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响的焦虑

2017-08-15 22:11黄咏梅
长江文艺 2017年8期
关键词:反响判断力批评家

黄咏梅

几乎很多作家都会表示,自己的作品一旦完成,公布于众之后,这个作品就跟自己没什么关系了,好坏任由他人评说。事实上,要做到这一点很困难,需要境界。在这个众生喧哗的时代,作家除了享受书写过程的痛并快乐之外,另外一部分享受是来自作品的反响和动静,这是写作的虚荣,也是写作的一种动力。我也不能免俗。而所谓的反响,既包括读者的读后感,同行的点赞,更主要的一部分来自于批评家的意见。

写作若干年,我对于这些反响的认识逐渐有了变化。记得第一篇小说在《花城》杂志发表,用的是笔名。基于一种羞涩的心理,我害怕被人看出来是我写的。现在想来,这不是一种不自信,而是害怕自己不成熟的小说技法没能好好地隐藏里边“我”的那些部分。在某个场合,听到有人提及这个小说的时候,会有心如撞鹿的感觉,有被识破的慌张。后来,改回真名开始陆续发表小说,很奇怪的,那些害怕和慌张竟然消失了,随之而来的是一种忐忑:这个小说编辑会喜欢吗?这个小说是不是写得不够好?这个小说批评家们会怎么看?是的,这些问题曾经盘旋在我把小说发送出去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或轻或重地,逐渐有了一种我称之为“反响的焦虑”。

我毫不羞于掩饰自己的虚荣心,相信每一个写作者都会经历过这些阶段,甚至,对于有的作家来说,这些“反响的焦虑”从来就没有消失过。打个不恰当的比喻,我家的小猫特别爱舔毛,我咨询兽医,问猫咪痴迷于舔毛是不是一种病?医生回我几个答案,其中一条就是,猫咪在受到主人批评之后,为了缓解情绪的焦虑就会舔毛,将各个部位的毛发舔得清清爽爽,将那些打结的部分用牙齿和唾液梳理得顺顺溜溜。有的作家为了缓解自己“反响的焦虑”,也采取这种“舔毛”的方式,顺着批评家所好,甚至有为批评家而写作的倾向,他们下笔时就懂得在批评家必然会划波浪线的地方故意盘桓,他们也许不在意小说的留白功能,但绝对在乎为批评家预留下充分的阐释空间。这些有经验的作家,往往就能准确获得绵延不断的波浪线,籍此划着成功的小船乘风破浪,获得文坛一致叫好。说实话,我对这类作家是有点“服气”的,因为他们在写作表达自我的同时竟然舍得丢掉自我。

从某个角度来看,写作者在初期阶段,的确得益于批评家的关注,如同获得发表一样,获得批评家哪怕寥寥数语的点评,也会成为他写作的某种刺激。批评家在评价作品时需要判断力,作家对于批评文章同样也需要有判断力。我早期写过一个小说《暖死亡》,发在《十月》杂志上,当时,北大中文系邵燕君老师还在主持一个“北大评刊”的栏目,定期组织研究生对刊物作品进行讨论。《暖死亡》在讨论中产生了一些批评的声音,针对这个小说呈现的魔幻现实主义风格的“四不像”,他们做了有理有据的讨论。我看了之后,心里是接受的。当时写这个小说的时候就没想太多什么主义,但显然是对一些先锋作品的模仿,模仿得的确很“四不像”。判断力加上真诚的态度,是作家与批评家能握手的基础,无此,不是陷入恶意的“棒杀”,就是沦为无耻的“捧杀”,这样的例子,这些年在文学界并不少见。

但是,拥有准确的判断力谈何容易?思想深度、理解力、胸怀、勇气等等,都是构成判断力缺一不可的品质,正如法国作家约翰·拉布吕耶尔说的:“在这世上至为稀有的东西,除了辨别力,接下来就是钻石和珍珠了。”也正因为如此,这个世界上才会出现那些“高于他的世纪的人”,即他的作品生前并没有得到重视,甚至一点反响也没有,直到他死去的一百年两百年甚至更久之后,他的作品才得以认可并被奉为经典。莎士比亚、梵高、培根……不胜枚举。从某个角度来说,时间才是最公正的批评家。

我曾经亲耳听到一个成熟作家对一篇评论他的文章鄙夷地说:“这篇评论写得太差了,夸都没夸对,他根本没读懂我的作品。”看起来,判断力不仅针对批判观点,表扬更需要判断力。我们时常听到作家在期待“到位的评论”。其中,既包括对作品真正到位的批评,也包括对作品真正到位的赞美。作家虽然不是批评家,但是,作家自持的文学观会随着作家越自信而变得越坚固,所以,自信的作家不會被那些绕来绕去的理论所蒙蔽,更不会被左右。批评家呢,更是有着他坚固可靠的一套,不管作家是否认可,他们常常认为作家是最“难弄”的,尤其是成熟作家,无论怎么表扬或批评,都不会让作家满意。所以,作家和批评家所持的傲慢与偏见,反而阻碍他们文学的通约。

在今天,作家看了某篇批评文章,第一个反应往往会是:某某批评家在“骂”我。人们平常使用“骂”这个词,多半带有斥责、贬低的倾向,被骂者多半带有不服气、抗拒的姿态,与它相连的形容词多为暴跳如雷、怒气冲冲、面红耳赤……是非理性的,“骂”不可能有理有据、彬彬有礼、严谨有序,只有辩论、商榷才能做到这些。作家认为批评家的批评是“骂”,本身也是一种非理性,除非他们的确认为批评家的批评完全没有道理,是一种非理性的批评。相反,批评家会责怪作家太脆弱,听不得批评意见,认为自己的作品每一个标点符号都是好的。

造成作家对批评家丧失信任,除了有的批评家不细读文本信口开河甚至胡乱“酷评”之外,还有大量的人情评论、红包批评、营销式的评论。因为批评家掌握话语权,如果不谨慎地使用这个权杖,其公信力就会渐渐下降。叔本华在《论判断、批评和名声》一文中说到:“某些批判家以为哪些作家或作品是好,哪些是坏是由他一个人说了算,因为他们把自己的玩具喇叭当成了可以远扬名声的铜管长号。”当作家认识到批评家不端正地使用手中的权杖之后,逐渐丧失了对他们的信任,他们对批评也开始了一种游戏精神,对于表扬的字词来者不拒地笑纳,将批评的意见一概认为是无理的谩骂。而造成批评家对作家丧失批评热情,在于批评家认为作家根本听不进批评的意见,稍作批评立即变脸,甚至牵扯进一些人际关系的问题,他们认为小说家最拿手的本领就是在小说中处理关系,在现实中也是如此。

说到底,作家和批评家的关系从来就不能达到皆大欢喜。基于文学的多义性、复杂性,审美体验的个体化、多元化,作家与批评家即使就同一段落的阐释都难以高度一致,正是这些歧义、纷争,构成了文学深邃的魅力。问题在于,现在我们少见这样的纷争,作家与批评家表面上维持着虚假的一团和气,他们礼貌地相互应酬,在研讨会上隔桌点头示好,就像两个生意人。此外,那些对二者之间偏激地秉持着“距离论”甚至“敌对论”的观点,我也不太认同。因为文学,作家和评论家成了同道中人,不存在谁指导谁,更不存在谁依附谁,他们都是“写作中的人”。在我写作有一段时间之后,遇到了自己的一些瓶颈,我尝试去咨询一个我信任的批评家,没想到,他并没有用惯有的一套套理论来试图解答我的问题,而是很坦白地说:“这些问题的确是你小说里存在的,但是,说实在的,如果我会处理,我自己都可以去写小说了。”接下来,他耐心地指出了我小说中的一些技术问题,并且列举了一些经典的文学作品为例证,就像一个内行的读者在讲述着他的读后感。我认识到,小说的问题还是要在小说里解决,要在伟大的经典作品里寻找解决的路径,而批评家所持的理论只是为了小说家更好地发现和归纳问题。这是一次平等而愉悦的交流,这样的交流本来就应该属于作家和批评家,抛开傲慢与偏见,抛开各种动机与杂念,真诚地对待文学,就像厨师与厨师在后厨品尝刚烧出的一盘菜。

阎连科在一篇谈作家与批评家的文章里说到:“因为理性和容让,就说他们会成为模范夫妻,却是决然的没有可能。毕竟,在这个家庭里,矛盾是他们相互认识的镜子,裂痕是把他们捆在一起的绳子。因为矛盾和裂痕的存在,他们才更愿意去探究对方;因为探究,也才能发现对方伟大的不凡和可笑的不齿。”我很赞同这个说法。这两种人,就应该相爱又相杀,始终保持着对对方的兴趣和探究,也是保持对文学热情的一种方式。就让他们一辈子相爱相杀下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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