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把上色的红缨枪的缨子安上枪头来不及细看,就听到有人喊我:小年,快到楼后的空地上集合,今天要举行“赛枪会”。
连忙穿上四个兜的绿军装,扎上棕色的猪皮腰带,甩着齐耳短发扛着红缨枪挺着胸脯就出发了。
从楼门出去的时候,站岗的许食堂的弟弟眼珠子都快掉到我的枪上了。
楼后的那片空地是我们的“战场”,榆树刚刚结了毛茸茸的榆树钱儿,地上的草因为我们在这里玩攻堡垒、颠大马和叠罗汉总也伸不起腰来。
今天的赛枪会楼里的小孩来了不少,一丁、一男这帮小子扛着红缨枪都在那儿呢。
我把腰带紧了紧,扛着枪朝他们走,心想:看我的枪,谁都比不了,我不但驳壳枪好,红缨枪也照样……
“哈哈……”一声怪笑,“哈哈……”接着又是一声,一丁的枪笑歪歪了,一男枪的红缨子就像他爷爷的长胡子一样的乱颤。
一丁说来了一杆紫缨枪。
“紫缨枪?”
我一愣,说谁呢?
管他呢,一丁、一男他们总是没有个正形,屁大个事,都当个事,拿着鸡毛当令箭,和他们在一起玩這么久了,他们那点心眼儿鬼都知道。
尤其一丁,别看白天像个人似的,他都这么大了,听说晚上还尿炕呢。
说起一丁、一男,他们是关家妈妈的双胞胎,姥姥说他们出生的时候,关爸爸在四川二铝厂搞援建赶不回来,特意拍了一份电报,电文就六个字:“关一男 关一丁”。姥姥还说楼里的婶子们说这名字是特意请厂长秘书孵蛋(复旦)的秀才给起的。
这名字起得多怪啊,我们这里可没有起这名的,你看三楼老许家的老闺女大名就叫许食堂,她妈妈就是在二食堂上班蒸馒头的时候生的她。
一男、一丁他们上面还有三个姐姐,关家妈妈常常挂在嘴上的话就是:眼珠要是指不上,还能指着眼眶?
我那时候实在不懂这眼珠和眼眶的深刻含义,我姥姥有二男一女三个孩子,可从来没有听她说过眼珠、眼眶这样的话。
自从厂子里的广播站发出“反修、防修,时刻不忘阶级斗争”的号召以来,孩子们就被组织起来,在学校上学的加入了红小兵,没上学的参加了儿童团,厂子还建了“防修”“红卫”大院,家家的孩子都带着红缨枪站岗。
我们住的是三层的“工”字型楼,苏联人援建时盖的。有七个单元门,没有大院,只好把岗哨设在楼头和单元的门口。站岗时间不知道是谁排的,也不知道自己的岗哨每天的位置,到点楼里的孩子就来我家喊:小年,该你站岗了。换岗的时候会对口令,比如站岗的问来接哨的说“反修”,接哨就对“防修”。
其实这一切也没什么奇怪的,我们厂子叫101,我们厂子是生产战斗飞机的,我们厂子大门站岗的是解放军叔叔。
眼看着楼里的一丁一男他们扛着红缨枪梗着脖子进进出出,站岗、放哨,神气活现。
我和爸爸说了几次要他给做一个红缨枪,他也不应,他是厂劳模,每天忙着“修旧利废”。
姥姥气得说:跟你爹说没用,等你爹老徒弟回来,他巧,求他做一个。
我爹的老徒弟叫张云和,张云和是大个儿,浓眉大眼,鼻直口阔,到我家干活从不惜力气,我家的小板凳、小饭桌、碗架子都是他给打的。
他喜欢我们,一来我家就带糖,一毛钱一包的硬糖,糖块的形状有小鱼的,有小汽车的。用我姥姥话说:除了磕巴儿,哪样都好。我姥还说:好马出在腿上,好人出在嘴上,你爹老徒弟这嘴儿可是不中用,怕是说不上好媳妇……
可张云和回门去了。
张云和是冬天里结的婚,对象是附近屯子里的小学老师。
那天他带着新媳妇和一包马粪纸包的红红绿绿的杂拌儿糖到我家见过我姥姥,他穿着厂子发的草黄色轧趟儿的劳保棉袄,新媳妇穿一件紫红色带毛的棉猴。
进屋后,新娘子把棉猴的帽子摘下来,露出的头发烫成了大波浪。新娘子白白的脸蛋透着红,说话轻声细语,声音可好听了。
新媳妇老师和姥姥说话,爹的徒弟在我家凳子上坐了一会儿,就开始在屋子里转悠。
一会儿看看我家的相框,一会儿问我那里的照片男男女女这是谁那是谁。
以前也没见他这么关心镜框里的人。
“这个是我舅舅,那是我叔,那个是我大姑。”
“你舅舅——舅舅——长的可——真带劲。”
他说的可真费劲,我费了好大劲才听全。
隔一会儿又问我上次给我用木头刻的驳壳枪像不像真的。
我说太像了,黑色刷得可真亮,别在腰上很神气,一男和一丁说等他们的爸爸回来探亲也让他给做一个。
和叔叔说着话,耳朵却伸得长长的,想听姥姥和新娘子说些啥,什么“回门”,什么……听不太清楚,好不容易等她们走了我问姥姥和新娘子说啥了,回什么门?
姥姥说:回门啊,就是云和叔叔娶媳妇三天后,得带着媳妇回娘家去,娘家近,两三天就回来了。
你爹徒弟这辈子的话,都让媳妇说了。
爸爸的徒弟带着新媳妇回门的时间可真长啊!
好不容易把他们盼回来了。
云和叔儿到我家来,走路有点不得劲儿,挺大个的个子,腿好像使不上劲儿,走路一晃一晃的,手里拿着一包糖,马粪纸包着的,打开看里面都是杂拌儿糖。
“腿咋的了?”姥姥问
他说在屯子里地上摔了一跤。
“媳妇呢?”
“媳妇有喜了就没有跟回来。”
姥姥听了,皱了皱眉。
“叔,我想要杆红缨枪,可爸爸没时间给我做。”
“叔给你做。”
两天后云和叔就把枪送来了。
这枪可比一丁和一男他们的枪强太多了,先说枪头,没有这杆枪时,他们的枪头看着挺顺眼,可是跟我的一比较,差距太大了,我的枪头不是简单的平面三角,而是多棱角,而且棱角分明,用我后来学的立体几何知识来说就是很有立体感。
一丁的枪头短小,一男的枪头粗胖。
我的枪头颜色也不是木头本色,刷的是银粉,枪头和枪杆之间的底座,还刷上了金漆,他俩的枪头和枪座根本就没上色。
还有枪杆,我的高矮和身高适合,一丁的枪杆太粗,一男的枪杆太长。
我的红缨枪现在唯一的缺点是生麻做的枪缨子没上色。叔叔说家里没有红色染料,先把枪拿来让我用着,等他倒完班就去合作社买。
我紧紧地搂住红缨枪,不,还不是真正意义上的,缨子上还没有上色的“红缨枪”,心里很美也很急。
“姥姥,咱家有没有红色染料?”
姥姥说没有。
咋能没有呢,我以前见过姥姥在家用大锅煮布,把手染得蓝一天,红一天的。我钻到床底下把她做针线活的笸箩拽出来,放到床上开始找,一层一层地打开,还真就翻出一个染料袋,上面写着:靛蓝。
“姥姥,有了。”
姥姥看看连忙说:是蓝色的,不行,小年。
又接着翻,直翻到笸箩底再也没有找到染料袋。
我着急地说:“姥姥,快想个办法。”
姥姥寻思了一会儿,似乎是脑洞大开,连说:鬼子红,鬼子红……
说完就直奔五斗橱,她在五斗橱的抽屉里一边翻找一边念叨着:鬼子红,鬼子红……
什么鬼子红?没听说过。
姥姥在抽屉里找出一个小纸袋,里面包着亮晶晶的黑紫色的小粒粒儿,把这些小粒粒儿倒在大搪瓷缸子里,又把暖瓶水也倒进来,还用筷子搅拌。
我过去一看,哎,姥姥就像会变戏法一样把水变成了红红的,随后把生麻从枪上取下来,放到了水里。
姥姥就是这么神奇的人,每次我遇到困难都是她帮我解决。比如上学时学习认钟表,我在课堂上只能认到半点以前,半点以后的时间是和姥姥学会的,比如图画课,老师教我们画红旗,我不会画红旗飘动的样子,也是姥姥用拇指的指甲在我的图画本上刻出来,我才慢慢地领会了。
现在又是。
我的红缨枪就这样成功了。
现在,到了一丁嘴里怎么就变成了紫缨枪?哼,“想搅乱军心!”
甭听他的,我现在就要在赛枪会上好好地展示一下。
所谓“赛枪会”就是对抗赛,规则和解放军拼刺刀一样。按照我们玩儿的老规矩先选出一个裁判,再用石头剪子布分成两伙。
今天的裁判是一男,我的对手是一丁。
有了这杆红缨枪,我怕谁?
一男在地上画好线,我们分站在线的两侧,把枪平举在腰上等着一男下令。
随着一男一声“开始”,我们的红缨枪就交织在了一起。
木头和木头的磕碰发出沉闷的声音,我们嘴里喊着杀、杀……我的枪尖儿刚压住一丁的枪尖,他一个反手就把我的枪尖儿翻过去,而后弓着腿,举着枪逼近我,我用枪杆扣在他的枪尖上,压着他往后退,他又用劲把我的枪推回来。
拼着、拼着,进进退退、来来回回,枪始终搅合在一起。
上衣开始贴在身上,裤子紧紧地缠住大腿,黏糊糊的刘海粘在了脑门,嗓子眼干得透不出气来,一丁平常赖赖唧唧的,看来这小子还真有把子力气,怎么压、挺、转、劈都不能降服他。
一男裁判此时跑前跑后看我们拼杀,也不发话喊停。
我们噼里啪啦地对抗着,枪越来越沉,腿也越来越沉。
当我和一丁的枪又搅磕在一起的时候,我猛然发现我的枪缨子颜色和他的不大一样。
他的是鲜红的,我的是紫色的,眼睛的余光扫过搅合在一起其他人的枪缨子,颜色都和一丁的差不多。
怨不得他们怪笑着说我是紫缨枪,这鬼子红怎么是紫色的呢?
走神的工夫,一丁一下子就把我的枪给挑了起来,我还没有来得及再壓下去,枪直接就奔他的头部扎过去,他的头摆向一边,可是凭手感,我觉得枪还是触到了他头上。
他扔下红缨枪一屁股坐在地上,左手捂着眼睛大喊:扎眼睛了!
我赶紧蹲下想掰开他捂眼睛的手,却看见眼泪从他手指缝里哗哗地淌出来。
“把手挪开,睁开眼。”我说。
他挪开手,我看见他的眼珠子血红血红的。
“完了,眼睛啥也看不着了。”
他用手蒙住眼睛,又开始大哭大喊起来,哭得山崩地裂,我从来没听过有人这样哭过,他长胡子爷爷死的时候都没听他这样哭过。
一男抬腿往家跑。
他妈妈和我姥姥一前一后跑来了。
他妈妈跑在前,哭喊着:妈的眼珠啊,妈的心肝啊!
姥姥在后,那双“解放脚(先裹后放)”平常都走不了远道,此刻摇摇晃晃地跑着,好像随时都要倒下去似的。
“快点,快点,去医院!”姥姥说。
“我儿子的眼睛要是完了,哼,哼,小年,我决饶不了你。”
她连哭带喊,大眼珠子通红的,都快从眼眶里冒出来了。
姥姥一把拽过我,嘴里的热气喷到我的脸上,牙打着颤地问我怎么捅了一丁的眼珠,还说要是一丁瞎眼了说不上媳妇,你就得给他当媳妇……
我的脑袋到现在才返过神儿,大声喊:我不给一丁当媳妇,他尿炕,我不干……
云和叔叔带着染料来我家,姥姥说:不用了,那枪让我烧火了。
叔叔说:我……也听……听说了,孩子们一起……打打闹闹、磕磕碰碰……在所难免。
说得费劲,和他的腿一样的不利索。
“媳妇还没回来吗?”
“回来了。”
“自个儿回来的?”
“他爹赶车给送回来的。”
“到底是回来了!”
“唉,哪……哪知道她原本在屯子里有……有对象,回门的时候,他堵……在屯子口那儿,非得让我媳……妇跟他走,所以,所以……”
“她……爹说揣……揣不上崽儿不让我走。”
“媳妇一……一有喜,就让我先回来了,说……过五过六的就……就把她送回来。还还说嫁个城里的工人有……有什么不好,将来把,把户口转了,在城里当,当老师教课,生下的孩子就……就是城里人了。”
我愣愣地看着云和叔叔,使劲想也想不明白这里面的事情,也许长到新娘子老师那样大的时候就能想明白了!
一年后,一丁、一男上了小学,又过一年,我也上了小学。
我上二年级时,他们上三年级,我上三年级的时,他们上四年级。
我时常看看一丁的眼睛,真担心他眼睛瞎了。
作者简介:杨力,女,1965年生于哈尔滨。1986年毕业于哈尔滨市人民警察学校,现为哈尔滨市公安局松北分局刑警。2010年开始发表作品,散文《回想呼兰河的女儿》《鼓舞地坛》等见诸《人民公安》《海燕》等。现为全国公安文联会员,哈尔滨市作家协会会员,全委会委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