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西风凋碧树
岁在癸巳初夏,余赴京遇有“尹氏宗亲会”本家朋友谓余,尹姓原祖系“黄帝”,且有确切科学考证,令余大为震惊。是耶,非耶,反正中华民族皆为炎黄子孙!既如此,炎黄把我这个子孙在上世纪五十年代初(一九五三年癸已冬)降生于洪泽湖畔。
余既得益于“炎黄”基因,生性好学,童稚敏感,少小求问。凡文字、美艺、诗歌等皆能诱发兴趣,继而读书偏文偏艺。或得唐诗、宋词之书如饥似渴,手钞心追,偶遇一本《芥子园画谱》亦反复临摹,惟恐失之。至于毛笔字当以颜、柳为本。亦常习于煤油灯下至闻鸡掩卷。这大概是我幼年、少年的唯一精神支柱吧。每每于此其乐无穷,“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论语·述而)”,全然不解“三年自然灾害”饥饿之苦焉!以为人来到世界上就应该忍饥挨饿,只要有书读就可以充饥了的。以至于后来读到孟子《告子下》云“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才恍然大悟:有苦难的童年,才能“曾益其所不能”以志于“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矣!
幸甚至哉,一九六八年暮雪,余中学在读尚未“成年”,因“能写会画”被应征入伍。犹如大革命时代“投笔从戎”状,置古城扬州一所部队医院。越后年,由士兵转而干部,时龄十七周岁。继而人军校学医学至本科毕业,一九八一年被调人江苏省军区机关工作至中校衔,不惑之龄请辞转至江苏省美协工作至今又二十年矣!
余虽“二十六载戎装生涯”,然画画初衷不改。是年婉言谢绝部队及地方从政官阶诱惑,决定“志于道”而“游于艺”,寻求自我艺术之归属,因自刻印文日:“解甲归艺”,又“学医从艺”等闲章以表心迹。大有陶渊明“归去来兮”之惬意矣!
与杜牧的“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性质迥然,我的“十年一觉扬州梦”却赢得画坛笔墨情。其时,余得白石高足王板哉先生传授,又与扬州画院诸家结良师益友,窥其笔墨之法,听其审美之道,渐入佳境;睹“八怪”之奥,溯宋元之本,获益匪浅矣。扬州十余年生活奠定了绘画基础。以至金陵,转益多师,大开眼界。每阅古今名作,驻足不移,心呼手应;每揽自然生态,注目投神,感悟师法。
余虽常年担任江苏省美协领导工作,责任重大,不敢懈怠,成绩优劣由人评说,但于艺术研究创作始终孜孜不倦。但有暇日,或得意于书房画室,或出入于山间水间。师先贤,师圣书,师自然。临池于万籁俱寂,沉醉于一案丹青。若情投意合,亦沾沾自喜。忽逢得意新作入展、获奖、发表、出版等,每有鞭策之痛痒耳。
衣带渐宽终不悔
吾国的绘画形成由上古的岩画、壁画、器物画、帛画、绢画等转而宣纸上形成的“中国画”,日臻成熟。尤其一张白色宣纸上渗入笔墨之浓淡对比,其韵味十足,传神写照尽在阿睹中。令人赏心悦目,神驰左右,不思寝食。因爱之深,故求学之艰矣。
余尝窥中国绘画之史,便生高山仰止之感。六朝尚文,绘画亦然。曹不兴、顾恺之、陆探微三大家记录中国人物画先河。隋唐而下至南唐,画家渐众。吾赏王维诗中有画、画中有诗,亦赏董源、巨然山水苍茫秀丽;习花鸟画家徐熙之“野逸”、黄荃之“富贵”。米芾、米友仁父子“米点山水”风格自标,张择端一幅《清明上河图》集人物、风情、盛世太平为大全,令人叹为观止。李(唐)、刘(松年)、马(远)、夏(圭)四家山水水墨气韵生动,出入古今。相对而言、山水画之高峰,吾更爱元四家黄公望、倪云林、王蒙和吴镇了。元人统治,遏制汉人。文人多居隐逸,故画风萧疏野逸,内含清高,颇具骨气。明清画家辈出,画派林立,不一一赘语。唯吾崇者四画僧中石涛、八大山人是也;扬州八怪金冬心、郑板桥是也。花鸟画大写意徐渭之奔放、恽南田之没骨法多具标榜。凡此等先贤笔墨皆为我之意与古会。而余因好竹,上下求索,梳理历代画竹高手如宋之文湖州、苏东坡,元之顾安,明之王绂、夏昶,清之石涛、郑燮等,由赏析而临习而变法,逐成吾竹矣。
中国的绘画理论最早皆由画家心得而记述之。至今,我还没逃脱古人的指导。顾恺之的“以形写神”、“迁想妙得”,张躁的“外师造化、中得心源”,谢赫的“六法”论以及《石涛画语录》等言简意赅、博大精深,是为中国画论之瑰宝。吾四十余年创作磨砺,若有感言当为:其一,主张气韵生动。所谓气吞山河、气势磅礴、气势夺人为“气”者,所谓韵味十足,水墨淋漓、余音绕梁方为“韵”者,合能“气韵生动”也;其二,主张笔墨为上。笔力扛鼎,运行自如,亦如篆、草、隶、正,因势而得。水墨淋沥、浓淡枯湿、韵味全出。其三,主张造型传神。特别是花鸟画,藉物抽象,以形写神,以达主观与客观之统一,而主观美高于客观美哉。其四,主张构图奇特。所谓知白守黑,疏可走马、密不通风,其实还有可以声东击西、无中生有等等。凡此种种,皆为绘画技法也。然太古无法,法无定法,我法之前并无法,画到生时是熟时,是为变法也,此乃辩证法也!余知其理,亦循其法,亦辨其法,制余斯图矣。
形式美是中国画第一夺人眼球之动力所在。如前所述,气韵、笔墨、造型、构图都能得心应手,施展成就时,若再有提神之题,因画得诗,书法渗入,再钤以朱红印痕,实可谓锦上添花的。世人皆知,中国的绘画与书法同源。书法自商周至先秦以甲骨、金文、简牍和石鼓文等古籀为本。秦以后由小篆而变隶、章草、今草及行楷至今。余学书初四体皆从,后重行草,尤好石鼓文,曾临以数通不辍。印宗秦汉,参藉明清诸家,以切刀入,冲切并重,迄今千余方印石经手变朱白文。《尹石作品集下卷·书法篆刻》为画册姊妹篇同胞出世亦不亦乐乎!所云:意在书法、印章入画,乃余秉承宋后尤明清绘画之传统亦证明余乃“性情中人”耳!
到此已尽千里目,须知才上一层楼!技法美乃美之初步,意境美才是大美。欣赏一幅好画,能使人如临山水之境,聆听月光奏鸣曲,吟诵王维诗,或婉约或豪放,画外有画,使人想入非非。此番意境由客观转而主观之美才叫感情寄托呢!余生性多情,且多愁善感。好古典文学、诗词,师崇忆明珠先生。所谓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吟诗也会偷!此间一“偷”,一本《南京·我的港湾——尹石诗钞》也即问世。云此何意?实余欲使文学与书画印匹配,可相得益彰而更抒主观意象也!endprint
至于中国画题材,余曾初学山水,后主花鸟。花鸟画中喜作墨竹、紫藤、鹰、鱼虫等。尤爱画竹,并为主工。先后编著出版《怎样画墨竹》普及、提高篇两种。文及史论、赏析、技法,图涉引证、解析、示范等。我之一贯理念,画什么不重要,怎么画才重要,怎么画固然重要,而主观情感是为最重要。故题材是余主观所欲藉物代言的情感寄托矣,一纸悬壁数日,视而入境,胸有成竹,方一气呵成也!
众里寻他千百度
“正是江南好风景”,却“丹青不知老将至”耶。弹指间,余已“六十而耳顺”之龄矣。叹曰:“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李白尚且无奈,余岂惜哉?花甲之龄,余有诗曰:
重逢癸巳一花甲,
镜中青丝变白发。
当时年少闯四海,
而今垂鬓涂暮鸦。
湖水江水真滋味,
广陵金陵堪为家。
往事历历成追忆,
向晚漫漫致远大。
本意由来尚高古,
无奈失却旧年华。
伤心父母千滴泪,
乐怀子孙万事达。
东庐听竹月弄影,
西楼弹琴日西斜。
再逢癸巳策龙杖,
石头城上戴红花。
——《重逢癸巳感赋》
当然,“再逢癸巳”期望值似乎高了些,浑然不知老之将至之态。但无论如何,艺术生命于余而言方为“人之初”耳。所谓“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耶!
传统笔墨依旧是余艺术创作的审美坐标。石道人云:“墨之溅笔也以灵,笔之运墨也以神。”余以为中国的绘画贵于笔墨之间也。余所作花卉、鸟禽、虫鱼及墨竹,皆以中锋、侧锋、偏锋为之,墨分五色,“画眉深浅入时无?”——“淡妆浓抹总相宜”!大橼饱墨,写我胸中之逸气耳!
传统文化依旧是余艺术创作的基本遵循。中国的古典文化营养取之不尽,饮之不竭,吾深爱之。仅文学之《诗经》、《楚辞》、《古风》、《唐诗》、《宋词》、《元曲》,又《古文观止》,六朝《文赋》、《昭明文选》、《诗醇》及明清名著足厚万古;更《四书》、《二十四史》浩繁星辰令人学然后知不足矣!每读古人经典,如饮醇香佳酿,心旷神怡,如醉如痴,便有创作激情,移植于书画之中也!我之向来观念:文学是一切艺术之分母,数学是一切理工之分母。分母越大,分子则品质越佳。故文以载道,文学艺术不可断裂方为国学之大矣!
传统哲学依旧是余艺术创作的核心所在。吾国自上古伏羲氏创八卦,至中古周文王增六十四卦,再至孔子添十翼,使易经铸鼎天下,解释宇宙。而道家老、庄之道无不源于此道。“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故“大道无形,称器有名”的。而道家的哲学思想正为中国画的创作予以无限的思维空间。倡导“道法自然”、“清净无为”的思想正是一切有为的艺术家的必备理念和品质。吾以为道释于艺术创作亦即“悟性”也。所谓“茅塞顿开”,大约悟出些什么“道”了,所以孔子都“朝闻道,夕死可也”。可见悟性好才能“知道了”。我的理想是:艺术从老子青牛背出,艺术家依庄子作逍遥游:
欣赏了天南海北的山川名花,
依然爱金陵的一带江山如画!
这里有悲情的城垣垒筑着我的诗话。
走过了小小环球的海角天涯,
依然爱祖国的独立于世文化!
这里有洁白的宣纸灵动着我的书法。
拜访了卢浮宫内的《蒙娜丽莎》,
依然爱故宫的历代卷轴悬挂!
这里有民族的水墨厚重着我的国画。
溯望了千古关山的金戈铁马,
依然爱案头的方寸金石博大!
这里有人类的诚信收藏着我的印匣。
——《艺术的回归》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吾十有五而志于学”,及今花甲。虽诗、书、画、印诸艺有所成就,但终因先天不足,后天乏力,未获更大成就。看来也只能“但得夕阳无限好,何怅只是近黄昏”。屈子吟:
“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学无止境,艺无止境。“老骥伏艺,志在千里。”储既得之经功阅历,蓄未来之精力体力,于“再逢花甲”之前化“无为”而“有为”者也,问“壮怀激烈”一番,可得“大器晚成”乎?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