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秋生从醉八仙酒馆里走出来,已经深夜了,上弦月像小船停泊在幽暗的天空。他刚刚喝了一大壶黄酒,身上有些发热,大口吸着有些发凉的空气,转头四顾,这座江南宁静而诡异的古镇,正浮动在薄薄的月光里,远近衰败的房屋,印着岁月斑驳的痕迹。
“奇怪,太奇怪了。”秋生自语。
秋生在家开一个小杂货铺,每天早上九点开张,晚上九点打烊,日子过得平静而普通。有一天夜里他突然失眠,觉得冥冥中有什么人在召唤他,便离家出走,追着那个声音星夜兼程,仿佛是一个去朝拜的信徒,不停地走啊走啊,当他走进古镇那一刻,这个声音告诉他,他如期抵达。
秋生被好奇心和恐惧感折磨得有些兴奋,他根本不知道来这做什么,他在这里没有一条熟悉的街道,没有一个认识的人,但是他知道,一定有什么意外的事情潜伏在这里等他。
现在,秋生要去找一个住处,他实在太累了,需要好好地睡一大觉。他脚掌上已经打了好几个水泡,疼得钻心,他咬牙吸了一口冷气,一瘸一拐朝一条小巷走去。青石板铺的路面上流淌着冰凉的月光,他的脚步声潮湿而迟钝,他单薄的身影仿佛皮影戏中的人物,摇摇晃晃飘飘悠悠。他怜爱地看着自己的样子,像在欣赏皮影戏中的人物,与看皮影戏不同的是,他视觉中的人物是他自己。
一个小巷的入口,蹲着一只猫,两只眼睛闪着恶狠狠的光。秋生小心地绕过它,慢慢走过去,月光越来越冷,没有人,没有声音,一切仿佛已经死去。秋生觉得有些不对了,这仿佛是被瘟疫吞噬的城郭,恐慌和焦灼开始煎熬他。他已经无法分辨是在哪一段路走进这条幽深街道的,不知道在什么地方才能找到出口。在一个小巷的入口处他又遇到一只猫,猫蹲在地上,两只眼睛恶狠狠地看着秋生,秋生这才发现他绕了这么久,又回到了原来的地方。
他迷失在幽深的巷子里了……
“妈的,这是做梦吧?”秋生骂。
“你总算来了。”一个男孩子在月光中飘落,他微笑着站在秋生面前,用陌生的目光打量他。他大脑壳,肥大的衣服在他身上晃荡着,两条细腿像柞木杆似的撑在地上。
“你认识我吗?”秋生惊讶地看着男孩子空荡荡的眼睛。
“我叫春娃,你叫秋生,我们这不就认识了?”春娃笑了一下。
“我迷路了,怎么走出去?”秋生心里越来越急。
“你一个人是走不出这个巷子的,这个巷子没有人能走出去。”春娃说。
“这是什么地方?”秋生听了春娃的话,觉得后背一阵发凉。
“跟我走吧,你的父亲在等你。”春娃说。
“不可能,我的父亲在我两岁的时候就去世了,怎么会在这里等我?”秋生脱口而出,两只眼睛直愣愣地看着春娃的大脑壳,心里犹豫着,他觉得陷入一个阴谋,冷汗立刻从他脸上淌下来,他随手抹了一把。
“哎哟,我糊弄你干吗,走吧,走吧。”春娃说完转身就走。
秋生犹豫一下,还是跟春娃走了。巷子很窄,对面过人要侧身,巷子两边的墙却很高,把夜空挤得精瘦,月光漂洗着秋生和春娃的影子,他们却毫不吝惜地踏在上边,转过几条巷子,秋生看见了不远处一个影影绰绰的院门,他们走进去,绕过影壁墙,出现了一幢楼阁,确切一些说,是阁而不是楼。三面墙一面窗为楼,四面都是窗子为阁。钟楼挂钟,佛香阁供佛,书香阁藏书,秋生面前的这座建筑很像书香阁,外边的回廊纤细而精巧,在遥远的月光中闪耀着建造者的智慧。
“他就在里边等你。”春娃说。
“他到底是谁?”秋生问。
“是你父亲啊,他叫子非。”春娃说。
春娃的话音没落,阁楼的门无声地打开了,从里边走出了子非,他是一个精神矍铄的老人,白发黑衫一对鹰眼。他慈祥地笑着,目光如蓝色的刀锋,直刺秋生的灵魂。子非的出现有些唐突,却让这个夜晚产生了意义。秋生的心中奇妙地颤动了一下。
“儿子,你终于来了。”子非盯着秋生的眼睛,因为激动声音有些沙哑。
“你……你搞错了吧?”秋生努力让自己镇静下来,可是心里却慌得不行。
“怎么会搞错,你的右腿肚子有一块青记,你两岁的时候,你父亲被煤烟呛死,你妈妈在他死后半年嫁给了一个铁匠。”子非眯着眼睛说。
“是的,是是……这样。”秋生吞了一口唾沫,他惊讶子非准确地说出这些事情。
“其实,你妈妈早跟那个铁匠相好,她趁我喝醉了酒,把烟囱堵上,领你出了门,我是被煤烟呛死的,而你妈却说我死于中风。”子非的目光冷得发脆。
“你到底是谁?”秋生吸了一口凉气。
“你还不相信我?你难道看不出来我和你有相同的地方么?我被埋上后就醒了,棺材里的气正好够我挨到晚上,一个盗墓的救了我,我却吓死了他。”子非说。
秋生面对子非无话可说了。
“来吧,儿子,跟我来。”子非说。
“你告诉我,这是什么地方。”秋生说。
“说不好,你进来看看就知道了。”子非说。
秋生跟子非走进阁楼大厅,一排金灿灿的烛光整齐地钉在幽暗的空间里,秋生惊讶地闻到空气中有一股浓烈的香气,它把阁楼中的朽木味儿稀释了不少。
“这是驱虫香吧?”秋生问。
“驱虫香。有的书都生虫子啦。”子非说。
“我一眼就看出它是书香阁。”秋生说。
“你还没有叫我父亲,你怎么不叫我父亲呢?我真的是你父亲啊!”子非忽然抓住秋生的手,用乞求的目光看着他。
“父亲。”秋生犹豫了一会儿,终于生硬地叫了一声。
“好好好,我终于等来了这一天。”子非感慨地点点头。
“这幢阁楼是我从我老师手里接过来的,他在这里苦心研究占卜术和《易经》,并把阁樓修建成巧夺天工的建筑,外表看还算平常,里边却有无穷的奥妙。他临死前九年九个月零九天,用意念让我如期抵达,我死前九年九个月零九天,用意念让你如期抵达。”子非充满深情地注视着秋生。endprint
“不不不……我是迷路了。”秋生连连摆手。
“我已经等了你二十年。”子非说。
“父亲,你能不能让我快些离开这里。”秋生焦急地说。
“离开这里?为什么?你的心灵指使你走来的,这些年每年过春节,家门口都有一双你能穿的新鞋,那鞋都是我送的,这二十双新鞋还不够你走到这里?你再想想,你早就从梦里醒了,你为到这里来,已经整整赶了半个月的路。”子非认真地说。
秋生两眼直盯着子非,他的记忆怎么一点没有他的印象,他试图寻找自己的记忆是从什么地方断裂的,可是它像被砰然拉断的绳子,断裂的地方灿烂地炸开,像美丽的花朵一样炫目,让他无法寻找以后的线索。
“你像我当初来这里时一样,不相信这是现实。人们总喜欢凭经验看待事物,可所有的经验都带有偏见,你不这样认为么?”子非和善地笑着说。
“这……我怎么糊涂了啊?”秋生说着,用手抓着头发,皱起眉头,他的心里开始动摇。
“你看这幢阁楼,它是一个伟大的巫师用梦想孕育的建筑,你一定不会相信。”子非看着秋生说。
二
秋生回头看了一眼进来时的大门,门已经没了,一排金灿灿的烛光钉在那里,烛光下边映着他和子非的影子。这时他才发现,阁楼大厅是用无数面镜子镶嵌的,其实只有一枝蜡烛挂在他们头上。阁楼的伟大设计者和建造者充分利用几何原理,把它构造得无懈可击。三块玻璃可以做成一个万花筒,使孩子迷失在里边,这样多的玻璃折射出的世界,就是那些深思熟虑的哲人和思想家也休想走出去。
秋生听妈妈说过,子非是一个博大高深的人,在家的时候,他只要闲着,就用一支破旧的笔,反复演算一个迷惑不解的巨大数字。县城里的一些达官贵人都十分崇拜他,只是他妈妈除外,因为他爸爸是一个性无能者,从生了秋生以后便一蹶不振,才被那个铁匠插足。秋生一直以为,子非是用了全部的精力和智慧创造了他,不然他怎么会如此聪明,他围棋下得非常好,近兩年县城里找不出第二个比他厉害的人……秋生无法分别今天的真实与虚无,这似梦非梦的所在,让他不能辨别也无法解释。
“离开家那天,我走到普陀山,太阳刚刚初升,我在山上俯视芸芸众生,立刻大彻大悟了,我不会再苟且地活着,我要实现我的梦想。我开始周游五洲四海寻找我梦中的导师,在这里,我终于找到了他,他教会了我许多常人所没有的思想,教给我获取更博大思想的方法,他把我当他的亲生儿子看待,死前把这里的一切交给了我。现在你也得熟悉这里的一切,我死那天,就能闭上眼睛了。”子非说。
秋生被安排住在阁楼的最顶层。一扇临街的窗子把古镇的夜景尽收眼底,他忽然发现刚进镇子的感觉是错误的,它仿佛是一面巨大的镜子投射给人的影像,让他无法触摸到它的实质,它是有实质的,但是实质被投射影像的镜子虚化掉了,他目前还不能找到它。如果是白天,这里肯定会人声鼎沸,而现在是午夜,镇子和人都沉在深深的梦里了,狗也一样,谁敢说狗不会做梦?
“怎么,你不喜欢这里?”子非问。
“不不不,挺好的。”秋生笑了一下。
“你试试这床,棕绳编的,挺舒服的。”子非说。
秋生便在散发着朽木味儿的木床上躺下来,两手枕在后脑勺上,在暗淡的烛光中审视头顶的画栋雕梁。他发现在梦里一直注视他的那双眼睛不在了,梦中的他永远是两个视点,现实的他只有一个视点,眼前的一切证明,此刻不是梦境。
子非就坐在他对面的藤椅上。
秋生觉得太累了,就把眼睛闭上,睡意像潮水一下淹没了他,就在他就要睡着的时候,什么东西落在地上摔碎了。他睁开眼睛,发现子非的样子变了,他在藤椅上,抱着头,不停地抽搐着。
“怎么了,你怎么了!”秋生像弹簧一样跳起来。
“头疼……老毛病了……一会儿就好,你扶我起来。”子非呻吟着说。
秋生把子非扶了起来,子非挣扎着打开墙边的壁柜,拿出一瓶装着绿色汁液的瓶子,打开瓶盖,一仰头,连喝了几大口。他用一只手扶着柜子,低头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回到藤椅上,两手掐着太阳穴,静静地坐了一会儿,再抬起头的时候,脸上不再那样难看了,他对秋生微微笑了一下。
“你好了?这么快——”秋生惊讶地说。
“这是百蛇草榨出的汁儿,又配了别的药,止疼提神,你喝一点吧。”子非把瓶子递给秋生。
“我不渴。”秋生说。
“你累了。”他说。
“我……不累。”秋生说。
“你瞒不过我,别担心,这草汁没毒。”子非说。
这时的子非已经完全恢复了,猫头鹰一样尖锐的眼睛放着光。
秋生犹豫着,便拿过瓶子,呷了一口绿色的草汁儿,草汁微凉,喝下去没多久,胃开始热起来,接着全身像有小虫子蹿来蹿去,脉络被疏通,皮肤下麻酥酥地舒服,他似乎有了一些精力。
子非微笑了,他不容分辩地说:“喝,你再喝一大口。”
秋生又喝了一大口,他觉得身体像遇火的干柴燃烧起来,精神立刻振奋了许多,更让他惊讶的是,他们好像溶化了,只剩下他们的衣服在空中浮动……秋生看着子非和自己的样子,有一种要发疯的感觉,他的内心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快乐,他竭力想把记忆断裂的地方联结上,可是脑海像弥漫着白雾的早晨,没有任何影像。
“儿子,你不要再想入非非了,我整整等了二十年,每个月我都在睡前念从印度传来的求梦咒,在梦中跟你相见,我为的就是我们父子实实在在相聚的今天,你留下来吧,咱们一道完成一项伟大的事业。”子非说。
“你说的梦……我有过,那与我相遇的人是你吗?”秋生盯着子非问。
弥漫在秋生脑海里的白雾渐渐消散了,他想起在家的时候,几乎就是每个月,他会与一个不相识的男人在梦中相聚,他们谈着永远说不完的话,虽然梦醒之后秋生无法记住一句,可是心里还是暖融融的,更让他难忘的是那男人温文尔雅,目光里充满了父爱,他常用柔软的手抚摸秋生的脊背,让秋生心中充满了温暖。可惜每次相见时间太短,分手时秋生都要带着依恋之情与他告别……这个男人原来就是子非!endprint
“你一定要把这个书香阁的书全读下来,这个书香阁里藏着天下所有的智慧。”子非认真地说。
“这……好吧,我……留下。”秋生掩饰着自己的情绪说,把要逃跑的念头暂时压在心底了。
“你要说心里话,其实……你还不能理解我所做的一切。”子非已经修炼得颇有神通,秋生很难瞒住他了。
“我说我今天留下,并不是说我明天不走啊,我觉得我是在做梦,一个荒唐的梦。”秋生说。
“你能把心里的话告诉我,我真高兴,你是一个诚实的孩子。”子非的眼里充满温柔。
三
一天,子非把秋生拉到一块磨得很光滑的棋盘前。
“哦,我好久没有下棋了。”秋生说。
“熟悉一下吧,我知道你的棋艺很好。”子非说。
“这你也知道?”秋生奇怪地看着子非。
秋生坐下来,拿起棋子,占角、拆边、做活、吃棋……这是他已经演绎过上千万次的技法,他很快就跟子非进入一个奥妙无穷的世界。秋生听妈妈说过,子非从小熟背四书五经,精通历法,对天文也有浓厚兴趣,那时他的智慧已经不是常人能及的了.
子非的棋艺明显比秋生高。
此刻,窗外晚霞像鲜血一样灿烂辉煌,把阁楼的里里外外都涂红了,子非和秋生沉醉在一个绝妙的布局里,子非脸上的杀机暴露无遗。秋生这才发现围棋是给阴谋者提供精神演练的地方,他们的所思所想所求都通过对弈显示出来了。
他们边下棋边聊天,子非告诉秋生,他常常把发黄的古代名局图谱摊在膝上,细细地揣摩里边的智慧和阴谋。古代许多帝王都是围棋名手,他们常常用围棋锻炼自己,在彬彬有礼的对弈中,置对方于死地。秋生没想到子非如此精通这些黑黑白白的棋子和横横竖竖的棋盘。子非津津有味地给他讲晋武帝诏王武子对弈局图,明皇诏郑观音对弈局图,成都府四仙子图,八仙势……子非不时把棋子打得啪啪作响。
“别小看这个棋盘,世界也许是靠它演绎来的。”子非说。
“从前我没有这种感觉,现在才明白它博大精深。”秋生说。
“这是你认知世界的方式在改变。”子非抬起头认真地看着秋生。
“我一定好好研究它。”秋生说。
“你知道占卜吗?围棋当初是占卜用的。在没有文字的时候,人们研究天文气象就用围棋盘,上边画着一道道的线,用白子和黑子推测阴阳的变化,棋盘象征宇宙,天体由三百六十个数组成,棋盘上的交叉点数纵十九横十九,共有三百六十一,多余一个是天元,也就是太极,代表宇宙本元。白子代表白昼,黑子代表黑夜,这样,天地就被形象化了。”子非饶有兴趣地说。
“哈,这么玄妙?我从前只是知道把对手打败。”秋生说。
“这个世界本身就非常玄妙,我以后还要你看更玄妙的东西,我这有很多棋书,你闲了,可以看棋书。” 子非抬起头看着秋生说。
“好啊。”秋生站了起来。
这里的时间很少以天来计算,而是以做一件事来衡量它的价值,日子就像一条白蒙蒙的大河,裹挟着秋生向前流去,没有开头和结尾。秋生没有长性,翻过几本落满灰尘的棋书就厌了,他依然想离开这里,他又开始探索与外边世界相连的门和路。有一天,秋生和子非在院子里相遇了,他们彼此注视着,像一对路遇的陌生人,子非知道秋生想离开这里,秋生也知道子非看出了他的心思,好在子非没有说破,过了好一会儿,两人的目光才缓和下来。
“你看出这幢书香阁与别的建筑有什么不同吗?”子非问秋生。
“我只是觉得它精致,而且非常复杂。”秋生说,他不知道怎么表达对这幢建筑的感受了。
“它本来就没有门,它的门是梦造的,只要你醒着就无法打开它的门,你忘了你是在梦中进来的。”子非也站起身来。
“可我来的时候你却说我经历的一切不是梦。”秋生说。
“你来的时候当然不是梦,可是你是穿越梦而来的。”子非说。
“父亲,你把我绕晕了。”秋生痛苦地摇头。
子非带秋生参观阁楼,古老的木楼梯发出空洞的响声,数不清的镜子在阻隔又延伸着空间,他记不清走了多少楼梯,穿越了多少房间,他终于在一幢布满灰尘的书房里迷失了。这时,秋生看见了门,数不清的门向他洞开着。他却没有了走出去的念头,在梦里走出门去是没有任何意义的。他是什么时候走进梦里的呢?
“这幢阁樓是祖先留下来的……哦,巫师,你知道什么是巫师吗?”子非问秋生。
“知道。”秋生说。
“这里曾经造就了一代又一代魔法无边的巫师,就是这些书给了他们智慧。”子非说。
子非告诉秋生这里曾经是巫师求学的地方,这里的巫师熟悉各种梦的破译方法,他们对祈吉梦和禳噩梦有自己的独特划分标准,并对祈吉梦和禳噩梦有非凡的控制能力,因而成了著名的占梦家。它的鼎盛时期,京都的皇帝都从这里请巫师为他们占梦和看星相,并得到很高的俸禄和重用。
“知道这事的人多吗?”秋生瞪大眼睛。
“那是历史的一瞬,没人注意它。”子非说。
“你好像格外注意这些事情。”秋生说。
“我要好好研究它……人的欲望是没有止境的,那些巫师后来竟试着操纵皇帝的梦,以达到操纵皇帝的目的,以凌驾于万人之上。他们把这座建筑进行改造扩建成一座宏大的宫殿,想在里边修炼具有更大法力的巫术,他们苦苦工作了九百天,宫殿那金碧辉煌的穹顶终于刺破了蔚蓝的天空。谁也没想到,就在一天深夜,万里晴空一个响雷,宫殿就着火了,巫师们施尽法术却不能求得一滴雨,眼看它化作灰烬随风飘零。从此他们离开这里流落江湖……”子非长长叹了一口气。
“你为什么要研究这些?”秋生看着子非问。
“你听我把话说完。这里只有一个巫师没走,他沐浴着星光和月光,试着用他的梦把过去的楼阁重新建起来,他成功了,用梦封锁了所有的道路,从此这里便与世隔绝。他放弃了对占梦术的研究,却开始热心祈梦术,因为操纵人的梦,比占有人的梦有更重要的意义。他用梦和自己的精血独自孕育了一代又一代的子孙,来继承他的事业,以避免后继无人。这一代是我,下一代就是你。”子非说。endprint
“我可没想过要当巫师。”秋生说。
“这不是你选择责任,而是责任选择你。儿子留下来吧。”子非说。
“我能干什么?”秋生无可奈何地耸耸肩。
“收集梦,把许多的梦铸成一个灵魂,这个灵魂拥有亿万人的智慧,只有它能恢复那座伟大的宫殿。”子非说。
“这怎么可能?”秋生觉得子非的想法太荒唐,不由笑了起来。
“人没有办不到的事情,只怕你没想到,或者想到了不去做。”子非把一只手放在秋生的肩上用力摇了一下。
四
秋生还是不能放弃回家的想法,让他最牵挂的是杏儿。
杏儿就在秋生家的那座县城北边,她年方二八,梳一根独辫,黑葡萄一样的大眼睛总羞答答地垂着。杏儿家里开染房,满院子里都是红红绿绿的布料,秋生是去年春天去她家送布料时见到她的,她正在记账,秋生瞥了一眼账本,杏儿的字写得纤细修长像她人一样漂亮。秋生回家就托父母去说媒,没想到杏儿的父母已经把杏儿许配给一个盐商的儿子,只等选一个吉祥的日子出嫁了。
秋生像挨了一棍子,傻了好多天才醒过神来,以后只要有空他就去杏儿家染布料,他家能着色的东西,他都染上颜色了,说白了,是为了多看杏儿一眼。他把他家最后一块布染上颜色的那天下午,杏儿终于跟他说话了。
“你别再来了。”她的声音怯怯的。
“我——”秋生一下不知道怎么表达自己的心情了。
“我已经……”她没有把话说完,惆怅地移开了目光。
“你跟我走吧。”秋生说。
“不行啊,我爸爸会打断我的腿。”她说。
这次谈话让秋生十分痛苦,他们都知道彼此都在爱着对方,可是却无法在一起了。那一刻秋生的心变得残忍了,他恨这个世界,恨这个世界上的所有人。他越发想得到杏儿。秋生终于得到了一个机会,放河灯的那个晚上,河边挤满了人,人们都在注视河里那些顺流而下的河灯,他趁这个机会抓住了杏儿的手,他把她拽进了村边的一片桑树林,他们抱在一起,大口地吞咽着带桑树味道的空气,在柔软的草地上滚着,后来杏儿终于柔顺地躺在了他的身下……杏儿是带着秋生的孩子出嫁的,她一到她男人家就被她的婆婆发现了,她们没跟杏儿吵,也没跟她闹,决定送她回娘家,就在杏儿被送回家的前一天晚上,出现了让人意想不到的事情,她用一根白丝带悬梁自尽了。
秋生知道这事的时候,已经是秋天了,他呆呆地坐在桑树林里想着杏儿,看着他跟她滚过的地方,就那样过了一个秋天。那是一个让人肝肠寸断的秋天……秋生总觉得杏儿没死,是去了什么地方,说不定哪一个美丽的早上,杏儿会在远处对他招手……这个念头一直缠绕着他,让他沉醉在一种甜蜜的幻想里,他经常一个人满世界地走,看见女孩子,就追上去确认是不是杏儿,因为这个,他挨过打,可是他不在乎,他一直在找杏儿。
“我想回去一趟。”秋生找到子非说。
“我知道,你一直在想杏儿。”子非温和地说。
“我总觉得杏儿要回来,说不准是哪天。”秋生说。
“她已经死了。”子非说。
“可是我觉得她没有死,她会回来。”秋生坚定地说。
“你去看过她的坟,你忘了?”子非说。
“嗯,我是不是糊涂了……”秋生叹了一口气。
“我告诉你一个求梦咒,夜里你让她到你的梦里来吧。”子非说。
“开玩笑,在梦里……你把我当傻子了吧?”秋生不高兴地说。
“你先梦一次,要是不如意,再回去也不迟……我懂你对杏儿的感情,你是有情义的孩子。”子非把手放在秋生的肩上温和地说。
子非的最后一句话,让秋生的心里涌起一股从没有过的温暖,这是那个铁匠不曾给过他的,他只知道像喂狗那样给他食吃,训练他保护自己和撕咬别的狗,却没有一次这样的理解和柔情。
“好吧,我试试。”秋生终于说。
子非把秋生引进一间书房,古藤编织的书架上,摆满了发黄的书籍,有许多书很久没有动过了,已经盖满厚厚的灰尘。子非说,这样的书房共有九间,都珍藏着历代王朝的兴衰历史。他打开一只漆得很亮的木箱,箱子里有五本巨大的书,他们小心翼翼地搬出它们,把书一本一本地拿出来,用衣袖揩净地板放在上边。这五本书每本一千页,它详细地记录着历代占梦家所用的占梦术。岁月已经把書页浸黄了,纸脆得随时会断裂,有一本书被火烧焦了半边,不时落下黑色的灰烬。秋生第一次见到这样古老这样巨大的书,只是书上密密麻麻的字,都渗在泛黄的纸页中,很难辨认,它一定记载着浩瀚无边的往事。子非说,他到这里来之后,就没念过约见女人的咒文,所以找起来有些麻烦。他们只好耐着性子,凭感觉翻动书页,子非这时变得十分有耐心,他不错过一页神秘的记载,直到月亮升起来。
“哦,我的眼睛已经花啦。”子非感慨地摇摇头。
“算啦,别找了,就是找到天也亮了。”秋生说。
“不行,一定要找到它,只有找到它,你才能相信这书香阁里的一切是真实的。”子非说。
子非极认真,他一页一页地翻阅着古老的书页,直到月亮升起来。他们把书又向窗台边挪了挪,让月光泼在上边,希望能浮起他们所寻找的字句。大概在午夜时分,在第五本书的第四千零一十五页,子非终于找到了金屋咒。
“我记得没错,我记得没错嘛。”子非得意极了,他不停地拍着手。
秋生看着子非那张快乐的脸,也笑起来。
金屋咒来自印度,都是梵文译音,传说许多帝王都念过它,在梦中会见他们无法得到的绝代佳人。而且有许多例证写在下边,可惜秋生没心思去细读那些千古绝唱,两眼死死盯住金屋咒,金屋咒全文如下:
讷南南木勒阿梨,木波蓝义路提谣蛇,茶色晚书沙,止黑光勒勒义义,木山波罗陀万,勒囊梨蛇蛇,摩诃静约狄梅康提蛇,集短集,格尔格,林茨波罗菩提蛇,女女男男,莎呵。
秋生把金屋咒抄在一张纸上,接连读了十遍,还是错误百出,这些奇怪的文字组成的咒语,真那么神奇么?它会证明子非的预言么?不过通过它,他也许会得到一个巨大的魔法的诠释。endprint
“它可真绕口。”秋生皱皱眉头。
“你点上一炷香,念到烧完,杏儿准能来,你要一直想着她,这梦错不了。”子非说。
五
第二天早上,秋生在跟杏儿幽会的热烈情绪中醒来,子非正站在床边微笑着看着他。刚过去的一切仿佛都是真的,杏儿被他揉乱的充满芳香的头发,杏儿被他抚摸过的充满质感的皮肤,杏儿在他身下娇嗔的呻吟……这一切讓秋生疲倦又满足。
“我到底是在什么地方走进这个梦的?”秋生问子非。
“这不是梦,儿子,你是知道的,梦里是两个视点,梦中的你有一个视点,做梦的你还有一个视点。你现在看看,你是几个视点?你一直是一个视点啊。”子非竖起一个手指,十分认真地说。
“有一双眼睛被你蒙住了。”秋生说。
“你真会开玩笑,你是我的儿子啊,我没有什么可以瞒你的。”子非爽朗地笑起来,他的笑让人没有一点怀疑。
秋生不做声了。
“人从一种经验转变成另一种经验,需要一个过程,人的一生总会走过几次迷途。你在这里判断事物用过去的经验本身就是错误,再发展下去就会大错而特错。梦和现实是不一样的,梦是过去了的东西,可是梦也能创造伟大的作品,我已经跟你说过,咱这幢书香阁就是用梦结构的。”子非白发下的鹰眼亮得灼人。
“没有亲身经历是不会相信的,我只知道过去的东西是回不来的,可是你却让过去重现,并成了我生活的一部分,我现在每天晚上都能见到杏儿。”秋生说。
“所以我要你相信我,相信这幢书香阁,人们所说的点石成金不是胡思乱想。”子非说。
“建起这幢书香阁的人真伟大啊,他让人少了好多遗憾,失去的可以在梦里找回来。”秋生感叹。
这座散发着朽木味的书香阁开始折磨秋生。原来月光下的古镇就是这座阁楼的延伸,每一面镜子后边都是一条被梦境填满的小巷和街道。在秋生的再三要求下,子非终于同意带他出去走走,他们从一面落满灰尘的镜子里走上古镇的街道,夜很静,风萧瑟又凄凉,他们走得很慢,秋生不由想象当年繁华的街景。
“当年巫师们建的宫殿就在那里。”子非指着一个巨大的广场说。
“这么大的地方!”秋生感叹。
秋生看着月光下巨大的广场,想象当年那座宫殿辉煌庄严的风采,画栋雕梁,在风铃摇落的岁月里,所有苦苦修行的巫师都在做着一个残酷而伟大的梦,他们看到的可不是简单的日出日落。
“真可惜那座宫殿啊。”秋生感叹。
“是呵,更可惜的是那些巫师,他们被淹没在茫茫人海中,从此杳无音讯。”子非说。
秋生冒出了独自到外边探寻古镇的念头,也正是这个念头诱惑他留下来,古镇叫什么名字?它坐落在什么位置?它的历史……书香阁不是独立存在的,它只是古镇这个巨大魔法的一部分。如果有一天他要是掌握了这个魔法,那会怎么样呢?他被子非蛊惑得开始有野心了。
探寻古镇的念头煎熬着他,使他有好几个夜晚不能成眠。
有一个满天繁星的夜晚,秋生让子非带他再次来到古镇的街道上,他甩开子非径自朝前走去,他发现只要踏上这路面,就是迷失方向的开始。他试着找到一条通向现实的路,可是一切又似乎都是现实的,青石板铺成的路,路面已经被岁月磨得凸凹不平,青砖砌的院落,枯干的河道和石桥……他很快就找不到回去的路了。
“你该不是想离开这里吧?”子非奇怪地看着秋生。
“你知道我走不出这里。”秋生无奈地笑起来。
“你还是留下来,过一段时间你会喜欢这里的。”子非说。
第二天,秋生凭记忆画出一张简图,他把图摊在桌子上仔细地研究那些蛛网般的街道,街道常出现一些岔路,每个岔路都通向外界,当他顺着岔路继续找下去时,却发现它奇怪地消失在有影壁墙的院落里了。这让秋生大惑不解。
“要出去的人都要念一句咒语,这句咒语必须由我告诉他们。”子非走进来,得意地笑着,来到秋生跟前。
“哦,我说呢。”秋生依旧盯着那张图说。
“你的地图画得不错啊。”子非拍拍秋生的肩。
“我从小就爱猜谜,这个迷宫我不知道能不能猜得通。”秋生说。
“好,你对它感兴趣了。我还是劝你留下来,这里是造就智者和演练智者的地方,面对这一切你会有非凡的长进。”子非很有意味地点点头。
“我想起了你说的那场大火,在那场大火里死了多少人?”秋生忽然问。
“这个……我不知道。”子非摇头。
“那火是人放的,还是天火?”秋生又问。
“我也不知道,不过我早晚会知道。”子非说,这时他的目光变得格外尖锐。
“要是没有那场大火,多好啊……”秋生说。
“是啊,有些事情太不可思议了。”子非想了一下说,“我给你看一样东西。”
子非说着打开了一个沉重的木箱,从里边捧出了那座已经不存在的宫殿模型。不知哪个巧手匠人,复制了这个让人叹为观止的建筑。中国的历代建筑都是封建宗法制度的展示,它也不例外,明显地体现着主次和高低,东西为横轴线,南北为纵轴线,房间是最小的建筑单位,数间房屋组成庭院,无数庭院组成庞大的建筑群,数不清的围廊和围墙把这些庭院各自封闭,又有不数不清的小径和甬道把它们相连。最让秋生惊讶的是宫殿的主体建筑,雄伟高大气势磅礴,三层台阶,宽大的院落,显示出统治它的巫师呼风唤雨的非凡法术,如一曲音乐的高潮陡然而起,撞击他的心扉,它像神性的狂飙,带着无数微妙的震颤和波动流遍他的全身。
“这太像皇帝的宫殿了。”秋生脱口而出。
“你的眼力不错。”子非微笑着点点头,他把一只手举在面前,手指张开又收拢。
“它是不是有点儿……有点太奢侈啦?”秋生迟疑地问。
“奢侈?”子非看着秋生,想了一下摇摇头,“不。”
“好像是宫殿造得越大,毁得就越快。”秋生说。endprint
“你说得好像有道理,不过……宫殿还是越造越大。”子非说。
“这是一个美丽的错误。”秋生说。
“是啊,走南闯北的人,都知道唐朝的大明宫是李世民为父亲修的养老殿,它是中国古代最豪华的宫殿,里边有蓬莱山和太液池,可朱媪烧毁了它……直到现在没有人能再恢复大明宫,罪孽,罪孽啊……”子非的眼睛灿烂地亮了一下,又暗下去,他站起身来回的踱步,不時发出长叹。
秋生看着子非那张疯狂的脸,许久说不出话,身子不由抖了一下,他在什么地方见过这张脸,只是已经记不起来了。
六
秋生迷恋上金屋咒了,几乎每个晚上他都要与杏儿约会,有的时候他没玩尽兴,甚至会再念一遍咒语,回到梦中去。
有一天,秋生刚跟杏儿在一片桑树林告别,转回身来的时候,就看见子非站在他的身后。
“她长得很漂亮啊!”子非温和地笑着说。
“你……你怎么到这里来了?”秋生惊讶地说。
“这片桑树林是我常散步的地方啊。”子非说。
“这……这不可能!”秋生大叫,觉得全身抖了一下。
“你是不是还以为是在梦里,其实你已经走出来了,你试试,你能闻到桑叶的味道,可是在梦里你是不能闻到味道的。”子非说。
秋生果然闻到了桑叶的味道。这让他更糊涂了,他分不清是在梦里还是在梦外的桑林,是梦里还是梦外约来的杏儿。
“太不可思议了。”秋生说。
“一切过去的都是梦,人的精神都是靠梦来支撑的。真实的生活和梦有区别么?我们刚才说的话现在就成了梦,谁都无法把握真实。而梦却是可以把握的,所以伟大的巫师都通过控制梦,来达到他的目的。”子非一字一句地说。
“父亲,我知道你对我充满希望。秋生看着子非那双坚定的眼睛说。
“我已经老了,无所谓了,你还年轻啊,你难道想无所事事地过一辈子?”子非语重心长地拍拍秋生的肩。
“你让我慢慢适应。”秋生说。
“你先学收集梦,再练习操纵这些梦。”子非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秋生按子非的指点,抱着一个紫色的坛子,朝一面镜子走去,他没走几步就发现已经进了古镇的另一条街,真实与虚无的区分竟这样让人难以察觉,他有几次想试着找出镜子里那真实与虚无的分界,可是没有成功。街道很静,秋生的脚步清脆地响着,穿过一个小巷子,他的面前忽然豁然开朗,古镇在他背后消失了,或者说他轻易地穿过迷宫似的街道,走出了古镇。他放下坛子,向四周望了一圈,忽然放声大笑,那些迷宫似的街道是不可能走出来的,可是他竟然没费吹灰之力就出来了。
秋生撒腿就跑,他选择了一条笔直平坦的小径,以免误入歧途,他不断地告诉自己,别跑弧线,看准一个方向,跑,快跑!他的心狂跳着,大口地吞着干燥的空气,拼命挥动两臂,把腿抬高再抬高……
“孩子,你这是练哪门功夫啊?你绕着你的坛子跑了好几十圈啦!”一个抱着紫坛子的老婆婆拦住了秋生。
“什么?你……说什么?”秋生停下来,他像蛤蟆那样瞪大了眼睛。
“看你累的,快歇歇。”老婆婆递给秋生一块肮脏的抹布,让他擦汗。她那双昏花的眼睛微笑着,枯败的头发上落着一朵耀眼的铃兰花。
“我是花眼了吧?所以……我……我……”秋生大口地喘着,他感到一阵晕眩。
“这不新鲜,来这的人都是看花了眼才进来的。”老婆婆说。
“这是什么地方?”秋生终于问。
“收梦的院子。”老婆婆说。
“怎么连个院墙也没有?”秋生问。
“怎么会没有院墙?这院子大得没边,你看不到院墙。”老婆婆说。
“你来这多少年了?”秋生问。
“九年了,就在这收梦,收了梦就交给上边的师傅,换饭吃。”老婆婆脸上露出了茫然的神情。
“师傅?谁是师傅?”秋生盯住老婆婆的脸。
“在这里人人都有师傅,只是不能说……你也别问了。”老婆婆说着朝四周看了看。
“我还不知道这梦怎么收呢。”秋生疲倦地揩着脸上的汗说,他忽然闻到了老婆婆身上的汗臭味和一股腐烂气息。
“你让肯给你梦的人把头顶在这坛子口上,闭起眼睛,你把求梦咒哼一遍,就完事了。”她说。
“这么简单?”秋生盯着老婆婆那张抹布一样的脸。
“求梦咒好记,我来告诉你。”老婆婆凑到秋生的耳朵轻轻哼了起来。
求梦咒没有语言只有旋律,它是闭着嘴巴,用胸腔和鼻腔的共鸣发出来的,温柔委婉像天籁一样,立刻击穿了秋生的灵魂,一股睡意袭来,秋生开始摇晃,老婆婆急忙扶住他。
“哦,这求梦咒真厉害,我差点睡过去。”秋生用力揉揉眼睛,让自己清醒一些。
“当然,不睡怎么会有梦?这求梦咒好学难忘,你哼一遍,我听听。”老婆婆说。
秋生就把求梦咒轻轻地哼了一遍,老婆婆满意地笑了,她一边称赞秋生聪明,一边把坛子口遮起来,让秋生看里边的梦,坛子里一幅五彩斑斓的情景,他有些晕眩,赶忙把眼睛移开。
“婆婆,你给我一个梦,我给你一个梦,咱们不是各有所得吗?”秋生眼睛亮了一下。
“不行,咱们没梦了,咱们的梦都让你爸爸收去了。”老婆婆说。
“可是我还是会做梦的。”秋生说。
“咱们的梦是你爸爸给的。”老婆婆说。
老婆婆的话让秋生打了一个哆嗦。
七
这是一个紫苜蓿和野百合燃烧得有些灼人的傍晚。秋生抱着坛子回到书香阁,他很满意这一天他所做的事儿,他收集了六个梦,为这六个梦,他费尽口舌,才让那些人把梦留下。阳光把他晒黑了不少,他放下坛子正要去开门,听见背后有人喊他,他转过身看见子非像一只大蝙蝠,踏着烂漫的霞光而来。
“儿子,你干得不错,坛子里已经有了六个梦。”子非拍拍秋生的肩,他的脸上闪着仁爱之光。endprint
“我在读那本五千页的书,可是我没读懂一件里边的事儿,它太深奥了。”秋生说。他想在子非的脸上捕捉某种暗示和情绪标记,可是他却一无所获。
“慢慢你就会读懂。”子非说。
“你让我说一句你不想听的话吧,这本书是假的,书香阁也是假的。”秋生脱口而出,他觉得眼前豁然开朗了。
“书不是假的,书香阁也不是假的,每个人认识世界都有一种方式,那本书就有一千种读法还多。你看,书香阁在帝王眼里是宫殿,在军人眼里是城堡,在文人墨客眼里是曲径通幽的园林,在农民眼里是竹篱茅舍……”子非微笑着。
这时,有一个汉子慌慌张张从远处跑来,他张着大嘴,上气不接下气地喘着,脸白得发青,眼睛明明暗暗地放着蓝光,他在秋生跟前停住,一把抓住他,用快哭出来的口气央求着:“大兄弟,可找到你啦……我那个梦……我那个梦不卖啦。”
“咱们不是说好了吗?”秋生紧张地抱紧了坛子。
“我弄差了,给你的那个梦,是我经历的一件真事儿,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头一伸进你的坛子看里边的梦,我就糊涂了,我就……那事儿要是捅出去,我准没命。”他急得抓耳挠腮。
“好吧,好吧,我还以为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呢,还给你就是了。”子非朝秋生使了一个眼色,又对那人说,“来,你把头顶在我的手上吧。”
子非巧妙地复制了那个梦,让那个汉子满足地走了。
“梦中的阴谋更宝贵。”子非说。
秋生看着子非的脸悄悄地想,说是收集梦,不如说是收集阴谋。
就在这时,子非像被打了一棍子抱着头,突然垮了下去,他瘫在地上抽搐起来,他的脸扭曲成一块肮脏的抹布,他的眼睛大睁着,却只有白眼球了,他的喉咙里像有什么怪物在咆哮,舌头伸在嘴外边,白色的沫子从嘴里向外溢着……秋生愣了片刻,撒腿就往回跑,一直跑上楼,打开柜子拿出那瓶绿色的百蛇草汁,他回到子非的身边,把他扶起来,往他嘴里灌百蛇草汁,等他咽下去,又灌了一口。子非连喝了三口,才安静下来,过了一会儿,嗓子发出咕噜一声。
“哦……我这脑袋……差点疼死我。”子非醒过来了,他无力地摇了摇头。
“你怎么总是头疼?”秋生奇怪地问。
“我自从来这里,就得了这毛病,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疼。”子非说。
“多亏你有这药,能止痛。”秋生说。
“是啊,多亏有它……来,我再喝点儿。”子非伸手拿过瓶子,仰头大口大口地往下灌百蛇草汁。
八
一天夜里,秋生夢见他走在街上,看见春娃带着一个小伙子进了旁边的一个酒馆。秋生有些奇怪,那小伙子的身影他非常熟悉,走过去一看,是他到达古镇第一天喝酒的那个醉八仙酒馆,门前挂的酒幌静静地垂在月光里,他十分惊讶酒馆怎么会在这儿呢?酒馆本该是现实的,可是现在却在虚无的梦境中出现了。当然,他做梦可以梦见这个酒馆,可是梦中绝不会有这样清晰的质感,他眼前亮了一下,一切都是在这里开始的,在这也许会找到现实和梦境所衔接的地方,他在门口踌躇一下,便推门走了进去。
春娃在酒馆里正招呼小伙子吃饭,小伙子大概是走了很远的路,一身灰土,一脸倦容。秋生走过去,才看清这小伙子是他同母异父的弟弟落草。
“落草,你怎么来这了?”秋生惊讶地问。他跟落草一个住在城东,一个住在城西,平时联系不多,各做各的生意,可是在外地相遇,感觉不一样,亲近了好多。
“我也不知道怎么弄的,好像没有魂了似的,一路地赶啊……哥,你也是没有打招呼就走了,妈在家正急呢。”落草说。
“你一定饿坏了,先吃饭吧。”秋生说,他觉得事情太蹊跷了。
“好好好,我们边吃边聊……我走了太远的路,我太累了,吃了饭,我要好好睡一觉。”落草说。
酒馆的小伙计拿来一个菜谱,他为落草推荐了黄酒、香爆牛肉和红烧鳝鱼,落草的牙齿很好,咀嚼的时候发出咯嘣咯嘣的声音。秋生愣住了,那天他来这里的时候,也是喝的黄酒,吃的香爆牛肉和红烧鳝鱼,这难道有什么联系吗?秋生跟落草你一杯我一杯地喝了起来,他好久没这样喝酒了,心里有些快乐,又有些忧伤。落草饿坏了,他大口地吞咽着饭菜。秋生忽然想,醉八仙酒馆肯定是生命进入迷途的陷阱,要是和落草配合,也许会解开这个巨大的谜团……
“秋生,你在这干吗?”子非出现在酒馆的门口,他的脸阴森森,像一块冰冷的铁板。
“我……我走过这,看见他……”秋生看着子非那张脸,身上颤抖了一下。
“没什么,你们喝吧,不过别喝太多,喝多了伤身子。”子非说。
“你是谁?”落草看着子非问。
“你不认识我,但是我知道你。”子非没有表情地说。
“你怎么会知道我?哦……我不喝了,要好好睡一大觉,我整整赶了半个月的路,骨头架都快累散啦。”落草说着放下筷子,趴在桌子上就睡着了,他的嘴巴里很快淌出了透明的口水。
“他是按期到达的。”子非冷笑一下。
“按期到达?”秋生奇怪地问。
“他父亲就是拆散我们家的那个铁匠。”子非的脸没有一点表情。
“你要干什么?”秋生紧张起来。
“他是来还账的。父亲欠的账由儿子还不正合适么?”子非的嘴角阴险地抽动了一下。
“还什么账?他是无辜的啊!”秋生不解地看着子非。
“我知道你们是兄弟,你们有血脉相连……我不能原谅你妈妈,这是压在我心上二十多年的仇恨。”子非皱着眉头说,他在用白净的手在玩弄着一块占卜用的熊骨,熊骨已经被磨得闪闪发亮。
“你放过他吧。”秋生慌了。
“放过他?我现在是在帮你呢,三年后他会因为家产和你打架,你们像一对嗜血的野兽,拼死厮杀,他会用一根铁棍,打断你的一条腿,你以后就是瘸子了。”子非咬着牙说。
秋生半张着嘴巴,惊愕地看着子非,不知道说什么好了。endprint
子非和秋生回去的路上,他毫不隐晦地告诉秋生他正在实施的计划,明天早上,落草就会沿一条尘土飞扬的小路翻过两座大山,去百里以外肮脏嘈杂的梅园镇,那时他已经饥肠辘辘,急不可耐地钻进一个叫天下鲜的饭馆,吃饭的时候,有几个游手好闲的汉子会和他吵起来,那群人里边有一个野蛮的家伙,抄起一把明晃晃的刀子,捅进落草的肚子。行走路线,出事地点,行凶的人及时间,都安排得无懈可击。
“在他走前,你多收一些他的梦吧,梦对于他已经没有意义了。”子非说。
“你原来是等在这座古镇里,猎杀所有无辜的路人,来获得他们的灵魂。”秋生说。
“哈哈哈……你太逗了,所有来这个古镇的人,都是自愿的,我从不强迫别人做违心的事。”子非说。
“可是你一直不让我走。”秋生说。
“因为你是我的儿子。”子非说。
秋生一夜没有睡踏实,他想把这一切告诉落草,只要他不去梅园镇,他就能躲过这次凶杀,但是他想到以后因为争夺财产,落草会打断他的腿,那个残酷的结果是他不能承受的,他只能对落草隐瞒子非所策划好的一切,让他独自去赴死。
第二天,秋生是在噩梦中醒来的,他梦见他去了梅园镇,那个野蛮人把刀子刺向落草的时候,他挺身冲了上去,结果,刀子深深刺进他的肚子,鲜血从刀口流出来,很快灌满了房间,他在自己的鲜血中挣扎着……就在快要窒息的时候醒来了。他躺在床上愣了好一会儿,才起身洗漱,然后去找落草,落草开始以为秋生跟他收梦是开玩笑,弄明白后,十分爽快,一连给秋生七个梦。秋生把一個装满食物和水的口袋交给落草,然后和春娃一道,送落草走上那条尘土飞扬的路。落草快活地笑着,对秋生摆摆手,转身的时候,又下意识地摸了摸那只装满食物和水的口袋。
秋生看着落草走远的身影发呆,觉得自己很卑鄙很肮脏很下流,他内疚又自责,但又有几分侥幸和得意。
“他去做鬼了。”春娃说。
“你怎么知道?”秋生惊讶地问。
“我常送走这样的人。”春娃咬着嘴唇摇摇头,他的眼睛里布满了阴影。
“我父亲告诉你的?”秋生看着春娃的眼睛。
“送走的人脸上都有死相,你没看出他的脸上的死相么?”春娃问秋生。
九
子非来约秋生下棋,最近一些日子,在子非的指导下,秋生的水平提高很快。这次子非开局就占了优势,他棋艺高超诡异,有两次把秋生逼入绝境,但是秋生用子非教的技法,杀出绝境,转危为安,最后竟然赢了子非两子,这让他们都很高兴。
“儿子,你太像我啦,我们都有制造阴谋的天赋。”子非美滋滋地看着棋盘。
“我会经常赢你的。”秋生的眼睛亮起来。
“这就好,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嘛。”子非由衷地笑起来。
“你不是在让我吧?”秋生忽然说。
“让?我可不会让,父子下棋,让的应该是你。”子非十分认真地说。
子非讲起了东吴孙权的兄长和家臣吕范下棋的棋谱。那是世界上最古老的棋谱,持白子先走,当时低手执白子,吕范下得谦虚多了,理应切断的地方,却只单单长出一步,因为是君和臣在下棋。其实两人对弈,必有一方胜一方负,厮杀是不可避免的。
“春娃是怎么回事?”秋生忽然问。
“他是我老师的私生子,老师走前,把他交给了我。”子非说。
“你让我把他带走吧,去看看外边的世界。”秋生说。
“他是生在梦里的孩子,他只能留在这里了,我以后会把他培养成一名呼风唤雨的巫师。”子非说。
秋生下棋战胜子非,让他有了信心,只要有空就在棋盘前研究布局,他希望能再次赢他。有一次,秋生在摆棋时不小心弄掉了一枚棋子,他在棋桌下找到那枚棋子的同时,发现棋桌后边有一面幽深的镜子,这一发现让他大吃一惊,他试着朝前走了几步,迎面扑来凉丝丝的风,他兴奋起来,这是子非没有告诉他的一条路,里边一定有他不知道的秘密,他正要进去探个究竟,楼梯却响了,是子非的脚步声,秋生忙返身回来,他被这意外发现弄得有些慌张。
“怎么了?”刚进门的子非盯住秋生。
“没什么。”秋生支吾着。
“你骗不了我。”子非的声音冷冷的。
“我弄掉了一枚棋子儿,找了半天,你说过,这棋子很珍贵。”秋生张开手,这是一枚黑子,在他的手心上闪着蓝幽幽的光。
这时,一阵遥远而神秘的声音传进屋来。他们朝窗外看去,遥远的天空正飞过大片的黑色鸟群,秋生跑到窗边,两眼直盯着那鸟群,这些日子,他格外怀念那些鸟儿,他格外羡慕那些鸟儿,它们高雅美丽,无忧无虑,想去哪就能去哪,他也梦到自己变成鸟儿,翅膀硕大无朋。
“走,咱们出去散散心。”子非说。
“我看棋谱看累了,不想动。”秋生伸了一个懒腰。
“走吧走吧,你每天得散步。”子非说。
子非拉起秋生就走,他从门口数到第五块镜子,念了一句咒语就带秋生走了进去。秋生没感觉到镜子和真实的分界线就来到了街上,刚下过一场小雨,街上湿漉漉的,店铺的灯火铺在地上,人影薄得能揭下来。微风里有一股水腥气,细细品味,还有咸咸的味道。有人在痛苦地哀嚎,还我的梦,还我的梦,还我的梦……
“这是什么人在喊?”秋生问。
“被你们骗走梦的人。”子非皱了一下眉头。
“没有梦至于这样吗?”秋生问子非。
“你有梦当然不会知道没有梦的痛苦,人是靠幻想维持生命的,梦恰恰是幻想的延伸和完成,没了梦,幻想破灭了,生命毫无意义。”子非说。
“他们太可怜啦。”秋生感慨。
“谁来可怜我们?这个世界充满了欺骗,现在我们骗别人,将来也会被别人骗,也许我们现在正被一个阴谋欺骗着。”子非冷冰冰地说。
“我想,没人能骗得了我。”秋生盯着子非的眼睛说。endprint
“哦,这我就放心了。”子非笑起来。
他们穿过几条幽深的巷子,看见了醉八仙酒馆,酒馆正在月光里发呆,他们走到酒馆前,推门进去,屋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黏稠的油污味儿涂在四周的墙上,耗子在地上正打闹,成群结队地滚在一起,倏地从秋生的脚面上蹿过去,他大叫一声跳起来。
“点灯,怎么不点灯!”子非喊。
黑暗里什么东西响动起来,接着火柴头刺啦一声,戳破了黑夜,烛火摇晃着移过来,后边跟着一张凝固的脸。近了,秋生才看出是春娃,他揉着惺忪的眼睛,对秋生干笑,他的影子贴在墙上,高大无比。
“你怎么住在这儿?”秋生奇怪地问。
“我一直都住在这儿。”春娃说。
秋生这才发现他被子非骗了,他们根本没走出书香阁,所有的一切都是子非操纵的幻影,他迷失在这些影像里边了。
“这……这……”秋生一下语塞了。
“哈哈,你说过没有人能骗得了你。”子非笑起来。
十
一天晚上,秋生听见楼上有声音,这声音断断续续的,他担心阁楼顶上进来小偷,就扶着楼梯向上走去,虽然他脚步放得很轻,书香阁老旧的楼梯,依然在他脚下颤动着,他走到一扇小门前停下,然后慢慢推开门,发现在阁楼顶,有一个小小的阳台,星空清凉的气息扑面而来,子非正用一个古老的望远镜在看星相。头顶的天空像湛蓝色的天鹅绒,缀满了钻石般的星星,子非微笑着对秋生点点头,像一只眼睛发亮的猫头鹰。
“我刚看了星相,最近的日子都比较顺利呢。”子非高兴地挥动了一下手里的望远镜。
“我也要看!”秋生叫起来。
“哦,这得先熟悉星星,东南方的木星最亮,你找找看。”子非把望远镜递给秋生说。
望远镜是用竹筒做的,像鸟枪一样修长,竹筒已经有些朽了,没有调焦轮,镜片还裂了一道缝。秋生从子非手中接过它,视线透过破裂的玻璃片伸向幽深的夜空,这是一个陌生的空间,遥远又深邃,星星都是蓝色或黑色,花朵般绽放着,他屏住呼吸,在星星中间寻找东南方的木星。秋生认识银河,能辨别出大熊星座和天鹅星座,而在这只望远镜却让他不知所措,星星时而聚拢时而分开,好像在排练舞蹈……
“在什么地方……我没有看到啊……”秋生焦急地说。
“在东南方,方向要对准。”子非说。
“我还是没看见。”秋生失望地把望远镜还给子非。
“无用啊……连木星也找不到,这是太阳系里最大的一颗星星啊,用肉眼都能看到。”子非甩了甩手。
“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秋生忽然说。
“你说。”子非说。
“我根本不是你的儿子,而是你梦里的一个影子。”秋生盯住子非的眼睛。
“你不是我的儿子,谁是我的儿子?你应该记住,在梦里我说的都是实话,醒来的我说的都是假话,醒着的人都说假话,这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子非认真地看着秋生。
子非和秋生面对面看着对方忽然笑起来,这是父子间才有的会心的微笑,这让他们之间的气氛一下快乐好多,子非带秋生回到楼下的房间,子非在柜子里拿出一个紫檀色的木匣子,他小心地打开,里边装着一种深蓝色的烟草。
“这烟能造梦,许多人对它都爱不释手,你想试试吗?”子非小心地拿起一撮烟丝在手里把玩着,烟丝十分精细。
“我当然想试试。”秋生好奇地说。
秋生学着子非,把烟丝散在草纸上,笨拙地卷起来,他卷了几次都没有成功,索性放弃了,子非就把卷好的烟卷递给他,他把烟衔在嘴上,小心地点燃,吸了一口,嘴里立刻溢满了薄荷的清香。他的身体也随着这清凉的加重渐渐变轻,他的眼前出现了淡淡的雾气,他有些害怕了,手微微在颤抖。
秋生就又吸了一口烟。
秋生觉得身体冷下來了,眼前的雾气在一点点散去。他看见了他曾经见过的那座宫殿,像鸟翅一样的巨大飞檐,像金子一样闪光的琉璃瓦……风铃在他眼前亮闪闪地响着,他看见了巫师,数不清的巫师在蜘蛛网一般的小径上来去匆匆……
“不可思议,太不可思议了!”秋生惊讶地叫起来。
子非看着秋生的样子,满意地笑了,只要秋生上瘾,就不会离开这里了,子非需要儿子来接替他的事业,特别是最近他和秋生接触多了,经常会在秋生身上看见自己年轻时的影子,他的心里便涌起只有父亲才有的深情……而秋生却在想,深蓝色的烟草,恰恰给他提供了研究这座古老宫殿的机会,沿着那些蜘蛛网般的小径,一定会达到它的深处,并找到与外界相连的路。遗憾的是每当他快要找到一条有标记的小径时,烟就吸完了,这种诱惑让秋生变得烦躁不安。
“这烟虽然是消遣用的,可是它有小毒,一次只能吸一支。”子非说。
“那个时候宫殿里有那么多的巫师,这里真繁华啊。”秋生感慨地搓着双手说。
“当年一个英国的传教士带来了这种烟草,企图用它来控制这里的巫师,却在巫师们操纵的一场梦里淹死了……哦,我到时间了,要出去一下。”子非起身走了。
秋生转身趴在窗台上,看着古镇那些在月光下闪亮的屋脊,它们像小船浮动在银色的光影中,他目送子非走出院门,径直向西走去,在白蒙蒙的天空下,子非走过的地方留下一串汪着月光的脚印。最近一段时间,子非在的这个时刻,都要放下手里的事情向西方走,每次出去,都要在凌晨才回来,他精疲力竭,倒下便睡,傍晚才会起来……
秋生淡淡地笑了一下,这个时间恰恰给他提供了机会,他可以尝试寻找通向外界的路,他翻出那盒深蓝色的烟草,拿出一撮,笨拙地用草纸卷好,点燃一支,狠狠吸了两口,那座宏大的宫殿立刻在他的眼前浮现出来,他很快就抓住了一条向他发出暗示的小路,并牢牢捉住了它,这次秋生镇定多了,他不断告诉自己,一定要按一条路找下去,不然就会落入迷途。他发现每一条路都有自己的独特印迹,这个印迹不是标在路上,而是标在行路人的心里,这正是设计者闪耀才华和智慧的地方。那些迷路的人只是过分地注重了实质而忽视了精神,丢弃了幻想的存在和直觉,所以他们在没标印迹的路上,不断走到别的路上去,而不辨真伪,即使看到了也认为自己的脑袋出了毛病……endprint
这时秋生的手被快燃完的烟头灼痛了,幻象马上就要消失,他所做的努力就要白费,不能停下来,千万不能停下来,秋生在烟要燃尽的最后一刻,又大胆点燃了另一支烟。
“不行,你不能再抽了。”春娃出现在墙角的暗影里。
“你来这干什么?”秋生说。
“你爸爸让我看着你,怕你吸多了中毒啊。”春娃说。
秋生的头果然开始痛了,像有一只钢钉从左耳向右耳钉去,接着有一对钩子死死钩住他的眼球向外拉。他扔开烟,抱着脑袋在床上滚起来,整个世界也跟他翻滚起来,那座辉煌的宫殿立刻轰然塌落了。秋生忍着剧痛从床上爬起来,他打了一盆凉水,把毛巾浸湿,然后敷在头上,凉毛巾让要炸裂的头舒服了好多,他准备亲自去找那条小路,他坚信一定会找到它。
“春娃,我找到了一个机会,你跟我走吧。”秋生说。
“不不不,我哪也不去,你父亲待我像亲生儿子一样,我就在这侍奉他。”春娃坚决地说。
“好吧……麻烦你去给我倒一杯水。”秋生对春娃说,他无法帮他了,只能让他走开。
“马上就来。”春娃转身走了。
秋生推开桌子,就从棋盘下的镜子走了出去,阴冷的风扑来,他全身颤抖了一下。飞快地穿过一段长长的甬道,他来到了街上,他有些兴奋,这是一条他没有见过的街道,这也许就是通向外界的开始,他拔腿飞奔,跑过一条小巷又一条小巷,他大口地呼吸,双腿像轮子一样旋转着,小巷子两边的房屋飞快地向后掠去。他连续穿过五个街口向左转,然后飞跑到第三个街口又向右转,在跑到最后一个街口的时候,他看见了那条与外界相连的小路,他拼命向它跑过去,就在这时,子非从街边的一个小店里冲了出来,他手里拿着一根短粗的木棍,两眼闪着凶光拦在路中央。
“你太让我失望了,难道你一定要走?”子非冷冷地说。
“我当然要走!”秋生失声地大叫。
子非走过来,抡起手里的木棍,就把秋生打倒了。子非把秋生拖进了一间空房子,秋生醒过来的时候,他已经被捆在柱子上,子非手里拿着一根皮鞭,恶狠狠地抽打秋生,那根皮鞭又短又粗,像毒蛇疯狂地撕咬着秋生的皮肤,疼痛把他的神经撕裂了,他拼命扭动身体,发出野兽般的嚎叫,可是子非却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他像疯了一样挥动着皮鞭,一下比一下抽得狠……秋生不再叫了,他身体渐渐麻木,任皮鞭在他身上撕咬着。子非打累了,扔了皮鞭,大口地喘着粗气,他绕着秋生缓缓走了一圈,忽然抱着秋生哭了起来。
“你为什么……不打死我?”秋生吃力地说。
“因为你是我的儿子。”子非说。
十一
秋生是被春娃推醒的,他的头重得抬不起来,黑暗中春娃的眼睛如萤火虫忽明忽暗地闪烁着。
“我困得厉害,你要干什么?”秋生又闭上眼睛。
“你这是怎么搞的,身上怎么这么多的伤啊?”春娃失声地叫着。
“我父亲打的……”秋生说。
“是我告诉他你逃跑的,可是我没有想到他打你会这么狠,真对不起……”春娃摇晃着脑袋,几乎要哭出来了。
这时,子非端着一盆褐色的汤药走进了屋子,他把盆放在秋生的床边,用一块纱布蘸着汤药开始给秋生仔细地擦拭伤口,
“我不想做你让我做的事情。”秋生说。
“你好好想一下,真的回去过那种平凡琐碎的日子,你会开心吗?你想好了再告诉我。”子非的口气不那样坚决了。
汤药水是温热的,子非轻轻地用纱布擦过秋生每一道伤口,秋生在子非那双眼睛中,看到了父亲对儿子的慈爱表情,他的神情专注动作轻柔,像在擦拭一件易碎的宝物,秋生从记事的时候起,就没有得到过父爱,现在他在子非的呵护下,心里一下变得温暖了,他的那伤口就像爬过小蚂蟻,一阵奇痒,然后愈合了。
“这……这是怎么回事?”秋生看着愈合的伤口,惊讶得张大了嘴巴,
“这是在梦里,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子非面无表情地说。
“不可能,这怎么可能是在梦里?”秋生说。
“现实中你如果被打成这样,早死了!”子非说。
秋生被子非弄糊涂了,一连好多天都独自坐在窗边发呆,他一直在问自己,真的回去过那种平凡琐碎的日子,会开心吗?窗外有日出和日落,日出是白天,日落后就是夜晚,秋生用这个方法来区分梦里和梦外,可是他又不断怀疑和否定自己的判断。他很像一个溺水者,苦苦挣扎却抓不到一棵救命的稻草,因为他已经在现实和梦幻中迷失了,有时候他甚至以为自己的精神出了问题。
一天凌晨的时候,春娃突然冲进门来,一直扑到秋生跟前,用力推搡着睡着的秋生。
“你父亲在溪水里躺着,他会淹死的。”春娃急切地说。
“什么?你说什么?”秋生揉着眼睛问。
“我拖不动他,你快去帮帮忙啊!”春娃大叫。
秋生一咬牙坐了起来。
黎明了,白蒙蒙的天空无止境地延伸,把渴睡的生命熬得痛不欲生,有的鸟儿在梦中掉到地上,梦摔破了,便哀叫一声飞走了。天空一半红一半蓝,像早上又像傍晚。一片古老的森林奔腾而来,春娃像一尾灵巧的鱼,选了一条发出灰色光泽的小路一直向西游去,硕大的脑壳闪着黝黑的光,秋生盯着他的脑壳,紧追不舍……
“你……这是去哪儿?”秋生停住脚步,感到心里有些发慌。
“救你父亲啊,西边有一条小溪。”春娃回头说,他用力甩了一下鼻涕。
子非正躺在清冽幽蓝的溪水里睡着,溪水很浅,只能没到膝盖,溪水下面是淡蓝色的沙子,柔软冰冷的溪水从他白净的身上流过去,阴茎像一条紫蛇在款款游动。溪边放着他的衣裳,上边放着盛绿色草汁的瓶子,他是喝了百蛇草汁后才下水的,他正沉浸在一种艰难的抉择和痛苦的挣扎中。秋生忙跳进溪水里,弯腰把他抱起来,他全身冰凉,已经变成坚硬的石头,秋生把子非放在溪水边的草地上,开始轻轻呼喊他。
“父亲,父亲,你醒醒,你这是怎么啦?”秋生把他放到地上轻轻拍打他那张没有血色的脸。endprint
春娃跪在子非的身边哭起来。
这是一具洁白美丽的僵尸,它在绿色的草丛中闪着耀眼的光芒。
“父亲,父亲……”秋生用力摇晃子非。
许久,子非开始苏醒,他轻轻地动了一下胳膊,喉咙里发出咕噜一声响。
“他醒了!”春娃大叫。
“混蛋啊……我在水里冲洗一个杂念,我的这个杂念……种在脑子很深的地方,再有一个小时,不,再有半个小时就能冲掉了,你们……”子非没说完就疲倦地闭上了眼睛。
“可是你……可是你会被淹死的。”秋生说。
“我死不了,我还有大事没有完成…… ”子非闭着眼睛,大口地吞着空气说。
“刚才快到溪边的时候,我看见这里站着一个人。”春娃忽然说。
“你看清了?”秋生惊讶地问。
“当然看清了,可是他突然就消失了。”春娃说。
“我也看到一个人,只是光线不好,我没有看清他的脸,他消失的真快……父亲,那人是谁?”秋生看着子非问。
“胡说,这荒郊野外,哪来的人……快扶我起来。”子非伸出手,让秋生扶他起来。
子非的神情一连几天都很糟糕,他一言不发,仿佛一块沉默的岩石,发出逼人的寒气。他仰在一把摇椅里,手里不停地抚摸那块熊骨,占卜着什么。偶尔长长地出一口气,然后咳嗽几声。他在恢复精力,这个过程十分缓慢。每天临睡前子非都要吸一支深蓝色的烟,这时他的脸会奇异地闪烁胭脂色的光,谁也无法猜测他这时是停在哪样一种幻境里。
在第九天早上,子非打开了所有的窗子,让书香阁的空气和外边交换一遍之后,在秋生面前坐下来,他的两眼已经有了精神,他全身都被那种深蓝色的烟草的味道浸透了,散发着淡淡的幽香。
“把那个梦忘了吧,那时候我是不是很丑?”子非勉强地笑笑。
“我已经忘了。”秋生说。
“这就好,你还不会占卜,你得背熟《易經》,学炼金术,学做长生不老药……你要学的东西太多了。”子非说。
“这些事都很有意思。”秋生高兴地点头。
“可是你一直想离开这里,我也在渐渐劝自己,应该让你随心所欲地生活。”子非说。
“这不是你的心里话,你一直没有告诉我通向外界的那条路。”秋生说。
“我会告诉你的。你应该在这里学点什么本领再离开吧?能再贪恋女色,少跟杏儿约会。”子非说。
“好吧。”秋生的脸红了。
十二
秋生听了子非的话,一连三个晚上没有去跟杏儿约会,但这让他非常痛苦,他被强烈的性欲煎熬着,忍无可忍的时候,就想着杏儿,用手淫发泄,在精液喷涌而出的时候,像狼一样嚎着……他经常到黎明时分才迷迷糊糊地睡过去。第四天晚上,极度疲劳的秋生终于躺下就睡着了,子非曾经告诉他,睡眠深处的梦,是一盏黑夜的灯,能让人看见从前心灵被遮蔽的地方,他太疲劳了,从来到这里,他从没有睡得这么深,他像一个潜水的人,向梦的深入游去,游着游着眼前渐渐亮起来,他来到了宫殿前那些纵横交错的小路上,很快就理出一条通向外界的小路,为了不跟其他路弄混,他捡了一块石头,放在路边显眼的地方做了一个记号……秋生兴奋得一下坐了起来,像一尊雕像定在深夜里,他的心狂跳着,张大嘴巴呼吸着。
“我终于找到了。”秋生自语。
午夜时分,秋生猜想子非大概睡熟了,便点燃一支蜡烛在阁楼中飘荡起来。
秋生用匕首划破手指,在每一块镜子上都画上记号,这样他就避免了进入重复老路的怪圈。阁楼共九层,有七条回旋而下的楼梯,楼梯互相连接交错,人稍不留心就会迷失在里边,大概有一条楼梯通外边,可是秋生却没有找到。所有的楼梯都在楼下的环形大厅里结束,数不清的镜子挡住了通向外边的门,秋生站在那里举着蜡烛与自己无数的影子相对,一时分不清他是影子还是影子是他了,绝望虚无的情绪立刻钢铁般包围了他。
“也许这里根本没有通向外界的路。”秋生看了一眼滴血的手指自语。
但是他马上就否定了这个判断,他抬头认真地审视着镜子里的自己,每一面镜子里都有一个精疲力竭两眼无神的秋生,他们怎么能在这迷宫里走出去呢?这时他听见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一只老鼠在这里迷路了,在一面又一面的玻璃镜前做着逃亡的尝试,它尖叫着跳起来,不断的用头去撞那一面又一面的镜子,它的头很快就撞出了血,在巨大的阴谋面前一只小小的老鼠是多么渺小啊!就在秋生可怜小老鼠的时候,老鼠突然在一面镜子前消失了。秋生惊讶得差点叫起来,他向里走了几步,果然镜子是通的,他稳住狂跳的心,又返回来,才发现镜子上他用血涂的记号没有了,是被人擦掉了还是他根本就没涂记号?他这才突然明白,他用血涂的记号,恰恰封锁了他探索这个迷宫的路。
“你终于找到了这面镜子。”子非出现在秋生的身后,他的声音有些沙哑。
“是的,我有了新的经验。”秋生坦率地说。
“既然这样,我就带你去看看吧。喏,这是一双新鞋,你的鞋又旧又破,快扔了它。”子非说着递给秋生一双布鞋。
“这很像我每年春节收到的新鞋。”秋生惊讶地说,他随手就把脚上的鞋脱掉,把子非给他的鞋穿上了。
“过去每年送你这双鞋,是希望你来这里,现在送你这双鞋,是给你自由,你穿上它,可以随时走。因为你是我的儿子,你有你的生活,我不应该强求你……如果你走了,春娃就是我的继承人,他不会辜负我……”子非说。
“哦,这有点突然,我还没有想好。”秋生觉得子非的话像一盆凉水,把他泼醒了,回家的欲望淡泊了好多。
“时间充足,你可以慢慢想。”子非说。
子非带着秋生向那面镜子深处走去,幽暗的路在脚下延伸着,经过无数的上升与下降,转过无数回旋的走廊,在秋生彻底迷失方向的时候,他们来到一个泛着白色光芒的院子里。他细打量,才分辨出这就是古书中描写过的爨,它铁桶一样矗立着,作为爨,它大得有些惊人,爨底是生火的,九丈长七尺宽三丈深,爨底可以容纳十几车或者几十车柴草,如果点燃它,一定会燃起翻江倒海的大火。endprint
“这是铸造灵魂的地方,这个灵魂应该汇集人类所有的智慧,它一定能把那座在大火中烧毁的宫殿恢复起来,如果在我们有生之年,走进那座宫殿,死亦足矣。”子非感慨又坚定地说,他把手放在秋生的肩头上好久没有挪开。
“我知道了,原来你猎杀所有路过这座古镇的人,把他们的灵魂留下来,就为了做这件事。”秋生脱口而出,他的身体颤抖了一下。
“儿子,你怎么又说这话,这种玩笑开不得,来这里的灵魂都是自愿奉献的,那些送你梦的人,有违心的吗?”子非不高兴了。
十三
秋生跟着子非穿过长长的走廊,经过无数的上升与下降,转过无数的回旋走廊,回到了他的房间。
“这鞋真舒服。”秋生低头看着脚上的鞋。
“从前我送你的鞋就是这款。”子非说。
“那时我舍不得穿,全卖了。”秋生说。
“太可惜了,这鞋是我在一家百年老店给你买的。哦,在你离开这里之前,我会在爨上做法事,让你看到一个奇迹!”子非笑了起来,他的眼睛里闪动着希望的光芒。
子非在棋盘上有规则地摆好黑子和白子,然后用中指蘸水,画古怪的符,他白皙的手指在棋子间缓缓游动,碰出一串串清脆的响声。他很快收集了五个奇数和三个偶数,然后用这几个数字演算到深夜,终于得到一个充满希望的日子。
“好了,好了,这个日子来得真不容易。”子非长出一口气。
“你是怎么做到的……这真玄妙啊。”秋生说。
子非拿出一瓶百蛇草汁,打开瓶盖,把瓶子伸到窗外,接了点月光,瓶子里的草汁立刻亮了起来,他把草汁分别倒进两只杯子,他呷了一口,立刻有一个闪着荧光的小球滚进肚子,他的身体仿佛溶化了,只剩一件黑衫挂在秋生面前,秋生也呷了一口,他的身体也溶化了,他看看自己,也只剩了一身衣服,他们的声音像两只鸟儿在空中飞来飞去,寻找着落脚的地方。
“我和我的老师有一次聊天的情景,跟今天很像,我们也是喝着百蛇草汁,谈天说地,纵横南北。我风华正茂,他老态龙钟,我根本瞧不起他,嘲笑他对这项事业的痴情,他却宽容大度地笑着,引我一步一步走进他的圈套,他把他精通的法术一样一样地表演给我看,让小苗顷刻长成参天大树,点石成金,呼风唤雨……”子非的声音充满深情,他沉入了对往日的怀想。
“后来呢?”秋生问。
“他死了。”子非说。
“他怎么会死?”秋生瞪大眼睛。
“在爨上做法的人,大脑中必须没有杂念,这需要每天在那条溪水里,躺几个小时来清洗这些杂念,为了屏住呼吸,就得先走进梦中,这样就能沉在溪水中不被淹死……可是有一天,来小溪喝水的鹿群把沉在水里的他惊醒了……他呛了水,被冲到了几十里外的沙滩上,我找到他的时候,他遍体鳞伤,只剩最后一口气……”子非的目光望着一个遥远的什么地方说。
“哦,他太不幸了。”秋生咕哝了一句。
“他是一个非常严谨的人,咒语很长,要念三个小时,这个过程中不能有一个错字,就像用无数块积木摆成摩天大楼,只要有一块脱落,这座大楼就会顷刻坍塌……所以,做法事前一定要把杂念清洗干净。”子非长长叹了一口气。
“这太难了,人不可能没有杂念。”秋生说。
“我沉在那条溪水中,就是在冲洗灵魂,那天你再晚到半个小时,我就把自己清理干净了……”子非有些遗憾地说。
“你可以再去那条小溪,把剩下的杂念冲洗干净。”秋生说。
“来不及了,定好的日子是不能改变的,我已经把咒语抄在一个本子上了,用它提示我,这样就不会出错。”子非自信地说。
秋生看着子非,没有说什么,他更加坚信子非就是一个猎杀者,他正义无反顾地做着一件别人无法理解,而他自己觉得无比伟大的事情。子非把书香阁的钥匙从兜里掏出来,放到秋生手上,对他笑笑,转身走了。没有多久,秋生就听到子非诵读咒语若隐若现的声音,那声音一直伴他走进梦中又从梦中醒来。几天过去,秋生再见到子非时,他两腮塌陷,眼睛变得更加明亮,目光有些灼人。
“父亲,你瘦多了。”秋生心痛地看着他。
“我的精神却好了不少。”子非说。
“你应该好好睡一觉,要不你身体会出问题。”秋生说。
“是的,我是要好好睡一覺。”子非说。
十四
子非睡了三天三夜。
第三天晚上,秋生正站在窗台边洗衣服,洗衣盆里全是月光,衣服有些脏了,他必须用力揉搓,他很快就把盆里的月光揉碎了。这时,子非推门进来。
“你好多了。”秋生看着子非说。
“好多了,有精力了,我在梦中所设定的一切,已经全部落实,今天晚上子时, 法事正式开始。”子非说。
“这么快?”秋生有些意外。
“你也参加吧,我需要你的帮助。”子非说。
夜来得缓慢,直到天空飞过巨大的鸟群,它们的翅膀把白昼彻底拍碎,天才黑下来。
子非沐浴之后,换了一件干净的长衫,带秋生来到了爨里,爨的四壁挂满了装着梦的坛子,爨里已经堆满了小山一样的柴草,子非在爨壁贴了四张巨大的符。
子非在爨上建了一个高台,他站在高台上,用法术让爨里泛开九层鲜花,第一层鲜红,第二层金黄,第三层淡紫,第四层雪白,第五层漆黑……鲜花在爨里燃得热烈奔放,半个夜空都被映亮了,四个符被浓烈的花火越烧越黑,发出只有金属才有的呻吟声。
“一个渺小的灵魂在这个世界上如一粒灰尘,只能被人踩在脚下,如果把他们炼成一个伟大的灵魂就不一样了,它可以成就人类的一切梦想。”子非的声音带着激动和颤抖。
“嗯,我信。”秋生点头说,心里掠过一阵感动,他从来没有这样虔诚,他不再说话,只是默默看着子非,等待着即将来临的一切。
子非打开他抄写咒语的本子,开始大声朗读,说朗读倒不如说背诵,他只是把它作为提示。子非的声音时高时低,咒语像流水一样在他周围流淌,他闭着眼睛背诵,到绕口的地方,才睁开眼睛,他细辨认本子上的字迹,他的声音时高时低,时急时缓,山溪流水般悦耳。过了一个小时,又过了一个小时……累了他就喝一口百蛇草汁儿,他那张白净的脸已经被艳丽的幻想染红,眼睛闪着疯狂的光芒。endprint
子非的咒语积在爨里,渐渐把他飘浮起来,他在爨里飞旋着。
这时在遥远的天边传来一曲依依袅袅的古筝弹拨的音乐,音乐里传达着一种神一样的暗示,秋生的视线又回到子非那写满咒文的本子上,这是上万句咒语或者说是几万句咒语汇集成的书稿,它的魔力是无法衡量的。爨里的柴已经开始燃烧,它发出一阵阵爆裂声,像花蕾开放,像春雨落入池塘,像春风扫过茫茫林海……火焰变成紫色的风在爨里飘荡,秋生闻到的是阵阵芬芳的香气,头顶的天空也渐渐泛出玫瑰花一样的光芒,秋生知道一个伟大的时刻就要来临了,他的心激动起来,面对这一切他想起了在这里过的每一天,它们都闪着不同的光泽和颜色,摞起来就是一本他一生都难读懂的书。秋生感到自己的心脏随着子非咒语的密度越跳越快,像握紧的拳头,抽成一团,无法再打开,他的身体因为紧张而变得僵硬,他努力张大嘴巴呼吸,希望身体松弛下来,可是还是无法摆脱要窒息的感觉,他像一条突然冲上浅滩的鱼,大张着嘴巴开始挣扎……
“你快出去透口气吧。”春娃对秋生说。
“不不不,我还能挺一会儿。”秋生擦了一下头上的汗说。
“你父亲说,如果你太紧张,就出去透透气,他在阁楼的大厅,已经标好了你走出去的路。”春娃说。
秋生沿着书香阁那些回旋的楼梯,来到了楼下环形大厅,有一面镜子上果然标着记号。子非为了防止秋生逃跑,曾经一次又一次地消除了通向外界的道路,可是现在他却不再阻拦他,而这时秋生看见了镜子中映照出来的自己,已经是一个眼神渐渐丰富起来的青年人……他不想回家的事了,回家去做什么?天天守着一个杂货铺,早上开张,晚上打烊,他现在就能看到自己老了是什么样子,他为了让自己的心脏平缓下来,吸到更新鲜的空气,便朝那面镜子走去,他没有感到镜子把空间分开的界线,就已经来到书香阁的院子里了,脚下是青石板的路,远方是深蓝色的夜空,他正穿着子非送给他的那双布鞋,可以一路走回家去。
“这太熬人了。”秋生感慨地说。
“他真不容易。”春娃说。
秋生和春娃大口地呼吸了一会儿,感觉身体已经恢复了精力,秋生抬起头仰望星空的时候,他看到了那颗用望远镜没有找到的木星,他仿佛得到了某种启示,这长长的咒语,也许就是一个阴谋,因为在这漫长的诵读过程中,子非不可能一个字不错,一旦错误,法事就像用积木搭起的摩天大楼,轰然坍塌。肯定有一个人在子非的身后操纵着他,并寻找猎杀他的合适机会,不然子非为什么会经常头痛?站在溪水边的那个人是谁?子非想重建那座宫殿,但是得到那座宫殿的却是他背后那个人,这是一个巨大的谜,应该留下来解开它……
“我回去。” 秋生像被谁推了一下,果断地说。
“你不走了?太好了!”春娃高兴地叫起来。
秋生拉起春娃的手,大步往回走。
恰恰在这时候,子非在爨上遇到了麻烦,他的头突然开始头痛,他不断地喝百蛇草汁,可是却无法止痛,这个时候是万万不能停下来的,他咬牙控制自己,别因为疼痛而抽搐,继续大声地背诵咒语,他的语速却越来越慢,声音越来越低,没有过多久,他就背错了一个字,他把水字,说成了火字,水火无法相容,咒语已经默诵大半,却因为这一个字,全部作废,子非悔恨交加,他像困兽一样,从高台上下来,在爨边一圈又一圈地走着,想找出修补这个错误的方法。由于精力过度集中,他忽视了脚下,身子一斜,掉进了爨里,爨里的火燃烧得正旺,子非像扑火的飞蛾,落入沸腾的大火当中,他立刻就燃烧起来,他的智慧和生命让火突然灿烂起来,火苗蹿上夜空,书香阁瞬间就被点燃了,接着漆黑的夜空也疯狂地燃烧起来。
“天啊!”秋生大叫一声,撒腿就跑。
可是通往书香阁的门被大火封住了,他低头向火中冲去,却被春娃死死拽住,他拖着春娃走了幾步,便停下脚步,绝望地看着大火熊熊燃烧,书香阁在大火中开始坍塌,发出轰然巨响,火的瀑布直泻而下……
“父亲,父亲……”秋生喃喃着,他的泪水一下蒙住了眼睛。
作者简介:左泓,原名王左泓。黑龙江省作家协会专业作家,黑龙江省作家协会副主席。曾出版长篇小说《魔鬼河》《危险的森林》《不能飞翔的天空》等15部;短篇小说集《反白》《天上的阳光》《两个人的电影》等8部。有几十篇小说被选入各种选集。几十次获各类文学奖。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