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摘要:相较于古代汉语偏义复词,现代汉语偏义复词的主要特点是语义的明确性和语素次序的固定性。类义偏义复词的语义多偏向前一个语素,反义偏义复词的语义多偏向语言禁忌,其背后有着深刻的文化心理动因。
关键词:偏义复词 语义 偏向
偏义复词的概念最早是由黎锦熙先生提出来的,他在《国语中复合词的歧义和偏义》一文中说:“复合词中之并行词,有偏用其一字之义,而他字则连举而不为义者,称为‘复词偏义。”此后,学术界用“偏义复词”来指称这一概念。
偏义复词原本是古代汉语中比较特殊的一类复合词,它“是用两个单音的近义词或反义词作为语素组成的,其中一个词素的本来意义成为这个复音词的意义,另一个词素只是作为陪衬。”这种特殊的复合词之所以产生,在最初主要是出于表达的需要,在恰当的时候偶以为之,以起到舒缓语气、协调音节、增强语言音乐美的效果,可以说在当时它仅仅是一种临时的修辞手段,不能算是定型的词。后来,随着词汇的发展与演变,它们中有些使用频度高、可接受程度高的逐渐凝固成词,保存了下来,并且形成了“偏义复词”这一特殊的小类。客观上,这也符合古代汉语向现代汉语发展过程中的双音化趋势。在古今词汇的交替更迭中,现代汉语吸收了古代汉语中的一些偏义复词,又增加了一些新的特点。
一.古今偏义复词的比较
偏义复词的构造方式属于联合式复合词,一般我们可以根据义素关系把偏义复词分为两类,一类是类义偏义复词,由意义相关或相近的两个语素合成,例如国家、窗户、人物、质量等等。另一类是反义偏义复词,由意义相反的两个语素合成,例如、动静、忘记、睡觉、作息等等。
与古代汉语相比,现代汉语中的偏义复词主要的特点有两个:
一是在语义的偏向上,现代汉语更为明确,不易造成误解。
首先,在古代汉语中要根据上下文判断是否为偏义复词,现代汉语则不需要。因为在古代汉语中单音节词占有很大优势,偏义复词中的两个构词语素在古汉语中原本都是独立的词,所以在句子中,究竟这两个单音节的字合成的是一个词组还是一个词,往往需要读者根据上下文语境进行判断,在一定程度上增加了理解的负担。
例如在下例中,第一个“国家”是偏义复词,偏向“国”;第二个“国”和“家”分别指的是“国”和“家”的历史义。
(1)吾闻国家之立也,本大而末小, 是以能固。故天子建国, 诸侯立家。——《左传·桓公二年》
在先秦时代, “国家”中的“国”指的是诸侯统治的行政区域,“家”则指卿大夫统治的行政区域,随着社会的发展,分封制被取消,建立了统一的封建王国,“家”的意义也自然随之而消亡了。读者想要真正理解句义,就必须了解什么是“国”,什么是“家”。
再如:
(2)饥而食,渴而饮,“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其所以饮食作息者,皆道之所在也。——朱子语类卷第六十二中庸一纲领
(3)书头教娘勤作息,书尾教娘莫瞌睡。——《五灯会元》
(2)(3)两例中(2)中的“作”、“息”是词、“作息”是词组,(3)中的“作息为偏义复词,根据上下文偏向“作”。
其次,现代汉语的偏义复词其偏指义一般都是固定不变的,而古代汉语则不一定。现代汉语偏义复词如“好歹”、“长短”、“动静”、“褒贬”、“国家”、“窗户”、“忘记”的偏指义分别是“歹”、“短”、“动”、 “贬”、“国”、“窗”、“忘” 。虽然有时候我们也要依靠语境来检验,但是大多时候是不需要的。而古代汉语中却常常需要借语境的制约来区分哪一个是陪衬语素。如
(4) 快耳目者,真秦之声也。——《谏逐客书》)
(5)是芙蕖也者,无一时一刻不适耳目之观。——《芙蕖》
同样是偏义复词,例(4)中的“耳目”偏指“耳”,因为下文是听“秦之声”,“目”是陪衬语素;例(5)中的“耳目”偏指“目”,因为下文是“观”(芙蕖),“耳”是陪衬语素。
二是现代汉语构词的两个语素位置固定,而古代汉语有时会根据表意和韵律的需要进行调整。
现代汉语偏义复词的语素位置前后固定,不能随意改变;古代汉语中则不然。
(6)竹简漆书科斗文字,杂写经史,与今本校验,多有异同。——《太平广记》
(7)各以其类族辨物之同异也。——《朱子语类》
(8)智者能知罪性空,坦然不惧於生死。——《祖堂集》
(9)亦以明死生之大,匹夫之有重于社稷也。——《五人墓碑记》
(6)(7)两例当中的“异同”和“同异”都是偏义复词,语义都偏向“异”;(8)(9)中的“生死”和“死生”也是偏义复词,语义都偏向“死”。可见古代汉语中的偏义复词其语素位置不那么固定。
二.现代汉语偏义复词语义偏向特点及分析
通过对两类偏义复词的语义考察,我们发现现代汉语偏义复词的语义偏向有这两方面的特点:
一是类义偏义复词语义大多偏前。
类义偏义复词构成的大多是表示具体事物的名词,这类偏义复词的语义一般偏前。如“衣裳、步伐、国家、窗户、妻子、人物、人马、家庭”等,它们的语义分别偏向前一个语素“衣、步、国、窗、妻、人、人、家” ,后一个语素的意义消失。
二是反义偏义复词语义偏向语言禁忌。
反义偏义复词的构词语素大多是隐含主观好恶的抽象名词、形容词和动词,它们意义相反,相互对照,这类偏义复词的语义一般偏向人们忌讳的那一面。 如“存亡、安危、好歹”、“忘记”、“死活”,虽然词性不同,但语义都无一例外的偏向含贬义的那个语素“亡、危、歹、忘、死”。
那么是什么造成了现代汉语偏义复词的语义偏向的这些特点呢?下面我们来分析其背后所反映的汉民族文化心理。
首先,它反映了汉民族分清主次,讲究伦常、次序的思维方式。
语言是思维的物质载体,五千年的儒家传统伦理思想不仅深入到汉民族的思想和心理层面,也影响了整个汉语言的发展。孟子认为:父子之间有骨肉之亲,君臣之间有礼义之道,夫妻之间挚爱而又内外有别,长幼之间有尊卑之序,朋友之间有诚信之德,这是处理人与人之间关系的道理和行为准则。这些准则推而广之到汉语的词汇系统中,便出现了“君臣、父子、夫妻、兄弟、姐妹”等等词汇。因而在偏义复词中,事物名词总是把重要的语素放在前面,如“人物”这个词,后一个语素没有前面的“人”重要。虽然原来“物”也曾指过“人”,如魏征《十渐不克终疏》中的:“损己以利物。”,但是后来这个义项逐渐不用,而表示和人相对的“事物”了,因此它的地位降低,“物”排在了“人”的后面,而且丧失了意义,彻底成为陪衬语素。
其次,反义偏义复词本身的构成是辩证法的思想在汉民族早期文化语言中的证明,其语义偏向则表现出人们趋善避恶、趋利避害,向往真善美的传统文化心理倾向。
中国古代朴素的辩证法思想认为:“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较”,“福兮祸之所伏,祸兮福之所倚”(《老子》); “以柔克刚”、“阴阳相互转化”(《易经》)。在《孙子兵法》一书中探讨了与战争有关的一系列矛盾的对立和转化,如敌我、主客、众寡、强弱、攻守、进退、胜败等等。反义偏义复词正是基于这样的思维方式而产生的,它直接包含了这些辩证的理念,是一笔语言承载历史和文化的重要财富。
反义偏义复词的语义偏向反映了人们在追求幸福生活过程中的普遍心理,即渴望快乐健康、美满富足,驱逐疾病苦痛、贫穷落后。“趋乐避苦”的总体倾向让人们产生了一种避讳语言禁忌的心理暗示,虽然语义是偏向不好的那一面,但是表达的时候却总是习惯于把好的放在前面。这样造成了一种避重就轻的效果、客观上舒缓了人们的紧张情绪,顺应了人们逢凶化吉的美好愿望。
三.余论
有些古代汉语中的偏义复词,在现代汉语中词义发生了引申和转变,如“作息、成败”等等,由原来的偏指一义而转变为一个整体的意思。如“作息”现在指的是工作和休息的时间安排,在词汇教学中要注意辨别。
另外,在词汇的发展过程中,有些词的义项既保留了古汉语的用法,又增加了现代汉语的用法,要注意区分。
例如“人马”这个词,有两个义项。①指军队:“全部人马安然渡过了长江。”②泛指某个集体的人员:“原班人马”,“我们编辑部的人马比较整齐”,“一套人马,两块牌子”等。第一个义项中“人”和“马”这两个语素的意义共同构成了词义,转意为“军队”。而在第二个义项中,它是一个偏义复词,语素“马”只是个陪衬语素了。
综上,现代汉语偏义复词从古代汉语偏义复词进化而来,它们之间是一种连续性的关系。通过比较我们发现,现代汉语偏义复词在表义的明确性方面具有一些优势,因其具有更为明确的语义偏向,并且两个语素的位置固定,因此不太可能造成误解。现代汉语的语义指向特征为类义类偏义复词语义大多指向前一语素,反义类偏义复词语义大多指向语言禁忌。前者反映了汉民族的思维方式,即讲究上下等级秩序和家庭伦理关系,后者反映了传统文化中人们追求幸福的心理倾向。在汉语教学中,适时地介绍偏义复词的构成特点,对学生更好地理解和掌握其语义能够起到举一反三的作用。
(陈静,扬州大学文学院2012级在读博士生,现为金陵科技学院人文学院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