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超高
摘 要:新世纪以来,文学史书写成为一种浪潮,其中,出版的中国现当代文学史已有百余部之多。它们表现出不同的命名与叙述方式,这既是文学史书写的持续探索与建构,也反映出它们的内在焦虑。新世纪以来的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书写还存在诸如纰漏、重复、浮躁与过于追求时效性以及功利化等问题,要克服这些问题,需从三点着手:一要为文学史书写留有“余地”,二要深化文学史的研究与书写,三要重建文学史的“神话”。
关键词:新世纪;中国现当代文学史;文学史命名;文学史叙述
中图分类号:I0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0751(2017)08-0152-07
自“重写文学史”提出以来,文学史书写成为一股持续不断的热潮,其中又以新世紀以来的书写最盛。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作为一种不断生长的学科,它的“重写”既是自身生长的需要,又合乎新时代的编史潮流。据笔者不完全统计,新世纪以来出版的中国现当代文学史已有百余部之多,因此,从整体上对这百余部的文学史进行理论反思是有必要的。
一、中国现当代文学史该如何命名?
众所周知,现代文学与当代文学并非生来如此的概念,对现代文学的命名首先是“新文学”,而当代文学原来被称为“新中国文学”或“建国以来的文学”。因为秉承社会进化论的观念,“新文学”之“新”让位于新中国之后的文学,因此才有“现代文学”与“当代文学”的命名,并作为学科的概念一直保留下来。然而,自20世纪末以来,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书写出现一些新的命名方式,不同的文学史命名成为新世纪以来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书写的一种特别现象。这既表现出它持续探索与建构的姿态,也间接地暴露出它内在的焦虑。
第一种命名方式是“二十世纪中国文学”。这一提法1985年由黄子平、陈平原与钱理群提出,20世纪90年代末期以来,孔范今、黄修己、顾彬、严家炎等人都直接以它为文学史命名①。在很长的时间里,“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几乎是文学史家最常用的一个概念,也有大量的研究著作以此为名。毫不夸张地说,在某个时间段,它大有取代中国现当代文学这一传统命名的趋势。然而,在近年来,“二十世纪中国文学”的提法已经后续乏力。近几年来的文学史著作,已经很少以此来命名,即便有其叙述的范围也一般圈定在“二十世纪”之内。“二十世纪中国文学”的局限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更多地显现出来,“现代”“启蒙”的概念无法顾及“非现代”“非启蒙”的文学,“二十世纪”的界定在新世纪以来也遭遇了难以克服的困境。尽管“二十世纪”不是一个物理时间,但对于无限生长的当代文学,它已经不能有力地概括新世纪以来的文学了,这是它最明显的缺陷。
第二种命名方式是“中国现代文学”②。所谓“中国现代文学”,其实已经包括传统意义上的现代与当代的时间范畴,指“五四”以来具有现代性质、现代意义的中国新文学,“现代”是这百年文学的基本性质,文学现代化也用以表述这百年文学的进程。如朱栋霖等人主编的《中国现代文学史(1917—2012)》所述,“中国现代文学,是中国文学在20世纪持续获得现代性的长期、复杂的过程中形成的”③。在杨春时主编的《中国现代文学思潮史》中,引入了现代性理论,认为文学思潮是文学对现代性的反映。可以说,以“现代”为核心的“中国现代文学”,既突出了百年中国文学的最主要特征,并构建出一个相对完整的文学体系。与此同时,“中国现代文学”取消“当代文学”的命名,似乎解决了一个尴尬的问题:现代文学只有30年,当代文学却可以无限延伸,以“现代”来统称这百年的文学历程,未尝不是一种可行的方法。然而,这一命名也同样存在缺陷。如果说“现代”是区别于古代(或“前现代”)而言,那么,当我们引入“现代”与“后现代”“非现代”的概念时,“中国现代文学”如何包含后现代主义思潮下的文学?又如何面对“非现代”文学?这是它必须面对的问题。
第三种命名方式是“现代中国文学”。朱德发提出了“现代中国文学”④的概念,并加以阐释。他认为,“现代中国”和“中国现代”不仅仅是语序上的颠倒,它们是从不同的视野和阶位来判定“文学史”。后者主要指涉中国的现代文学史,着重突现其现代性,即中国现代性的文学史或中国新文学史,那些非现代性或非“新”的文学并不包括在内;前者不是着眼于“现代文学”,只是规范现代性的文学,首先放眼于“现代中国”的文学。“现代中国”与“古代中国”相对应,是从“现代中国”的大视野来审视文学,即凡是“现代中国”历史时期生成的文学都是研究的对象,不管是否具有现代性,也不管是哪个民族的文学,只要属于“现代中国”这个大家庭的文学,都应平等对待、合理排位。⑤“现代中国文学”的提法有效避免了“二十世纪中国文学”“百年中国文学”在时间上的尴尬;同时,也能够更好地包容通俗文学、少数民族文学、台港澳文学以及旧体形式文学,确认了“非主流文学”入史的合法性,并扩大了学科的研究范围。这一文学史理论,在朱德发与魏建主编的《现代中国文学通鉴(1900—2010)》中得到了较好的实践。它以“人的文学”为核心,梳理并评判现代中国以来的文学,不论民族与地区、雅俗与新旧。周晓明也是“现代中国文学”的积极建构者,他与王又平主编的《现代中国文学史》在主流文学之外,同样关注到通俗文学、旧体诗词与港台文学。
第四种命名方式是“汉语新文学”,这是近年来颇热的一个话题。在2010年前后,朱寿桐主编《汉语新文学通史》(广东人民出版社,2010),并发表一系列相关论文,系统地将“汉语新文学”推向学界,并产生较大的反响。“汉语新文学”是指以现代汉语(白话)书写的文学,它以“汉语”为视域,以“新”为标准,“旨在整合通常所说的中国现当代文学、台港澳文学和海外华文文学”⑥。“与其他概念相比较,其优势正在于最大限度地超越乃至克服国家板块、政治地域对于新文学的某种规定和制约,从而使得新文学研究能够摆脱政治化的学术预期,在汉语审美表达的规律性探讨方面建构起新的学术路径。”⑦从语言角度书写文学史有其合理性。一方面,文学的演变,语言往往是先导,正因为如此我们才特别强调白话文之于新文学的意义。另一方面,使用同一语言的不同民族、不同国别,有着相近的“表达的韵味、美感及象征意趣”。客观地说,“汉语新文学”的提法有较大的意义。其一,它具有极大的包容性,可以理直气壮地去写大陆文学以外的台港澳文学与海外华文文学;其二,它引入台港澳文学及海外华文文学,可以对大陆文学形成有效的补充与参照;其三,以汉语为载体去体认文学,也有助于强化汉语认同与民族认同。但从《汉语新文学通史》的具体实践来看,汉语只是入史的“门票”,它并没有深入、持续地挖掘汉语之于“汉语新文学”的意义。此外,“汉语新文学”在囊括台港澳、海外华文文学的同时,又以失去“汉语旧文学”“非汉语文学”(如文言体小说、旧体诗词、少数民族语言文学、现当代作家的外语创作)为代价。
近年来重新进入我们视野的“民国文学”与“共和国文学”的概念,颇有返璞归真、删繁就简的意味。其中,“民国文学”经陈福康、张福贵、张中良、丁帆、李怡等学人的推动与建构,又相继提出“民国史视角”“民国机制”“民国意识”“民国文学风范”等概念,深化了“民国文学”的内涵。然而,因为一些特殊原因,对民国史或“民国文学史”的编写主要在海外,如《剑桥中华民国史》以及《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顾彬)。“共和国文学”的提法出现较早,如杨匡汉、孟繁华主编的《共和国文学五十年》(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9),杨匡汉主编的《共和国文学60年》(人民出版社,2009)以及张炯主编的《共和国文学60年》(广东教育出版社,2009)。虽然直接以“民国文学”“共和国文学”命名的文学史较少,但以此为分期的文学史并不少见,如陈文新主编的《中国文学编年史》(湖南人民出版社,2006)中的“现代卷”“当代卷”,张欣主编的《中国现代文学史基础教程》(浙江大学出版社,2013)。丁帆主编的《中国新文学史》(高等教育出版社,2013)也将“中国新文学”分为“民国文学”和“共和国文学”两个范畴,将1912年的民国元年作为中国新文学的起点,并特别强调“中国新文学”是“指民国以来以白话为主干但绝不完全排斥其他语言形式(如文言、方言)的具有现代意义的汉语文学创作”⑧。这种命名方式不乏合理性:一方面,它以更广阔的胸怀包容了“现代文学”所不能接纳的文学;另一方面,以更长远的眼光来看,“共和国文学”也解决了“当代文学”无限生长以及“现代”“启蒙”“二十世纪”“百年”“新文学”无法概括的困境。当然,这一组概念在实践中也遇到诸多问题(如1949年后的台湾文学),李怡所提倡的“阐释优先,史著缓行”不失为一种明智之举。因为要将如此庞杂的文学以一种合理的方式编入文学史,并不是一个简单的问题。
对于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不同的命名方式,是从不同的视域对中国现当代文学的提取与整合。譬如“中国现代文学”与“现代中国文学”,看似只调换了词语顺序,但置换了研究的对象,它们所指向的文学主体有很大的差别,它们的叙述内容、评判标准也会有很大的不同。诚然,从新文学、现代文学、当代文学到“二十世纪中国文学”“中国现代文学”“现代中国文学”“汉语新文学”“民国文学”与“共和国文学”,甚至“百年中国文学”“中华文学”等命名方式,都已经昭示了文学史家对文学史整合的努力。因此,我们可以说,每一种命名都有它的意义;同样,我们也可以说,在将来的文学史研究中,仍会有新的命名出现。但是,我们还必须承认:任何一种命名方式,但凡它有想抓住、想概括的东西,就必然会有另外一些东西是它无法触及的。但这并不意味着文学史命名没有意义。面对仍在生长、变化的现当代文学,墨守成规不可取,削足适履更是愚蠢,如何有效命名依然是一个亟待解决的问题。
对于文学史的命名,我们必须强调两点。其一,理想的文学史命名应该有深刻的洞见、鲜明的特征与具体的文学对象;既有足够大的“胸怀”,又有清晰的界限;在不失自我特性的同时,又能够最大程度表现文学的丰富原貌。其二,文学史的命名必须在具体书写中得以呈现,而不能只是文字的游戏或随意调遣。现实中存在的以下问题应引起注意:要么是名实不副,文学史书写没有真正地落实(甚至违背)“命名”的旨意;要么是无奈之举,只是为了避免书名重复才变换文学史命名的方式。
二、中国现当代文学史该怎样叙述?
從文学史封面的题名进入文学史内部的叙述,我们可以发现新世纪以来的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书写,在承续20世纪90年代“重写文学史”成果的基础上,也有一些比较明显的特征。从整体上看,有两种叙述现象不容忽视:一是努力还原历史的叙述追求,二是图文并置的叙述趋势。
1.还原历史的叙述追求
洪子诚于1999年出版的《中国当代文学史》,无疑是历史化倾向最为典型的文学史。如他所说,该书“不是将作品和文学问题从特定的历史情境中抽取出来,按照编写者所信奉的价值尺度(政治的、伦理的、审美的)做出臧否,而是首先设法将问题‘放回到‘历史情境中去审察”。在新世纪以来,文学史叙述中几乎都有比较明显的历史意识。其中,最典型的是吴秀明主编的《中国当代文学史写真》(浙江大学出版社,2002)与近些年来涌现的文学编年史。
《中国当代文学史写真》(以下简称《写真》)的叙述方式非常特别,也很有创新性。《写真》尤为强调当代文学史编写的客观性,表现出向历史本真靠近的努力。《写真》的编写者“致力于淡化个人的主观色彩,强化突出编写的文献性、原创性和客观性,把大部分的篇幅留给原始文献史料的辑录介绍上,自己尽量少讲,即使讲,也是多描述,少判断”⑨。从体例上看,它主要有“作家作品介绍”“评论文章选萃”(精选不同时期或同一时期多位有代表性的评论家相异甚至截然对立的观点)、“作家自述”,在部分作家作品里还有“编者评点”。然而,文学之历史毕竟是丰富复杂的,任何一种言说或者盖棺之论都可能失于偏颇,不能复现历史的本真样貌。《写真》的鲜明特征也容易招致难以避免的局限。首先,辑录的文献不但有限,而且也表现出编写者的主观意图,这与他们的编史追求发生矛盾。其次,《写真》的众调喧哗,也就意味着搁置了文学价值的最终评判,特别是对于在历史中有争议的文学作品而言更是如此。最后,在某些文学作品中,编写者选取的文献不具有代表性,不能很好地说明问题。例如对于宗璞的《红豆》,编者分别选取了1995、1999年的文献资料,而没有返回到20世纪五六十年代的争议之中,这也有失偏颇。
近年来涌现的文学编年史著作⑩,也格外强调还原历史现场。这主要表现在“丰富”与“客观”两个方面。其一,它注重史料工作,庞杂的史料辑录展现出丰富、复杂、符合历史发展的历史原貌。大多编年史以“日”为单位,记录了诸多文学事件,不仅仅按照时间、次第辑录作家作品,同时录入文学运动、文学思潮、文学社团、文学流派、理论批评、文学会议、文学报刊、文化政策和文学政策的制定和沿革,以及与文学发展相关的其他背景材料?,并将这些琐碎零散的文学史事件并置,呈现出共时性的“景观”。较之传统型文学史以某一文学史观来提取与之相应的文学事件,编年史注重共时性地建构出丰富而复杂的文学史图景。其二,它很大程度地隐匿了文学史编写主体的意志与趣味,甚至搁置价值评判,也因此消除了文学史等级叙述,从而更加接近文学发生、发展的原生形态。例如在刘勇、李怡主编的《中国现代文学编年史》中,在对鲁迅的小说《药》进行编年时,仅写道“鲁迅在《新青年》6卷5号发表短篇小说《药》”(1919年5月10日),除此之外,再无其他的述评内容;在对《孔乙己》进行编年时,编史者在记录“15日,鲁迅小说《孔乙己》发表于《新青年》第6卷第4号”之外,又摘引了鲁迅在篇末的“附记”内容,并引了鲁迅同时代人孙伏园的回忆文章以及巴金、沈雁冰、张定璜的评论文字,作以补充说明。这两种叙述方式是《中国现代文学编年史》对于作品价值判断的两种基本模式:要么仅做史料考订,要么让历史文献说话。这也正印证了编史者的追求:文学编年史的出现是为了更好地还原文学发生、发展的原始景象和历史脉络,更好地揭示出一个较以往文学史更为广阔、丰富、复杂的文学图景?。
2.图文并置的叙述趋势
翻阅新世纪以来的中国现当代文学史,最直观的变化是很多文学史都配有图片。这并不是新世纪才有的现象,早在20世纪30年代,郑振铎的《插图本中国文学史》就已经插入图片,但这种做法并没有引起特别大的注意,也没有得到有效延续。直至20世纪末,杨义主笔的《中国新文学图志》不仅特别地引入几百幅图片,并且在编史观念上从“插图”骤然提升到“图志”。正如杨义所说,图志“是我们探索写文学史的一种新的形式,它意味着另辟蹊径,切入文学史的独特侧面”?。
近年来,在文学史叙述中置入图片已经蔚然成风,成为文学史编写的一种新模式。这既是“读图时代”的推动,也是文学史编写不断深化的结果。新世纪以来,范伯群、许道明、贺绍俊、吴福辉、钱理群、丁帆、杨健等人在编史中都曾精心插入图片?;甚至唐弢主编的《中国现代文学史》、孟繁华、程光炜合著的《中国当代文学发展史》在修订、再版时也做了插图的尝试。细究起来,《中国新文学史图志》(杨义)中的图片约600幅、《中国现代通俗文学史(插图版)》(范伯群)中的图片300余幅,《插图本中国现代文学发展史》(吴福辉)中的图片共计690幅,《中国当代文学图志》(贺绍俊)中的图片近630幅;另外,其他未明显标示“插图”“图典”“图志”字样的文学史,如钱理群主编的《中国现代文学编年史》、程光炜等人的《中国现代文学史(第二版)》、丁帆的《中国新文学史》、杨健的《1966—1976的地下文学》也有数量不等的插图。这一方面表现出图像化文学史的趋势,另一方面也彰显了图像本身的意义。
从整体上看,各文学史所选择的插图,主要是作家像与书影。其中,作家像既有照片、漫画甚至木刻等形式不一的单照,又有不同作家的合影、富于生活气息的写真;书影更多的是期刊、报纸与作家作品的封面和内页,也包括一些书内插图。除作家像与书影之外,还有作家手稿字迹、故居旧址、海报剧照、会议,以及相关的历史、政治材料等。这些不同大小的图片置于文学史相应的位置,或点缀或明证或补充文学史的文字叙述,构成图文并置的文学史叙述方式。
特别值得一提的是陈建功、吴义勤主编的《中国现当代文学图典》(以下简称《图典》)。它不同于既有的文学史叙述范式,明显表现出图片大于文字的特点,或者说它是一种以图片展示为主、以文字叙述为辅的述史方式。全书18万字,有图片2000余幅,图片所占篇幅远大于文字,是既有文学史中图片最多的。《图典》在编选图片时,重点放在“对中国现当代文学发展产生深远影响的重要事件”(如新文化运动、五四文学革命、延安文艺座谈会、第四次文代会等)、“在现当代文学史上重要的独具创作风格的社团流派”(如文学研究会、创造社、京派文学、青春文学、网络文学等)、“在现当代文学史上代表时代特性的作家以及他们反映时代精神风貌的作品”(共700多人)。以鲁迅为例,《图典》以9页篇幅,包括52幅图片和少量的文字加以叙述。作者在编排图片时也颇为用心,如《两地书》的书影,与鲁迅和许广平、海婴的合影并置,这也解释了《两地书》的由来,从而起到特别的阅读效果。
我們不必担心图片的置入会有损文学史的庄重,从文学史叙述自身来说,图片在某些方面具有文字叙述无可比拟的优势。其一,文学史中的插图往往能发挥史料的作用,它能够补充、证明文字叙述的真实性、可靠性。几乎所有真实的“老照片”都可以说是鲜活的史料,它们是对历史的捕捉与记录。在文学史叙述中,诸如书影、报纸、社论,以及相关的历史、政治材料的图片,在史料的价值方面尤为突出。其二,以图片述史,更为直观、生动,更接近历史现场。作家像有利于读者更好地认识作家乃至作品,增强对作家的感性印象,作家合影也能从共时性层面表现出作家之间的关系及其所处的文化生态;旧址、故居以及时代生活的写真,不但具有社会文化价值,而且比文字叙述更容易还原历史现场,能够呈现出不同时间的社会形态、生活情态。
当下以图入史、图文并置的叙述策略启示我们,在当前的文学研究中应该重视对图片(甚至音像视频)史料的积累,自觉利用既有的技术优势,记录文学的发展过程。我们在选择、编排图片时,要处理好图片与文字的关系,努力做到“以史带图,由图出史,图史互动,图文并茂”。
三、当前文学史书写中存在的问题与改进的策略
文学史的不同命名及叙述方式,形成了“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文学史书写格局,印证了这一学科的蓬勃生命与良好势头。但在当前的文学史书写中,也存在一些突出的问题,应引起足够的重视。
第一,存在不够严谨的书写错误以及逻辑上的矛盾。书写错误在工程浩大、史料繁多的文学编年史中较为多见。如张健主编的《中国当代文学编年史》第七卷,第17页“叶楠的短篇小说《遥远的乡情》、林希的短篇小说《娱乐二题》发表于《人民文学》第15期”中的发表时间书写有误,应是《人民文学》第1期;第518页“关仁山的新体验小说《落魄天》”中的“《落魄天》”书写有误,应是《落魂天》。除了明显的书写错误外,也有一些文学史存在逻辑上的矛盾。如周晓明与王又平主编的《现代中国文学史》,虽命名为“现代中国文学”,但在没有任何标识与说明的情况下,只写1895年至1949年的文学,而缺少1949年以后的内容。类似的逻辑矛盾在顾彬的《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中也有体现。贺仲明曾指出,顾彬的西方主导思想与其在“序言”中所表达的“中国独立文学传统”二者之间存在着严重的不一致;他在“前言”中特别强调“语言驾驭力”是其选择作家、评价作品的主要依据之一,但在具体行文中却几乎看不见对于语言的倚重。?
第二,当代文学史书写过于迫近叙述对象,没有拉开足够的研究距离。新世纪以来的文学史书写,延续了之前的传统?,普遍存在过于靠近书写对象、过于追求时效性的现象,如为我们所常见的“1949—1999”“1900—2010”“1917—2013”和“1949—2013”等时间标识,以及2009年出版的“六十年”系列文学史。之所以会出现这种情况,与当今时代的“趋新”潮流有很大关系,这实际上是一种非常浮躁的学术风气,似乎越“新”的文学史,就越有价值。然而,事实并非如此。我们发现有很多文学史,它们在论述“十七年文学”“‘文革文学”“八十年代文学”“九十年代文学”时都比较精彩,然而,在触及“新世纪文学”时,却倍感吃力,不仅结构松散,论述也缺乏穿透力和概括力。其中的原因就在于过于接近研究对象,没有拉开观照距离,也就不能识得庐山真面目,反而会“一叶障目,不见泰山”。这是文学史书写必须避免的。
第三,一些文学史研究与书写存在停留于表面的趋势,缺乏应有的深度。比如新世纪以来我们肯定了通俗文学、台港澳文学以及少数民族文学作为中国现当代文学史的重要部分,并将其纳入文学史整体版图之中,近来,我们又在讨论“古体诗词”“海外华文文学”等内容是否应该进入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但对于这些新成员在文学史中应该居于何种地位、如何融合进“大文学史”中、如何进行评价等重要问题缺乏深入的思考。修缮文学史“花园”的“栅栏”当然重要,但我们更应该优化“栅栏”内部“花草树木”的排列组合,努力整合各文学史对象之间的关系,加深对其的认识、分析与评判。而这些才是更值得我们关注的,也是文学史书写最重要的内容。
第四,当下文学史书写的动机不够纯正,书写效果也不尽如人意。受商业时代与高校教育体制的双重影响,本来寂寞的撰史工作却变成很热闹的事,甚至形成一种“浪潮”,这本身就值得警惕。推动这一股“浪潮”发生的,在很大程度上并不是文学史自身衍生的内驱力,更多的则是外部的推力。如今的文学史编写主要有两种类型,一是政府组织编写的文学史,二是高校独立编写或者联合编写并主要供本校学生使用的文学史。从书写效果上说,前者缺少独立的品格;后者存在模式化、重复性倾向,无论是纵向还是横向比较,其文学史观、分期、体例、框架以及对文学经典的建构,并没有多少不同,也没有明显的创新意识。如果说新世纪以来的文学史都是“重写”的话,那么,当前的“重写”既有“重新书写”,也不乏“重复书写”。
面对这些问题,笔者认为,在新的时代语境下,中国现当代文学史的书写至少要从以下三方面加以改进和完善。
第一,要给文学史书写留有“余地”。当代文学史的书写过于迫近研究对象,这是一种有风险又不够稳妥的述史行为。唐弢先生曾提出“当代文学不宜写史”的命题,其理由是时间太近,不易拉开研究距离,不能完整地把握研究对象;同时,当代(或當前)文学仍在发展,尚未沉淀下来,又如何“打捞”呢?唐弢先生的话无疑是有启示意义的。或许不是整个当代文学都不宜写史,但过于切近、过于追求时效,甚至完全同步的书写,却值得我们怀疑。新世纪文学,甚至“九十年代文学”,还如浮尘飘浮在空中,没有经过历史的沉淀,远没有达到“历史化”的程度,不便予以定论。如果强制性地进行书写,就会名不副实,在叙述时段、叙述对象与论述深度上都会大打折扣,既不能全面,也不能深入,同时也有损于文学史应有的严谨厚重。文学史书写应该与书写对象保持一定的距离,给文学史书写留有“余地”,使书写对象充分沉淀后再予以书写。尤其是对于离我们太近的文学,我们更应该小心谨慎,最好不要去急于书写,即便要写,也尤其需要更扎实的功力、更小心的态度。
第二,要深化文学史的研究与书写。文学史研究与书写从来就不止于发放入史的“门票”,对文学史材料的遴选只是文学史书写的第一步,其后的整合才是文学史研究与书写最为关键的问题。因此,当前文学史研究与书写必须加强文学史理论的研究,强化研究意识,明确文学史的路径和要求,完善文学史的品格。文学史家应该把更多的精力放在如何叙述上,比如,如何理解百年中国文学的发展历程,如何认识、评价某一作家作品、某一文学流派、某一文学现象,如何判断它们的价值,建立怎样的表述方式、话语体系、评价标准以及经典秩序,如何整合学术研究的最新成果等,力求以精简扼要的叙述,揭示其本质,概括其要旨,深化文学史研究与书写,提升文学史自身的价值。
第三,要重建文学史的“神话”。戴燕在《文学史的权力》一书中将文学史喻为“神话”,或许言之过高,但于今天却有重提的必要。文学史本身就是一种权力机制,掌握言说文学的话语资源,也建构着文学经典的秩序。然而,在当下语境,文学史已然走下“神坛”,被“祛魅”、被消解了。新世纪以来中国现当代文学史著作很多,却颇有“丰收成灾”的意味。如果说,20世纪50年代文学史的政治化让人诟病,那么,如今文学史书写的功利化也同样叫人痛惜。所以,我们仍有必要重建文学史的“神话”。重建文学史的“神话”并非要剥夺言说文学、叙述历史的权力,而是要强调文学史家的姿态与文学史编写的品格。一方面,编史者必须认识到文学史书写本身的严肃、庄重,意识到文学史的绝对权威性,只有明确了这样的观念,才能戒急戒躁,避免一些不应有的纰漏,克服可能发生的叙述矛盾,也才有可能写出一本真正有意义、有高度而不负时代的文学史。另一方面,作为文学史书写的主体,文学史家在个人素养上也必须有足够的功力,既要有对文学本身的审美鉴赏与价值判断的能力,也要有敏锐的察觉、宏大的视野,还要具备史家不可缺少的史才、史学、史识、史德。
自1904年林传甲的《中国文学史》问世以来,至今已有百余年的历史,其间,有许多文学史家的辛勤耕耘,积累了诸多的文学史叙述经验。文学史的书写既是一个不会完结的历史过程,也是一个不断建构的开放过程。无论如何,文学史会一直重写下去,文学史观念也可能会不断地重构,这是文学史发展的必然要求,更是我们对于理想文学史的不懈追求!新世纪以来中国现当代文学史的书写,是在既有经验的基础上的继续探索,起着承上启下的重要作用。
注释
①新世纪以来以“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命名的文学史主要有:唐金海、周斌著《20世纪中国文学通史》,东方出版中心,2003年;顾彬著《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年;严家炎主编《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高等教育出版社,2010年;张器友主编《20世纪中国文学思潮》,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年;卓如、鲁湘元主编《二十世纪中国文学编年》,河北教育出版社,2013年;等等。
②新世纪以来以“中国现代文学”命名的文学史主要有:朱栋霖、朱晓进、龙泉明主编《中国现代文学史(1917—2012)》,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年;杨春时主编《中国现代文学思潮史》,南京大学出版社,2011年;丁帆主编《中国西部现代文学史》,人民文学出版社,2004年;刘增杰、关爱和主编《中国近现代文学思潮史》,上海文艺出版社,2008年;张欣主编《中国现代文学史基础教程》,浙江大学出版社,2013年;等等。
③朱栋霖、朱晓进、龙泉明:《中国现代文学史(1917—2012)》,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1页。
④新世纪以来以“现代中国文学”命名的文学史主要有:朱德发、魏建主编《现代中国文学史通鉴(1900—2010)》,人民出版社,2012年;周晓明、王又平主编《现代中国文学史》,湖北教育出版社,2004年;李新宇主编《现代中国文学(1949—2008)》,南开大学出版社,2009年;朱小平著《现代湖南女性文学史》,湖南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年;等等。
⑤朱德发、贾振勇:《评判与建构:现代中国文学史学》,山东大学出版社,2002年,第20页。
⑥朱寿桐:《汉语新文学:作为一种概念的学术优势》,《暨南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9年第1期。
⑦朱寿桐:《汉语新文学通史》(上卷),广东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8页。
⑧丁帆:《中国新文学史》(上册),高等教育出版社,2013年,第1页。
⑨吴秀明:《中国当代文学史写真》(上册),浙江大学出版社,2002年,第11页。
⑩新世纪以来出版的编年史主要有:陈文新主编《中国文学编年史》,湖南人民出版社,2006年;张健主编《中国当代文学编年史》,山东文艺出版社,2012年;钱理群主编《中国现代文学编年史——以文学广告为中心》,北京大学出版社,2013年;刘福春著《中国新诗编年史》,人民文学出版社,2013年;张大明著《中国左翼文学编年史》,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3年;卓如、鲁湘元主编《二十世纪中国文学编年》,河北教育出版社,2013年;刘勇、李怡主编《中国现代文学编年史》,文化艺术出版社,2015年;歐阳友权、袁星洁编著《中国网络文学编年史》,中国文联出版社,2015年;等等。
?甘浩、张健:《编年史体例与中国当代文学史编纂》,《陕西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1年第5期。
?刘勇:《关于文学编年史的思考》,《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4年第7期。
?杨义:《中国新文学图志》(上册),人民文学出版社,1996年,第1页。
?新世纪以来插图本文学史主要有:陈建功、吴义勤主编《中国现当代文学图典》,文化艺术出版社,2013年;吴福辉著《插图本中国现代文学发展史》,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贺绍俊、巫晓燕编著《中国当代文学图志》,春风文艺出版社,2009年;范伯群著《中国现代通俗文学史(插图版)》,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钱理群主编《中国现代文学编年史——以文学广告为中心》,北京大学出版社,2013年;杨健著《中国知青文学史》,中国工人出版社,2002年;等等。
?贺仲明:《沙上筑塔,岂可安稳——简评顾彬〈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中国文学批评》2017年第1期。
?如出版于1962年(实际上完成于1961年)的《中国当代文学史稿》书写了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的“十一年”文学。
Reflections on the Writing About the History of Modern and Contemporary Chinese Literature Since the New Century
Yang Chaogao
Abstract:Since the beginning of the new century, the writing of literary history has become a wave, among them, the number of published history of Chinese contemporary literature has reached about more than 100. They have different ways of naming and narrative, which reflects not only the continuous exploration and construction of literary history writing, but also their inner anxiety. Meanwhile, it has such problems as careless mistakes, repetition, impetuosity, excessive pursuit of timeliness and utilitarianism. To overcome these problems, we need to improve in three ways: first, we should leave room for literary history writing; second, we should deepen the study and writing of literary history; and third, we should reconstruct the myth of literature history.
Key words:the new century; the history of Modern and contemporary Chinese Literature; literary history naming; narration of literary histor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