把食物切碎了这样一个功能远远不能与从食物残渣中分离出蛋白质和糖分那样高级——在我们的观念中,人类肯定是先掌握物理方法,再进化到化学方法的,因为物理过程只是改变物体的空间和形状,而化学过程却可以产生新东西。在这个意义上,胃与肠都是一架提供化学反应的机器,它们在人体中制造出一个微观世界,它们辨认出分子,合成新的分子;而牙齿,只是让世界成为一些难看的碎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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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把口腔视作人体里的一个生境,把上颚辨认为天空,把牙床指认为大地,把牙齿视作丛林,而舌头是某种穿梭其间的智人—— 一个口腔的生机全凭舌头在里边的活动:舌头能够点燃语言,可以帮助恋人接吻,可以辅助牙齿切割食物……舌头是人体嘴巴里唯一有意思的活体。但事实上在牙齿的丛林里,还生活着一群颇具破坏力的丛林动物,我们把这群看不见摸不着的丛林生物叫做“牙虫”——这些以虫子为名而行虚拟之体的“牙虫”神出鬼没,以疼痛作为机制让我们感觉到它们的存在。它们吞噬和消化着坚硬的牙床,让以后假牙作为一种模仿物具有了一种合法而有用的地位。
背
背不是一个器官,是一个地域。
我们把眼睛看不见的躯干都叫做背。背作为我们的后面、反面,是人体上一个较为次要的平面,它隐约起伏,拥有一种生硬的婉约。我们把重要的器官都分布在我们眼睛能看得到的腹的部位,是为了能够更好地对此加以保护和防卫,我们把疏忽留在了背面,把休息和支撑也留在了背面,因为我们只有两只朝前看的眼睛,出于精简的需要,我们也只有两只可以用来自卫的手。
背与腹成为我们身体上的两个明显的反义词,它们在我们身上对立并置着,把多元的世界变成了简单的两极,从此,我们得将事物进行如下的分类:前面、后面,正面、反面,上面、下面,柔软、坚硬,拥挤、空旷,敞开、关闭,聚焦、分散,正确、错误……它们彼此吸引、组合、打磨,成为一对对甜蜜又斗争着的伴侣。
正是背,让我们的身体有了方向,背以它的存在帮我们确认了前面和正面。背也使我们觉得,我们的身体似乎并不是立体的,就像一片树叶,我们只能观赏它的两个面向。我们的侧面乏善可陈,我们几乎不承认身体有它的侧面,侧面的存在仅仅是为了维持身体的厚度。至于我们认为更为次要的背面,它一马平川,就像被时间磨平的浮雕,隐隐可见脊柱和肋骨以叶脉的走向贯穿了我们的颈部和臀部,在肋骨的栅栏里面,所有重要的器官一律以背对的姿势远离我们。我们视觉上的缺陷必须有一个弥补,背就是我们的弥补,我们看不见后面的世界,于是我们牺牲了身体整整一个面向的空间来让我们专注于前面那些更重要的危险和诱惑。但实际上背并不像我们以为的那样次要,比如,匍匐在我们背上的脊柱就很重要,虽然它是众多骨骼中的一截,但它却是人体重要的造血器官。我们的背部因为它的存在而变得需要格外的保护,我们不能随心所欲地折叠我们的身体,它的柔软里有脊柱的硬度。尽管如此,我们仍旧觉得背部是我们身体的一个休憩状态,它停止了那些大的起伏,向内藏起了脏器,成为我们身体的外部—— 一旦遭遇危险,我们会转过身或弓起腰,把背部挡在刀刃或枪口上,就像一只果实灵敏地把壳迎过去。背是身体的一面盾。
背部也是我们敛约的封底和负片;腹部是我们的封面。而我们把与生殖相关的器官都放在了我们的前面,我们与人的相遇,就是封面与封面的相遇,与异性相遇更是如此。我们形容美丽的异性,多半是在形容我们的封面和前面。我们过于相信我们眼睛能看到的那部分,我们相信封面;相信表面;相信正面;相信乳房,相信肚脐眼,相信生殖器,相信那丛鬼鬼祟祟的阴毛,相信眼睛,相信鼻子,相信嘴唇,相信耳朵,相信脖子,相信胡须,相信头发;唯独不那么相信背面。纪德在《地粮》中告诫人们:要让重要性在你自己的目光中,而并非在所看到的事物上。我们觉得重要性都在我们的正面。要让目光变成有鉴别力的工具,变成对重要性和重要事物的嗜好,这对我们来说太难。要让目光一瞧见背,就看出我们身体里所有的内存和秩序,看出心脏的搏动对于灵魂的重要性,看出血液的奔腾对于激情的重要性,看出骨骼的坚硬对于气节的重要性,看出嘴巴的蠕动对于真理的重要性……这对我们来说太难。“一条变黑的街道的知觉,急不可耐地想要拥有世界。”(艾略特的诗)对于背来说,对于它自己乏味的表面,它同样有急不可耐地想要拥有世界的欲望,事实上,它就是一整个身体,整个身体的世界,整个身体世界的结束之处。它也是镜子背后的水银。没有它,镜子便会失去光泽,失去深度,失去奇迹,失去我们所有的反面。
胆
胆在勇气和愤怒这两样事物上给予了我们以物质上的支持,就像大脑在对智力和思考这两件事上提供了物质上的证据一样。我們很少知道胆其实是一个消化器官。它张冠李戴的功能使得其有幸在人体中具备了名不副实的重要性——我们经常提到它:胆量,胆识,胆敢,大胆,胆小,色胆包天。勇气在我们看来就像是公路上看不见的油箱,疾行需要它来提供动力。一个懦弱的人就是一辆断油的汽车,没有勇气,就没有行动,没有对峙,更没有远方。
我们知道身体的狭小,所以在抒情时从不越出心脏的轮廓;但在行动时,我们却将整个宇宙都当成征服对象,当成我们身体无尽的外延:为了获得更多的猎物,我们走出了安全的山洞并不惜置身于豺狼的注视和咆哮中;我们冒着被食人肉的危险访问了别的部落,只为能与他们共享一片雨林并娶上酋长的女儿;我们克服晕船、败血症和被风浪吞噬的危险,跨越海洋去学习和适应另一片大陆令人眩晕的语言、气候与令人不可思议的风俗,为的是去验证我们心目中一直存在的远方;我们克服重力,研究地球上所有的矿物和原子结构,并一路带着恐高症飞奔月球,是想知道天空到底有多大;此外,我们还打算克服衰老,挑战黑洞,进入没有氧气没有时间的宇宙去寻觅外星人,是因为我们发现了无限,这才是我们最大和最难征服的敌人……这一切,都是因为我们有一个胆。
胆在体形上非常微小,它以一个袋状物与肝紧密相连,基本造型为一个中空存储着黄绿色的胆汁的囊状器官。它平庸的外形似乎并没有向我们发起任何邀请,实际上它的功能也相当平庸——不过是帮助人体把不溶于水的油脂乳化乳液,以便吸收——这一功能对那些嗜肉者似乎更为重要。在它的消化系统家族里,胆只是一个小角色,它没办法因此而邀功领赏,当我们抚摸我们的腹部时,我们也无法触摸到它起伏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领地。
胆有一对双生子,胆结石和胆量。前者有切实可行的外表,它以病理的方式存在于我们的身体里;后者却是一种虚拟的存在,它认胆为养母。胆结石是宇宙结在我们身体里一颗早熟的果实,在我们身体其他部分还没变成岩石和土壤之前,胆先一步为我们做出了表率,当胆囊发炎后,胆汁会析出、沉淀、结核,之后形成一串石头一样的物质。胆结石与岩石里应外合,向我们讲述着关于宇宙的古老神话:你必汗流满面才得糊口,直到你归了土,因为你是从土而出的,你本是尘土,仍要归于尘土(《圣经》)。《圣经》说得好,不管是在这个尘世为糊口而奔波的穷苦者,还是坐拥天下的富贵者,我们都不过是土壤和岩石的短暂化身。身体的最终形式是尘土和岩石,宇宙也来源于尘土和岩石。我们几十年所谓生的时间,不过是宇宙借我们身体的花粉来为永恒和无限授精,我们与动物只是这个星球上开出来的一些短暂而千奇百怪的花朵,而静默的岩石才是宇宙最终的果实。我们已经在佛教中确认了这种永恒。成为一些石子,即舍利子——在涅槃的烈火中为肉身留下证据的高僧的胆结石,是我们修行最高境界的一种证明,即我们能够达到的“不灭”。佛祖说,我们若能放弃人世间的各种欲望,身体便可以摆脱轮回达到永生。佛祖教我们通过抛弃和逃避来得到人的自由与永恒。墨西哥诗人帕斯说,遁世者(主要指佛教徒)、艺术家和革命者对待世界和自由的方式耐人寻味,遁世者是通过抛弃世界来得到自由的,艺术家是通过嘲笑和藐视世界的方式来寻求自由的,革命家则是通过反对世界来追求自由的。佛教所追求的人的永恒的物质标识其实不过是成为一串胆结石,在火化后的余烬中,向人们闪烁出天堂那微暗的若有似无的光芒。而现代医学则证明,常年食素者特别容易患上胆结石,禁肉多年的和尚多半有胆结石,甚至是在家修行仅一年的居士也会出现胆结石症状。高僧们平时活动量较小,终日静坐参禅,饮水也较少,是胆结石的易感体。医学将佛学无情地赶下了圣坛,在科学与神学之间,信徒们只能为此买一次单。
在时间与空间之无限为我们构成的混沌中,我们深感无措,我们对付无措的方式就是将世界数学化,我们把时间分成365天、12个月、24小时、60分、60秒;我们给空间规定了单位:光年、公顷、公里/平方公里、米/平方米、厘米/平方、分米/平方分米、毫米/平方毫米、微米/平方微米、纳米/平方纳米;此外,我们也给重量、力量规定了尺寸,我们甚至还把一些抽象事物也量化了。胆量就是在这种情况下问世的。我们以为胆量,也就是勇气,有一个容积,像空气一样充溢在我们的胆里面并随时为我们所取用,胆量变大时,我们成了一些带翼的造物,驰骋在各种艰难的领域,并进行冒险的尝试。上述那些开疆拓土者、漂洋过海者、探求外太空者都是因为我们人类有一个大的胆量。在构成我们文明的这个庞然大物之中,胆量是我们的左翼,智慧则是我们的右翼。但若胆量小——我们也有胆量小的时候,我们将世界缩小为自己的身体那样的尺寸,我们在我们的身体里观看、踟蹰,我们害怕任何形式的行动和失败,我们把宇宙视作初始,视作子宫,像沙子顺从沙漠一样顺从我们的卑微的命运。
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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肝仿佛有一个孪生兄弟,肝胆相照、披肝沥胆,说的都是在人体里,肝和胆之形影不离,坦诚相待。肝有分泌排泄胆汁的功能,也许正是因为这个原因,肝和胆成为人体里两相关照的器官。
在人体那个人类的世界里,肝和胆都是侠客,管理着人们的情绪和勇气。正如大脑是学者,管理着智慧;嘴巴是演员,管理着真理;心脏是长官,管理着秩序;血液是马拉松运动员,管理着交通;屁股是海关,管理着出口;手和足作为苦力管理着搬运一样,肝和胆在它们几十年的职业生涯中,秘密地为我们行侠仗义,排除异己,以便让身体成为一个安全的系统。在生理学上,肝的保安职能主要在于它的解毒功能——当外来或体内代谢产生有毒物质时,肝会在自己的领地内对其进行解毒或将其变为无毒与溶解度大的物质,之后随胆汁或尿液排出体外。但我们更多的是将肝当成情绪的烟囱,例如,一个人因怒而生气时,肝就开始行使它的职能。怒气,就是从肝里冒出来的烟霭。
2
如果说血液有一个开始的地方,那就是肝。在肝的工坊里,它为人们制造出了最早的血液,在胚胎和婴儿期,它就为我们生产了红细胞、白细胞和血小板等各种血细胞,之后,它就将这项功能移交给了骨髓、胸腺、淋巴结和脾。但我们却不大记得这段历史。我们记得的都是它所扮演的各种感性的情绪角色,例如上文提到的生气的角色。悲伤的角色——肝肠寸断——肝有一颗善感和脆弱的心;爱的角色——心肝宝贝——它与并不紧邻的心脏一起,构成一对让人怜爱的组合。但实际上人们并不会真的像爱惜心脏那样去爱惜它。肝脏的劳工外形和它在身体里所栖居的地段都不能让人们真正去疼爱它。人们之所以爱惜心脏,是因为我们经常将心脏看成我们的生命之门,一旦合上我们在这个世界上的旅程就将结束。同时,我们还以为可以通过心脏这扇门看到别人的门,每一扇心脏的门都对一些人打开而对另一些人关闭;每一扇门背后都有另一扇门,更多的门,这些门构成我们无法穿越的迷宫。但我们却只把肝当成这扇门内一件普通又具体的家具,它的功能仅仅是排除那些危险分子和异己分子,它站在那里,严谨,灰暗,无名。
只有在古代,也只有在古代,人们才偶尔予肝脏以一些特殊的能力。在美索不达米亚平原,人们用动物来献祭,占卜者和魔法师通过观察动物的内脏来预言凶吉,此时,肝脏的形状被认为可以揭示人的命运。命运这趟从一出发就不知其终的短途列车就這样被定格在这枚小小的肝脏上,让肝脏有些不负其重,但这样来看世界看人生会让人得到些许安慰。当我们拿着肝脏那张并不准确的导览来继续我们后面的行程时,我们至少可以对自己和他人以些许宽容:有一些错误在我们出发的时候就标注在导览地图上了,它是一个存在的景点我们无法避免,不必自责,也毋庸后悔;我们的绝望不会太久,因为好运就在拐角等我们。命运不会是一张单调地图,不会只是平原,不会只是高山,也不会只是湖沼。
作者简介:赵彦,1974年3月出生,发表中短篇小说及随笔若干,现居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