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寂,原名汪崇刚,浙江奉化人,1924年生于上海,肄业于复旦大学西洋文学系,曾任上海文史馆馆员、上海电影制片厂编剧。出版小说集《两代图》《盐场》等,在《小说月报》《万象》等杂志发表短篇小说数十篇。2016年5月去世,享年92岁。
初见冬皇
1949年,香港永华影业公司购买了我两部中篇《盐场》和《红森林》的版权(《盐场》拍摄成影片,改名《怒潮》,舒适导演并任主角)。永华主办人李祖永亲笔专函邀请我去香港任编剧。
我到香港无熟人,去找《盐场》导演舒适。舒适父亲舒石文,是梅党,舒母常为梅兰芳缝制戏装。他自己又酷爱京剧,常登台演唱。我提起我看过孟小冬的《搜孤救孤》,可惜从此看不到她。舒适告诉我,孟小冬已是杜月笙的小妾,平时不出闺房,而李祖永与杜月笙相熟,常去杜家。我得到指点,就将我想拜望冬皇的心愿对李祖永透露。李祖永三天后要我一起坐车到坚尼地台18号去拜见杜月笙。事先电话联络,一按门铃,一个女佣笑脸欢迎熟客。第一间是客厅,摆设简朴而有风度,正墙挂张大千画幅,有气派。杜月笙穿一件衬衫(他始终穿长袖,为掩盖手腕上的刺花),正襟危坐在大藤椅上,见知交上门,一摆手,请客人坐在他侧面的长藤椅上。李祖永壮实的半身占去大半座位,我在大亨面前,只有侧身而坐。杜月笙和李祖永寒暄,对我这个二十多岁、其貌不扬、又无名声的年轻小伙完全置之不理。我只得抬头看一只扁长的鸟笼,笼里百灵鸟只跳不叫。杜月笙和李祖永交谈几句别人听不懂的话后,凌厉的目光朝我瞥视。李祖永这才想起,说一句:“他是我从上海请来当永华编剧的沈先生。”照理,我见大亨应该起身鞠躬,忽然心里有一种不卑不亢的知识分子的自尊心,使我不肯屈从强盗扮书生的落魄大亨。我记起上海的一位老友李之华事先告诉我,到香港凡与杜月笙等辈相见,只要提一个人的名字,碰到难事,便可以得到方便。于是在李祖永介绍之后,我随即有意无意地说一句:“上海的严先生要我向你问好!”我口气随便,却惊动大亨,他居然撑起病弱的身体,恭敬地回复我:“严先生好伐?”我不知道“严先生”是谁,看到杜月笙如此郑重恭敬地向“严先生”问好,也只得站起来回答:“好!好!”两人为这位我从未见面、也不知何人的严先生致敬后坐下,在一旁的李祖永又惊又呆,一定在猜疑我这个小青年的不明来历。他连忙提出我到杜府的来意,杜月笙毫不犹豫,欣然拍掌,招呼女佣:“禀告孟老板,上海来贵客要见她!”因为当时杜、孟尚未正式结婚,称太太不合适,只得以京剧界的尊称“老板”称之。而“贵客”又是谁?我是“贵客”?一定是因为“严先生”之身价使我这个无名小卒成为上海“贵客”。可是身为“冬皇”的孟小冬是否买账?她不肯见我,我又怎么下台?或许来自上海的“贵客”是非见不可的代号?正在我(包括李祖永)为冬皇是否接见我们而心神不宁之际,忽然门外女佣举手将门帘掀起,也就在这一忽儿,孟小冬轻步走到门前站定,一个光彩绚丽的“亮相”。冬皇在舞台上扮演老生,一身古装,或青衣布帽,或相巾道袍,清秀脸面,下挂长髯,虽洒脱也宽松。今天,她身穿一件淡米黄色的旗袍,贴身而苗条,乌黑的头发梳着略显蓬松的发髻,脂粉不敷,面净齿白,大方漂亮,仿佛一支出污泥而不染的水仙。她伫立在客厅门外,双眸朝客厅里流丽顾盼,令人惊喜。杜月笙轻声重复一句:“上海贵客沈先生拜见——”谁都以为冬皇会步入客厅,没想到,孟小冬意外地向我做了一个舞台上“请”的舞势,回过身,朝自己闺房走去。
孟小冬与杜月笙
我一时为冬皇突然邀请发呆,连杜月笙也好久才回过神来。他笑着做个“请”的手势,我连忙走出客厅,卑逊地落后三步,轻脚慢步跟随冬皇。女佣又举手掀起闺房门帘,冬皇再回身用手势邀请,我才敢进入宁静的“皇室”。只见一张白铜床罩着浅蓝珠罗纱帐子,四周是乳白色镶金边家具,既富丽又纯洁。床前一张搁脚绿色藤椅,对面一张小藤椅,白色墙上挂着一把胡琴,还有一帧配着狭长镜框里的有些模糊的旧相片:《武家坡》剧照。没有王宝钏,只有孟小冬饰演的薛平贵孤单一人,显得奇特和异常。
在我浏览闺房之际,女仆送上盖碗龙井茶和名伶上台前润喉解渴的精巧小茶壶。女仆退出,我不敢先开口,孟小冬沉默等待后才启齿问讯:“沈先生从上海来?”我回答:“是。”她喝一口香茗,又问:“上海还唱京戏?”我回答:“对。”又是半晌沉默,她双目向我怔视,再问:“程砚秋程老板可登台?”我点头。她还问:“麒麟童仍旧演戏?”她一一问候,唯独不提梅兰芳。我猜想她是故意回避,有意不提,怕被非议。她不问,是要我主动提出。于是我只得提起梅兰芳,让她释怀和放心。我也就用刚才回答别人近况的语气,放慢声调地不问自答:“梅兰芳梅大师也上台演《穆桂英挂帅》,盛况不减当年,觀众十分欢迎。”我边说边观察冬皇的面色,她竟毫无表情,只漠然地点点头,表示听到。然后一片沉默,再也无话可说了。正好女佣掀起门帘,向女主人禀报:“客厅里李先生要回府,请客人——”我见孟小冬要我入闺房和问讯的私事已完成,就趁机起身告辞。我出房门,走几步,听到房门关上,冬皇仍将自己禁闭在金丝笼里。
孟小冬不姓孟
李祖永在客厅门口等候。我向杜月笙道谢,他竟送我——是送那位“严先生”到门口。据说杜月笙到香港后,从来不送客。“严先生”究竟是谁,我至今也不知道。
车夫拉开车门,我发现车厢里有鸟笼一只,就是我刚才在客厅无聊时观望的那只鸟笼。我不禁奇异,车夫郑重地解释:“这鸟笼是杜先生送给沈先生的。”我从不养鸟,香港狭小的住屋放不下这扁长的精巧鸟笼,就要车夫退还。李祖永在旁插言:“杜先生的东西,你要也要不到。他送给你,只许收,不许退。你不要,我拿回去。”上车后,李祖永还没问我与孟小冬的见面情况,我就照实相告。李祖永边听边点头,好像知道所有内情:“那把胡琴,是杜先生气喘病发后,孟小冬自拉自唱余派戏,安慰老杜。那张照片?我猜想是她把梅兰芳扮王宝钏的半张照片像反折了压在后面。”说罢,得意地哈哈大笑,忽然又泄露秘密似的告诉我:“孟小冬本不姓孟!”这对我是震动人心的隐私。不等我提问,李祖永便直言相告:“我听杜月笙说,清末民初一个冬天,孟家班去北京城郊宛平县,班主孟七率领十数人在董家村祠堂演出文武戏目,从未观看过京戏的乡民济济一堂,空前热闹。日夜两场,总有一个六七岁模样的小姑娘衣着单薄立在戏台前,抬头仰视,戏台上帝王将相、锣鼓声和琴弦声及角色的唱腔都使小姑娘着迷。她目不转睛地从开锣戏看到完场,日场看完,她就消失,夜场还未开锣,又已抢先立在台前。直到夜场结束,她又不知去向。第二天,她照样无声无息地来来去去。第三天结束,戏班向观众告别,她就不走,又羡慕又难舍地目睹演员们躺下睡觉,她才悄悄离去。第四天早晨,戏班收拾戏箱,正要出发,小姑娘急急赶来,跪在孟七身前,恳求孟七让她入戏班。
这几天,小姑娘看戏入迷,家里根本找不到她影子,她的魂已被戏班勾了去,留住她何用?于是一口答应。孟七付给他们一笔钱,父亲拒绝,他不是卖儿卖女,而是希望女儿找到一条生路。小姑娘姓董,无名,大家叫她小董,进了孟家戏班,要改姓孟,又是在冬天进戏班,艺名就叫‘孟小冬。”
冬皇一段情
初见孟小冬后不到半月,李祖永又神秘兮兮地约我坐车去杜家。一进客厅,只见方桌上正有一对尺半高的寿烛,烛火照红客厅里从未有过的喜气,此时已经高朋满座:马连良,杨宝森,杨宝忠兄弟,俞振飞,姚玉兰等。孟小冬和杜月笙并坐在沙发藤椅上。我们去晚了,女佣只得从别处搬来两只座椅。李祖永因自己是不速之客而向大家做了个手势打招呼,和我一起坐在屋角。
马连良继续他刚才的谈话,意思是今天是孟老板生日,为了纪念,请寿星唱一段余派戏。众人轻轻鼓掌。我当然高兴,可以听到我崇拜的冬皇近在身边清唱一曲。女仆从里面取来那把在墙上的胡琴,杨宝忠亲自操琴。不料孟小冬未唱先开言:“各位余派门生、兄长,今天承蒙光临,真是千载难得。我是理应请各位先唱一段余派,作为纪念。”
冬皇虚逊,说得也在理。各位谦让,马连良一马当先,带头唱《战太平》。我没想到马连良的余派戏也唱得如此好,一改他独特的马派腔调。大家鼓掌后,杜月笙问他:“马老板余派戏唱得真好,为啥不唱余派?”马连良以饰演诸葛亮的手势和声调,自叹自嘲:“如今有余派正宗嫡传冬皇在世,区区马连良岂敢献丑。”说罢抱拳向大家作揖,大家都笑了。接着轮到杨宝森,其兄杨宝忠操琴,珠联璧合。杨宝森唱一段《文昭关》里的快三板,真是快而不乱,一气呵成。大家连鼓掌也来不及,只得连声叫好。他一曲唱罢,众人才松口气。我这一次一连听到两位京剧大师平时不露的余派好戏,真是万幸。接着是俞振飞,他双手摇摆:“我只会唱昆曲,昆曲里没有余派戏目。”轮到姚玉兰,她却伸手邀请孟小冬。大家的目光都注视孟小冬,等待她多年未听到的唱声,期望她能在这千年难逢、群英汇集的时刻,唱一出纪念余叔岩、同时也是祝贺她自己生日的戏目。她慢慢地从座椅上起身,亭亭玉立,启齿开口。近乎耳语,但琴师从她的口型可以领会她想唱哪出戲:《武家坡》导板。杨宝忠的京胡出名,在戏院里他一出场就满堂彩声。按菊坛规矩,角色未获彩,琴师不可先声夺人。杨宝忠不管,他的琴声总是先角色的唱声得彩。今天,只有今天,他竟老老实实、平平稳稳地拉出“导板门”过门,说明他对冬皇的尊敬。杨宝忠的导板过门拉得比平时缓慢悠长,所有人都凝神聆听冬皇开口。冬皇唱了,唱得那么低沉而余派韵味特浓:“一—马—离—了—西—凉—界!”真动听,真过瘾,似乎听到余叔岩本人在唱,又似乎听到三十年前她与梅兰芳合演《武家坡》时唱的那段“导板”的回音。大家正满怀激情,又聚精会神地等待她唱那段更令人倾倒的西皮原板,杨宝忠已操起“原板”过门,却谁也没有想到、也没有料到,冬皇忽然从薛平贵回到孟小冬,抱拳向大家拱手,不再继续唱了,还向女佣吩咐:“开饭吧!”她又对大家深深鞠躬,然后转身走出客厅,头也不回。难道怕人发现她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还是有其他原因?
冬皇的这一意外举动,令所有人都讶异,又都不敢出声,只有杜月笙依旧笑脸招待客人。
李祖永扯动我的袖子,在这场合不便告别,就悄悄离去。在车上,李祖永大惑不解地自问:“为啥只唱一句?只唱一句?”我也不明白,无法回答。几天后,我遇到舒适,提起此事。他想起来:“抗战胜利,天津电台邀请名伶广播,孟小冬也请到。她唱《武家坡》,也只唱一句导板,就不唱了。”孟小冬与梅兰芳在热恋前后,多次在舞台上合演《武家坡》。薛平贵在出场前,先一句“导板”:“一马离了西凉界!”出场接着唱大段西皮原板,一句一彩,与饰演王宝钏的梅兰芳两人合唱合演,一直到夫妻相认,大团圆结束,是一喜剧。可是冬皇与梅兰芳在舞台下、生活里,只有一场热恋,没有喜剧大团圆,而是悲剧永分离。他们的热恋只是他们漫长人生路上的一小段,是涓涓爱河里的一个漩涡,刚开始就一闪光即消失不见了。冬皇在退出舞台、淡出人间后的隐居生活里,偶尔独唱当年与梅兰芳合作的《武家坡》,也只唱一句“导板”就戛然而止。她和梅郎那场人尽皆知、又都不了解她内心的热恋,来得快,去得也快,仅仅是唱腔里的一小段。这一小段饱含着凡人的悲欢之情、真善人性和人生沧桑。这是一段不了情,也是一段未了情,永远不会终止,也终身不会忘记。
老账房道破谜团
我两次亲历杜府,亲见孟小冬闺房独异的布置,亲闻她演唱曾与梅兰芳合演的只有开始的一小段《武家坡》“导板”,使我在脑海中凝成了一个比喻:曾在舞台上辉煌一时,在舞台下遇到磨难波折而贞节刚烈地自我奋斗、挣扎的冬皇,如今恰似杜月笙手中金丝鸟笼里的小鸟,委屈顺从,哀唱着令人回肠荡气的一段情曲。这是一个使人难以相信的谜。这个谜团,也令世人费猜难解。直到三十年后我偶然见到一个人,听到他的两段话,才得以破解这个谜底。
1986年,我在《新民晚报》发表长篇连载《大亨》。在刊登到杜月笙出场后不久,报社转来一封读者来信。写信人具名黄国栋,信笺文字用钢笔誊写,自称是杜月笙生前雇用的老账房,抗战时,杜先生命他留在上海杜公馆处理一切事务。今见《新民晚报》连载《大亨》记述杜月笙生前事迹,怕有错误,希望作者近期内到他家一叙,企盼至极。我接读信后立即去报馆了解,答复黄国栋确实是杜月笙长期雇佣的账房,此人解放后曾入狱,最近才释放,系民主党派人士。对于这个曾入狱才释放的杜家账房,我不免犹豫,可又非见不可,就按照他信封上的地址凝和路前去拜访。
在交谈中,我环顾四周,发现墙上挂满书画,有张大千、徐悲鸿、刘海粟、齐白石等大师佳作,而更多的是梅兰芳的画,有直幅,有扇面。我问黄国栋,他笑着答称,上海沦陷,梅兰芳从香港避难到上海,为了摆脱日伪的纠缠,蓄须明志。然要养活一个剧团,因无收入而经济拮据,便卖画为生,然其名声和作品不能与诸大师相比,买者少,价也低。在重庆的杜月笙知道此事,特命上海的黄国栋,凡梅兰芳的画,尽多收买,而且价钱不菲,于是黄国栋以自己的名义收买梅兰芳的画,让梅兰芳能维持他的剧团直到抗战胜利。此事传到天津,孟小冬感激杜月笙仗义,也为她的心上人梅兰芳在困难中得到救助而放心。她始终记得杜月笙对梅兰芳无私帮助的恩情。
黄国栋还告诉我:1948年,平津被解放军围困,兵临城下,孟小冬十分恐慌。这时,上海的杜月笙派来一架专机和姚玉兰亲笔书信,迎接孟小冬等人离开危城。孟小冬将有价值的重要物件,尤其是与梅兰芳合拍的剧照和其他珍贵物品放在箱里,坐飞机到上海。亲如姐妹的姚玉兰在茂名公寓大门口迎接,杜月笙在十七楼房间里等候。孟小冬像死里逃生,见到他们如见亲人,双手握拳,深深行礼,以谢救命之恩,从此身入侯门,成为杜家的人。
黄国栋告诉我这两段真情实事,解答了冬皇甘心情愿侍奉病弱的杜先生的疑问。她毫无名分也无所求地给她的恩人喂药、抚胸,还自拉自唱一曲《武家坡》,只是常常只唱一句“导板”而停住。
不久,我又听李祖永说杜月笙病情加重,他要亲信代写遗嘱:一是他死后棺材要葬在上海高桥杜家祠堂旁,表示活不能回乡,死后坟也要做在上海;二是他有10万美金(由宋子安代为保存,是他在杜美路的别墅,原是他开设的赌场,抗战胜利后卖给美国领事馆)作为遗产,遗留给姚玉兰和孟小冬。可是在临终前,台湾方面派来陆京士,奉蒋介石之命前来慰问,并告知杜月笙遗嘱必须修改,将落葬地改为台湾,遗属须亲自送棺材到台湾,才能接受10万美金遗产,这是命令,也是要挟。杜月笙在弥留之际,为了这笔钱,也不得不修改遗嘱。
开吊之日,我也去旁观,只见孟小冬穿一身黑色丧服,低下头站在姚玉兰身后,不让别人注意。陆京士要求杜家遗属随棺木去台湾。姚玉兰携带子女随行,却不见孟小冬。她自认服侍大亨杜月笙只是为了报恩,有恩无爱,如今“恩人”死了,无爱的恩情也完了。她不愿以杜太太的身份出头露面去台湾领遗产,遭受人们的耻笑和奚落,她要维护冬皇的尊严。
姚玉兰从台湾回来,将孟小冬应得的遗产交给她。她和孟小冬商量,决定离开这牢笼一般的基尼地道的房屋。孟小冬的租屋虽小,但屋宽勿如心宽,地点偏僻、清静,无人来往。她摆脱杜月笙小妾的名分,单身一人,独自生活。她丢弃原来那套华丽的家具,小屋里布置朴实简单,墙上依旧挂着胡琴,那张《武家坡》的剧照,不单是她饰演的薛平贵一人,而是将一直后折在背面的梅兰芳重又翻出,成为两个人的合影。她平时总默默回想过去“一段情”的难忘情境,轻声练唱余叔岩教她的余派唱腔,最后也总是眼望着那张《武家坡》剧照自拉自唱。现在和过去不同,唱了“导板”,还继续唱原板。她多么希望自己和梅兰芳的热恋不是一开头就完,而是能继续,虽然渺茫,却多么期望啊!
自后,她在报纸上看到梅兰芳任中国戏剧院院长、中国文联副主席等高级职位,从内心深处为梅兰芳高兴,甚至懊悔自己跟隨杜月笙到香港,成为被人耻笑的大亨姨太太。虽然留在北京或上海也不能和梅兰芳一起生活、同台演出,但只要走近一些、靠拢一步,但能看到梅兰芳等的演出,也会感到欣慰,也是“一段情”的继续。孟小冬在喜悦和期待中度过孤独生活。不料,到1961年8月,传来梅兰芳因病逝世的噩耗,她真是惊惶失色,扑在那张《武家坡》剧照上放声恸哭,从此期望变成绝望,“一段情”的继续也就此断绝。她几度想自尽,可是当她看到那把胡琴,想起她还要传播余派艺术,这是她活着的唯一使命时,就必须振作起来。自己已无法登台,她就想招学生教学,使余派戏能重登舞台。
孟小冬到台湾,因自己已经不是杜月笙的未亡人,不去杜月笙的坟墓吊唁,也不和杜门后裔及徒子徒孙联系,单独一人栖居在台南一个小城市里。那里依山傍水,六根清净,邻居们都不知道这位年过花甲的老妇人就是当年红极一时的坤伶冬皇。她自己也不出头露面,自称孟家妈妈,唯一一名女仆料理家务。她每晨早起吊嗓子练功,甚至放声高歌:《游龙戏凤》《空城计》《卧龙吊孝》《搜孤救孤》等余派绝唱。她不再去想自己曾是杜家牢笼里的金丝鸟,鸟笼已毁,金丝鸟也已自由飞出。她和梅兰芳之间的热恋原只剩下短短一段情,现在梅兰芳也死了,这段情继续无望,也就埋葬在自己记忆里,淡淡遗忘。
她时时刻刻想起她的余师,日日夜夜回忆余老师身患膀胱癌,却忍受火炙般剧痛,一字一句教她唱,又勉强站起来,乏力的身体倚靠着孟小冬,一招一式教孟小冬动作。余叔岩大汗淋漓,孟小冬热泪盈眶。余派嫡传的孟小冬承传余老师的衣钵,应该使余派唱腔传播人世,决不让“文革”的逆流毁灭中华民族的文化精华,使之灭亡,也不该因自己告别舞台而使余派因此湮灭。她有责任,也有使命将余派唱腔继承下来。于是她与三五知己商议,决定招收学生,免费教学余派唱腔。不出一日,两三男女青年慕名来报名,已是处于人生晚年的孟小冬,每天在开课前夜戴上老花镜,将自己保存的剧目唱词一字一句誊写几份。第二天学生来到,她不计酬劳,不畏辛劳,像过去余叔岩教自己那样,一字一句、一腔一调,反反复复,唱了又唱,在她严格要求和不辞辛劳的教导下教会学生。学生还将孟小冬的余派唱腔录音,制成音盒。学生都约略知道这位孟老师的经历,可是她只字不提,好像她没有过去,过去只在她梦中。
1977年5月25日,孟小冬病逝,享年七十。她带走了一生坎坷的悲欢命运,与世诀别;可是她继承余派,使余派艺术流传下去,是保存中华民族文化精华的卓越功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