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初、实践与习得:马克思主义中国化语体的三种基本形态
——基于《矛盾论》文本用语形式的分析和启示

2017-09-08 05:05李亿吴荣军
湖北社会科学 2017年7期
关键词:矛盾论语体陈述

李亿,吴荣军

(扬州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江苏扬州 225009)

原初、实践与习得:马克思主义中国化语体的三种基本形态
——基于《矛盾论》文本用语形式的分析和启示

李亿,吴荣军

(扬州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江苏扬州 225009)

《矛盾论》是马克思主义哲学中国化的奠基性论著之一,其用语形式的独特性形成了一道别具风格的语体景观。作为这种语体景观的三种语体样式,原初语体、实践语体、习得语体构成了马克思主义中国化语体的基本形态,为马克思主义中国化提供了原点理据、实践检验和风物支撑。三种语体之间虽形式各异,但统一于社会实践、社会生活,体现出同向型、同质型和发展型的关系面相。深刻分析认识这三种语体形态不仅具有透析马克思主义中国化进程的历史意义,同时也具备启示当下“三化”工作的现实意义。

毛泽东;《矛盾论》;马克思主义中国化语体;原初语体;实践语体;习得语体

毛泽东的《矛盾论》是马克思主义中国化进程中具有奠基性质的历史性论著,其关于辩证法的彻底论述,充满对立统一元素的叙述方法,独具一格的叙事风格,都值得我们反复研读分析、领会转化。在不断推进马克思主义大众化、中国化、时代化的今天,更需要我们有“回头看”的理论勇气,回到马克思主义“三化”的历史中去,用更宽的视野和胸襟,在经典的论著典籍发掘宝贵的精神资源和方法论启示。在“发展优势转化为话语优势”和“建构中国特色社会主义话语体系”的学术共识背景下,话语领域的研究,遵循“追踪热点”的同时,也应当“回到文本”,在历史的发生处,透析理论和方法的共时性意义。

一、马克思主义中国化语体

(一)语体和话语。

“话语”一词的第一生发地是语言学,其和语言、言语一并组构了语言学的基本范畴和元素。不过,随着社会科学各领域的交融以及科学研究的实际所需,“话语”被不断注入其他的学科特色,因而导致本身的外延不断扩大。关于话语问题的研究,离不开“词”、“物”、“陈述”三个关键名词。就一般情况来说,“物”之存在有两重证明,第一重证明是关于此“物”的客观现实的本源,即它是有形、有声、有色的物理“三维”存在;第二重证明是“物”的意义层面的实现,即要使“物”是可知的存在。“词”是“物”可知证明的普遍方式,当一“物”新出现时,总会有与之相关的“词”表征。然而,现实中的“物”总是无限存在的,但“词”却是有限的,因而很难用有限的“词”去表征无限的“物”。与之同时,既然“词”可表征“物”,那唯一的“物”是否只能由唯一的“词”来表征呢?显然不是。现实生活中,我们可获知的是“物”之含义随着社会发展而日渐丰富,在每一个时期、每一个阶段对“物”的认知理解均会随之变化,所以仅限于“词”这个有限的范畴,难以有效应对无限之“物”,这时比“词”更加复杂的符号系统就出现了,那就是“陈述”。陈述是法国思想家福柯的概念,他认为陈述是一种比“词”更加复杂多变的符号系统,这个符号不局限于语言符号,还可以似于线条、色彩、音符等表征性符号。由此,“词”表征“物”的局限就被陈述顺利打破了,陈述成为表征“物”的更高级别的方式。值得注意的是,关于“物”的陈述也不是唯一的,它与人所处的社会关系、环境密切相关,因此,关于一“物”也会形成不同的陈述,而当把关于一“物”的陈述集合时,关于此“物”的话语即生成了。话语指的即是“一组陈述”,“由数目有限的一组陈述所组成”。[1](p231)

在“物”的词-陈述-话语表征进程中,我们发现陈述是其中关键的环节,不仅破解了“词”的有限性困境,而且构成了“话语”的二阶基本元素,极大丰富了关于“物”的理解和认知。然而“陈述”之概念亦有其存在的缺陷。福柯思想中存在的陈述,按其所叙说的那样,既不是命题,也不是句子,亦不是语言行为和符号,陈述是一种无规则的、不遵照统一逻辑的一种非定质的功能。那么究竟什么是陈述?福柯自己也没有从正面回答,而是极力发挥了其非定质的离散性特质。因此,陈述在破解词的有限性之困以后,却也造成了对话语的理解困难,福柯说话语是“一组陈述”,但陈述只是一种功能,也就是说话语是一种功能的组成。对福柯整个理论体系来讲,这或许是基础性的元素,但对脱离其理论体系之外的人来说,陈述又是捉摸不定的。因而,大多数时候我们在运用福柯的话语概念时,关注的更多的是其“话语与权力”(知识-权力,身体-政治)的关系,重心则在话语权。

实际在语言学的领域里,还有另外一个范畴值得我们关注——语体。语体和话语一样经历了诸多的学科交融阐释,也形成了诸多不同的定义观点,比如“语言特点说”、“语言风格说”、“功能变体说”、“词语类别说”。李熙宗教授在梳理各类定义的基础上,对语体作了重新定义,他认为,语体是“在长期的语言运用过程中历史地形成的与由场合、目的、对象等因素所组成的功能分化的语境类型形成适应关系的全民语言的功能变异类型,具体表现为受语境类型制约选择语音、词语、句式、辞式等语言材料、手段所构成的语言运用特点体系及其所显现的风格基调。”[2](p176-186)这个定义无疑比各种类型说更加全面、精准,因此也更接近语体的科学含义。从这个定义可以看出,受语境制约、功能变异、主体和材质非单一、有独立风格是语体的基本架构,和陈述具有异曲同工之妙,但语体在此处可以是命题、句子、物象、符号、行为,因而可以表征“物”,并且突破了“词”的有限性,并组合成话语。语体受语境制约,因此组构话语时不会损伤话语背后的关系(权力);语体是全民语言的功能变异类型,因此也不会损伤话语的异质多元性;语体能显现风格基调,因此又可以组构话语的风格特点。基于以上分析,笔者认为如果用语体取代陈述,成为词和话语的中间环节,让语体充当话语的二阶元素,将更加有利于对话语的理解和认识。

(二)马克思主义中国化语体及其历史发展。

马克思主义中国化语体是马克思主义语体的一种类型,它指的是马克思主义在中国传播、发展及创新的历史过程中,与中国革命、社会主义建设、中国传统文化等因素相结合,具有中国特点、中国气质、中国气派的语言的功能变异类型,具体表现为在马克思主义的指导下选择语音、词语、句式、辞式等语言材料、手段所构成的具有中国化特色的语言运用特点和风格基调。

马克思主义中国化语体的形成是一种历史性的、动态的、总体的过程,与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进程是分不开的,因而其形成也不是一帆风顺的,而是在诸多语体竞争、交融、创新中逐渐组构的。在马克思主义传入中国之初,就曾形成了“问题与主义”的论争、马克思主义者和基尔特社会主义者论争、马克思主义者和无政府主义者论争等各种类型的争论,在这些论争的推动下,形成了《再论问题与主义》《社会主义批评》《自由与秩序》《马克思学说与中国无产阶级》等代表着马克思主义中国化语体的初始化状态;以毛泽东为代表的马克思列宁主义者,以马克思列宁主义的普遍真理和中国革命的具体实践相结合为所有工作的指南,在政治上、军事上、组织上、思想上创造性地形成了关于中国革命的科学论断,以《中国社会各阶级的分析》《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中国的红色政权为什么能够存在?》《井冈山的斗争》《关于纠正党内的错误思想》、《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反对本本主义》《论反对日本帝国主义的策略》《中国革命战争的战略问题》《中国共产党在抗日时期的任务》《实践论》《矛盾论》《新民主主义论》等一系列包含马克思主义中国化语体的论著成功击破了教条主义和经验主义语体在党内的统治地位,击退了各种其他错误语体的攻击,从而确立了真理的、中国化的马克思主义语体在党内的领导地位,并最终推动了马克思主义中国化语体的形成;以邓小平为核心的党的第二代领导集体,在破除“两个凡是”的错误语体的基础上,创造性地用马克思主义中国化语体回答了“什么是社会主义,怎样建设社会主义”的根本问题,用社会主义初级阶段论、社会主义本质论、社会主义市场经济论等科学的论断,极大地丰富了马克思主义中国化语体的新境界和新内容;以江泽民和胡锦涛为代表的共产党人,在击破“社会主义失败论”、“历史终结论”等语体的背景下,科学回答了“建设什么样的党、怎样建设党”、“实现什么发展、怎样发展”的根本问题,创造形成了新时期党的指导思想——“三个代表”和科学发展观,面向新世纪推进了马克思主义中国化语体的发展。

新形势下,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建设和党的建设进程中,语体的竞争一刻也没有停止,相反面临着更多元、更复杂、更隐蔽的语体面相。西方自由主义、历史虚无主义、拜金主义、享乐主义、个人主义等时刻没有忘记挑战争夺马克思主义的话语权。而在外部,我们还面临着“中国特色资本主义”、“国家资本主义”、“权威资本主义”、“儒家资本主义”、“第三条道路”、“儒家社会主义”、“威权社会主义”、“市场社会主义”、“后社会主义”[3](p20-30)等种种关于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非议和歪解,包含“中国威胁论”、“国强必霸论”、“中国不可持续论”、“大国责任论”、“民主和平论”、“价值观外交”[3](p20-30)等内容的语体从未间断。此种严峻挑战形势,亟需我们立足中国实际,植根马克思主义沃土,“着力打造融通中外的新概念、新范畴、新表述,讲好中国故事,传播好中国声音”,[4]创新马克思主义中国化语体,牢固树立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制度、理论、道路和文化自信,把发展优势转化为话语优势,击退各类“黑暗话语”的冲击。

二、马克思主义中国化语体的基本形态

中央文献编辑委员会在《毛泽东选集》(1991年版)关于第二版出版说明里面指出,选集修订工作主要是校订注释,而注释的校订是根据毛泽东本人的意见进行的,因此注释在一定程度上也能够直接反应作者写作的情形,缩短文本的间距。在四卷选集里面,注释超过35个的文章有5篇(见表1),注释数量超过《矛盾论》的有4篇,其中第二次国内革命战争时期2篇,抗日战争时期2篇。(见表1)

表1 《毛泽东选集》注释数量分布表

从文章篇幅来看,《矛盾论》的注释无疑是平均注释最高的文章;从注释内容来看,《矛盾论》也有其特殊的地方,直接引用经典作家用语注释16处,介绍或补充说明注释9处,传统典籍引用注释3处,转引第一卷其他篇章注释9处(其中1处是经典作家引用,8处是介绍或补充说明注释)。因此,总的注释情况分布是:经典作家用语17处,介绍性质17处,典籍引用3处。而超过《矛盾论》的4篇文章中,《论反对日本帝国主义的策略》,典籍引用1处,经典作家用语1处,介绍性质的为37处;《中国革命战争的战略问题》介绍性质48处,典籍引用4处,经典作家用语1处;《论持久战》介绍性质36处,典籍引用4处,经典作家用语2处。

从这一点可以看出,《矛盾论》里面所用的注解的多样性和均衡性是其他文章不具备的,因而也造就了《矛盾论》独特的文体品格,即一种哲学理论品格,一种实践哲学的理论品质。这种理论品质形成了“世界哲学史、特别是世界马克思主义哲学史上一道具有中国特色的实践哲学的独特的理论景观”,创制了“现代中国革命的哲学逻辑”,塑造了“现代中国革命实践经验的理论形态”,[5](p28-32)奠定了“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基础”,具有独特的历史地位。

因其独特的文章目标和品格,作者在行文的过程中特别注重文章用语的选择和使用。《矛盾论》在收录选集之前时,作者就其中用语的修改分别致信李达、田家英等人,可见毛泽东本人对《矛盾论》用语的重视不一般。因而,也使得《矛盾论》形成了一道独特的用语景观。“在中国共产党内,曾经有一部分教条主义的同志长期拒绝中国革命的经验,否认‘马克思主义不是教条而是行动指南’这个真理,而只生吞活剥马克思主义书籍中的只言片语,去吓唬人们。还有另一部分经验主义的同志长期拘守于自身的片断经验,不了解理论对于革命实践的重要性,看不见革命的全局,虽然也是辛苦地——但却是盲目地在工作。这两类同志的错误思想,特别是教条主义思想,曾经在一九三一年至一九三四年使得中国革命受了极大的损失,而教条主义者却是披着马克思主义的外衣迷惑了广大的同志。毛泽东的《实践论》,是为着用马克思主义的认识论观点去揭露党内的教条主义和经验主义——特别是教条主义这些主观主义的错误而写的。因为重点是揭露看轻实践的教条主义这种主观主义,故题为《实践论》。”[6](p282)《矛盾论》写作的直接原因同《实践论》一样,是“为了同一的目的”。[6](p299)因着要批判教条主义和经验主义的错误,作者采用了两种直接的揭露手段去反对上述两种错误思想,一种是彻底的阐述什么是“真正的马克思主义认识论”,从而说明马克思主义是“行动的指南”,绝非“抽象的本本”;另一种是用实践着的中国革命,同时检验“真正的马克思主义”和“教条的马克思主义”,鲜明对比孰为真理孰为谬误。所以文章中,作者大量引用了“辩证法”“矛盾”“形而上学”“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等马克思主义哲学用语,又采用了“机会主义”“冒险主义”“辛亥革命”“土地革命战争”等近现代中国革命专属实践用语,这一点从前文的注释说明可以看得出来。当然文章中,作者还援用了较多的人民群众日常生活中经常使用的或者是从“旧学”典籍中转引的词汇,比如“玄学”“新陈代谢”“相反相成”“三打祝家庄”等。这三种用语形式分布均衡,互为嵌入,构成了一道独特的用语景观,共同支撑起了《矛盾论》这部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理论的奠基之作。在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历史进程中,引用经典作家言语、复述实践、援引典籍记载、导入日常生活语言的用语形式被不断充实扩展,并逐步形成稳定的风格基调,从而日渐形成了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三种基本语体形态——原初语体、实践语体和习得语体。所以,一定意义上来说,《矛盾论》同样也开创了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基本语体形态。

(一)原初语体是马克思主义中国化语体的基础形态,具有科学性、抽象性。

纵观《矛盾论》全篇,毛泽东引用了马克思、恩格斯、列宁三人著作中的话语,其中主要来源于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批判〉导言》、恩格斯的《反杜林论》以及列宁的《谈谈辩证法的问题》《黑格尔〈哲学史讲演录〉一书摘要》《俄国社会民主党人的任务》《再论工会、目前局势及托洛茨基同志和布哈林同志的错误》。这些引用都是从原汁原味的翻译本中直引或转引过来的,因此能较好地保持原作者的本意,体现了原作者的始发性思维,故而可以将这种陈述引用称之为原初语体。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原初语体指的是在马克思主义中国化进程中,直接使用的原汁原味的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的理论陈述,并仅限于此范畴。

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作为马克思主义理论的直接创造者、创新发展者,其理论陈述的科学性构成了马克思主义理论体系的科学性,因而能够为实践提供一般的指导,是社会主义革命和建设的行动指南、原点理据,由其所组构的原初语体是马克思主义中国化语体的基础形态。这种基础形态语体的材料、手段具有如下特点:

第一,原初语体遵从概念、判断、推理的逻辑原则,句式结构以“命题式”,且多为“断言式命题”,句子中包含“是……”、“如果……那末”、“要……就……”、“没有……就……”等表示命题的特殊符号系统,从而形成目标定义、价值判定。例如《矛盾论》中引用的“就本来的意义讲,辩证法是研究对象的本质自身中的矛盾”,[6](p299)这个句子是以“是”字句形成的关于“辩证法”之定义的命题表述;“如果简单的机械的移动本身包含着矛盾,那末,物质的更高的运动形式,特别是有机生命及其发展,就更加包含着矛盾”[6](p305)是以“如果……那末”的句式形成的关于“矛盾是一切运动形式的基础”的命题判断。

第二,原初语体一般为长句式,而非短句式,同时在叙述中会出现较多的对核心概念或问题的修饰词,这些词起到再次描述、解释说明的作用。《矛盾论》中的17处原初语体中绝大部分为长句式,用字普遍超过50字,在引用恩格斯说明矛盾的普遍性时用字已超过280字。造成原初语体普遍运用长句式的原因,和语体中大量出现的修饰词是分不开的。比如在说明一般辩证法的叙述(研究)方法时,作者引用“马克思在《资本论》中,首先分析的是资产阶级社会(商品社会)里最简单的、最普通的、最基本的、最常见的、最平常的、碰到亿万次的关系——商品交换。……”[6](p307-308)进行阐述,其中在这个文本语体里,就出现了“最简单的”、“最普通的”、“最基本的”、“最常见的”、“最平常的”、“碰到亿万次的”六组词语用于描述“商品交换”这个简单与普遍的抽象;文章中引用的原初语体也出现了“生动的、有条件的、可变动的、互相转化的”、“有条件的、一时的、暂存的、相对的”等多个修饰词组分别解释“转化”、“同一”。

第三,原初语体大部分存在先验的陈述重复,在陈述的过程中,先验就已经在用陈述指向指导陈述本身。例如,在反驳主要的矛盾和主要的矛盾方面一定条件下会转化的机械唯物论间接时,作者引用了“没有革命的理论,就不会有革命的运动”[6](p326)的文本用语,这句话清晰阐明了“革命理论”和“革命运动”的辩证观。但实质上列宁在叙述此句话的时候,辩证法已经在先验地指导其应该如此叙述了,因此这句话本身就是辩证法指导下的产物。《矛盾论》中引用的“对抗和矛盾断然不同。在社会主义下,对抗消灭了,矛盾存在着”[6](p336)也存在同样的问题。陈述重复现象的出现,无疑会加大文本与读者之间的距离,加大理解的鸿沟。

原初语体的上述特点反映出其具有缜密的逻辑架构,命题式的叙事结构,是一种科学的理论语言和风格,科学性和抽象性是这种语体的本质特点。也正是因为其科学性和抽象性的特点,造成了大众认识理解的困难。这也是马克思主义要实现大众化的因由之一。

(二)实践语体是马克思主义中国化语体的动力形态,具有发展性、创新性。

毛泽东在1962年曾说过:“在抗日战争前夜和抗日战争时期,我写了一些论文……都是革命经验的总结。那些论文和文件,只有在那个时候才能产生,在以前不可能,因为没有经过大风大浪,没有两次胜利和两次失败的比较,还没有充分的经验,还不可能认识中国革命的规律。”[7](p299)因此缘故,这些论文、文件使用了大量的革命的实践事例,以便于总结出中国革命的规律。《矛盾论》虽是一部以阐释马克思主义唯物辩证法为主的哲学论著,但为了便于中国的同志真正认识理解矛盾(对立统一法则),论著中大篇幅使用了关于中国革命的实践事件。根据作者的不完全统计,《矛盾论》中包含“事件”的语言描述多达50余处,基本囊括了1911年辛亥革命以来,中国以及中国共产党所经历的重大事件(见表2不完全统计)。

表2 实践语体及其对应的事件语言

这种运用实际的、革命的实践“事件”阐述、总结、创新马克思主义理论所形成的独特语言形式和风格基调,即是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实践语体形态。这种语体形态主要来源于中国革命,尤其是中国共产党领导的无产阶级革命的伟大实践。

实践语体源于实践,但同时又高于实践。因而,和现实的实践具有天然的距离优势,所以能很好地吸引受众;同时又从实践中提炼经验,所以也能极大地反哺实践。正如毛泽东在回忆“两论”写作时所言:“写《实践论》、《矛盾论》,是为了给抗大讲课。……课不能照书本去讲。那样讲,听的人要打瞌睡。自己做准备,结合实际讲,总结革命经验,听的人就有劲头了。”[8](p114)因着和实践的“血亲”关系,实践语体通常具有以下特点:

第一,实践语体具有“事实”的特征,其核心是事件陈述,由“经历”、“发生”的事件组构语体的特点和风格,语体价值指向和事件的实际、性质均衡对等。以“国民党方面,在第一次统一战线时期,因为它实行了孙中山的联俄、联共、援助工农的三大政策,所以它是革命的、有朝气的,它是各阶级的民主革命的联盟”[6](p315)的叙述为例,在这则语体中,“第一次统一战线”(国共合作)、“联俄、联共、援助工农”是现实的事件,是该语体的“事实”表征,是对国民党革命性的事件陈述。并且整个语体的价值是断言国民党是“革命的”、“有朝气的”、“各阶级的民主革命的联盟”,这个断言总结和第一次国共合作、三大政策的“事件”实际、性质是相吻合的,因而这个断言也是正确的、可信的。

第二,实践语体不是实践事件的纯粹描述,而是对实践事件的“描述+总结”,更重要的是后者。对事件的纯粹描述,实质是事实反映;对事件的纯粹总结,实质是经验提炼,因而都不能归属于实践语体。例如“一九二七年,共产党领导的人民力量,受了国民党反动势力的打击,变得很小了;但因肃清了自己内部的机会主义,就又逐步地壮大起来。在共产党领导的革命根据地内。……世界上总是这样以新的代替旧的,总是这样新陈代谢、除旧布新和推陈出新的。”[6](p324)在此叙述中作者分别对“国民党反动派势力打击”、“肃清机会主义”、“逐步壮大”、“革命根据地”四个事实语言(包括“四一二”反革命事变、“七一五”反革命事变、“八七”会议、开辟井冈山革命根据地等历史事件)进行了串联描述,并对提炼出了“新陈代谢”、“除旧布新”、“推陈出新”的矛盾互相转化规律,从而形成一个完整的、鲜活的实践语体形态,而非单纯的历史事件描述和理论命题。

通过实践语体的特点分析,可以总结得出,实践语体是“事件语言”和“理论总结”两种行为的有机生成形态。“事件语言”是丰富的、多变的感性材料,“理论总结”是凝练的、稳固的理性材料。因此“事件语言”能够为实践语体提供源源不断的事实支撑,而“理论总结”则提供科学的、系统的经验升华,这就使得实践语体可以保有活力,不断创新发展,形成与时俱进、因势而变的新的实践语体。

(三)习得语体是马克思主义中国化语体的风物形态,具有传承性、大众性。

斯诺在1936年采访毛泽东时对其形成了“一个精通中国旧学的有成就的学者”的评价和印象,[9](p65-68)事实不仅如此,毛泽东还是一位“熟谙中国百姓寻常生活的革命家”。《矛盾论》中毛泽东再次展现了他的这个特点。《矛盾论》不仅批判继承了《周易》《老子》《孙子》等古代传统文化的辩证法思想,还大量采纳了日常生活中“鸡蛋孵蛋”、“懒汉”等惯用语言去说明深奥的辩证法道理。通篇《矛盾论》中富有“旧学”和“生活”特点的用语近30余处,使这篇哲学性的论著闪烁着历史的凝重性和生活的趣味性。(见表3)

表3 《矛盾论》“习得语体”不完全统计

“旧学”语言和生活语言是可以通过习得而来的,因此,可以把这种通过生活阅历、文化熏陶而获得的,自觉转换用于解释、理解、创新马克思主义的语体称之为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习得语体形态。习得语体主要来源于博大精深的传统典籍记载和丰富多彩的日常生活。

习得语体是马克思主义和传统文化、日常生活同构的语用桥梁,是马克思主义中国化进程中不可回避且应然选择的一种语体形态。其一般具有以下特征:

第一,习得语体是一种文化与生活的自觉“上手”状态,具有“思之所至,自然流露”的陈述特点。“上手”状态的好坏主要取决于语用者对所属文化、阅历生活的感知程度,如果对文化与生活不甚熟知,在运用时较容易出现误用或“词不达意”的情况。例如,“形而上学,亦称玄学”,[6](p300)西方哲学的专有名词和中国思想的同语转换,作者需要同时了解“形而上学”和“玄学”两个词语的内质,否则很难做到异构同质的转换。又如,在讲神话中的矛盾幻象时,作者同时引用了《山海经》、《淮南子》、《西游记》、《聊斋志异》等典籍里的故事用来阐述论点,如果不是对古典典籍的熟知,则很难自然“上手”。因此,习得语体本身是一个过程,即“习—得—用”的语用过程。

第二,陈述方法上,习得语体一方面是用“象“思维和用“辞”表述的统一体,其中用“象”思维主要是一种“崇尚生成、变异”、“生动直观”[10](p17-29)的思维方式,用“辞”表述是指以辞令修饰的叙事手法。比如,讲述矛盾同一性的第一层意义时,作者说:“没有生,死就不见;没有死,生也不见。没有上,无所谓下;没有下,也无所谓上。没有祸,无所谓福;没有福,也无所谓祸。……”[6](p328)对传统的“生死相依”、“上下相合”、“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的“象”思维用“没有,没有,没有”的排比(修辞)句式复述了出来。习得语体另一方面是简易直观的陈述叙事,一般用语不多,句式较短,以简单明了为主。比如用“天不变,道亦不变”[6](p301)说明中国古代形而上学的思想,用“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兼听则明,偏听则暗”[6](p313)来说明片面性,这些都属于直接引用古典典籍的语体行为;而以“鸡蛋因得适当的温度而变化为鸡子,但温度不能使石头变为鸡子”[6](p302)说明外因通过内因起作用的原理,以“炸弹在未爆炸的时候,是矛盾物因一定条件共居于一个统一体中的时候。待至新的条件(发火)出现,才发生了爆炸”[6](p334)说明采取外部对抗形式的必要性。

习得语体从一个国家、民族的文化传统、风俗习惯、生活样貌中来,因而能够体现出文化性、风俗性和生活性。简而言之,习得语体是一种由“风物”生成的语体,因其文化性而能被不断传承,因其生活性而能不断为大众悦纳。马克思主义中国化进程中,应当不断吸收这种语体形态,建构中国化语体的风物形态,提高与中国传统文化、人民大众生活的契合度。

三、马克思主义中国化语体基本形态之关系及相互作用

在特点与功能上,原初语体、实践语体、习得语体彼此差异较大,风格迥异。原初语体是原点理据,是理论与经验的一般抽象和总结,体现出科学性、规律性;实践语体是事件总结,是现身说法式的关于现实的描述和经验提炼,体现出发展性、创新性;习得语体是文化传承,是典籍转引和日常生活之导入,具备继承性、大众性的特点。三者之间虽则差异较大,但彼此之间并不是互相割裂、互不影响的,相反三者是互补互助、同向统一的典范。《矛盾论》一文中,毛泽东在“两种宇宙观”、“矛盾的普遍性”、“矛盾的特殊性”、“主要的矛盾和主要的矛盾方面”、“矛盾诸方面的同一性和斗争性”、“对抗在矛盾中的地位”七个分篇章中均使用了三种语体,从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中国革命实践、中华传统文化三个方面,对唯物辩证法的根本法则——对立统一进行了详尽论述,形成了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哲学基础和光辉典范。

(一)三种语体统一于语篇指向,服务现实生活。

在语篇中,语体和语句、语词三个原则的根本功能是一致的,为语篇要实现的语用目的服务,就像论据是为论点服务一样。而语篇的语用目的往往包含着一定的价值取向,并尝试对现实生活产生影响。原初、实践与习得三种语体单独提出之后,受语境丧失的影响,不能反映以上原理。但当其进入到一定的语境之后,三者之间的同一性即显现出来。《矛盾论》的写作目的是要“克服存在于中国共产党内的严重的教条主义思想”,而根本目的则是总结革命经验,推动革命实践和党的建设的向前发展。因此,作者在引用原初话语“何谓辩证法”和“苏联批判德波林学派哲学运动”的实践语体之后,笔锋随即转向“我们现在的哲学研究工作,应当以扫除教条主义思想为主要的目标”[6](p299)的表目的的叙述;在运用“鸡蛋孵小鸡”的习得语体和1927年之后革命形势的实践语体之后,及时得出“一个政党要引导革命到胜利,必须依靠自己政治路线的正确和组织上的巩固”的党建思想;[6](p303)“中国共产党人必须学会这个方法,才能正确地分析中国革命的历史和现状,并推断革命的将来”[6](p308)的结论则出现在了关于矛盾的普遍性论述的末尾。像以上出现在原初、实践或习得语体之后表总结、表目的的词句在《矛盾论》中大量存在。这表明作者在运用语体时,时刻没有忘记写作的直接目的和根本目的,以目的为中心,灵活运用三种语体,从而最大限度地揭露教条主义的错误,还原真正的唯物辩证法,为中国革命实践扫清思想障碍。可见,原初语体、实践语体和习得语体三者是统一于语用者的目的的,是语用者达成语言目标的手段和工具。于马克思主义中国化语体的三种形态而言,他们统一于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伟大实践进程,为中国革命和建设服务。

(二)同向型、同质型和发展型是三种语体形态的基本关系样式。

在具体层面上,原初语体、实践语体、习得语体呈现为三种基本的关系样貌。其第一层样貌是同向型。同向型指的是地位、性质、功能等指向是一致的,三者之间是并列的关系,共同承担解释说明、演绎总结的使命。如习得语体“鸡蛋因得适当的温度而变化为鸡子,但温度不能使石头变为鸡子,因为二者的根据是不同的”[6](p302-303)和实践语体“一九二七年中国大资产阶级战败了无产阶级,是通过中国无产阶级内部的(中国共产党内部的)机会主义而起作用的”[6](p303)并列承担解释说明“唯物辩证法认为外因是变化的条件,内因是变化的根据,外因通过内因而起作用”[6](p302)的辩证法原理;“知彼知己,百战不殆”、“兼听则明,偏信则暗”、“三打祝家庄”[6](p313)的习得语体和“要真正地认识对象,就必须把握和研究它的一切方面、一切联系和’媒介’”[6](p313)的原初语体共同得出全面性的重要性。同质型是其第二重关系样貌。同质型是指三者之间存在同样的质料,表述所指是一致的,同质型关系类似于近义词,通常可以互做转换。“形而上学,亦称玄学”,这是专有名词之间的中西互换;“相反相成”和“在相对的东西里面有着绝对的东西”[6](p333)是习得语体和原初语体之间的同质表达。其第三重关系样式呈现出发展型,这也是马克思主中国化语体三种基本形态最需要重视的一种样式。发展型表现为递进解释型和拓展范畴型。递进解释型说的是一种语体是另一种语体的递进阐释。例如原初语体“任何神话都是用想象和借助想象以征服自然力,支配自然力,把自然力加以形象化;因而,随着这些自然力之实际上被支配,神话也就消失了”乃是对“《山海经》中所说的‘夸父追日’,《淮南子》中所说的‘羿射九日’……”的习得语体的递进解释。[6](p331)拓展范畴型说的是一种语体对另一种语体具有开拓视野、丰富内涵的生成性作用,是对语体的内涵创新,因而这一类关系尤其值得注意,不能把一类语体简单规制为另一类语体的注解。在《矛盾论》一文中,最明显的例子即是运用富含“象”思维的习得语体“生死相依”、“上下相合”、“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相反相成”等对原初语体“辩证法是这样的一种学说:它研究对立怎样能够是同一的,又怎样成为同一的(怎样变成同一的),……而应当看作生动的、有条件的、可变动的、互相转化的东西”[6](p327)中的“同一”既做了互为存在条件的第一种意义解读,同时也开创性地作了互相转化的第二重意义上的阐释。正如王南湜教授所言:“毛泽东关于主要矛盾与次要矛盾、主要矛盾方面与次要矛盾方面在一定条件下的互相转化的论述,在西方的‘概念思维’的辩证法中是不可能存在的,而只可能存在于中国的‘象思维’的辩证法中。”[10](p17-29)这无疑是毛泽东关于辩证法的一次拓展性创新,极大地丰富了马克思主义理论基本构成要素的内涵。

四、余论

如前文所述,三种不同语体之间最根本的同质性在于它们都是服务现实生活的,都具有实践性。语体受社会关系的影响,因而最终也需要回到社会生活。于今日而言,马克思主义中国化语体的三种基本形态,给予我们最重要的现实启示:要把“彻底的”马克思主义理论教育、“准确的”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历史教育和“现代的”传统文化教育有机统一起来,合力推动新形势下的马克思主义中国化、大众化、时代化。

毛泽东在《矛盾论》中把教条主义者的遮羞布无情地撕扯了下来,将其从哲学的避难所赶了出去,将彻底的、准确的马克思主义唯物辩证法完全暴露在世人面前。其之所以能够做到这一点,首先在于毛泽东用原初语体将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讲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让理论彻彻底底。为了讲清楚基本原理,毛泽东不仅阅读查阅了马克思列宁主义的大量现有著作,同时还阅读了20世纪30年代哲学运动中涌现出来的诸如艾思奇、李达等人的哲学著作。“理论只要彻底就能说服人”,在毛泽东身上体现的很明显。其次在于毛泽东熟知中国革命历史的方方面面,总是能够及时总结中国革命的经验和规律,并用实践语体准确将之运用于理论阐释、宣传教育中去,因而在抗大的讲座,反响热烈,脍炙人口。第三在于毛泽东能够将“旧的”传统文化加入新的素材、新的理解、新的表达,用习得语体让传统文化“时髦”起来。

新的历史时期,要保有马克思主义的“彻底性”,应当有“回到马克思主义”的态度,真正伏案于马克思主义的原点理据、观点生发地,研究清楚马克思主义的理论内核、理论逻辑和真理要义。但同时又不能忽略对最新成果的追踪和学习,这里面包含了思想者对马克思主义的最新思考和研究,有的观点理论甚至是马克思主义的创新和发展;要保有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历史教育的“准确性”,应当有“实事求是的史学精神”,及时记载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伟大实践的重大进程、事件,依着客观真实的态度,准确总结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伟大实践的成功经验和历史教训,将当代的、最新的实践史料、规律凝练运用到教育活动中去,让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历史教育因事而新、因势而新;要保有传统文化的“现代性”,应当有“学习者和创新者”的自觉性。学习传统文化是使其“现代化”的首要前提,“学史可以看成败、鉴得失、知兴替;学诗可以情飞扬、志高昂、人灵秀;学伦理可以知廉耻、懂荣辱、辨是非”,[11]知方能古为今用,传统文化的学习应当蔚然成风。“现代性”还要求我们做一个传统文化的“创新者”,注重吸纳中华民族生生不息、奋斗不止的故事和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伟大实践精神,善于运用网络化、数字化等新手段,实现传统文化的创造性转化、创新性发展。惟其如此,方能形成推动马克思主义“三化”工作的合力。

[1][法]福柯.知识的考掘[M].王德威,译.台北:麦田出版有限公司,1993.

[2]李熙宗.关于语体的定义问题[J].复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5,(3).

[3]陈曙光.中国话语与话语中国[J].教学与研究,2015,(10).

[4]习近平.在全国宣传思想工作会议上的讲话[N].人民日报,2013-08-21(01).

[5]刘敬东,张玲玲.《实践论》《矛盾论》:现代中国革命的哲学逻辑——纪念毛泽东诞辰120周年[J].思想理论教育导刊,2013,(10).

[6]毛泽东.毛泽东选集:第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

[7]毛泽东.毛泽东文集:第8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9.

[8]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中国人民解放军军事科学院.建国以来毛泽东军事文稿(下卷)[M],北京:军事科学出版社,2010.

[9][美]斯诺.西行漫记[M].董乐山,译.北京:三联书店,1979.

[10]王南湜.重估毛泽东辩证法中的中国传统元素[J].中国社会科学,2010,(3).

[11]习近平.在中央党校建校80周年庆祝会上的讲话[N].人民日报,2013-03-03(01).

责任编辑 张晓予

A841.2

A

1003-8477(2017)07-0012-09

李亿(1986—),男,扬州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讲师;吴荣军(1969—),男,扬州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党委书记,副教授。

江苏省社科基金项目“建国初期(1949-1956)主流意识形态构建及其历史经验研究”(16MLB004)、江苏省教育厅高校哲学社会科学项目“思想政治教育构境论研究”(2015SJD743)、扬州大学人文社科基金项目“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话语体系转换”(xjj2014-22)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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