蝶恋花1·阅尽天涯离别苦

阅2尽天涯离别苦，

不道3归来，

零落花如许4。

花底相看无一语，

绿窗5春与天俱暮6。

待把相思灯下诉，

一缕新欢7，

旧恨8千千缕。

最是人間留不住，

朱颜9辞镜花辞树10。

I have savored in the world the parting sorrow；

How would I know when I returned home， safe and sound，

My eyes were filled with the petals quiet scattered on the ground？

I came to you， by the blossoms fallen， where you gazed at me， silent；

Dusk fell together with the spring withered below your window.

By the light I was pouring out my love to you， my dearest，

And sipping a wisp of joy for seeing you again，

When revived thousands of wisps of the past parting sorrow.

What cant be retained in this world？

Peach blossom face fading into the mirror

While flowers falling from the tree！

王国维（1877—1927），字静安，又字伯隅，晚号观堂。浙江嘉兴海宁人。中国近、现代相交时期享有国际声誉的著名学者，在教育、哲学、文学、美学、戏曲、史学、古文字学、考古学等方面均有造诣和创新。中国新学术的开拓者，联结中西美学的大家，采用西方文学原理批评中国旧文学的第一人。其创立的“境界说”美学体系，是20世纪领先于国际学术界的伟大成果。《人间词话》是其美学体系的重要著作之一，《人间词》是其美学思想的实践结晶，故王国维被誉为“古代诗词终结者”。2017年，是王国维诞辰140周年、逝世90周年。我们选译他的《人间词》，以示纪念。

《蝶恋花·阅尽天涯离别苦》选自王国维《人间词》（甲稿），作于1905年，是写给他妻子莫氏的。1895年11月，时年19岁的王国维与大他三岁的莫氏结婚。两年后他离开家乡，先后往上海、日本、南通、苏州等地。结婚十年间，夫妻二人聚少离多。1905年春天，长期在外地的王国维回到家乡海宁，而久未见面的妻子莫氏，已不再是他记忆中年青时的模样。旧时女子，嫁为人妇，生儿育女，相夫教子，操持家务，孝敬老人，终其一生。而当男人常年外出时，女人除了体力上的付出，情感上又增加了一份忧郁。王国维异地归来，看着体弱多病、年纪尚轻便容颜老去的妻子，百感交集。这首词，以一个“苦”字引领，情绵长、意哀婉，又以一个“花”字贯穿全篇，情浪漫、意感伤，表达了一个相思游子对于“人生苦短，岁月无情”的无限慨叹；其人生情感体验，凄苦、遗憾、悔恨，痛惜、怜爱、愧疚，交织而纠结。

英译这首词，要构筑词的叙述主人公的客体话语时空，译出在这个客体时空中词作者的主体人生情感体验，在翻译进程中时刻把握整首词贯穿始终的悲剧色彩。

首先，以情语“苦”和景语“花”，构建起一个凄美的话语时空，进而哀婉地展现了词的叙述主人公的一段内心独白。这首词在汉语中，人称处于隐性状态，词的客体话语时空，依赖于语境。倘若以戏剧的结构而言，是分幕的，有转场的。词的上片时空是花前，词的下片时空是灯下。英译时，这两个时空中的人称不是模糊的，而是非常清晰地由词的叙述主人公“我”，即发话人，由他的内心独白导入，然后建立第二人称“你”作为受话人，以此构成了一个对话语境，使得树、花和人等意象，重叠错落，浓入淡出，绘制成一幅暮春傍晚时分，花前窗下，月影人憔悴的时空画面。使用动词的时和体，这里用到了一般现在时、一般过去时、过去进行体、现在完成体，来构筑这个对话语境的客体时空。接下来，在这个客体时空中，词的主人公表达他的情感态度。英译时使用了两个情态动词：一个是would，词的上片第二句——How would I know when I returned home， safe and sound；这里would是虚拟语气，表达凄楚、遗憾的复杂心情——“我从异地归来，平安无恙，可是，我于梦中千呼万唤耳鬓厮磨的那个你，我不在你身边，你自己在家乡还好么？我要看见你成为我新娘时的样子。”这是一个词主人公想象中的虚拟世界。另一个是can，词的下片第四句——What cant be retained in this world？ 词作者虽不情愿，但他必须面对现实世界——生活的磨难，岁月的艰辛，佳人依旧，但美丽的青春容颜，也如暮春傍晚窗下的落花一样，随着暮色的降临沉寂了。词作者要质问这人世间，有什么能留住呢？

其次，通过情语“苦”来表达词作者的主体人生情感体验。词的上片，第一句“阅尽天涯离别苦”，重点是“阅”字的英译和英语时态的选择。这里“阅”，没有使用以汉语方式理解的“经历”（experience），而选择了具有隐喻意义的savor（品尝，饱尝），其时态使用现在完成体。“离别苦”用parting sorrow，“天涯”用in the world。词的下片，第一句关于“相思”， 英语中没有对应词。若以lovesickness来写，英语受众的阅读体验是“相思病”，是一种病，这首词的文人雅士气质便会因之而荡然无存。如果使用yearning或longing，虽然有“想念”和“渴望”的激情和爱意，可是词作者此时的心情，作为英译者，我想，更多的应该是“爱”，是“情爱”， 眷眷深情、浓浓爱意，是“深情厚爱”，是远非“性爱”所能承受的“爱情之重”，应是泪眼潸然的对于爱人的酸楚、爱怜与爱惜。这里选用了pour out my love（倾诉爱）。此刻，词主人公的潜台词应是——“我亲爱的你，我不在的那些日子，时光的利刃，怎么竟会将你的青春如此摧残？”对于词作者的主体人生情感体验，他与爱妻十年离别而生出的懊悔和愧疚，英译时，通过sip（啜饮）与上片savor（饱尝）相呼应。久别重逢后的喜悦，按情理应尽是欢颜。可是，这喜悦只是一瞬间的，才刚刚啜饮（sip）了一缕，那千千缕挥之不去的以往的离愁别绪（the past parting sorrow）却在不知不觉中又复活了（revived）。英译时，特意保留了“一缕”（a wisp）和“千千缕”（thousands of wisps）字眼，是为了重现汉语的画面感及其随之而来的柔弱而凄婉的哀愁。那哀愁，袅袅升起，淡若炊烟暖心，冷似断肠天涯。这些也和上片的花树一样，落花默默，寂无声。

第三，这首词的悲剧色彩，则通过“花”这个意象贯穿始终。词作者以花暗喻妻子，“花”作为景语，抒写了他对于“人生苦短”的慨叹。不是“天若有情天亦老”，而是“人生易老天亦老，岁月无情人有情。”王国维在《人间词》中经常用到“花底”两字，即花下的意思。在词作者的家乡浙江海宁，开花的树很多。花，很自然地成为了该词的主要意象。读者也会从这首词中，体会到主人公饱受离别相思煎熬，梦中向往妻子的面若桃花。上片花的凋谢，随着暮春的晚风习习吹来，静静地飘零着，犹如潸然而下的泪珠。英译时，使用quiet（静静的），特指花飘落的无声，以形容词的词形代替副词的语法功能，这是诗歌常用的语法手段；使用petals scattered（花瓣的零落），将自然界中春花零落的景观映入词主人公的眼帘—— “我已饱尝人世间离别的痛苦，不料归来时，惟有满眼落花悄然下。”（I have savored in the world the parting sorrow/How would I know when I returned home， safe and sound/My eyes were filled with the petals quiet scattered on the ground？）这里，“花”既是景语，也是情语。使用特殊疑问句的虚拟语气来表达，将“花”由原来的景语，上升为情语。接下来，上片第四句，“花底相看无一语”，其悲剧色彩的英译，在于明确了谁是动作的执行者，谁是动作的承受者，理清了“花底”和“花”，以及“相看无一语”之间的关系。使用I came to you， by the blossoms fallen， where you gazed at me， silent，直译为“我走到你身边，来到落英的花树近旁，你站在那里，端详着我，沉默无语。”为了放缓句子的节奏，使用了三个逗号。在这相视无语的静默中，夜幕降临了，词的主人公看到自己的爱人和那绿纱窗下枯萎的春天，也随着黄昏一起暗淡地退隐到夜的黑色之中了（Dusk fell together with the spring withered below your window），上片戛然而止。但也正是在这黄昏的暮色中，词主人公内心的感受，也和外部世界那萧飒、飘零的落英一样，和词的下片，前三句“待把相思灯下诉”，“新欢”和“旧恨”一起，随着月影人憔悴的痛惜与怜爱，又涌上了心头。下片最后一句，由“爱人”又返回到“花”——那镜中鲜若桃花的红颜和一树飘零的落花（Peach blossom face fading into the mirror while flowers falling from the tree）。词作者通过抒写忍受离别的煎熬，以及回家所见更为煎熬的境况，表达了他心中对妻子的愧悔怜爱，以及对光阴流逝、人生悲苦等的无奈与心痛。这人世间啊，我那娇美的新娘，你那綠窗前绚烂的桃花，怎不待我与你重逢？“朱颜辞镜花辞树”，有谁能留得住呢？

人生于苦海之中，离别已是悲剧，归来亦是悲剧。两年后，1907年8月，王国维的结发妻子莫氏因生双胞胎女儿难产而亡，年仅34岁。“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一语成谶，为王国维的悲剧人生埋下了伏笔。

1. 蝶恋花：词牌名，又名“鹊踏枝”、“凤栖梧”等，一般以抒写多愁善感和缠绵悱恻的情感为多。双调，共六十个字，上下片各五句，四仄韵。

2. 阅：经历。

3. 不道：不料，想不到。

4. 如许：如此，像这样。

5. 绿窗：绿色的纱窗，指女子居所。韦庄《菩萨蛮》：“劝我早归家，绿窗人似花。”

6. 暮：古字作“莫”，像太阳落到草丛中，表示天将晚、傍晚。

7. 新欢：久别重逢的喜悦；这里不是指新的情人或恋人的意思。

8. 旧恨：长期以来的相思之苦；恨：遗憾，痛苦。

9. 朱颜：红润美好的容颜，也指青春年少。李煜《虞美人》：“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

10. 辞树：离开树木，即花凋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