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如,就这么写小说

2017-09-12 18:24陈鹏
小说林 2017年5期
关键词:莉迪亚短篇小说海明威

陈鹏

用不着遮遮掩掩,我一直是海明威的铁粉,至今我的书房墙壁上和办公室一角都挂有老海的大幅头像,每次走进去,抬头即可仰望他:一张饱经风霜的脸,一张被战争和爱情磨砺得有棱有角的伤感忧郁的脸。在我多年的小说操练中,“硬汉”老海对我的帮助最大,给予我的最多。记得当年在鲁院高研班学习期间,我的枕边虽然“汗牛充栋”,但真正让我放不下来的,是一本古老的上译版《海明威短篇小说选》,它已默默陪伴了我二十年。是的,正是这位不打折扣的大师兼泡妞高手,几乎手把手教会了我如何写短篇小说。

老海众所周知的经验无非“冰山理论”,只写八分之一,让八分之七深埋水下,所以海明威的短篇小说大多精当而高妙,通过“残忍”的裁剪技术只为读者呈现片段甚至三言两语,其他的,有待你自己探测、填补和说明。海明威理论影响了一大拨作家,卡佛就是最著名的一位,当然还得算上老马尔克斯和新近的巴恩斯,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横行的黑色侦探小说就更不用提了,全是硬邦邦的爷们儿操着老海式的腔调说话。我想说的是,把情节、故事藏起来是海明式写作的重要方法之一,这似乎好学,但并非全部,海明威的写作实际上还包括一个更加核心却往往被我们忽略的问题:对残酷的隐忍不发。这已经不是写作技巧的问题了,而是世界观的问题。老海的木讷、内向和冼练往往掩饰着内心(或小说男主角)的天真以及对残酷世界的刻意回避(“硬汉”只是无路可退的选择);当残酷无以复加,老海小说的男人只能迎接死亡,《世界之都》《乞力马扎罗雪》《杀人者》《印第安人营地》《麦康伯的短暂幸福生活》等著名篇什无一不涉及这一核心问题。这也是我崇拜老海的终极原因:以最少的文字给了你最重的分量。少即是多,你还能要求什么呢?更不用说,他的短篇小说大多如此浑然天成,如此单纯及至伟大。

说半天老海,显然有拉虎皮做大旗的意思,我一直在思考如何在这个碎片化时代写小说,我坚持认为怎么写仍然比写什么重要;世界如其所是,如何表达这种所“是”,仍然是横亘在作家面前的巨大难题。很多人避重就轻,投其所好,拈轻怕重,一味强调说这个时代写什么肯定比怎么写更重要,但我固执地以为,这是作家对小说艺术的一种偷懒,一种遁词。写什么固然重要,但如何用最好的方式接近和完成内容,作家必须在怎么写上下足苦功,所谓现实主义并不能狭隘地理解为顺着时间之线往下捋的当代故事话本,如果忽略了我们的内心现实,我们的挣扎焦虑,我们对时间和事物认知的模糊性与片段性,那我们的写作永远是不诚实的,至少是一种躺在现实主义襁褓中的自慰和懈怠。这方面,福克纳、乔伊斯、贝克特等大师都是好榜样,老海又何尝不是?

呈现片段乃至碎片是可行的,老海小说充分证明了这一点。在《杀人者》中,两个杀手的抵达以及两名侍者的反应只是碎片,只有当尼克跑去向那位瑞典佬通风报信时,小说才亮出了它的冰山一角,但瑞典佬和杀手们的过节有待读者自己去完成,随便你怎么天马行空,但老海留给你的关于残忍世界的一切已经足够了,尤其是当瑞典佬冷漠地拒绝了尼克的好意,背身面向墙壁之后,你的焦虑,紧张被深深的存在的无望与沮丧全面攻陷。我们赫然发现,老海没写出来的,的确比写出来的多得多。最近,我还集中阅读了莉迪亚?戴维斯的小说,这位后现代高手无疑将碎片化写作当成了自己必要的形式兼内容,她的小说没有完整的故事,没有完整的人物,甚至连老海那种娓娓道来、有头有尾的线索也没有了。除了碎片,什么也没有。碎片甚至是一两句话,然而它们居然构成了一部小说!

暂且不论莉迪亚·戴维斯的做法是否是一种借诗歌之名而行的挑衅,但有时候,针对碎片世界的反击,与其还原整体,毋宁以碎片抵抗碎片;当大量的碎片被整合集结,它们终于勾勒了人的存在的广阔图景;它们对孤独的处理竟如此的荒诞,如此的惊心动魄又如此的诗意盎然。

不如,就这么写小说吧。因此有了这篇《不如,我们离婚吧》。我在小说中的实验也许还不够彻底,不够坚决,但我好歹想试一把,试着讲述两个不相关的片段,却直指当事人内心。其余的,关乎夫妻间的鸡毛蒜皮,就有待读者自己联想了——诸位多的是此类经验,还用我废话吗?而小说家,不就应当让作品甩掉故事的包袱直击内心吗?

必须感谢老海,这篇小說也是我再次拜谒他当年位于巴黎红衣主教路25号寓所后写出来的,完成于我们的首届大益国际写作营期间。我知道它有诸多问题,存在不少缺陷,但我写了它,为老海写了它,而且是在法国写的。这感觉,想想吧,别提多美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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