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从谱系学角度来考察罗振亚先生的诗学批评和研究,我们可以看出,他基本上是对现代主义的一种诗学理论建构。无论是早期对20世纪30年代现代主义诗歌思潮与流派的整体梳理,还是后来对当代先锋诗歌的阶段性总结,他都是以现代主义美学作为自己诗学研究体系的标准。这种研究方式有着鲜明的价值评判烙印,在罗振亚的诗学批评中看似呈现出一种现代主义诗学精神,其实还有很重要的一点,即现代主义作为一种方法,在他的诗歌研究中同样是一个重要的命题。这一方法不是外在的形式选择,而是已经内化到对于诗歌的现实观照和历史评价之中,并获得了“移植”后的再生,而再生性也可以认为是独立的创造性。这种独创性决定了罗振亚的现代主义诗学批评无可复制,它向外通达的是对于先锋诗歌经典性的强化,向内则联于对诗歌现代性衍化有着切身的心灵感受,这双重方向在理论与实践、理性和感性的融合中确立了自己独树一帜的研究风格。
一、观念、方法和现代性维度
如果撇开具体的历史语境来梳理罗振亚先生的诗学批评和研究历程,我们会发现他走了一条不同寻常的路。多数批评家都是先立足于当下文学,从事现场批评,然后逐渐从现场转向历史,从当代转向现代,这样一条路径好像更符合当前学院批评家在学术转型過程中的整体思路。罗振亚从现代诗歌研究转向当代先锋诗歌批评的做法,可能会引起一些人的误解。在此涉及学术研究某种约定俗成的伦理,即越是离我们久远的文学,越能经受住时间的沉淀和岁月的淘洗,那么以此标准衡量,现代文学研究要比当代文学批评更有学术含量,这确乎有其道理。然而,在这样一种惯常的学术思路中,我们很难跳出既定的思维模式,来重新理解现代诗歌与当代诗歌之间的复杂关系。
我相信,在渗透现代性命题的探索历程中,罗振亚从现代诗歌转向当代诗歌研究乃顺理成章之事。他以写作硕士学位论文《严肃而痛苦的探索:论四十年代的“九叶”诗派》真正进入诗歌研究,同时也因对朦胧诗和后朦胧诗感兴趣而写过几篇相关文章。在第一本专著《中国现代主义诗歌流派史》里,他“开始有意识地打通现代、当代诗歌的界线,尝试把新诗作为一个完整的学术板块进行研究”,而后来的《20世纪中国先锋诗潮》更是对此的重要实践。现代主义和先锋性贯穿了百年新诗的历程,“不论现代的或当代的,作为先锋诗歌始终都充满超前意识和革新精神,它们至少都具备反叛性、实验性和边缘性的特征”1。因此,以现代主义这一视角来切入百年新诗,当是一种美学和精神的观照。现代文学三十年作为新诗发生的重要时段,它虽然承载了现代诗起源乃至成熟的线性逻辑,但依然显出了其自身的局限性。20世纪90年代,罗振亚致力于研究20世纪30年代和40年代的现代派诗歌,且多以文本细读和个案研究的方式,来重新评价废名、施蜇存、戴望舒等现代诗人。如果从现代主义审美的角度来考察这一时段诗人的写作,他们在文本上的美学贡献是有目共睹的,尤其是随着拉开时间距离后重新审视,这些作品的经典化程度相对也是比较高的。如何在重识经典的前提下,对现代诗歌有一个从个体批评到整体审视的过程,就显得尤为重要,这也是诗歌史乃至文学史必然要经过的一个阶段。罗振亚以此方法打通了20世纪的现当代诗学研究,将现代主义诗学作为一种具有整体观的批评形式,完成了从现代到当代诗歌研究的过渡与转型。
当然,罗振亚的这种转型并非突然发生的。一方面,现代诗歌在现代性方面可挖掘的空间已显匮乏;另一方面,从现代到当代这一转型脉络中,当代先锋诗歌对现代性的拓展,也需要以现代诗歌作为一个可资借鉴的镜像,否则那种延续性很难得以被展开。由这种线性时间观所带来的发展意识,以现代诗歌作为起点,中间经历了艰难曲折之路,终于走到了百年的问题节点上。那么,当百年新诗作为一个整体概念被重新评价时,内在于这一整体时间的,并非多少表象的意识形态因素以及其中断裂与反复所造成的价值位移,更重要的还是现代性对整个百年新诗的美学贯通。这也许可以解释罗振亚从现代转向当代诗歌批评的原因。正是在这样一种背景下,他找到了现代诗歌研究中潜隐的那片风景,并将其移植到了当代先锋诗歌批评中,它们构成了其现代主义诗歌研究的两个时间段。但是,全局视野也决定了他不可能将两个时段完全分开,他从现代诗歌研究中挖掘出的方法,同样为其当代诗歌批评意识的建构确立了一种明晰的立场,也可以说转化成了一种美学标准。
当现代主义成为了一种方法上的自觉,他在衡量或评判诗歌时,可能会选择那些更具先锋精神的诗人诗作,这也是现代主义文学研究一直以来的路径。从《中国三十年代现代派诗歌研究》《朦胧诗后先锋诗歌研究》到《1990年代新潮诗研究》,以及最新的《与诗相约》,这几本专著和论文集都将现代主义作为一种认知诗歌的维度。不管是文本细读还是整体阐释,现代主义的体验皆复杂性地渗透在具体的时代语境中,构成了百年新诗的复杂内面。而《20世纪中国先锋诗潮》则直接将“先锋”作为一个关键词,串联起了整个20世纪新诗现代性话语的历史和现场。他的勾勒与规划,其目的可能并不在于重建,而是要借助现代主义这一面向,深入到诗歌的本体性评价中,尽量淡化甚至消解过分意识形态的外部因素,从而还原诗歌在诗学层面上的价值和意义。比如对20世纪90年代先锋诗歌的研究,罗振亚主张的是“三结合”研究方法,其中有一点是:“将1990年代先锋诗歌视为一个相对完整、自足的艺术系统,尽量将其‘历史化,按1990年代先锋诗歌发展的时空序列与历史脉络,兼及它们前后间的承上启下、互渗互动、演化变异,还原1990年代先锋诗歌饱含体温和呼吸的原初面貌的全景图,从贯通研究对象流变律动全程的内部规律视点,提取论证1990年代先锋诗歌的反叛性、原创实验性和边缘性亚文化等本体特质。”2这种方法侧重于理性的论证,但并非与现代主义背道而驰,恰恰是与研究对象同构成了一个内在的体系,即现代性不仅体现在20世纪90年代先锋诗人的创作和具体文本中,同样也体现在对这一诗歌“灰色地带”进行重新挖掘的方法上。这种从时间上拉开距离,然后以“凝视”的姿态触摸历史细节的方式,则隐含了某种创作与研究的内在互动性。
现代主义作为方法的另一层价值体现,则是罗振亚在对诗歌作阶段性总结与梳理时,也会一脉相承地凸显某种观念性。这种观念性不是虚构出来的,相反,它针对先锋诗歌具体的历史语境和时代因素,激活出诗人个体与流派群体之间的独立性,以及必要的“疏离感”和历史意识,从而构成一个相对清晰的先锋诗歌场域。同样是针对20世纪90年代先锋诗歌,罗振亚在方法的选择上,仍然为自己设置了富有挑战性的高度,“即便作综合概述时,也努力以诗潮、流派乃至个人的独立品质把握为依托,并且评述时不面面俱到地平均用力,而侧重阐发不同诗潮、流派的创新处和异质点,做到在‘史的梳理描述中带动‘论的提升,史论一统,甚至虑及学术界对1990年代先锋诗歌缺乏足够深入挖掘、总结的境况,在史与论中更应该有意突出史的成分,以防论大于史的空疏”3。在此,“异质性”和“以史带论”则是方法上的关键词,尤其是前者可能更契合现代主义诗学批评所要寻求的标准。正是这种“异质性”,让20世纪90年代沉潜下来的个体诗人得以“脱胎换骨”,同样也让20世纪90年代的先锋诗潮能够获得重新浮出水面的机会。
现代主义作为统摄整个百年新诗的一条线索,贯穿于罗振亚对先锋诗潮的个案解读和整体研究中,这不在于他持守的现代性姿态,因为他所主张的先锋诗歌的美学可能性中已然预示了潜在的启蒙精神。他所选择的诗人和具体诗歌,不是随意收集来单方面印证自己的现代主义诗学观念,恰恰观念与作品之间的相互印证,正应合着先锋内部的多元化格局之形成,而且会从一定程度上重新赋予对先锋诗歌景观的再造功能。因此,罗振亚的现代主义诗学批评,一方面在批判中寻找先锋的认同,另一方面也是在建构中重塑新的诗歌美学和价值观,并为先锋诗歌的合法性进行辨析、廓清和修正。
二、整体性视野下的诗歌史叙述
在现代汉语诗歌内部,先锋是一种品质,它体现在文本上是异质性,置于思想中则又是一种批判的精神,所以,它的现代性不是概念的演绎,而是更多地表现为诗歌的技艺性和思想资源。在罗振亚的现代主义诗学批评中,他的现代主义美学是多元的,而非像很多批评家和研究者那样,在趣味上无限趋于单一性,如此势必会影响他们对于诗歌文本的评价和理解。罗振亚的多元理解中含有一定的包容性,但这并不代表他没有自己的立场,他的立场来源于自身趣味和美学判断:“先锋诗学最首要的特征是充满反叛性,20世纪先锋诗潮的每一次崛起无不肇源于对诗坛庸俗化秩序的反叛,这种反叛证明诗人们置身的文化存在着多种维度、声音和价值体系,这是文化弹性和活力的保证。”4这是罗振亚“先锋诗学整体观”的一个重要表征,“反叛性”所带来的活力,支撑了先锋诗人在外在环境、内在想象力和语言创造性等方面的探索,也形塑了他们的主体精神。
当现代性作为一种“认识性装置”(柄谷行人语),它在诗人的写作实践中呈现为更具体的修辞、表达和意念,而在批评家或研究者的工作中,则表现为一种学术思想、精神立场与评价标准。当然,在他们的博弈和互动中,诗人的那些创造属性也对批评家的敏锐捕捉构成了一种特殊的“影响的焦虑”。罗振亚在检视整个20世纪先锋诗潮时同样也不例外,他的主体性承担是在认同现代主义诗歌的基础上,对其进行扫描式的对话,以启悟更多诗人的阅读选择。对于现代主义批评思想的贯彻,在现代文学时期,他集中于对20世纪30年代现代派诗歌的“知识考古”;而在当代文学时期,他则以朦胧诗之后的先锋诗歌作为研究对象,指涉了现代诗歌的断裂与承续,以及断裂背后更深层次的原因,包括意识形态和美学观念上的差异性。凸显差异性,并非要刻意表现其评判准则,而是与异质性同构,以让先锋诗歌拥有自己的辨识度,这也是罗振亚在很多综论性文章中会选诗人代表作品来作论据的原因。这些诗歌或许具有可阐释性,但它们在罗振亚的现代主义诗学批评体系建构中是一种常态的诗学范式,起着结构整体诗学的作用。
在整体性视野下进行归纳总结,这正是罗振亚诗歌研究的长项。由点到面、由局部到整体的层层聚拢集束式整合,最后落脚于历史认知,这种整体视野就具有诗歌史叙述的意味;当然,这也的确是诗歌史构成的前提。在《1990年代新潮诗研究》中,罗振亚以两种方式切入这一阶段的先锋诗歌及其潮流:一种是以关键词的形式进行概括式分析。像“民刊策略”“个人化写作”“叙事性”“民间写作”“知识分子写作”“女性先锋诗歌”“70后诗歌”等,这些关键词所构成的20世纪90年代诗歌现场,正重新幻化出一道道语言风景,我们需要做的就是去发现这些风景,然后从风景里再造一种新的审美原则。如果说关键词从整体上勾勒出了20世纪90年代的诗学空间,那么,另一种以于坚、伊沙、张曙光、西川、王小妮和翟永明作为典型性诗人的批评,则揭示了这一阶段诗人在写作上的独异性。关键词对应着具有典型特征的代表性诗人,而群体和个体的对话则共同构成了20世纪90年代先锋诗歌的独特景观。罗振亚以回望的方式建构的20世纪90年代先锋诗歌研究体系,乃立足于现代性的诗学批评体验,这中间可能也有不少困惑与疑难,但是也呈现了更丰富和强劲的诗学气场。
尤其是在针对朦胧诗及其之后的先锋诗歌进行评价时,罗振亚早前就曾给出过自己的划分标准:“1984年以前的中国先锋诗歌属于现代主义范畴,对西方现代派诗歌的接受带来了知性强化、诗意的凡俗化和张扬象征意识与暗示效应的变化,古典诗歌的影响使之精神情调延续了传统一脉,陶冶了含蓄蕴藉的意境审美趣味,崇尚音乐性與绘画美。1984年以后中国先锋诗歌在艺术上置疑、瓦解意象与象征艺术,重视日常性叙述,注意多元技巧综合的创造与调试,它使宏大叙事消歇,历史深度式微,情感表现零度化,价值形态平面化,结构零散化,语言日常化,已进入后现代主义时代。”5这种以1984年作为时间界线来划分先锋诗歌的现代主义与后现代主义特征,虽然表面看起来有些绝对,但有其内在理路。现代主义在这个时间轴上所体现出来的价值,并不完全是标准,而是一种方法,它将各种诗歌潮流(包括流派)纳入到了一个统一的诗学体系之中,多角度、全方位地勾勒出了先锋诗歌的纵深格局。这一方面是由几代先锋诗人的个体审美趣味所决定,另一方面也给罗振亚的诗学批评提供了必要的参照。这其实也可以理解为他后来何以将精力投入到对朦胧诗后先锋诗歌的研究中,还是在于他从更具反叛色彩和先锋精神的诗歌创作中找到了切入口,而这一切入口恰恰又是承续之前现代派诗歌研究的传统。
从现代主义的复杂性来看,罗振亚的一篇论文《日本俳句与中国“小诗”的生成》,可能更具某種开拓性的价值。这篇论述中国新诗和域外文学影响的文章,能从某种程度上让我们重新看待罗振亚的研究能力。他在大量搜集与中国“小诗”相关的资料中,发现了日本俳句对当年留日诗人的影响,以及它们之间隐秘又复杂的关系:“中国诗歌整体上走的是感性化道路,抒情维度相对发达,可是在‘小诗中却隆起一种饱含理性因子的‘冥想特征,这种异质诗意的加入,不排除传统天人合一、神与物游的悟性智慧影响,但主要受惠于泰戈尔诗歌,从根本上说受惠于俳句的引导和催化。”或许“异质诗意”的介入,正是“小诗”获得现代性的一个重要契机,它也由此确立起了一种内在的主体性。罗振亚用大量的第一手文本进行比较,多向度地分析了新诗发生期的域外影响,并由此奠定了一种轻巧、内敛、知性的诗歌审美格局。如果置身于当时的历史现场,我们尽力还原新诗发生期崇尚小诗写作的那种趣味时就会发现,小诗作为一个特殊时代的产物,它是日本文学影响的结果,也是一部分汉语诗人自我选择的结果。虽然后来“小诗”因与时代氛围及美学潮流背离而烟消云散了,但是“小诗”作为一种曾被关注的诗歌体式,它“本身短小简洁的形式、抒情的瞬间性与凝练而不蔓衍的艺术品质,对当下新诗的诗体、诗歌精神、传播方式的重建,也饱含着诸多可待发掘的启迪质素”6。即便在“小诗”已历经近百年的背景下,这一被“历史化”的文体,重新由罗振亚进行了一种细节性的重构,而且让它获得了某种当下性,这也许就是他进行研究的目的:“小诗”看似在形体上“消失”了,但它仍然获得了一种内在的诗学传承。
现代主义在罗振亚的诗学批评体系中,不仅体现为一种历史的价值观,而且也在日常的实践中潜移默化地构成了研究者所具有的敏锐感受力,因为现代性留给了他足够发挥的空间,那里面不是空洞的理论,而是更具体的问题意识和对诗学细节的处理能力。
三、自我定位与批判意识
一直以来我就认为,问题意识是一个批评家和研究者最为重要的能力,因为只有问题意识会促使我们去探求文学内部的复杂性与丰富性,而不是简单化地给出定论,或者以某种二元对立的观点来套那些作品,认为他们非此即彼、非黑即白,这往往是认知盲目性的一种体现,而且也显得功利化和绝对化。
因此,当我们被要求对某种诗歌潮流或某位诗人进行评价时,在不同的批评家或研究者那里,很可能得出完全不同的结论,这不是惯常的标准问题,它正好体现出了美学趣味和认知高度的问题。虽然我们承认丰富性和多元化可能会导致虚无主义,甚至完全通向一种无解,但是当我们置身于先锋诗歌的现场,就很难以什么统一的观点来要求所有诗人的写作。他们分明有着更开阔的书写,而我们也需要以多元的标准来衡量它,让其更具可操作性和延展性。罗振亚现代主义诗学批评的多元性,一方面体现在他的个人气质与整体格调上,对反叛、先锋不仅能接受和部分认同,而且始终坚持在具体的文学性语境中看待所有的作品与现象;另一方面,他在批评和研究中所使用的修辞表达也是富有现代性的,这种现代性有其唯一性和不可复制性,那是独属于他所开创的一种风格。他力求将评论和研究文章也当作“美文”来写,这确实是有难度的。在很多人看来,文学批评和研究文章只要将观点表达清楚即可,不必去在意文字本身的美感,这其实是一种误解。文学批评和研究首先也是写作,是以文学表达为基础的创造,同时也要考虑读者的接受。“当下的新诗批评语言大多注重学理性和思辨色彩,充满令人激赏之处,当然有些就太累人,枯燥干涩,让读者很难有耐心读到底,好端端的观点活活给糟蹋了”,这的确是一个不可忽视的事实,但仍没有引起足够的重视。罗振亚有他自己的想法:“我在进行诗歌研究的时候比较重视批评语言,不论是好是坏总算有着自己的语言特点,对此不少诗歌研究者先后都有所指认。我常想诗乃各种文体中的尖端艺术,美和凝练是它的别名。如果用白开水一样淡的语言去阐释它,不只会倒读者的胃口,就是对诗美本身也是一种损害和破坏,所以我对研究语言总是心怀敬意,从来不敢怠慢,基本上要字斟句酌,选择哪个词语,用什么句式,都费一番掂量,写成之后再反复推敲,尽量让它贯通酣畅的文气,看起来舒服,读起来也上口,畅达,自然而有一定的诗意。”罗振亚也正是按照这样的理念来践行他的现代主义诗学批评,由此才能达到他所言的:“最好的评论语言应该把具象和抽象、感性和理性、美和思辨结合得恰到好处。”7这是一种综合能力的体现,更是一种批评和研究的境界。当现代主义作为一种方法时,他本身的研究和书写,同样会遵循着某种现代主义美学准则。虽然他有时也会以古典的修辞进行简约的表达,但所构建的诗学思路却形成了其独特的个人批评风度。
高远的境界固然重要,但如何将境界转化为现实的行动,则又是另一种挑战。自21世纪以来,罗振亚将主要精力用于当代诗歌批评与研究,无论是对20世纪90年代先锋诗歌的重返,还是对新世纪诗歌的现场批评,都与他的自我要求密切相关。他善于从零散的写作中总结出现象背后的某种规律,并给予一针见血的评价和定位,《1978—2008:新诗成就估衡》《20世纪90年代先锋诗歌综论》《新世纪诗歌的突破及其限度》等综论性的文章莫不如此。这些文章虽然不乏总结的意味,但同时也有自我反思和审视。面对当下浩如烟海的诗歌创作与表象繁荣的诗歌现场,我们如何更清醒地给出自己相对公允的评价,这其实并不容易。一味地表扬与唱赞歌,似乎也不是批评家所应遵循的道义立场,在现代主义的诗学批评中,批判意识也是颇为重要的一个向度。罗振亚在自己的诗学批评中,植入了现代主义的情怀,对很多先锋诗人的写作抱以同情之理解,此乃包容的体现,但在面对越来越芜杂的诗歌现实时,他也以批判之眼光犀利地指出诸多乱象:“有些诗人或者在艺术上走纯粹的语言、技术的形式路线,大搞能指滑动、零度写作、文本平面化的激进实验,把诗坛变成了各式各样的竞技实验场,使许多诗歌迷踪为一种丧失中心、不关乎生命的文本游戏与后现代拼贴,绝少和现实人生发生联系,使写作真正成了‘纸上文本。像一度折腾得很凶的‘废话写作,像‘口语加上回车键的梨花体写作等等,不过是口水的泛滥和浅表的文字狂欢,生产出来的充其量是一种情思的随意漫游和缺少智性的自娱自乐,更别提什么深刻度与穿透力了。”8这对于诗人和读者来说,或许就是困境,可能一时无法避免,但唯有直面此种乱象,方可更清醒地找到“抵抗的力量”。
罗振亚的批判性仍然立足于理性研究的范畴,讲求有理有据有节,这在有些人看来可能没有达到直指核心的快意之感,然而对于朦胧诗以来的先锋诗歌,他一直表示支持和欣赏,而不会因为这些先锋诗人身上诸多缺点和不足,就去抹杀他们的创造性以及给中国新诗带来的活力。所以,他秉持的仍然是对话的态度,而非像有些研究者那样以二元对立的立场取对抗之姿态,而且他的对话性,同样也是现代主义范畴的内在交流。“21世纪诗歌整体个性的形成绝非众多个体趋同的过程,诗歌创作个人化程度日益加深的精神作业特质,使每一个体都是独立的精神存在,都有自己进入诗歌的情感形态、想象特征和话语运思方式,各臻其态。或者说21世纪诗歌情思内涵的‘下沉和艺术水平的‘上升,是通过一个个诗人姚黄魏紫的风貌联接、体现出来的,它是多元的敞开与对话,更是纷繁因子的运动与聚合”9。在对新世纪诗歌的考察中,罗振亚看到了趋同中的复杂性,尤其是作为个体诗人的异质性出场,方为新世纪诗歌现场最具力道的部分。也即是说,新生力量的加入,才是新世纪诗歌具有生产性和持续性的重要维度,这一维度的出现,虽然不乏内在的困惑,但也是新世纪诗歌能持守某种开放性和自由感的保证。
当启蒙已经不再被作为时代的中心议题时,罗振亚的现代主义诗学批评仍然有其启蒙价值,他让我们知道,理想主义依旧是诗歌写作乃至诗歌研究的方向。我且将此当作他从事诗歌批评和研究的某种宿命之体现,这是现代主义的局限,也是它具有可无限扩展的内在空间的原因。从罗振亚近期的诗歌批评与研究来看,他似乎还在向内走,他对当下诗歌所抱有的“审慎的乐观”,也可能意味着另一重真相的逐渐展开。
1罗振亚、刘波:《关于新诗创作与批评的对话》,《渤海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9年第6期。
2罗振亚:《1990年代新潮诗研究》,保定:河北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8—9頁。
3罗振亚:《1990年代新潮诗研究》,保定:河北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9页。
4罗振亚、刘波:《关于新诗创作与批评的对话》,《渤海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9年第6期。
5罗振亚、刘波:《关于新诗创作与批评的对话》,《渤海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9年第6期。
6罗振亚:《日本俳句与中国“小诗”的发生》,《中国社会科学》2010年第1期。
7罗振亚、刘波:《关于新诗创作与批评的对话》,《渤海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9年第6期。
8罗振亚:《新世纪诗歌的突破及其限度》,《与诗相约》,成都:四川文艺出版社,2017年,第266—267页。
9罗振亚:《21世纪诗歌的“下沉”与“上升”》,《中国文艺评论》2017年第4期。
[作者单位:三峡大学文学与传媒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