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晖
一生浮泛情海的龚自珍,极擅借诗词来摹状男女情感纠葛,晚年写有一首轻盈绰约的绝句:“偶赋凌云偶倦飞,偶然闲慕遂初衣。偶逢锦瑟佳人问,便说寻春为汝归。”王国维读后,斥之为:“其人之凉薄无行,跃然纸墨间。”每阅《人间词话》至此,总不禁莞尔。
龚自珍学究天人,才华宏富,作诗多缠绵悱恻、婉约生姿之句。行事则任兴驰骋,风流不羁,如:科举取士,看重方正乌亮的“馆阁体”书法,龚因不善书而不得入翰林,竟教其女、其媳、其妾、其宠婢悉学“馆阁体”,逢人言及翰林,龚必哂曰:“今日之翰林,犹足道邪?吾家妇人,无一不可人翰林者。”嗜冶游,好赌博,晚岁学佛。平居无事时,非访妓,即访僧,遇达官贵人,辄加以白眼。一生艳事多多,尤其是世传他和当时著名词人顾太清有瓜李之嫌的“丁香花疑案”,更是扑朔迷离。虽然北大名教授孟森钩玄决疑,竭力为龚、顾辨白洗刷,可这则浪漫故事并未因孟论之出便于世间偃声息语。
后人论龚自珍性格诗文,惯采其常用一词品题:“剑气箫心”。“剑气”,指狂侠之气;“箫心”,指怨抑之心。就是说龚一方面以天下为己任,纵议国家兴亡之计;一方面选色谈空,以风怀与禅悦自娱。检索《龚自珍全集》,能体现“剑气”的论、议、表、启、笺等篇章和诗词固然不少,但稍加推敲,便发现不过是漂亮词句包裹的一堆空话而已,那是传统书生勃抒胸臆、慷慨论政的续响遗韵,大可不必过于当真。倒是咂品那些饱蓄“箫心”的诗词文赋,并证之以时人录记的龚平素言谈举止,还真让人想见这位艳骨奇情、独立无俦的诗杰风姿。
和勇开风气的龚自珍一样,王国维也是一位领异标新的英才;但与龚的贡献主要在文学创作上不同,王的主要业绩则体现于学术研究中:他精通英文、日文,能够阅读德文版哲学原著,是中国学人研究康德、叔本华、尼采等现代西哲的先驱;所著《人间词话》、《宋元戏曲史》、《<红楼梦>评论》,文学界至今仍奉为经典名著;而他的甲骨学、“古史新证”、文字音韵训诂之学和古器物学研究成果,更是当代史坛无法逾越的学术空间——从知识结构上论,王国维真正做到了化合中西,贯通今古。但于人生态度上看,他还是以汉代班固《白虎通德论》中所说的“三纲六纪”为行动指南,而没有选尼采的“上帝死了”作人生格言。正是思想深处固守传统主义,满清被推翻十多年后,他仍应逊帝溥仪之召,充任“南书房行走”,至死以前清孤忠遗老自命,成为革命者一再诟病的话柄。但在日常生活中,他却处处严谨自持,不营生计,不图享受,潜心钻研学问。晚年虽盛名满天下,仍心无旁骛,甘为一介清白寒士。
王国维有一则逸事,研究者大多未予关注,却极能反映其立身处世之风范。在其弃世前数日,曾受托替时为其学生、后成著名历史学家的谢国桢题写扇面。他书写了唐末韩僵的《即目》和《登南神光寺塔院》两首七言律诗,可题款时,于谢国桢名后,误植一“兄”字。友无论年齿幼长,皆可以“兄”相称,此为旧时礼数。但师称弟子为“兄”,就悖逆礼节了。于是,蹈湖当日,王国维先赴清华研究院,依常处理教务,并用墨笔在为谢题写的扇面上涂改“兄”为“弟”字——如此,既遵行了传统之礼,又融入了王氏待人接物的一贯谦和。做毕这桩事,他才乘车到颐和园,步行至排云殿西鱼藻轩前,临流徘徊片时,方毅然自沉。其时适为榴花盛开的端午时节,认真而不苟且的屈原也是这个时节自沉的。
明了王国维是这样一位事事顶真的粹然儒者,也就不难理解狂放的龚自珍在他眼中是多么离经叛道了。
在前几年曾鼓噪全球传媒的“拉链门事件”中,起诉克林顿的美国独立检察官斯塔尔和克林顿年龄相同,人生经历相仿,价值观念和思维方式却迥然相异。斯塔尔凡事坚持深层道德传统观念,为了弹劾克林顿“这个不道德的人”,竟然花费纳税人四千余万美元,搜集整理了约3000页克林顿性丑闻调查报告和包括莱温斯基着过、上染克氏精液的一条海军蓝色长裙在内的17箱物证,将“现任总统”克林顿“砸”得灰头土脸,好生狼狈。
王国维不是独立检察官,他寻不出染了龚自珍精液的那条锦瑟佳人的“海军蓝色长裙”作法庭物证,也无法提请国会弹劾龚自珍,于是,只有将自己的弹劾之举放在《人间词话》中去实施了。
自造佳话
检点艺苑文坛,许多大师彪炳青史的形象与他们流播众口的逸事佳话是不可分割的。李太白诗固然好,柳耆卿词固然佳,唐伯虎画固然精,设若没有长安市上酒家眠、众姬春风吊柳七、漏夜载美归姑苏的传说,终不免消颜损态、减香失色。
正是识得其间三昧,许多富机心者于求艺为文之余,总不忘自造佳话。
启功早岁追随齐白石研习丹青,擅亲历之胜,忆叙齐白石事迹生动而别致,较之一般道听途说转述者,质朴中更添一层神韵。他说过齐白石一件自造佳话不成,反弄巧成拙的趣事。从前北京每到冬天,就有菜贩手推独轮车叫卖大白菜,住户纷纷购买作过冬储存菜,每车菜最多值不到十元钱。一次,菜车经过齐门,齐白石拦住菜贩,向他说明自己画值多少钱,愿意画一幅白菜,换他一车白菜。不料此菜贩根本不懂一幅齐画确可抵一车菜而有余,竟向路人大嚷:“这个老头儿真没道理,要拿他的假白菜换我的真白菜。”一时弄得齐白石狼狈万分。难怪启功在《记齐白石先生轶事》中述说这桩趣事时,还不免为老师慨叹:“如果这次交易成功,于是‘画换白菜、‘画代钞票等等佳话,即可不胫而走。没想到这方面的佳话并未留成,而卖菜商这两句煞风景的话,却被人传为谈资。从语言上看,这话真堪入《世说新语》;从哲理上看,画是假白菜,也足发人深思。……可惜的是这次佳话,没能属于齐先生,却无意中为卖菜人所享有了。”
末代皇帝溥仪也披露了“帝师”陈宝琛沽名钓誉的一则事例,有次在书房里,陈宝琛忽然对溥仪说,无意中看到两句诗:“老鹤无衰貌,寒松有本心。”想起自己即将来临的七十整寿,请求溥仪把这两句诗写成对联,赐给他做寿联,溥仪答应了。随后,陈宝琛又对同事朱益藩说:“皇上看到这两句诗,说正像陈师傅,既然是皇上这样说,就劳大笔一挥,写出字模供皇上照写,如何?”可谓老谋深算,左右逢源,一则佳话就这样天衣无缝地造成了。
齐白石自造佳话的对象是不解雅道,缺乏“六朝烟水气”的“卖菜佣”,且涉及实物交易,故当场讨个没趣。而陈宝琛自造佳话的对象是垂髫童子,又是以师对徒而言,自然易于奏效。陈宝琛喜作诗,其作品中被人引用最多的当属《后落花诗四首》中的一联:“委蜕大难求净土,伤心最是近高楼。”据说从中历历可见其欲助溥仪恢复帝业而不得的无奈、孤愤心绪。尽管壮志难酬,但在策划儿皇帝为自己书赠嘉奖联这件小事体上,陈宝琛可能是至死无憾且自认为神鬼莫知的。孰料在其弃世二十九年后,由当年小皇帝变成被释战犯的溥仪,出版自传《我的前半生》时,还是公布了陈宝琛这桩沽名钓誉之举。帝师九泉之下有知,可能也唯有以“身后是非谁管得”自噱吧。
自造佳话再美,终属人为,恰如小孩游戏吹出的肥皂泡,尽管晶莹剔透地满天飘舞,结果总不免一一破灭,落下的皂液溅得吹泡者满面。《水浒传》里的“母夜叉”孙二娘说过一句粗口:“由你奸似鬼,吃了老娘的洗脚水!”对嗜耍机心者,此语真不啻当头棒喝。
“陈寅恪有什么了不起?”
“三年经济困难时期”,广东食品严重紧缺,中山大学员工学生每人每月粮食定量为二十八斤,每人每日肉类定量为半两,每人每月食油定量为半斤。校方决定对生活清苦的陈寅恪实行特殊照顾,膳食科长奉命上门与陈寅恪商量如何补助食品,初闻学校准备每日供应自己四两肉类,妻子唐筼每日二两肉类,陈寅恪很高兴。可听到科长最后说:“六两肉就是十二个人的份量。”脾气古怪的陈寅恪脸色突变,认为科长说话有问题,两人不欢而散。随后,陈寅恪告知副校长陈序经,他家不需要每日六两肉的照顾。陈序经了解详情后,马上向学校反映,校党委专门开会讨论此事。据说,会议开得紧张激烈,与会者大多认为膳食科长没有错,有位干部甚至拍桌子气愤地说:“陈寅恪有什么了不起?他能生产一亿斤粮食出来,给他什么都可以。”
人们无法理解,对一个“资产阶级学术权威”,为何要特殊照顾!在农业人群集中地区,此种看法更具普遍性。记得上世纪70年代初,国内上映过一部朝鲜故事片《鲜花盛开的村庄》,片中农户之子秉基到了婚娶年纪,事事专注实惠的父亲永山为他物色了一位身体粗壮的“劳动状元”,令儿子前去相亲。小子心系美妞,不愿与“劳动状元”见面,老子训斥小子道:“看样子你想找个好看的姑娘呀。哼!好看的脸蛋能出大米吗?”
是呀,既然好看的脸蛋不能出大米,娶美妞为妻,自然不如与“劳动状元”联姻合算;既然无力生产一亿斤粮食,陈寅恪也就没有什么了不起,当然不配享受特殊照顾——在南中国珠江畔名校内担负管理的干部,与在“山高水丽”邻邦田垄间侍弄庄稼的村夫,人有国族之异,地隔万水千山,心却是连在一起的。我真正不认为这位拍桌子干部有多坏,但深切感觉他的见识实在不算高,只知墨守显而易见的价格标准锱铢相较,却无能力用价值标准米衡量文化人才的特殊功用,借用今天一句流行语来评价他,就是不识“文化软实力”形而上的效益。
《台北人》当选“台湾文学经典”30本书之首后,栖居美国圣芭芭拉小城的白先勇曾对文学经典的功用有番透彻阐释:“要说文学经典没用,真是一点用也没有,也不能救国救民。杜甫的《秋兴八首》救不了大唐的衰退,福克纳那些小说挽救不了美国南方的没落,他的《声音与愤怒》与美国当代科技的兴盛毫无关系。要说文学经典有用,可以说,它是一个民族心灵的投射、一个根源。如果中华民族没有屈原、杜甫、曹雪芹,我们这个民族将多么苍白;如果没有福克纳的小说,美国的精神文化就缺了一个大角;英国若少了莎士比亚,简直不可思议。”说的虽是文学功能,其实,哲学功能何尝不是如此?历史学功能何尝不是如此?社科领域诸学科的功能应当均是如此吧。
有关陈寅恪在国际学术界影响力与感召力的神话极多:苏联学者发掘到三件突厥石碑,读不懂碑文,经陈翻译剖析,各国学者同声叹服。包括法国沙畹、伯希和在内的诸多名学者,均无力解读唐德宗与吐蕃《唐番会盟碑》,陈解释后,国际学术界普遍认可。被誉为“日本史学界太阳”的白鸟库吉研究中亚问题遇到困难,写信请教奥国学者,复信说可请教柏林大学某教授;而柏林的复信则说应请教陈寅恪教授。白鸟说,如无陈寅恪帮助,自己可能至死不解……毫不夸张地说,鲁殿灵光般存世的陈寅恪与其视野开阔、辨析精深的煌煌论著,就是我们民族心灵闪光的投射点,华夏历史学因之更加生机充盈,丰赡滋润。
撰写《罗马史》的德国历史学大师特奥多尔·蒙森,希冀建立自由与统一的民主国家,任德意志帝国议会议员期间,屡屡以自由派领袖身份在议会炮轰俾斯麦的政策,被骂得狗血喷头的俾斯麦手持蒙森著作讨好地对他说:“尊著《罗马史》我拜读再三,您看,封皮都快要磨破了。”民主议会威力就有这么大,霸道如“铁血宰相”,也不得不寻机与反对者沟通,以期缓颊。陈教授清高忠厚,不愿乱骂——当然,可能心知肚明在现实体制下骂也没有结果,只好自愿放弃每日六两肉的“照顾”,却不去和校方探究“到处莺歌燕舞”的时代,为什么会出现公民有钱买不到东西之类的迂问题。
走笔至此,我忽然感觉文端所拟“校方决定对生活清苦的陈寅恪实行特殊照顾”一言,虽无语病,却存有明显事实差错,如果把它改作“国家政策失误带来的物资严重短缺,危害了民众基本生活,校方决定采取措施,尽力使对祖国贡献巨大的陈寅恪生活少受清苦之扰”,则不仅文字“顺”,而且内容“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