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布郜
过于偏向个体,就成了孤独之人,活着会缺乏起码的温度;过于偏向群体,则有被代表的危险。
小时候,听一些基本没读过书的乡村婆姨称赞人,说陈老伯真是蛮仁义。不知道仁义是什么意思,但从那语气中知道,词是好词,人是好人。多年后,读《论语》,知道“仁者,人也”。读《孟子》,知道“义,人路也”。原来,说一个人仁义,那是中国几千年来对人的最高肯定。
仁义总是“及物”的,因为在主流的中国传统生活里,人总是在家庭家族中的人,总是社会的人。这个人,与天地万物,一气贯通。用今天的话来说,人总是有公共性的。这种公共性,最切身处在家庭,推起来,可以到天下乃至天地。
但并不总是如此。有个很红的网络讨论小组“父母皆祸害”,听起来很吓人,事实上没那么极端,但揭示了一种很紧张的亲子关系。处理不好,亲子反目,甚至酿出悲剧,不是小概率事件。前段时间报道,北京一个上初中的孩子成绩没考好,父亲没收了手机,第二天孩子索要手机未果,跳楼身亡,未几,其母也从子而去。该怪手机,还是怪孩子太脆弱,父母太不懂得与孩子好好沟通?
亲子关系本是现有人类最根本的人际关系,如果在这一点上都能“恩断义绝”,人的公共性也就消失了,走向绝对的原子式个体。
如果父母与孩子都爱读书,而不只是关注成绩或手机,哪怕是稍微好一点的闲书,不一定是经典,大概也有很大机会避免这个悲剧。为什么?不是书中自有颜如玉或黄金屋,是书里总有对人生各种境况的描绘与反思,总会遇到各种能让自己开阔心胸增长见识的人与事,能让人慢慢形成一个更宽广的精神世界。心远地自偏,会读书的人,精神会更自由,往往能穿透当下的一些纠结和烦恼。
《论语》这样的中国传统经典,处处呈现亲子之爱,兄弟之情,朋友之信,其中有仁有义,会自然而然地为极端重视个体性的现代人,提供一种与他者共处的图景与智慧。
亚里士多德说人是政治的动物,说的也是人的公共本性。只不过,这位希腊哲人对公共性的理解,与孔夫子将人首先放在家庭中理解不一样。亚里士多德的经验里,人生来就应该是生活在城邦里的,是在一个具有政治属性的公共领域中,拥有表决权的组成者。最近几年在中国大热的哈佛公开课《正义》的讲者桑德尔教授,也正是在继承亚里士多德的传统,对原子式的个人主义进行纠偏。
可见,无论东方西方、古代现代,平衡好个体与群体之间的关系,都是最基本的主题。过于偏向个体,就成了孤独之人,活着会缺乏起码的温度;过于偏向群体,则有被代表的危险。
在传统社会里,习俗还起着基础作用。没机会读书或不喜欢读书的乡村婆姨,还从上辈人那里传承着“仁义”这样的词汇。随着现代社会的加速到来,家庭、社会、国家的运行逻辑都在发生很大变化。习俗及其承载的一些价值观,不再拥有自然正当性。你遇到的每一个人,可能都在强调自己的个体独特性,都在怀疑一切,都有不同的价值观,这时候,人心从哪里获得定准?
靠一个从不做深阅读的“自己”吗?可是稍微反思一下,这个“自己”所拥有的很多观念,不也是从影视剧、流行段子或好友那里辗转而来的?有多少真正是你自己“独特”的呢?奠基于流沙之上的极端个性,往往也就是一种“无个性”罢了。这甚至称不上是一种“孤独”,说是一种“空虚寂寞冷”,大概更贴切些。
为什么?“孤”也好,“独”也好,意味着有比较透彻的认知,再与他人不同。举世皆浊我独清,举世皆醉我独醒,是对人对事对这个熙熙攘攘的人间世,有了深刻的阅读与反思后很独立的判断。否则,说出来没人信,听众当你说胡话。没人信,不还是一个与他人隔绝的原子个体?
阅读孔子、亚里士多德这样的哲人,是在正面构建个体与群体之间的联结。阅读卡夫卡、加缪这样的作家,是从反面省思个体在世的孤独乃至荒谬。写出这些孤独与荒谬的作家,跨入了构成人类主流精神生活的殿堂。一正一反,都是对公共领域的深度介入。
有人问孔子,你为什么不从事公共领域的治理呢?孔子说,处理好与父母兄弟的关系,将这种好的风气带到更广大的公共领域中,那也就是为政了呀!
这些道理,天赋很高的人不读书也能懂。但不好好阅读,大多数人大概不容易透彻理解。一旦透彻理解了,由真知而力行,我们的生活,就在与他人的根本联系中获得了更深广的意义感。这是很让人愉快的事情。
(作者为媒体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