钉秤人

2017-09-09 19:20李光泽
延安文学 2017年5期
关键词:老吕沟口杆秤

李光泽

在陕北这个小城里,吕世春的钉秤摊子是个“老字号”。一个破旧的工具箱是他的金字招牌,也是他的“镇摊之宝”。工具箱盖子上最醒目的位置刻着一个“道”字,抽屉里则镶着一个铜质的“正”字,两个字合起来,即为“正道”。这两个字就像他父亲的两只眼睛,片刻不离地盯着他,一盯就是几十年。

吕世春祖籍山西临县。清朝同治年间,他十来岁的老爷跟着师傅学会了钉秤,师傅送给他的老爷一套钉秤的工具和一个工具箱,他的老爷就算出师了。后来,他的老爷把钉秤手艺传给了他的爷爷,爷爷又传给了他的父亲。抗日战争时期,日军攻占了山西。为躲避战乱,他的父亲流落到陕北,在这个小城里以钉秤为生,后来就定居到了小城。吕世春是吕家钉秤的第四代传人,工具箱理所当然地传到了他的手上。算起来,这个工具箱已有150多年的历史,它见证了一门手艺代代相传的过程,也见证了一家四代人艰辛的生活道路。他的父亲流落到陕北的时候刚刚19岁,如今,吕世春已年近古稀,别人早就叫他老吕了。

老吕说,钉秤是个精细活,要钉一杆好秤,首先原材料必须好。他的秤杆,都是用山西的上等栒子木制作的,而且栒子木必须经过三年晾晒,必须干透,只有这样,做成的秤杆才不容易变形。秤砣是山西中阳、文水生产的,刀架和铜丝等配件,是浙江永康生产的。钉秤是一门很复杂、很繁琐的手艺。制秤杆属于木匠的活,打秤钩子属于铁匠的活,做秤盘则是钣金工的活。老吕可谓“三项全能”,是钉秤的高手。他说,制作一杆大秤,需要18道工序,制作称黄金、贵重药材用的小戥秤更麻烦,需要28道工序,每一道工序都要用心去做,一点也不敢马虎,这样做出来的杆秤,就像一件工艺品,看着也觉得舒心。他曾经从河南购买了一批半成品,发现秤星安装得不工整,就全部拆了返工,哪怕误工误时赔了本,也不愿意瞎凑合。

有好的原材料,加上好的手艺,也许能制作出精美的杆秤来。但是,杆秤主要是用来称轻重的,不是用来看的。一杆秤好不好,最大的标准是看它称得准不准!如果称得不准,钉得再好看,也是中看不中用。一个钉秤的人,因为粗心大意,钉的秤不准,也是不能原谅的;如果是收了人家的黑心钱,故意钉亏人秤,那就是作孽!老吕接着说,钉秤是个良心活儿!“正道”两个字,是他家的祖训。他开始学钉秤的时候,父亲就教导他,一定要走正道,不做“亏心秤”,说做了“亏心秤”,远折后代,近损本人。父亲的教导,深深地烙在了老吕的心上,甚至烙在了他的骨头上。曾经有很多商贩想花大价钱,请他做“亏心秤”,都被他拒绝了。他看不惯那些奸商的丑恶嘴脸,发誓一辈子绝不做一杆“亏心秤”!为此,他还专门写过一首题为《钉秤》的诗,其中有两句是:“主持人间正道事,制作世上公平秤。”老吕靠辛辛苦苦钉秤攒钱,在小城里砌了一线五孔石窑洞,后来为了供三个孩子念书,忍痛卖掉了其中的四孔,只留下一孔,供全家人遮风避雨。让老吕感到特别欣慰的是,尽管生活如此窘迫,他依然没有忘记自己的誓言,从未钉过一杆亏心秤,从未挣过一分黑心钱。我问他,同行中有没有挣黑心钱的,他说当然有。我又问他,本来你能挣到手的钱,你不挣,让人家挣了,有没有觉得吃亏?老吕告诉我,老天长着眼,老天没有亏待他。他有两个女儿、一个儿子,都是本科大学生!说话的时候,老吕的一双眼睛紧紧盯着我的脸,满眼放光,我读懂了他目光里的骄傲。老吕说,他是快七十岁的人了,但是耳不聋,眼不花,钉再小的秤星,也不需要戴老花镜。亲朋好友说,他天生就是一块钉秤的料。可在他看来,孩子们之所以都有出息,他的身体之所以那么硬朗,就是因为不做“亏心秤”,是老天对他最大的奖赏,是好心得到的好报。

老吕说,生意红火的时候,他曾经雇用五六个师傅帮忙,杆秤仍然供不应求,生意居然做到了晋陕蒙三个省区。可是,随着电子秤、弹簧秤、磅秤的广泛使用,杆秤逐渐被人们冷落了,生意越来越难做了。如今,同行们退休的退休,改行的改行,去世的去世,老吕成了小城里最后一个钉秤人,苦心经营着他的秤摊子,每天清晨,早早出摊,天黑了才肯收摊。摊子一旦摆好,就必须时刻守着,没空回家吃饭,老伴就一日三餐给他送饭来。但是,光靠钉秤已经很难维持生计了,有时候几天也卖不了一杆秤。即便这样,老吕也不愿意放弃钉秤这门手艺,不愿意放弃那个钉秤摊子。事实上,杆秤上的准星就像一些特殊的文字,记录了老吕的光荣与梦想,也记录了吕家四代人温情的记忆。为了撑起秤摊子,老吕扩大了经营范围,把秤摊扩展成了一个杂货摊!三把遮阳伞下,洋芋刮刮、洋芋擦子、抿节床子、洗锅刷子、擀面杖、菜刀、笼布子、簸箕、捣钱钱锤、雪花模子以及火柴、粘鼠板、杀虫剂等零零碎碎的生活用品,摆得满满当当的。但最引人注意的,还是杆秤架子,架子上挂着五六杆大秤、三四个精致的小戥秤,旁边还挂着一个“写对联”的招牌。老吕写的一手好字,周围邻居娶媳妇的、嫁女儿的、开业的、乔迁的,纷纷来请他写对联,也使他多了一份收入。

我是在一个夏天的早晨去秤摊上拜访老吕的。他坐在一个马扎上,穿着白背心,灰短裤,一双北京老布鞋,其中一只鞋被拇趾钻出了洞,紫铜色的脖颈,紫铜色的肩膀,双膝上铺着一块毯子,歪着头,在用锉子打磨一根捣钱钱锤的木把子。他自顾自忙着,也没有让我坐下的意思,其实,是真没有可以坐的地方。于是,我就坐在他一早一晚运货的平板车架子上,跟他拉了大約两个小时的家常话。期间,有一个婆姨来到摊前,问,笼布子怎卖。老吕忙着手里的活,头也不抬,说,一疙瘩三块钱,两疙瘩五块钱。婆姨问,两疙瘩四块钱卖不?他笑呵呵地说,拿走,看你也是个黏黏匠!还有一个婆姨问,家里的菜刀钝了,能不能给磨一下。老吕说,磨一把刀子五块钱。那婆姨说,下午就来。之后,又来了一个老汉儿,商量好三十五块钱买一杆秤,老汉儿给了一张百元大钞,老吕找完钱,说,把钱看好,离开摊子,不管真钱、假钱,都是你的钱。我在想,这个老吕,真是一个心直口快、有甚说甚的可爱的老头儿。

谈到手艺传承的话题,老吕一脸忧伤。沉默了半天,他说现在根本没人愿意学钉秤了,哪一天,他要是不在了,这座小城里的杆秤就可能消失了。正因为如此,他有一个强烈的愿望,就是希望把钉秤手艺列为非物质文化遗产,同时希望自己能够作为一个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得到政府的认可。我感到心情十分沉重,不知道对他说些什么才好。离开老吕的秤摊,我想了很多。老吕虽然地位卑微,力量弱小,但他在众声喧哗中安静地守着自己的秤摊,跟歪门邪道作了一辈子斗争,在我看来,他无疑是市井生活中的一名孤胆英雄,会让许多人感到无地自容。我不知道他那个心愿最终能不能实现,但我知道,他从17岁开始到现在,用50年时间钉了2万多杆“良心秤”,他钉的是公平正义,钉的是一种秩序,他守住了做人的底线,守住了手艺人的良心,他立在厚地高天之间,本身就是一杆秤,于不经意间称出了世道,也称出了人心。endprint

红军圪崂

在陕北黄土高原上的一条沟壑入口,有一个小村庄,叫做沟口村。沟口村地处黄河岸边,村里一个叫做桑坪则的向阳的山圪崂里,曾经有过四座坟,埋着四名红军战士,人们把这四座坟叫做红军坟,把红军坟所在的山圪崂叫做红军圪崂。逢年过节的时候,村里的几个船工会相约到红军圪崂去祭奠这四位烈士,一直到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四位烈士的忠骨被移葬在烈士陵园为止。如今,红军坟虽然不见了,但是,红军圪崂这个富有纪念意义的名字一代一代传了下来,倒是桑坪则这个名字已经很少有人提起了。

1935年12月,中央在陕北瓦窑堡召开会议,决定红军东渡黄河,征战山西,史称东征。当时,盘踞在山西的国民党军阀阎锡山为了阻止红军东进,在黄河沿岸构筑了大量碉堡,派驻重兵把守,封锁了所有渡口,甚至将沿河的坡坡洼洼都削成陡壁,形成了一套“固若金汤”的防御体系。如何渡河,是红军东征的最大难题。有道是,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为了摸清阎锡山的底子,毛泽东让彭德怀和林彪安排侦察兵乘着羊皮筏子,夜渡黄河,在山西做了半个月的侦察工作。紧接着,又安排侦察兵装扮成放羊老汉,在黄河西岸反复观察地形,最后确定红军在两个地方同时渡河,一个是绥德县沟口村,另一个是清涧县河口村。从字面意思上看,沟口和河口,都是出口,由此出去,应该都是出路。这两个渡口,本来相距百里之远,彼此之间没有什么关联,但是因为东征,后来成了人们相提并论的两个兄弟渡口。

沟口村被确定为红军东征渡口以后,上级给沟口村所在的绥德县苏维埃政府布置了几项特殊的工作任务:于1936年春节之前,给红军每人赶制一套棉军装;为红军筹集2万斤军粮;秘密制造8只可容纳30人的渡船,训练一批可靠的水手。此外,要找一批熟悉对岸三交镇地形的向导,以便将来给渡过黄河的红军带路。

当时,正值寒冬腊月,红军战士们大部分还穿着单衣薄裳,冻得瑟瑟发抖。时任陕北省政府主席的马明方亲自交给时任绥德县苏维埃政府主席的李万春17头驮满黄金、白银和大烟的骡子,让他换成棉军装。当时,棉花和棉布在苏区十分紧缺,时间那么紧,任务那么重,着实让李万春犯了愁。他左思右想,最后,终于想出一个高招,他把红白交界地带的一部分可靠商人动员起来,让他们到阎锡山的地盘上去买棉花和棉布。同时,组织大量群众,像蚂蚁搬家一样把布匹和棉花运回苏区,然后通过妇女组织,动员婆姨们用土法染布,漿布,撕棉花,摊棉花,裁的裁,剪的剪,缝的缝,夜以继日地赶制棉衣。那段时间,她们根本无暇顾家,生火做饭都成了男人的事。但是,她们让一个寒冷的冬天变成了暖冬,让一个个红军战士感到了贴心的温暖。

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在长征途中饥一顿、饱一顿的红军队伍,在陕北落脚以后,军粮依然是一个很大的问题。那时候,陕北的老百姓也吃不饱肚子,但是,为红军筹粮,大家一百个愿意。你家出三升,我家出一斗,很快就凑齐了70石折合2万多斤粮食。之后,运粮的平板车、毛驴子在乡间小路上你来我往,一根绳子不断头。三四十里地内所有村庄的碾磨都转了起来,碾米的碾米,磨面的磨面,家家户户都忙着给红军做干粮。

造船是个技术活,不是谁都能够胜任。时任绥德县苏维埃政府裁判局局长的李应起是沟口村人,从小在黄河岸边长大,洑得一手好水,扳得一手好船。组织便让他兼任红军东渡黄河的水手总工会会长,具体负责造船、培训水手和摆渡工作。李应起从沟口、吴家渠等几个村里抽调了一批好木匠和好铁匠,在一条偏僻的拐沟里开始秘密造船。造船用的木料,就地取材,农村树多,砍倒就是。8只木船如期造好以后,他又从几个村里抽调了一批水手进行了夜间扳船训练。与此同时,秘密派人到黄河东岸去,找了二三十名年轻的向导。

1936年2月17日,毛泽东签发了《东征宣言》。东征的红军队伍共1.1万人,叫作中国人民红军抗日先锋军,彭德怀任司令员,毛泽东任政委。下辖红1军团和红15军团。红1军团为左路军,林彪任军团长,聂荣臻任政委,计划从绥德县沟口渡河;红15军团为右路军,徐海东任军团长,程子华任政委,计划从清涧县河口渡河。《东征宣言》一发表,红军便进入了临战状态。红1军团迅速向黄河岸边集结,分头隐蔽在沟口、峁上、碌碡峁、王家山、王家庄、康家畔等几个村庄。

2月20日,农历正月二十八,是正式渡河的日子。沟口村群众杀了十几头猪,为红军队伍饯行。夜幕降临的时候,红军开始向渡口集结,八时整,渡河准时开始。渡口离沟口不远,当地人习惯称它为牛蹄钵渡口。牛蹄钵渡口上,8只木船一字排开,一入黄河,便同时出发,迅速驶离。正月里,正是黄河流凌的时候,大河之上,除了冰块撞击木船的声音,只剩一片寂静。突然,听到黄河对岸传来一阵激烈的枪声。原来,是李应起掌舵的由24名勇士组成的渡河先遣队在快靠岸的时候,被巡逻的敌人发现了。于是,偷渡立马变成强渡,水手猛力划船,先遣队员甩出一排手榴弹,赶跑了巡逻的敌人,率先在山西省中阳县三交镇坪上村登岸,把阎锡山精心布置的防御体系撕开了一道口子。不一会儿,先遣队便占领了敌人的阵地,并发出了信号弹,河岸上出现了几道炫目的红光。见此情景,黄河西岸等待渡船的红军将士和群众一片欢呼,他们把事先准备好的麦秸点着,燃起一堆一堆的篝火,火光把黄河照得通红,8只渡船在一瞬间变成了8只红船。之后,红1军团主力部队相继成功渡河,第二天黎明时分,就完全占领了三交镇,并且一路高歌猛进,把阎锡山吹嘘的“固若金汤”的防御体系,撕了个稀巴烂。但是,在渡河过程中,有四名红军战士不幸牺牲,被老百姓埋在了沟口村的桑坪则圪崂。当地老百姓曾编了一首民谣:“正月二十八,红军结疙瘩。沟口过的河,坪上往上爬。”这首描述红军东征的歌谣,至今还在陕北黄河岸边的老百姓中间传唱着。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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