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睿鸿[上海大学文学院, 上海 200444]
文苑经纬
论《诗经》之忧患意识
⊙张睿鸿[上海大学文学院, 上海 200444]
忧患意识是个体对于社会的使命感与责任感,普遍存在于传统典籍之中,《诗经》亦不例外。《诗经》中所蕴含的忧患意识,可分为国运之忧、劳役之忧和生命之忧三部分。其忧患意识对于后世影响深远,这不仅表现为具体诗篇的传承与借鉴,而且这一意识已积淀于中国传统知识分子内心,成为民族精神的组成部分,在当今时代依然发挥着重要作用。
《诗经》 忧患意识 概述 分类 影响
忧患意识是个体对于社会、人生所怀有的一种深沉的历史使命感和高度的社会责任感,是其对于国家社稷与个体命运的深刻思考,体现出主体对人类生存困境的理性思考与社会不合理现象的尖锐批判。这种忧患意识集中内化于以“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孟子·尽心上·忘势》)为人生信条的中国传统士人心中,他们通过自身的文学创作实践将其外化,使之呈现在读者面前。表现忧患意识的中国传统典籍俯拾即是,它不仅源远流长,而且具有跨越时空的巨大穿透力,对后世产生了持久深远的影响。
有关“忧患”的最早记载见于《周易》。《周易·系辞下》云:“《易》之兴也,其于中古乎?作《易》者,其有忧患乎?”《周易》以设问的方式明确提出了“忧患”的概念。《孟子·告子下》曰:“入则无法家拂士,出则无敌国外患者,国恒亡。然后知生于忧患,而死于安乐也。”《孟子》从国家的内忧外患出发,提出“生于忧患,死于安乐”的论断,发人深省。对此,冯天瑜将《诗》《书》《礼》《易》《春秋》等蕴含民族精神的典籍称为“文化元典”,并指出:“元典的忧患观、忧患意识是充溢于中华元典的一种基本精神。元典作者多身处横逆,胸抱哀苦,他们怀着对生民国的忧患,述往思来,方获得一种非凡的具有穿透力的理性思维。”此说肯定了先秦元典饱含的忧患意识。
在先秦典籍中,《诗经》展现出浓郁的忧患意识,其中描写悲哀愁怨等题材的诗篇数以百计,将近总篇数的三分之一。正如朱东润所说:“吾尝绎《诗》三百五篇之作而窃窥作者之用心,大抵言乐者少而言忧者多,欢娱之趣易穷而忧伤之情无极,此其作者必大有所不得中而后发于外者如此。”并且此类篇什不仅数量可观,而且质量上乘,有不少耳熟能详的名篇佳作。《诗经》中的忧患诗篇所展现的内蕴异常丰富:有对国运衰败的忧愁叹息,如《王风·黍离》《大雅·桑柔》等;有对战乱徭役的哀怨悲情,如《王风·君子于役》《小雅·采薇》等;有对旦夕祸福的忧生之嗟,如《王风·兔爰》《曹风·蜉蝣》等。下文从这三个方面对《诗经》中的忧患意识进行分类简析。
(一)国运之忧
有关国运之忧最为经典的诗篇当属《王风·黍离》,试看其一章:
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对于该诗的主旨,《毛诗序》谓“:黍离,闵宗周也。周大夫行役至于宗周,过宗庙宫室,尽为禾黍,闵周室之颠覆,彷徨不忍去,而作是诗也。”就全诗而言,该说有牵强附会之嫌,诗中并未体现凭吊故国之意。而崔述在《读风偶识》中的解读较为贴切:“玩‘心忧‘’何求’之语,乃忧未来之患,亦不似伤已往之事者也……《黍离》忧周室之将陨,亦犹《园桃》忧魏国之将亡耳。”《黍离》表现的是作者对周王朝大厦之将倾的深深忧患之情,而非故国之思。由于作者使用循环复沓的章法,每章仅更换个别名词和动词,使得忧患意识成为全诗的主旋律,具有极强的感染力。
(二)劳役之忧
由于王室衰微,国力减弱,戎狄入侵加剧,边患危急,于是周王朝不得不发起战争抵御外族入侵,这势必造成繁重的兵役和严酷的徭役,这些无休止的兵役与徭役加重了民众的生活负担,破坏了百姓家庭和谐,给他们带来深重的隐忧,《卫风·伯兮》《王风·君子于役》等皆为典范。《诗经》中表现征役之苦的诗篇如《小雅·何草不黄》,朱熹解其题旨为:“周室将亡,征役不息,行者苦之,故作此诗。”(《诗集传》卷十五);而《毛诗序》的解释:“《何草不黄》,下国刺幽王也。四夷交侵,中国背叛,用兵不息,视民如禽兽。君子忧之,故作是诗也。”则较为牵强。原因在于该诗的底层视角,它以征夫口吻倾诉行役在外、流离失所的怨愤与忧愁,流露出深重的个体忧患意识。再如《豳风·七月》,是一首反映农奴一年四季繁忙劳作的诗篇,虽全文并未出现“忧患”字眼,然而作者在对繁重劳役的平铺直叙中就展现了农奴的悲惨遭遇,其忧患显而易见。
怨诉征役之苦与抒发怀乡之情是征役诗的常见主题,其中的佳作如《小雅·采薇》。朱熹称其主旨为“遣戍役之诗”(《诗集传》卷九),写士兵归家途中对于既往战争的回顾及其百感交集的心情。全诗共六章,前三章写戍边远征饥渴劳顿,战事无休,有家难回的忧愁;第四、五章回顾紧张的行役生活;末章为点睛之笔,抒发了归途中雨雪饥渴的伤悲及痛定思痛的哀怨。末章云: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通过出征与归家景象的鲜明对比,体现出斗转星移的时序变化,辞约义丰,情景交融,成为后世广为传颂的名篇。而“我心伤悲,莫知我哀”则淋漓尽致地叙写了其内心的忧患情怀。
(三)生命之忧
《诗经》所抒写的生命之忧主要包括两个方面:首先是人生之短暂与宇宙之无穷的鲜明对比之下所引发的忧患意识,如《唐风·蟋蟀》《曹风·蜉蝣》等诗篇所展现的忧患意识;其次是对于自身生不逢时、朝不虑夕的忧生之嗟,如《王风·兔爰》《小雅·北山》等篇目所表现的忧生之嗟。由于社会动荡不已,民众命途多舛,作者将个体生命的短暂与日月星辰的无穷进行对比,从而忧生患命。试看《曹风·蜉蝣》:
蜉蝣之羽,衣裳楚楚。心之忧矣,于我归处?
蜉蝣之翼,采采衣服。心之忧矣,于我归息?
蜉蝣掘阅,麻衣如雪。心之忧矣,于我归说?
蜉蝣虽然有“衣裳楚楚”“采采衣服”“麻衣如雪”的华美外表,却难以摆脱朝生暮死的命运。全诗以朝生暮死的蜉蝣比喻人生之短促,形象生动,发人深省,引发了读者对于人生的忧患之思。《唐风·蟋蟀》也反映出作者对于流光易逝的感慨与人生忧患,关于该诗的题旨及作者,《诗经注析》解释“:这是一首岁暮述怀的诗。作者可能是一位‘士’,他感到光阴易逝,应当及时行乐;但另一方面,他又不愿彻底堕落,还想着自己的职责,觉得享乐毕竟还是适可而止的好。”诗中所描写的享乐意识是个体意识觉醒之体现,而作者内心的矛盾又不自觉地展现出其内心的深深忧虑。
由于时局的动荡和统治者的荒淫,民众生活每况愈下,于是则慨叹自身的生不逢时,《王风·兔爰》首章:
王夫之认为《兔爰》中的“我生之初,尚无为”是“周之遗民思平王而歌之”“我生之初,不问而知非幽王之世也。平王立国于东,晋郑辅之,齐宋不敢逆,民虽劳怨,犹有缱绻之情焉。迄乎桓王,而后忠厚之泽斩矣”对往昔太平之世的殷切怀念与对现实政局的极度失望形成鲜明反差,在今昔对比中寄托作者深广的忧患意识。与此类似,《小雅·北山》通过自身与他人遭遇的对比,表现出对社会不公的深刻揭露与严正抗议。此类描写个体遭际之忧患,表面上是基于个体立场而发出的叹息,然而结合当时动荡的时代背景可知,个体之不幸具有广阔的社会意蕴。从中可见,步履维艰的生存境况造就了《诗经》的忧患意识:这不仅由于当时物质条件之严重匮乏,而且与统治者的昏庸荒淫密不可分,这也是周王朝已然没落并将走向灭亡之路的预兆,因此才引发有识之士的深切担忧。
《诗经》的忧患意识对后世更为深远的影响不仅体现在对其具体的承传方面,更主要的是这种忧患意识内化于历代知识分子内心,对他们的精神人格产生重大影响。如屈原有“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离骚》)的家国情怀,汉乐府有“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古诗十九首·生年不满百》)的忧生之嗟,阮籍《咏怀诗》寄寓了悠远的愁思……每览及这些寄托了千古忧愁之思的佳篇中有感于人生苦短、命途多舛的名句,莫不为之动容,顿生悲惋之意。《诗经》的忧患意识为杜甫所接受并升华,成为忧患意识的集大成者。他“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茅屋为秋风所破歌》)的兼济天下意识,置个人荣辱得失于不顾,将视野触及步履维艰的芸芸众生。再如《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北征》《秋兴》等名篇都蕴含了诗人对于穷年黎元的热切关怀和对于江山社稷的深重忧思。
此后宋代范仲淹“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岳阳楼记》),陆游“少小遇丧乱,妄意忧元元”(《感兴二首(其一)》),明清之际顾炎武“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日知录》),谭嗣同“四万万人齐下泪,天涯何处是神州”(《有感》)等,皆在诗篇中寄寓了深重的忧患意识。这些诗篇共同构成中国文化长河绵延不绝的忧患传统,并使其成为民族精神的组成部分。
总之,忧患意识是主体对于社会的责任感与使命感,《诗经》所展现的忧患意识寄托了主体对于社会人生的深邃思考,其中不仅有对于江山社稷的密切关注和对于腐朽政局的尖锐批判,还有对于繁重劳役的沉重控诉和对于人生苦短的哀怨忧思。《诗经》作为中国第一部诗歌总集,为后人的诗歌创作提供了丰富的素材和有益的借鉴,其忧患诗篇也影响了历代士人,尤其是像屈原、杜甫、顾炎武等以天下为己任的士人,这种影响并非显性的,而更多地表现在隐性方面,已经内化并藏于传统知识分子内心,成为积淀在知识分子内心深处的精神养料,并成为中华民族精神的重要组成部分,对于当今社会的价值体系建构依然具有重要的参考价值与借鉴意义。
①冯天瑜:《从元典的忧患意识到近代救亡思潮》,《历史研究》1994年第2期。
②朱东润:《诗三百篇探故》,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第127页。
③〔清〕崔述:《崔东壁遗书》,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第551页。
④程俊英、蒋见元:《诗经注析》,中华书局1991年版,第306页。
⑤〔明清〕王夫之:《诗广传》,中华书局1981年版,第36页。
⑥蒋寅:《镜与灯:古典文学与华夏民族精神》,河北教育出版社2014年版,第67页。
[1]朱东润.诗三百篇探故[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
[2]程俊英,蒋见元.诗经注析[M].北京:中华书局,1991.
[3]王夫之.诗广传[M].北京:中华书局,1981.
[4]方玉润.诗经原始[M].北京:中华书局,1986.
[5]朱熹.诗集传[M].北京:中华书局,2011.
作 者:张睿鸿,上海大学文学院2015级在读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古代文学。
编 辑:李珂 E-mail:mzxslk@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