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友老吕

2018-11-06 06:16高秀芹
读书 2018年11期
关键词:海顿茶几王安忆

高秀芹

听说老吕要来京,北京正雨雪霏霏,很多人跟我一样等着第一场雪,这样阴霾的日子,或者喝茶,或者喝酒,才有一点亮色。当然,老吕来了一定要喝酒。

多日阴郁的心忽然透亮了起来,欣欣然起来,我跟老吕的关系是纯正酒友,为喝酒而喝酒,为快乐而快乐,每次要谈的事都在喝酒中彻底忘掉,离开很久才想起我跟老吕还是有那么一点点事的。

吕正惠像。李有良绘

跟老吕是酒友,一点也不能抬高我的酒量和酒品,因为老吕喝酒实在太逊,喝不了几杯,说话就开始大舌头,就开始讲文坛趣闻、花边新闻,就开始捶胸顿足、眉飞色舞,不着边际地谈古论今。他多么喜欢喝酒呀,且每喝必醉,没有一次不醉。跟老吕第一次相识就在酒桌上,吴福辉先生带他来的,他是台湾方要买《插图本中国现代通俗文学史》的出版人,我没把他当学者,以为是个生意人,因为喝酒一见如故,竟然是学问中人,他来时已经酒过半巡,我下午有事急着走,快干三杯,挥手自兹去,相约台北喝。第二次在台北,酒后老吕被我拉进捷运(地铁),他在地铁里东摇西晃,脑袋像拨浪鼓,我怕他不知道哪站下车,他点点头说知道,口袋里有太太写的住址。当时,我就想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太太,任凭老吕喝酒,任凭老吕醉,任凭老吕醉着回家?终于有机会见到吕太太,于是就有了第三次,在台北老吕家喝酒。

老吕是台湾清华大学教授,荣休后任教淡江大学。我们终于找到老吕家,他在台北的房子不大,一进门就是一个三人沙发,沙发前一个长形茶几,茶几左右都簇拥着高高低低的书。吕太太比老吕年轻,且貌美。老吕曾在外吹牛说美女的标准是眼睛亮、牙齒白。我很仔细地端详吕太太,很符合老吕的审美标准。最重要的是吕太太还有老吕没有提及的贤惠。我们作为老吕的朋友受到极高的招待和礼遇,太太泡茶倒水,温婉贤淑,端庄大方,老吕一句:“老太婆,上菜喝酒。”太太在茶几上放一个圆形转盘,马上四菜一汤。那天晚上老吕又喝大了,我们还没走,老吕已经人仰马翻地倒在沙发上了,吕太太把我们送出门,望着吕太太倚在门口朝我们挥手的美丽而淡然的身影,我们有点羞愧,赶紧落荒而逃。

老吕嗜书,买书成癖,口袋里只要有钱,都要买成书,台北吕府书多得放不下一张饭桌,即使客人来了顶多在茶几上放一个转盘。除了走路的空,茶几兼作喝茶和吃饭,其他地方都是书。老吕治古典文学,喜博览群书,尤其是新学科和边缘学科,以及历史学、政治学、考古学甚至藏学的书,整个一小型图书馆,老吕就坐拥书城,幸福读书。老吕说只要有字的东西他都爱惜,小时候养成了对字纸的无限敬意。谈学论道,只要不喝酒,老吕头头是道,高深莫测;只要喝酒,就沉醉其中,不能自拔,物我两忘。喝酒的老吕跟谈学问的老吕完全判若两人,喝酒的老吕爱吹牛,爱谈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男人是陈映真,女人是王安忆,这两个人一个在精神上影响了老吕,一个在情感上影响了老吕。老吕谈陈映真时感觉一下子回到了激进革命的时代,一个精神领袖引领着他的道路。陈映真高大帅气有精神魅力,魅力杀伤力到什么程度呢?老吕说有一女孩,马上要去美国留学了,一见到陈映真,立即决定留在台湾,留在陈映真身边。老吕绘声绘色讲述的时候我感觉他仿佛就是那个女孩。不过,老吕谈王安忆时有点羞涩了,即使喝多了也带着羞涩,他认为中国当代最好的作家就是王安忆。我们故意跟他为难,我们就开老吕玩笑说他爱王安忆,老吕正色说:“我更爱王安忆的老公,因为我们都爱好音乐。”

好了,老吕最后的爱好来了,就是爱音乐。这是他的挚爱,是他深爱的知己,他为此专门写了一本书《CD流浪记》,含情脉脉地谈那些唱片怎么来的,就像那些恋爱中的女人不知疲倦地讲述自己的恋情。凡是深情挚爱的事情总能打动脆弱的人,比如我。我被老吕的音乐恋情感动得一塌糊涂,他哪里是谈音乐,简直是谈一次次艳遇,让人流连忘返,不能自己。我因此对老吕刮目相看,他是一个如此真挚的人,如此坦诚的人,如此浓烈的人,一个男人敢于如此敞开自己,在这个虚假的时代是多么艰难呀!听音乐,谈情感,我有时感觉老吕的激越,有时感觉老吕的颓废,有时感觉老吕的情意绵绵,有时感觉老吕的缠绵悱恻,音乐让老吕成为恋爱中的女人,老吕爱音乐,我爱老吕。

感谢老吕的《CD流浪记》,让我更多地了解了他,更多地了解男人,更多地了解了音乐。

人无癖不可交,老吕是有癖的人,原来我以为是书和酒,现在才知道更致命的是他的CD。

老吕自己说:“我已经被书所‘拥有了,就像资本家被钱所‘拥有,政治家被权力所‘拥有一样。”

老吕的真性情弥漫在这本散发着油墨的书里,男人与女人竟然如同两个品种,喝醉了喝多了表现也不一样。老吕喝多了,一个人在台北的清冷的夜里游荡,到地铁站,到小摊,到各种地方,这是男人。我们的孤寂也许一样,也许不一样,但是我们的表达形式是一样的,就是唯有杜康。老吕喝酒,我也喝酒,老吕每喝必醉,我也每喝必醉,我跟老吕从第一次在北京见面醉,到后来台北见面醉,再到北京醉,醉是我们的见面礼,是至情至性的真切流露。

今夜,我跟老吕一样喝多了,原因可能不一样,醉酒的状态也千差万别,我跟老吕醉酒后还会拉着手说《CD流浪记》是本好书。手机摔坏了,人醉倒在路边,醒酒后该干吗干吗。

今宵酒醒何处?这是一个问题,我从来不知道酒醒后何处,又很清醒地知道酒醒后何处,基本上是一个人待着,看着天花板,喝点蜂蜜水,恩爱情仇,无数风流,才下眉头,却上心头。想到老吕书里所说的“摇摆”的中年人,忽然很有同感。

读老吕的《CD流浪记》前,我以小人和女人之心推测老吕每喝必醉的原因无外乎人生不得志,无外乎家庭不幸福,无外乎有爱不能言等等,看了老吕的“后记”才知道老吕真正的原因,是家国情怀,是志不同道不合。老吕是台湾的“统派”,在我们根本无法想象的复杂关系中,老友失和,同事失礼,朋友同事形同陌路,老吕遭遇人生的特殊低谷,看不下任何书,写不下任何文章,每隔一阵子要酗酒,好几次醉倒在新竹市街上,他说:“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无日无夜地听音乐,从清醒听到睡着,睡醒了又继续听。”古典音乐拯救了他。

老吕是CD的国王,他比女人购物还疯狂,一有闲钱就跑去买唱片,偷偷摸摸的,光明正大的,心怀鬼胎的。比如波利尼唱片,“在将近三十年的时间,他所录的曲子全部收进CD,也只有三十二张。因此,我才可以夸口说,我买了他所有的唱片”。花八千块钱买了海顿交响曲全集,又花八九千块买了一套匈牙利版的海顿弦乐四重奏全集,还花了四千元买了一套俄国版海顿钢琴奏鸣曲全集,光海顿就买了两百张CD。

老吕总是听音乐,有钱就挥霍买CD,而太太干活,接儿子,他命怎么这么好!换了其他女人,早就不干了。摊上这么个好太太,哪个男人敢说自己比老吕命好?

老吕就是台湾著名的吕正惠教授,他的三好是:爱喝酒、爱读书、爱音乐。

(《CD流浪记:从大酒徒到老顽童》,吕正惠著,北京大学出版社二0一八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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