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静波[北京师范大学历史学院, 北京 100875]
1768:“叫魂案”背后的乾隆盛世
⊙葛静波[北京师范大学历史学院, 北京 100875]
孔飞力的经典著作《叫魂:1768年中国妖术大恐慌》通过对1768年江南妖术案的刻画与描写,生动地展现了中央王朝与地方的权力运作关系。以往对于《叫魂》一书的解读侧重于历史层面,但本文希望从心理学视角出发,借用“房间里的大象”与“乌合之众”的心理学分析,揭示出“叫魂案”背后所隐藏的政治危机,继而从另一个面相审视大家所熟知的“乾隆盛世”。
“叫魂案”乾隆盛世“房间里的大象”乌合之众
“乾隆盛世”是如今大众熟知的一个历史词汇,不论是通过历史读物还是历史类影视剧,乾隆皇帝以及他背后的盛世江山已然成了今天人们所乐于谈论的话题。美国学者孔飞力所著的《叫魂:1768年中国妖术大恐慌》(以下简称《叫魂》)是风靡学术界的著作,在中国不仅再版,还重印多次。书中透过发生在江南的一场亦真亦幻的叫魂妖术所引发的恐慌,探讨出了清代皇权、官僚、普通民众三者的互动关系,同时也从另一个角度让人们重新审视并思考“乾隆盛世”的别样面相。
以往对于《叫魂》一书的解读多源于历史学角度,若从心理学视角出发,则可以更直接地揭示出本文的核心问题。
首先回顾一下乾隆三十三年(1768)的历史背景。翻开《清实录》和《清史稿》,会发现从1767年到1768年,清廷政治层面所要面对的重大事情就是征缅战争,而这两年也恰是战争接连失利的两年。1767年东阁大学士杨应琚因虚报战功被乾隆赐死;1768年初,明瑞兵败小猛育自杀。乾隆继而启用傅恒、阿桂经略征缅军务。到了这年的11月,清军因水土不服,士兵大多染病,连傅恒自己也身染重病。1769年3月,返京不久的傅恒即病逝。这些挫败如孔飞力书中所说,使得乾隆把在征缅军务失利上的震怒和沮丧借着“叫魂”危机发泄到了地方官僚集团身上,毕竟上一次讷亲、张广泗因平定大金川战事不利而被斩首是在乾隆十一年。此外,另一个值得大家关注的背景则是《叫魂》一书中所涉及的1768年清廷中央和地方的官员。首先来看1768年的军机处大臣和大学士。大家可以注意到乾隆朝时期几位有名的大臣都在这一年的军机处任职,比如傅恒、刘统勋、阿里衮、于敏中。这里要特别提到尹继善,虽然此时他在军机处前后任职只有四年,但他从雍正十二年就担任了江苏巡抚,后来四次任两江总督,在江南前后三十年,晚年也就是1768年前后卸任回到京城,他应该算是当时中央非常熟悉江南事务的大臣。另外通过《清代职官年表》可以梳理出“叫魂案”所涉及的主要省份官员中,三品以上的大概有五十八人,而其中满、蒙、汉军八旗有三十一人。但在书中,反复提到的“朱批密折”制度似乎一开始就失灵了。乾隆得知大致的案情以后,山东巡抚富尼汉才做了争取先机的报告。清剿展开以后,各地的密折和奏报也很混乱,间接导致了这场恐慌的延续。1768年清廷在中央和案件涉及省份中拥有一支经验丰富的官僚队伍,却并没有在关键时刻发挥出应有的作用。如上所说,1768年仿佛真是中国悲剧性近代的前夜。
下面运用美国泽鲁巴维尔所写《房间里的大象:生活中的沉默和否认》书中的心理学现象来具体解读“叫魂案”背后所隐藏的盛世危机。“房间里的大象”指的是“所有那些触目惊心的存在却被明目张胆地忽略甚至否定的事实或者感受”。下面设定两个场景,每个场景中都有书中所提到的乾隆皇帝、中央官僚集团、地方官僚集团、普通民众四个对象。第一个场景设定为乾隆对“叫魂案”发动大规模清剿之前,场景中的“大象”泛指“满汉矛盾”(即书中所说“谋反和汉化”),这个场景要回答的问题是“皇帝如何逐渐确信妖术其实是谋反的烟幕”。清前期的统治者们在面对涉及“满汉”的问题时一向小心谨慎。在清王朝前期统治合法性的建构过程中,王朝的反对者往往通过突出种族问题来挑战清王朝的统治权威。在乾隆以往面对“满汉”问题时,他通常刻意置换概念,“强调一些谋反者只是再造一个大一统皇朝的反,而不是在反对一个外来人的政权”。这也构成了第一个场景中乾隆对“满汉矛盾”这头“大象”的沉默。所谓公开的秘密人人心知肚明,却没人当面提起,但是,沉默不代表这头“大象”不存在。相反随着这头“大象”越长越大,“它被戳穿的可能性也随之增大——因为随着大象越来越大,掩盖这头大象所花费的成本也会越来越高”。终于,1768年“叫魂案”的发生,将乾隆心里这头“大象”戳穿了。在乾隆开始得知“叫魂案”的时候,他还是在极力回避提及削发令的政治意义,而单纯地将矛头指向妖术问题。但是随着他不断通过密折而得知案件涉及“江南”(反清运动的频发地)、“剪发辫”(对削发的直接反抗)、“和尚”(明末遗民在反清运动失败后通常选择扮成和尚为掩护)这些对统治构成威胁的敏感词语时,他开始隐约感觉到叫魂妖党意在谋反。于是,在初步判定妖术威胁并不仅仅限于地方社会,很可能是冲着王朝本身而来的时候,乾隆下令进行大规模清剿。
第二个场景切换到大规模清剿“叫魂案”的过程之中,这个场景要回答的主要问题是“包括妖术恐慌在内的种种地方性事件是如何变成推动整个政治制度运作的燃料的”。这个场景里“大象”换成了荒唐的“叫魂案”。起初,乾隆由于不愿意看到暴民蜂起,在危机初期一直谨慎行事,但随着大规模清剿的展开,皇帝、官僚集团、普通民众逐渐甚至一开始就知道“叫魂”案是荒唐的情况下,却都对这头“大象”视而不见。先从乾隆的角度讲,他需要一个具体的机会来强调他对官僚的支配。孔飞力想说明的是1768年的妖术危机被当成了一个“事件”,它既是紧急事态,同时也为乾隆对于官僚制度的猜忌提供了一个所谓的出气孔。“‘叫魂案’这样一桩政治罪所造成的最大冲击,就在于它动摇了官僚们用以有效地保护自己的常规行为方式。从而为弘历创造一个环境,使他得以就自己所关心的问题同官僚们直接摊牌。”在平常,官僚会受到规章制度的约束,但又可以凭借规章制度对抗上司或皇帝的专制要求,所以乾隆要利用“叫魂”这个事件,在非常规的情况下,肆意发挥专制权力。随着清剿的进行,这头“大象”(荒唐的“叫魂案”)越来越大,当它最终将被戳穿时,乾隆要保证自己不受伤害。以军机大臣为代表的中央官僚集团的登场,最终指出了这头“大象”的存在,他们将案件的荒唐性告知了乾隆。乾隆也通过对一些官员的象征性惩罚来对整件事进行收场,这样做既照顾了自己的颜面,也找到了退场的台阶。一场大戏就此谢幕。
另外孔飞力似乎还想陈述这样一个事实。我们把第二个场景里的乾隆、地方官僚集团、普通民众看作是一个心理群体。《乌合之众》对这种群体有一个解释:“构成这个群体的个人不管是谁,他们的生活方式、职业、性格或智力不管相同还是不同,他们变成了一个群体这个事实,便使他们获得了一种集体心理……群体中的个人不再是他自己。他表现得身不由己,残暴而狂热。”在清剿过程中,乾隆即使在知道“叫魂案”本身很荒唐的情况下,仍大肆发挥专制权力,发泄平时对官僚的不满。普通民众表现出来的是对“权力的幻觉”,“在这样一个(普通民众无权无势)社会里,妖术既是一种权力的幻觉,又是对每个人的一种潜在的权力补偿。人们可以通过指控某人为叫魂者或以提出这种指控威胁而得到这一权力”。普通民众在“叫魂案”中有了很好的机会来清算宿怨或谋取私利。最后来看一下地方官僚集团在这个心理群体里的反应“。暴民的狂怒易变和君主的反复无常,让他们感到害怕,这两者都对让他们感到自在的现存体制构成了威胁。他们试图通过恐吓那些提出妖术指控的人来击败前者,通过对君主封锁消息来挫败后者,但是,这两个计策都未奏效。他们不得不以并不可靠的证据为基础,勉强从事对妖术的清剿”。
①④〔美〕伊维塔·泽鲁巴维尔著,胡缠译:《房间里的大象:生活中的沉默和否认》,重庆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2页,第3—4页。
②③⑤⑥⑧⑨⑩〔美〕孔飞力著,陈兼、刘昶译:《叫魂:1768年中国妖术大恐慌》,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2年版,第232页,第81页,第232页,第262页,第285页,第288页,第291页。
⑦〔美〕古斯塔夫·勒庞著,冯克利译:《乌合之众:大众心理研究》,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52—56页。
[1]钱实甫.清代职官年表[M].北京:中华书局,1980.
[2]卜正民.为权力祈祷:佛教与晚明中国士绅社会的形成[M].张华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5.
[3]杨念群.何处是“江南”:清朝正统观的确立与士林精神世界的变异[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0.
作 者:葛静波,北京师范大学历史学院在读博士,研究方向:中国现代文化史。
编 辑:康慧 E-mail:kanghuixx@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