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永健
古典诗词始终与音乐结伴而行,最初的《诗经》、乐府乃至其后的宋词元曲,原本都是音乐的唱词。为此,古典诗词中融进一定的音乐元素以及具有音乐美的特质,是合乎情理的。但是,音乐终究是一场听觉的盛宴,并不像高耸入云的山峰、奔腾不息的河流、蓊郁苍翠的林木那样形象可感,它有声无形,缥缈而难以捕捉,因此,历代用诗词来表现音乐这种听觉艺术的作品并不多,堪称精品的就更罕见。而人教版高中语文教材必修三选入的白居易的《琵琶行》一诗,其中对音乐的描写可以说达到了出神入化的境界,乃描写音乐的极品,可谓千古绝唱。我在《琵琶行》的教學之中,采取抓点舍面、以一斑窥全豹的策略,仅就音乐描写的角度对作品作了详尽的解读,以期学生能够有所悟、有所得。
一、以声摹声
摹声是以模拟客观世界事物的声音作为造词的依据。有两种情况:一是单纯模拟事物的声音,主要起描绘声音的作用,这类词的语音形式与事物现实的声音相似,主要是拟声词;二是不单纯模拟和描写声音,而是指称发出这种声音的事物。简言之,前者是以声摹声,后者是以形喻声。白居易在《琵琶行》的音乐描写中独辟蹊径,以声音摹写声音,可谓曲尽其妙,形象可感,生动活泼,具有极高的艺术品位。例如,“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间关莺语花底滑,幽咽泉流冰下难。冰泉冷涩弦凝绝,凝绝不通声暂歇”“银瓶乍破水浆迸,铁骑突出刀枪鸣。曲终收拨当心画,四弦一声如裂帛”等诗句,就采用了以声摹声的描写手段来铺排渲染音乐的跌宕起伏。
英国诗人柯勒律治说:“在灵魂中没有音乐的人,绝不能成为真正的诗人。”白居易是一位“灵魂中有音乐的人”,于是他描摹琵琶女的琵琶声时,首先选取了“急雨”“ 私语”“珠落玉盘”这三个颇具唯美形象、忽高忽低、交织起伏的声音来以声摹声,再现琵琶女欢快明朗、清脆悦耳的琵琶乐曲。活泼灵动的乐章,唱出了琵琶女春风得意的青年时代,故而旋律清脆圆润、轻快舒徐、高低错落,使人觉得文字里落下的不仅是精美的珠子,更是琵琶女昔日的盈盈笑语以及欢快时滚烫的泪水。接着,乐声一转,由悦耳动听的“间关莺语”过渡到苦涩凄凉的“幽咽泉流”,渐次转向阻塞和压抑。弦声缓慢,仿佛眼前的小溪被寒冰阻塞着,发出冷涩的低泣,诉说着琵琶女心中难以言表的苦楚,令人肝肠寸断。之后,乐声再一转,琵琶女无法压抑的“幽愁暗恨”,终究如“银瓶乍破”、水浆奔迸,“铁骑突出”、刀枪轰鸣,把“凝绝”的暗流突然推向高潮。乐曲到此,似乎已经可以结束,但是只听拨子一划,四根弦一起发出撕心裂肺的声响,好像猛力撕开丝帛一般,乐曲在高潮中戛然而止。白居易在描写中着力运用了急雨声、私语声、珠落玉盘声、莺语声、幽咽泉流声、银瓶破裂声、刀枪相击声、裂帛声来模拟琵琶声,以声摹声,用有声的文字再现了主客内心的深沉愁怨。
二、以形喻声
以形喻声亦即通感之一种。人的各种感觉之间是互通的,听觉的声音可以转化为视觉的形象,甚至是嗅觉的气味,等等,我们称之为“通感”。古诗中常常用视觉所见的形体去比喻听觉所闻的声音,通过由声到形的联想,使音乐声更具有质感,这样能把音乐的特点更准确更生动地表现出来。例如嵇康的《琴赋》:“状若崇山,又像流波,浩兮汤汤,郁兮峨峨。”嵇康将琴声视为峨峨高山、汤汤流水,听声类形,化抽象为具象,创造出新颖神奇的意境。
《琵琶行》中的音乐描写,其以形喻声虽然往往和以声摹声交融使用,但依旧颇具特点,使文章增色不少。例如“大珠小珠落玉盘”,这是听觉的摹声,但也是视觉形象,大大小小的珠子光洁润泽而又错落有致地滚落在盘中,由此可以感知声音的珠圆玉润。诗人以这种视觉来表现琵琶声的清脆、铿锵、明丽、流畅,将本不可感的音乐变得可感,把本不可捉摸的琵琶声变得似乎可视可触,把稍纵即逝的乐曲用画面定格,让琵琶声几乎可以透纸而出,绕梁不绝。如“间关莺语花底滑”,诗人将琴音化作黄莺在花下啼叫的画面,让人通过真切的形象和画面感受到琴音的轻快悠扬、婉转动听。又如“幽咽泉流冰下难”,这句诗从声音的角度写出了琵琶声的断续、微弱,但同时也让人联想到了一幅清冷的图画,冰面清寂,冰下有细微的泉流。从这个意义上说,声音虽然看不到,但是通过感觉的转换,完全可知可感。再如“四弦一声如裂帛”,用裂帛声描摹拨子划过琴弦时的声音:高亢、悠长、尖利、木钝。我们似乎还可以由布匹撕裂的画面感受到琵琶女心肺俱裂的痛楚,如丝断、如帛裂,随着裂帛之声,琵琶女心中的痛如江面风骤,波涛汹涌,绵绵不绝,横无涯际。总之,诗人运用了高超的“以形喻声”的描声技法,将虚渺飘忽、过耳即逝的无形的音乐,写得真切可感,使人如闻其声,如见其人,如知其形,不仅触动读者的听觉和视觉,而且激发读者的联想和想象。难怪方扶南在其《李长吉诗集批注》一文中说,《琵琶行》乃“摹写声音之至文”。
三、以境显声
以境显声,一言以蔽之,就是诗歌描写音乐时常常通过对周围景物的描写来烘托曲调的优美和演奏者技艺的高超。正如评家所言:“只有音乐的模糊体验方可意会到言外之意——语言的尽头是音乐。”客观而言,以境显声比起运用比喻之类的方式来述说乐曲之美,显得更为空灵有味,因为运用景物之“虚”写往往会获得比运用比喻等之“实”写更多的美的感受。以境显声的“空筐结构”,可以因人而异地装上永远说不完的情思意趣。例如唐代诗人钱起的《湘灵鼓瑟》一诗末尾两句:“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诗人沉浸在乐曲美妙动人的境界中,忘记了现实中的一切,直至乐曲演奏完,演奏家与听众全都不知走到哪里去了,诗人才如大梦初醒,双眼迷离看到的只有湘江对面的数座青翠山峰。以景作结,余味无穷,音乐之美无以言表。
《琵琶行》中运用以境显声技法,最经典的莫过于“东船西舫悄无言,唯见江心秋月白”两句,它给我们一种视觉和听觉的美感:琵琶女的演奏停息了,东船西舫悄然无声,这是美妙绝伦的琵琶声引人入胜,引发了每一个人内心的郁闷和苦痛的结果;在茫茫的江水上,江面微波荡漾,落花慢慢漂流,只看到倒映在水中的明月,它盛满忧愁,弥漫着凉意,将人们引入了一个凄清和悲凉的意境。置身斯时斯境,同怀天涯沦落之感的作者与弹者心境如何,让人不由揣想。而由刹那间的宁静所构成的音响空白,无言更胜有言,给读者留下了涵泳回味的广阔空间。总而言之,这两句诗极好地渲染出了沉寂、清冷的环境气氛,借以烘托人们因沉浸于乐曲旋律而心神凝聚的情态,映衬出乐曲余音绕梁、曲终犹在的动人魅力。
四、以感衬声
在古诗词中,诗人们描写音乐除了正面写演奏者的技艺外,还可能写听众的反应及感受,由侧面烘托,借以达到烘云托月的效果。例如李白的《春夜洛城闻笛》一诗:“谁家玉笛暗飞声,散入春风满洛城。此夜曲中闻折柳,何人不起故园情。”诗中并没直接写笛声的哀怨婉转,而是通过听众的反应、情感的變化来写乐曲声:在这个晚上听着悄悄飘来的《折杨柳》乐曲,谁能不触动怀念故乡之情呢?这即是典型的以感衬声技法。
《琵琶行》中多处运用以感衬声技法。第一处是“忽闻水上琵琶声,主人忘归客不发”, 主客突然听到具有“京都韵味”的琵琶声,主人忘记了回去,客人也不肯开船启程。“忽闻”,既传达了诗人正思音乐而音乐即来的惊喜;也暗示了诗人昔日在京城为官,今日远贬他乡,此声不禁牵动了他敏感的神经,扣动了他的心扉。总之,送者忘归,行者不发,暗示了音乐的美妙动人,以及弹者与听者之间的情感共鸣。第二处是“我闻琵琶已叹息,又闻此语重唧唧”,诗人听了琵琶的演奏已经叹息不已,又听了这番话便再次发出悲叹,联想到自己的处境,从而激发起强烈的共鸣,悲上加悲,反复吁嗟,充分“蓄势”之后,自然就水到渠成地发出了“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的椎心泣血的感叹。第三处是“凄凄不似向前声,满座重闻皆掩泣。座中泣下谁最多,江州司马青衫湿”。前者写“面”,究竟为何“不似向前声”,未说,其实也不用说,因为前面已有大段描写作铺垫,只说满座哭泣,即已表明凄凉哀切之情。后者聚“点”,是一个特写镜头,诗人“泪湿青衫”,画面的基调落在一个“泣”字上。当然,对曲调理解最深、动情最浓以至“泪湿青衫”的,还是诗人自己。琵琶女与白居易,一个是飘零江湖的长安歌伎,一个是得罪遭贬的朝廷命官,一个是“红妆泪”,一个是“青衫泪”,二者彼此地位悬隔,却产生了强烈的感情共鸣和交流,这是最为难得和感人的。鉴于此,陈寅恪在《元白诗笺证稿》中曾高度评价说:“作此诗之人与此诗所咏之人,二者为一体。真可谓能所双亡,主宾俱化,专一而更专一,感慨复加感慨。”
五、以技传声
在古诗词中,诗人们在状写演奏音乐时,往往会借机从细节上去描摹演奏者的动作技法,以凸显演奏者的高超技艺,并暗示其情感变化。例如李白的《听蜀僧濬弹琴》:“蜀僧抱绿绮,西下峨眉峰。为我一挥手,如听万壑松。客心洗流水,余响入霜钟。不觉碧山暮,秋云暗几重。”颔联“为我一挥手”就用了动作技法。“挥手”是弹琴的动作。嵇康《琴赋》中说:“伯牙挥手,钟期听声。”“挥手”二字就是出自这里。“一挥手”让人顿时感觉到一种力度,暗示了琴声的洪钟大吕、铿锵有力。
《琵琶行》中多处运用以技传声法,多角度地展示了琵琶女的高超技法以及复杂感情。例如“转轴拨弦三两声”“低眉信手续续弹”“轻拢慢捻抹复挑”“曲终收拨当心画”等,诗人通过一系列动词的运用,不仅写出了演奏者的动作和情态,表现出了琵琶女高超的演奏技艺,而且非常分明地写出了音乐的层次和节奏。“转轴拨弦”,是调音的准备阶段,虽然还没弹出曲调,却已流露出情感,确有“人琴合一”之妙;“低眉信手续续弹”,那样地轻,那样地慢,似乎有无穷的心思要倾诉;“轻拢慢捻抹复挑”,琵琶女的手指在弦上一会儿轻轻叩动,一会儿慢慢揉动,一会儿顺手下拨,一会儿反手回拨,着力表现了琵琶女娴熟的技艺; “曲终收拨当心画”,“当心画”是一种演奏手法,即用拨子在琵琶的中部横划,行话叫作“扫”,具有强烈的冲击感……这些动词的使用,不仅使我们感到这音乐的层次是那样地分明,而且使我们感到这音乐的节奏是那样地强烈,虽然无声,却仿佛有声、有情。
白居易在《与元九书》中曾说:“感人心者,莫先乎情,莫始乎言,莫切乎声,莫深乎义。”其《琵琶行》中有关音乐的文字,在一定程度上实践了他“既能言传,又可意会”的文学主张。《琵琶行》中的音乐描摹,状难写之景如在眼前,令人读之,如睹其物,如见其人,如临其境,仿佛铮铮的琵琶声,穿越千年的风霜,依旧余音袅袅,不绝于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