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雪芳
江南的乡下,喜欢把老婆称之为家里的,仿佛是一件物品,而且格外强调是私有品。当然,也有喜欢称妻子或者爱人的,这种文化人士居多。不过,比起某某的女人,我还是觉得家里的比较亲切,兴许是从小到大听惯了,又兴许受到了老吕的影响,如他所说,家里的可不是可以随便乱叫的,那只有自家的婆娘才可以叫的哩。确实,在如今小三小四纵横的年代,某某的女人似乎可以有很多,而家里的仿佛就是正品,独一无二。
老吕对于女人的叫法向来是十分讲究的,正因为他的讲究,工友们总拿他寻开心。只要他的宿舍里一出现女人的影子,工友们便会问他,老吕头,你家里的来啦?老吕便会愤愤地说,你不晓得我家里的老早就死啦?哪来家里的?工友们穷追不舍,死了不是可以再有嘛?你老吕头也不见得是个专一的人呢。老吕并不是一个开不起玩笑的人,可是只要工友们一拿他家里的说事,老吕总会为自己强烈辩护,我怎么不专一了?我老婆死了那么多年我可一直没娶啊。工友们便起哄,可一直没少女人啊。老吕顿时面色通红,说道,女人是女人,家里的是家里的,两码事嘛。工友们便哄的一阵大笑。
老吕是地地道道的江南人,长得书生气十足。退休后闲着没事就由亲戚介绍到一家公司的工地上看仓库,这一看就是多年。仓库是随工地搬动的,工地到哪仓库就跟到哪,所以,遇到小的项目老吕一年里搬个一二个地方也属正常。
搬仓库是正常的事,可换女人也如搬仓库那样频繁就不能说是正常的事了,工友们只要一说起老吕的女人,个个都来劲,说,那老家伙怎么就这么能呢,到一地就有一个女人,好像真成了聊斋里的读书先生了,总有狐狸精跟着。工友们这么议论的时候,从不回避老吕,最好说得他急了,看着他急火攻心的样子,那样才乐呵。老吕被他们说得多了,渐渐也便成了习惯,知道他们也只是随便说说并无恶意,再说工地上这么枯燥的生活总要找个乐子来说,也活该他老吕成了乐子,谁叫他花心呢。
老吕的“色”简直到了疯狂的地步,只要远远地看到一个女人,他必定会停下脚步,然后迎着那个目标慢慢地接近、再接近,直到从他的眼前经过后,再目送那个背影慢慢地走远、再走远,直至消失。当工地食堂里的小金绘声绘色地跟我诉说这件事的时候,我差点把满嘴的饭粒喷出来。老吕就坐在我身旁,也笑着对我说,丫头,别听他瞎说,我哪有这么“色”的?因为先生是负责工地的,去工地几次后老吕便跟我熟悉了,就像乡下的长辈那样直呼我丫头,我喜欢这个称呼,亲切但不失距离。只听老吕又说,这看看又咋啦?女人就是比男人好看嘛,就是年纪大的我看着也舒服,像看到我老娘一样的亲切呢。老吕这么说的时候,他的眼睛是含着一汪温情的,盛满了对他老娘的思念。我依然笑着,可是,我的笑渐渐淡了,随后,像被什么感化了似的,掺杂着众多的情绪在里面。
其实,无论老吕是怎样的色胆包天,工友们说的到一处换一个女人确实是有点夸大了。老吕的女人我也看到过几个,却并没有工友们所说的那种妖媚,连狐狸精的一点影子都没有。印象中最年轻的一个也要五十出头了,听她说,她和老吕是在菜场上认识的,当时她在菜场的一个摊位上做零时工,从早忙到晚也没几个钱,后来老吕就把她介绍来工地的食堂做事,做事后的女人便自然而然住进了老吕的仓库。工地上有许多五十出头的汉子,看到老吕得了这么一个女人免不了心生妒忌,跟老吕打趣的话也便带了许多的刺。老吕倒也肚量大,随他们说去。那女人可受不住了,有一回,拉着难得去工地的我诉苦,你是有文化的人,又是项目经理的老婆,帮我们说说他们吧,怎么能那样说老吕呢,老吕可是好人呐,当初他看着我一个外地人,人生地不熟的,在菜场上做事可怜才把我介绍到工地上来的,他们怎么可以那样说他呢。我说,您也别太当真了,工地上的人开玩笑惯了。
有一次,我去工地时没看到那女人,便问食堂的小金,小金说她走了有一个月了。工地上的人来来走走也是极正常的事,更何况老吕的女人来来去去更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我没有问过老吕那女人的情况,倒是老吕跟我主动谈起她,老吕说,她男人死得早,本来出来想投靠儿子的,谁知儿子不管她,也真可怜,就在老乡的摊位上换口饭吃。我说,那怎么走了,她不是说这里比菜场好吗?老吕叹了口气说,他儿子病了,没人照顾,她心软还是回去了。我没有再问,老吕也不言语了,心事重重的。
默默不语的老吕总会让人觉得特别的重情重义,可是,好像我们都错了。不久后,老吕的仓库里又出现了一个女人的身影,当然,这已是见怪不怪的事了。那女人看着比老吕还年长几岁,不过老吕说她比他小。女人常常来工地上收废品,据说有一次收了工地上不该收的东西被门卫抓住了,最后还是老吕说的情,把那女人给放了。自此,女人每回来工地收废品便会带一些食物给老吕吃,什么腌菜腌萝卜之类的,久而久之,女人就开始出入老吕的仓库,帮他洗衣服,收拾仓库。而老吕呢,拉着女人的三轮车在工地上四处奔波,一个夏天下来,老吕晒得像个非洲人似的。工友们笑说,老吕是要女人不要命咯。老吕说,女人是要来疼的,这么热的天,怎让她出去干那些累活。
我不知道那个女人后来是不是还在收废品,只是每当看到毒辣的太阳下那些推着三轮车收废品的女人我总会自然而然地想到老吕的那个女人。老吕或许也会想到她吧,我想。那个收废品的女人在工友们之间没有引起太多的骚动,她,实在是一个让人很容易忘记的人。
老吕其实根本不差钱,儿子是开公司的,女儿也有自己的生意,这样的人本应该在家安享晚年的。可是,他却喜欢跟随着工友们跑东跑西。老吕说,他喜欢这样的生活。工友们笑说,那是因为有女人呗。老吕说,你们爱怎说就怎说吧。工友们又说,干脆把现在这个就变成家里的吧。老吕一听便急了,说,都一把老骨头了,何况我家里的会不开心的。工友们奇怪了,你家里的不是早死了吗?老吕说,是死啦,可是死了也会知道的嘛。工友们说,说得好像自己是个情痴似的。
工友们说的现在这个女人就在老吕的仓库里。那妇人搬来跟老吕同住已经有些日子了,她的任务是每天做好营养丰盛的三餐,闲来无事时帮着老吕收拾收拾仓库,仓库没人来时俩人就坐着说话,若没人打扰他们可以坐上一个上午。他们哪来那么多话啊?工友们笑着摇头,就像青年人谈恋爱似的。我是见过那妇人的,白白胖胖的,一脸的温顺,看到她让我想起书上看到的那些大户人家的太太,慈祥又福气的那种。她跟着老吕一样叫我丫头,按乡下规矩,我便唤她老吕婶。老吕婶好像天生就是一个倾听者,而且无论老吕说什么她都能听得津津有味,这一点或许更是让老吕对她情有独钟的原因吧。
在听了工友们断断续续的讲述后,我了解到老吕婶原来是老吕从精神病医院带回来的,而且这点也从老吕的口中得到了证实,不过老吕说,确切地应该说是精神科的那间门诊室。说来也真得有点戏剧性,那几日,老吕一直睡不着,持续了好几个晚上,最后他只能去医院求助。挂号时他咨询了一下,问像他这个情况应该挂什么科,护士告诉他应该挂精神内科。
老吕到了精神内科的门诊才知道,像他这种睡不着的老人可真多啊,当时,老吕一眼便看到了老吕婶,当然那时老吕并不认识她,只是见她由俩年轻女子搀扶着显得有点与众不同。老吕婶看上去也没什么病,就是没精神。老吕听到医生问她有啥不舒服。老吕婶身边的一个女子抢先说,医生,我妈什么都检查了,没查出身体不好,可就是没精神,医生让我们姐妹带她来你这边看看。医生看了看老吕婶,说,到那边的桌子上去画一口钟给我看看。说着递给了她一张白纸。老吕婶就被两个女儿搀扶着到了旁边,一个女儿不知从哪搬来了一把椅子,对她说,妈,你坐下,慢慢画啊。老吕婶有点为难,说,别画了吧,我又没学过画东西的。女儿说,你没画过可是你看过呀,听话,医生让咱画就得画的。于是,老吕婶只能拿起笔,认真地画起了她记忆中的家里的那口老钟。
老吕还没排上号,就在一旁看着她画,老吕婶抬起头见老吕看着,脸就红了。老吕想,不像神经病嘛,还知道害羞呢。见老吕没有走的意思,老吕婶便说,你个老头就别看了,看得我心慌,更加画不成了。老吕说,画不成就别画了。看老吕婶真的急得什么似的,老吕有点于心不忍,见她两个女儿正在一旁闲聊着,便轻轻对她说,还是跑吧,不然一定得画的。没料想老吕婶真得听了老吕的话,偷偷跑出了门诊室。老吕怕她出事便也跟了出去。两个老人跑出医院竟然像孩子般淘气地大笑起来。老吕见老吕婶笑得满脸红晕,说,这么看你没啥病嘛。老吕婶说,我其实是没病,就是没精神,提不起劲,我那俩闺女以为我得了老年痴呆了。老吕事后才告诉老吕婶,那个时候他真是看着她可怜,不神经也要被搞神经的。
后来,我对老吕婶说,若换成我是你女儿,也会带你去看病的,你想,一直没精神不是病了吗?老吕婶苦笑道,我那俩女儿哪有你这么好,有时候一个月也见不到一次的,忙着做生意忙着打麻将呢。听她这么一说,好像她也是病有可原啊。
老吕没有和老吕婶结婚,所以,老吕跟我说老吕婶时也从来不用家里的称呼。偶尔会跟着我叫老吕婶,更多的是用她。可是,他们在一起很幸福,那种幸福很容易感染周围的人,工友们在拿他们取乐的时候,也打心眼里为他们高兴。
直到有一天,工地结束了,下一个地方要去遥远的外省。老吕也许跟老吕婶仔细商量过他们的未来,可是,后来好像有着种种原因外加彼此间儿女们的诸多问题,最后,老吕婶还是没有随老吕出去。
我不知该如何去评价老吕这个人,是啊,很花心,可是细想,这么多年好像在他身边出现的都是些可怜的女人,她们需要有人去帮助,有人去疼爱。老吕最后跟我谈起老吕婶时,声音里颤着苦涩,说,这会儿她一定又是一个人在屋内发呆呢。我竟然不忍心看他的眼睛,轻轻地转过头,有一颗泪花在眼角悄悄滑落。
下一次老吕会不会再遇到女人,这实在是说不准的事,也许,明天就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