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长的中篇小说《死亡证明》写的是当前都市底层人民的现实生活。小说围绕着一起死亡事件展开,呈现了底层人民在面对警察、律师时的无力感和无奈感,更兼社会诚信的丧失直接威胁到他们的切身利益,家庭亲情的沦落也使得底层人民的身心丧失了最后的退守之地,于是压抑怨怒的情绪最终导致暴力化恶果,让人不由得心生惧意,深长思之。
《死亡证明》中都市底层人民的生活是委顿而灰暗的。小说讲述的是这样一个故事:球子吊死在西郊一个不锈钢加工作坊里,他的哥哥老康跟着警察去认尸。警察说球子是自杀的,老康却根据种种疑点认为是他杀,于是不愿意在死亡证明上签字。谁知这却惹来了无尽无休的麻烦。老康回到家里,和妈妈、两个妹妹还有二叔商议球子的事,大家都同意另找律师来处理。二叔找到了相熟的杜律师,老康的妈妈出了五千元钱的律师费请他代理此案。经过杜律师的推动,公安分局派人对球子的尸体做了尸检,结果还是自杀。老康家人花了钱又没有办成事情,极度沮丧。更让他们的麻烦是,老康妈妈原来的房子被拆迁,在出租屋里等着还建房,老康也借了不少钱要买还建房,开发商却卷款逃跑,让他们家面临钱房两空的威胁。于是老康不得不和其他受害者一起去找区政府维权。后来当老康和家人终于要去殡仪馆把球子的尸体火化安葬时,他却被告知没有死亡证明不能火化尸体。老康便不得不去找派出所开证明,民警却说所有资料已经上交分局,他们无权开具证明,老康必须去找分局,等老康找到分局时,分局民警又说该由派出所出具证明。老康对警察的推诿极为愤怒,便不再安葬球子。后来,老康又因出席一个朋友老婆的葬礼到了殡仪馆,他想起没有安葬球子,心有不安,感到彻骨的寒冷。从朋友老婆的葬后宴返家途中的公交车上,老康竟然因为一点小事和别人大打出手。
读罢《死亡证明》,笔者为像球子、老康这样的都市底层人民的委顿而灰暗的现实生活感到极度悲哀。这哪里是值得一过的生活呢?这种生活哪里有亮色呢?有的只是得过且过的苟且,诗和远方对于他们而言不啻是外星人的传说,更不要说盛世的辉煌、民族的復兴、国家的繁荣昌盛,现代文明的日新月异了。属于他们的似乎只有阴暗逼仄的出租房,只有永无休止的劳动,只有亲戚之间为了一点蝇头小利的争吵,只有有冤无处诉、有仇无处报的压抑,只有巨大压力下人性的扭曲、灵魂的遗忘。似乎现代文明的阳光没有办法照进他们的暗陬世界,他们像一些生活在阴暗地区的低等动物一样百无聊赖地活着,如果有可能就彼此狠咬一口,一泻胸中愤恚。
造成像球子、老康这样都市底层人民的委顿而灰暗的现实生活的原因自然是多方面的。首先是政府政治的不尽完善。该小说中,对于老康及其家人而言,派出所警察和维权时面对的区政府就是政府政治的代表。无论是派出所警察,还是分局警察,在老康面前,都是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代表着权力的傲慢。也正是这种权力的傲慢使得老康不能及时办成弟弟球子的死亡证明,不能安葬弟弟,从而在他心中留下一个可怕的伤痕。至于区政府,更是体现了权力的傲慢:“区政府原本坐落在这个区与另一个区的临界部位。后来,随着高楼的不断繁衍,已渐渐将它隐没在拥挤的夹缝中,形同一尊香火暗淡的庙宇。区政府的领导自然不甘容颜落寞,就趁房地产大举开发的年景迁移地段重塑了自己。虽地理位置略偏离市中心,但傲然的身姿却效仿了级别更高的政府大楼。于是,便又恢复到居高临下审视着芸芸众生的视角。”区政府的建筑体现的就是权力的傲慢本性,这样的区政府自然不是像老康这样的底层人民能亲近或选择的,他们只能被动地接受权力的指派,承受权力傲慢的运行恶果。当老康及其家人有可能钱房两空时,区政府也不是积极作为,而只是给以空头承诺。权力的傲慢是造成老康及其家人的委顿生活的主要原因。
其次,社会诚信氛围的溃败也是造成老康及其家人的底层生活的苦闷根源之一。老康妈妈的房子被拆迁,老康顺带准备买一套还建房,谁知房地产商齐三儿竟然携款潜逃了。市场社会的良性运作靠的就是契约和诚信,但正是有了许多像齐三儿这样的不讲诚信的商人,才使得市场社会运转失灵,而最直接的受害者就是像老康及其家人这样的底层人民。更有意味的是,当老康和其他受害者一起到区政府前去维权时,就有人揭露齐三儿本来就是无德无行的小人,只不过阴差阳错通过贿赂政府官员的方式才成为房地产商的。这也可以看出权力和金钱合谋时的社会危害。其实,该小说中的杜律师也可能是一个没有诚信的律师。他大大咧咧地接下重新调查球子死因的案子,也许不过是为了那五千元的律师费,因为就小说的情节而言,我们也无法看出最终警察分局是否对球子做过尸检了。无论是齐三儿还是杜律师,在市场社会里都是极其重要的人,都是需要以诚信立业的,但恰恰是这些人深受腐蚀,缺乏诚信,从而直接败坏了社会风气,承受后果的还是像老康及其家人这样的底层人民。
再次,严重的贫富分化也直接造成了老康及其家人生活的困顿。适当的贫富分化可以给一个社会带来流动的活力,但是过度的贫富分化往往就对社会和谐产生可怕的损害。该小说中,对于像老康及其家人这样的底层人民而言,严重的贫富分化已经直接威胁到他们的生活信心了。例如老康怀疑球子是他杀时,曾辗转联系到那个叫宏斌的当律师的中学同学,希望从他那里获得一点帮助,但是两人已经不是同样的社会阶层,同学早已经是所谓的混得好的成功人士,而他还是一个居无定所的底层工人,通电话时同学那种高高在上的姿态就足以让老康自惭形秽,无地自容。还有小说结尾处写老康小时候的好朋友大江,后来也混得很好,发财了,每年春节请哥儿们到他家去聚餐,炫耀一下自己的富足。这对于老康而言无疑是一种精神上的折磨。无论是齐三儿的别墅,还是大江的高层住宅,对于老康及其家人而言,都是一种非常具体的生活和精神压力,都使得他们的出租房变得极为阴暗狭窄,严重的贫富分化击溃了底层人民的自信心,使他们想过自由自在的生活而不得。
当然,更为可怕的是,在种种社会压力之下,即使是底层人民的家庭亲情也处于分崩离析状态中。该小说中,老康家的儿女都离婚了。老康曾和有腿疾的老婆林杰一起做服装生意,赚了一些钱,但是最终被林杰踹了,离婚了,房子和钱财被林杰转移到她的母亲名下,后来他只能到防盗门厂去打工,和工友老王搭伙过日子,住在狭窄的出租房里,人生最大的追求也就是晚年能够找一个蜗居安顿下来。球子也曾离婚,即使死了,前妻和儿子都不闻不问。二华也是离婚的。老康家人的婚姻脆弱,彰显的是社会压力的巨大。过于实利化的社会风气也风干了底层人民的家庭亲情。在老康想着借他妈妈的名义购买还建房时,他妹妹居然撺掇他妈妈让老康出钱,结果差点导致家庭内战。后来就球子的安葬费事宜,家人也吵得不可开交。金钱似乎已经侵蚀了一切温情脉脉的人际关系,功利主义的冰水同样浸透了底层人民的心灵。
面对这种种委顿而灰暗的现实,像老康及其家人这样的底层人民到哪里去寻找到相应的精神支撑呢?去寻找到超越的可能出路呢?让他们在俗世中去获得权力的荣耀、金钱的光照、知识的启迪吗?无论是权力、金钱、还是知识对于他们而言都是可望而不可即的美梦。让他们去寻找宗教信仰的出世安慰吗?无神论的浓郁氛围早已经遮蔽了宗教信仰的所有光彩。让他们勇敢地站出来去反抗既定的社会秩序,维护自己的合法权利吗?当房地产商卷款潜逃时,他们最多只能到区政府去游行一下而已,还要面对那一排排严阵以待的保安和警察。让他们沉湎于口腹之欲的片刻欢愉吗?也许只能如此,球子嗜酒,临死前还喝了一瓶,老康在与林杰离婚前就常常去寻找妓女的温情。口腹之欲是底层人民苟活下去的润滑剂。该小说曾写到老康租住的小区外面的景象:“内部如此,外头就更显乱套。临街门市開着杂七杂八的买卖。最吵人的是一些饭馆,除了冬天之外,总将生意蔓延至门前的人行道上,用廉价的烤肉串和扎啤争抢着贪恋吃喝的食客们。待油渍四溢的烤肉串撸到嘴里,被扎啤冲进肠胃后,他们便统统忘了形,开始张牙舞爪,吆五喝六起来,喧嚣声掺杂到烟熏火燎的气味里四下弥漫……”那些张狂的食客中就应该有像老康及其家人这样的底层人民,他们通过饮食狂欢给种种委顿而灰暗的现实镀上生命的光泽。
但是仅有口腹之欲的疏解明显是不够的。像球子、老康这样的底层人民会被压抑得难以忍受,越过界限时,他们往往会铤而走险,那时,暴力就是最后的选择。在警察的解释中,球子是自杀的,而球子无论是自杀,还是他杀,暴力已经狰狞出场,夺走生命了。老康最后在公交车上因别人的一句话而大打出手,如果稍有不慎,他也有可能用那根铜管打死那个年轻人。球子威胁要杀死不锈钢加工作坊的老板,他说是这个老板撬走了他的女人,结果不知怎么的就吊死了。球子的暴力还有明确的指向。而老康在公交车上的暴力,本来是没有明确的指向的,只是这个社会的种种压力逼迫着他,压抑着他,他没有任何渠道去疏解,他也没有办法去理解,到了一定的界限,他必须释放出来;至于因为那个女人的一句话,他就大打出手,那完全是偶然的。这就是真正的可怕之处。当底层社会不幸沦陷时,任何人都有可能成为暴力的牺牲品。雪崩时,没有一片雪花是无辜的;地震时,也没有什么东西能够幸免于难。
整体看来,老长的《死亡证明》贴近现实生活,风格自然,叙事质朴,对底层人民委顿而灰暗的生活的绵密叙述,促使我们猛然反省,是一部思想艺术都较为出色的中篇小说。
作者简介:汪树东,1974年出生,江西上饶人,文学博士,现为武汉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出版学术专著《中国现代文学中的自然精神研究》《生态意识与中国当代文学》《超越的追寻:中国现代文学的价值分析》《黑土文学的人性风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