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
黑鹤,原名格日勒其木格·黑鹤,蒙古族,儿童文学作家,现居呼伦贝尔草原。出版有长篇小说《黑焰》《鬼狗》《黑狗哈拉诺亥》《叼狼》《狼谷炊烟》《狮童》《狼血》等多部作品。获得过多种奖项,有多部作品译介到国外。
每年的春天,只要时间允许,我总会去北方大兴安岭丛林深处的驯鹿营地,看望我的鄂温克朋友。
春天,正是冰雪消融的季节,森林中凉爽没有蚊虫。而且,这时也正是驯鹿产崽的季节,刚刚降生的小驯鹿,是温暖而令人心生怜爱的小东西。
那一年,我还带上了自己那头已经十三岁的老犬罗杰。对于一头狗,十三岁已经很老了,只要可能我希望一直将它带在身边。这次,带它同行,是想让它也看一看北方的森林。
对于罗杰,这是一次无论从心理还是生理上都极其漫长的旅程。而且,我想,这很有可能也是它最后的出行。我想直到结束的时候,它恐怕都没有明白自己到了一个什么样的地方。
在那里,它终于有机会见识到了真正的荒野。
上山之前,我先带着罗杰到了敖鲁古雅鄂温克民族乡的山下定居点。在那里,我有一次短暂的外出,把罗杰留下,拴在芭拉杰依家的木屋前。大概一个多小时,我开车回来的时候,远远地就听到罗杰那嘶哑的叫声。我永远忘记不了我走过去时罗杰的目光,显然,它以为我把它抛弃在这个陌生的地方了。
那个叫雨果的鄂温克少年,正陪在它的身边。事实上,后来我才知道,自从我离开之后,罗杰一刻不停地吠叫,而这个少年一直坐在罗杰的身边安慰它。
“你的狗哭了。”
这善良的少年对我说。
善良的驯鹿鄂温克人有很多关于犬的禁忌,比如,拴狗的绳链必须高系于树上,人绝对不能从狗的身体上迈过。驯鹿鄂温克人在进食时,会先将一点食物投入火中,首先将食物献给为人们带来温暖和光明的火。只有那些在极限地区生活过的人才了解火对于人类来说意味着什么。他们还会分一些食物给狗,你若造访驯鹿鄂温克人的营地,将自己手中的食物与营地中的狗分享,这种举动,会得到驯鹿鄂温克人的赞许。
无论是在山下的定居点还是山上的营地,罗杰都拥有自己的碗。罗杰得到了应有的尊重,尽管它不是营地里的猎犬,但因为它是我的爱犬,它享有猎犬应有的一切。
当我和芭拉杰依在狭窄的厨房里喝茶吃列巴聊天时,罗杰趴在厨房的门口睡着了。年迈的芭拉杰依是绝对不会从罗杰的身上迈过的,这是驯鹿鄂温克人的禁忌,而已经疲惫不堪的罗杰是怎么也叫不醒的。最后,我不得不扶着芭拉杰依,让她从罗杰在门边仅留的那点缝隙边走过。
我们到达山上的驯鹿营地时,正是驯鹿生产的季节,母鹿凶悍异常,攻击一切靠近幼鹿的生物,除了人类。它们仍然保守着与人类的久远契约。
罗杰太好奇了,对于它,这毕竟是一个崭新的世界。它靠得太近了,护崽的母鹿冲了过来,用前蹄击打在它的后背上。它吓坏了,惊恐地嗥叫着,一边为自己壮胆恫吓母鹿,一边其实也是在呼唤我。我冲过去,赶走了愤怒的母鹿。
我回过头时,看到罗杰已经跌跌撞撞跑到了车前,正站在那里,可怜巴巴地望着我。
如果它此时能够说话,一定会对我说:“黑鹤,这是什么鬼地方,我们还是上车回家吧。”
我想,对于罗杰来讲,那疯狂向它攻击的母鹿跟怪兽没有两样。
这里是森林,真正的荒野。
而到了第二天早晨,罗杰身上有些东西就开始改变了。我想那是猎犬的本能被唤醒了。
在我外出涉过林间融雪汇成的冰河时,罗杰甚至放弃了架设在湍急河道上的简易小桥,直接跳到冰冷的河水之中,游到對岸。它爬上岸,精神抖擞地甩干身上的水。噢,那种活力,那种英姿勃勃,我几乎无法用合适的词语来形容。那一刻,它似乎重又拥有活力,好像已经在这林地里生活多年。
也许,我带它进入丛林的时间有些太晚了,罗杰应该在更年轻的时候来到这里。
那是到营地的第四天,天气晴朗,我只是外出散步,带着相机准备随便拍点什么。
罗杰跟随在我的身边。森林中有太多让它好奇的东西,它站在林地的边缘,探出鼻子,鼻翼翕动着,若有所思地品味着周围的气味———与荒野有关的一切。它像一头真正的猎犬那样在丛林中穿行,不时地停下,意味深长地嗅着我看不见的气味,我想那是野鹿或者松鸡留下的痕迹。它确实找到了鸟兽曾经藏身的灌木丛,并且一本正经地踞地做势(当猎犬发现隐藏猎物后的标准动作———身体静止不动,鼻子指向猎物隐藏的方向,抬起一只前腿,为身后的猎人做出指示)。无论那鸟兽已经离开了多长时间,至少,它们在那里待过,留下了属于它们的气味。罗杰尽管已经苍老,但显然嗅觉还没有退化。
我们一直走到可以远远地看到那拉奇山附近的林地。前几天,驯鹿鄂温克朋友在这里看到一头驼鹿。我想碰碰运气,看能不能远远拍到它的身影。但是我清楚,这种机会不大。
我沿着河道向山的方向走。
这些在枯水季节只能称得上小溪的河流因为春季的雪水融化而水量丰沛,流水拥有巨大的力量,它们流过丛林下面的腐殖层,携带着能带走的一切,汇入小溪,化为奔腾的河流一直冲向山下,水中裹挟着断木、枯枝等杂物。
在一些拐弯或者有倒木的地方,流水激起的白沫在那里积蓄,鼓起像棉絮一样的大团泡沫。
罗杰对这些泡沫颇有兴趣,每看到河中瘀积的一团,都会跑过去,站在岸边认真地嗅闻,似乎是在分解气泡中蕴含的关于森林的一切。
因为有太多的新奇事物分散它的注意力,它一直走走停停,跟在我的身后。突然,我听到它发出一声急切的轻吠。我了解它,我们在一起生活了十几年,有时候甚至只需要眼神已经足以明白对方的意思。这声轻吠是在提醒我,它有什么重要的事要与我分享。
我回头,看到罗杰正站在河岸边,目不转睛地盯着河里的什么。最初我以为它是被河中的漂木吸引了视线,或者是什么顺流而下的垃圾。
最开始我以为那是一块破布,黄色的。
其实,我看过去的时候,那个黄色的东西刚刚沉入水下。很快,它又露出了头,因为浸了水而有些耷拉的大耳朵,黑亮的鼻子很小,看起来像是一只小鹿。不是驯鹿,应该是野生的鹿。
就在这时,它又一次被湍急的水流冲入水面之下。我查看了一下形势,河道宽阔,目测深度不会超过两米,我可以放下相机,然后跳进河中将它救起,但是想想冰水的彻骨之寒,我还是有些犹豫。我向下游望去,大概十几米远的地方,有一棵倒木架在河的两岸,横亘在河面上。我想,如果我快步跑到那里,趴在倒木上,应该可以在小鹿被水冲过时直接将它拎出水面。但是,我又怀疑小鹿可能根本支撑不了那么久。罗杰一边焦急地唁唁低鸣,死死盯着水中的小鹿,一边跟随着被流水带往下游的小鹿在岸边奔跑。
此时,小鹿再一次沉入河水里,而且它已经不再蹈动两只前蹄,正在放弃挣扎求生,我想它大概不会再有力气浮上来了。我将相机放在地上,准备跳下河去。想一想那冰冷的河水,我不由微微叹息。
正在这时,我听到身边扑通一声,罗杰已经跳进了河里。
跳下去的瞬间,罗杰沉入河面以下,很快又露出头来,快速地向小鹿的方向游去。它的速度要比已经无力挣扎的小鹿快很多。但是,即使如此,罗杰和小鹿都被飞速流动的河水向下游推去。
我快速跑向下游的那根倒木。
当我跑到倒木那里,回头看时,罗杰竟然已经叼住了小鹿的后颈,将它的头拖出水面,正试图努力地向岸边靠近。它有些吃力,毕竟叼着小鹿,它需要耗费更多的力气,尽管它努力地划动着爪子,河水以自己不可违逆的力量将它向倒木这边冲过来。
我趴在这根直径足有半米的倒木上,死死盯着罗杰和小鹿。在这里才能够感觉到河水的力量,飞速流淌的河面简直让人眼晕。
我刚刚准备好,罗杰和小鹿已经被河水冲了过来,速度惊人。
就在它们即将被河水冲过倒木的一刹那,我伸出右手一把揪住了罗杰颈背上的皮毛。我还是低估了水流的力量,河水带着它们向下游冲去的惯性,险些将我拖入水中,还好我的双腿紧紧地夹住了身下的倒木。
我将罗杰拎出水面的同时,又用另一只手抓住了小鹿的后颈,这时罗杰终于可以松口了。
罗杰的体重接近三十五公斤,小鹿轻一点儿,大概十几公斤的样子。
但是,我仅仅是抓住了它们,要把它们提离水面又是另一回事。
但也不能一直这样僵持下去。
最后,我先将小鹿提离水面,放到身体的另一侧,然后猛地在倒木上站了起来。
这相当于拎着两个加在一起有五十公斤的哑铃在平衡木上行走,我的力量和平衡能力都不错,但困难的是两个哑铃的重量过于不均衡,而且,浸过水的皮毛又湿又滑,我几乎快要攥不住了。
我拎着一头狗和一只小鹿终于踏着树干走回到河岸上,将它们放下的时候我感觉自己的手指已经快要失去知觉了。
我往回走去拿回自己的相机。
我走回来的时候看到了让我目瞪口呆的一幕。
小鹿已经抬起了头,而我的老狗罗杰,竟然正在给它舔舐身上的皮毛。
其实是一只小狍子,看起来不会超过一个月大,瘦骨嶙峋。当然,也可能更大一些,但是因为营养不良而看起来比较小。
这是挺有意思的一件事,我顺手拍了一张照片。
当时,罗杰跳下去的时候,我原以为它仅仅是好奇。但是从现在的情况看,它是在看护这只小狍子。
罗杰,这头火红色的猎犬,它的体内应该混杂了英国雪达猎犬和寻血猎犬的血统,它的基因里并无杀戮的本能,我最初以為它跳下水只是出于寻血猎犬的本能,将猎物叼回来。
在我用自己脱下来的抓绒衣为这只小狍子擦干身体时,罗杰抖去自己皮毛上的水,兴致很高地在一边观看。
是一只小雌狍,有些营养不良,我没有在它的身上发现伤口,除了左耳上有一个像小星星一样的小缺口。
也许是又冻又累,它安静而虚弱,当我检查它的身体时,它抬起头,柔软的嘴唇在寻找我的手指,它还很饿。
即使我努力地用抓绒衣擦干它的身体,但它还是在哆嗦。必须马上让它暖和起来,否则它会因为失温而夭折。
我用自己的冲锋衣将小狍子包裹在里面,以最快的速度回到了营地。我找了个纸箱,在里面铺了一条毯子,然后将这只发抖的小狍子放在里面,将纸箱放在火炉的旁边。
在山上,捡到被遗弃的小兽是很正常的事情。
之后,我出去帮鄂温克朋友修理鹿圈。
忙完再回来的时候,看到的一切更让我糊涂。
罗杰卧在帐篷前的一块皮子上在晒太阳,而那只已经干了的小狍子,竟然也卧在它的身边。
一头狗跟一只狍子就这样成为朋友。
当这只幼狍晾干了身体,也就开始展现自己那漂亮的棕黄色皮毛,上面作为保护色的隐约成行的白色斑点正在慢慢淡去。与营地里那些小驯鹿相比,它的耳朵更大,面颊更短更圆,也就显得更萌一些。它跟小驯鹿一样,都拥有漂亮的长腿。
自从进入这个营地,它就找到了自己的位置与归宿,与救它的罗杰形影不离。它对营地里的母驯鹿没有任何兴趣,这也让我把心放了下来。如果它贸然接近正在哺乳的雌驯鹿是非常危险的,它们的母性只给予自己生产的幼鹿,对于其它的幼崽,它们表现得蛮横而粗暴。
它其实已经接近哺乳期的尾声,我用奶瓶喂它驯鹿奶,它非常适应,而且,它也可以接受列巴和炼乳这样的食物。
之前它看起来幼小,只是因为营养不良,太虚弱了,足够的高营养的食物让它迅速地恢复健康,皮毛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如同刷过油一样。它的身躯挺拔而有力,会突然莫名地奔跑,就像那些小驯鹿一样,但是,不同的是,它没有自己的母鹿。
不過,它不会跑得太远,永远让罗杰在自己的视野之内。
于是,在驯鹿营地的时候,我的身边除了一头老猎犬,又增加了一个小跟班。
每天早晨还没有起床,这只小狍子就会用它冰凉的鼻子触碰我的脸。它饿了,让我挤驯鹿奶给它。它吃饱之后,除了跟罗杰一起趴在我帐篷的门口一起晒阳光,就是一起玩耍。
我注意到,小狍子邀请罗杰一起玩耍的动作竟然跟狗一样,它跳到罗杰的身前,压低自己的前躯,再迅速地跳到一边。
罗杰兴致勃勃跟上去,它们在营地前的空地上追逐游戏。
我的老罗杰,已经很久没有这样高兴了。
我坐在帐篷前,看着一头努力让自己表现得像狍子的狗和一只极力扮演狗的狍子一起玩耍,是一件很奇妙的事。
晚上,这只小狍子就跟罗杰一起睡在我床边的一张皮子上。
但是,当夜晚到来的时候,对于罗杰,整个白天的肆意狂欢带来的结果是彻底的疲惫。它累坏了。整个夜晚,极度疲惫的罗杰像个老人一样打着呼噜。
白天我外出的时候,罗杰会跟着我,小狍子又会跟着罗杰。我们是一个古怪的队列。
所以,山上的鄂温克朋友总能在早上看到我们这个组合怪异的小队伍在森林中巡行。
他们取笑说,狗不像狗,狍子不像狍子。但是,这是善良的嘲笑。在森林里,所有幼小的生命都会被善待。
我只能猜测这头小狍子的身世,也许母狍落入了偷猎者的陷阱或者被野兽捕杀,它幸存下来,不小心或是被野兽追捕时落进河里。也就只能是这样的解释了。
过了几天,一位外出寻找驯鹿的鄂温克朋友在我发现小狍子的上游林地里发现了一头成年狍子的尸体。说是尸体,其实也就是只剩下一副骨架。他还带回来一根腿骨。我看了一下,那骨头的一端已经被野兽咬开,露出里面的骨髓。里面残留的骨髓像红色的果冻,呈现凝胶状,而不是那种白色的肥重脂肪。这头成年的狍子已经极度营养不良。我不知道在森林中罹难的是不是小狍子的妈妈。但是,如果确实是,这说明它的体内已经毫无能量储备,它努力挨过这个荒寒的冬天,却未能挺过森林的春天。它还不够强悍,哺乳期又耗费了它更多的能量,最终它没有活下来。
那天,我决定违背自己不给野生动物起名的原则,给这只小狍子起了一个名字。
因为它左耳上那个星形缺口,我决定给它起名叫星。
那次我在营地里待的时间比较长,大概一个月的时间。
在这一个月的时间里,小狍子的体重几乎长了一倍。确实,我把它喂得实在太好了,每天都会挤上几盆驯鹿奶喂给它,而且,间或还会有列巴、小点心和糖果。说实话,我并不太了解狍子这种动物在幼年时期具体的食物构成。不过我也发现,除了这些食物,它也偶尔在营地附近品尝一下草和树叶,不过总是浅尝辄止,我还来不及从众多的灌木中将它刚刚吃的东西分离出来,它就已经跑开了。
罗杰和星总是形影不离。作为跟随我十几年的爱犬,它确实需要一个伙伴,这只它从冰水救起的小狍子就成为它最忠实的朋友。在营地里,无论它去哪里,这只小狍子都紧紧地跟在它的身后,而且,这只小狍子性格温和,动作不像我营地里的那些猛犬那样过于粗鲁,让老罗杰不堪忍受。
在休息的时候,它们也会紧紧地贴在一起。
它们的这种表现,让我有些担忧,害怕离开森林的时刻到来。
但是这一天还是要到来的。
到我离开的时候,我不得不提前为它们的分别做些准备。我无法带走星,如果带它走,只能带回我的营地,我在那里饲养的都是超大型的猛犬,像蒙古猎犬,天生就是为了追捕狍子和鹿这种动物而培育的,对于星来说太危险了。而且,从星的角度讲,我不希望它离开丛林,当时救它是因为它的生命受到威胁,无论如何不能看着一条小生命就那样离去。但是,如果将它带走,就触犯了基本的荒野规则。它就是应该生活在森林里的,我一旦将它带走,它就再也没有机会回到森林里去了。
到了离开那天,我想了一个办法。
在我离开前特意提前饿了小狍子半天,早晨我要离开时,拿出它的食盆,用新鲜的驯鹿奶拌上撕碎的小块列巴。在它低头进食的时候,我假装到车前去拿点什么,罗杰跟到车前,还没有等它反应过来,我就将它抱起来放进车里。我的行李之类的东西,早已提前放到了车里。
我开车冲出营地的时候,从后视镜里,看到星抬起头,神情茫然,显然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随后,它开始追赶,但这时我已经一打方向盘冲上林间的简易沙石路了。
我将油门踏到底,足足开了有五分钟,再往后视镜里看去,就是无边的丛林了。
无论如何它也追不上来了。我松了一口气。
在这五分钟的时间里,罗杰一直站在后座上,望着后车窗不断地吠叫。
我没有办法,只能这样。我不敢看它。
但是,我以为罗杰叫上一会儿就会停歇,但我错了。它整整叫了将近有半个小时。
终于,我再也无法忍受,将车停在路边,打开双闪。
我打开后车门,将罗杰抱了下来。罗杰叫得满嘴都是白沫,它没有看我,它立刻头也不回步履蹒跚地向来路跑去,它想去寻找它的伙伴,那只四腿细长的小狍子。
我在它的身后呼唤它。
其实车已经开出很远了,罗杰又向前跑了一会儿,就跑不动了。叫了这么久,耗费了它太多的力气。它累坏了,先是站住,然后蹲坐,最后慢慢地卧下。但是它仍然在望着远方山林的方向。
我走过去,罗杰在剧烈地喘息,刚刚连续的吠叫让它极度疲惫。
我让它卧在地上喘了一会儿,呼吸开始平复一些之后,才将它抱起,抱回到车上。
自始至终,它都没有看我一眼。
回到城里之后,罗杰消沉了几天。它常常站在窗前向远方眺望。我知道,它在想念在森林中的伙伴。
我带罗杰上山的时间,是五月初,正是蜱虫肆虐的季节,附近有采蘑菇的人因为被这种带有森林脑炎病原体的小虫叮咬而殒命。所以,在附近山地,人们都是谈虫色变。那种小虫会在人毫不知觉的情况下叮咬在人的身体上,当人们发现的时候,它的整个头部已经钻入人的皮下,肚腹很快就会因为吸血而鼓胀起来。在山上我非常小心,每天从林子里出来,都会认真检查像腋下、腹股沟、发际线这些部位,据说这种小虫携带病原体的是一种头部白色的虫子,而这种白色头的虫子出现的机率是万分之一,但我想不会有人有勇气冒这种危险。
羅杰和星每天都兴高采烈地在灌木丛中逡巡,被这种小虫叮咬的机会更多。我每天都会不只一次地认真地检查它们的腿内侧、口唇处和下颌等这些被毛稀薄的部位,没有发现蜱虫的踪迹。
直到从山上回来两三天之后的早晨,我在罗杰的头上突然发现了两颗灰色的泪滴一样的东西。它们还是成功了。这累赘物生在它的眼角和额头上,那是两只吸足血之后鼓胀的蜱虫。
用火烧灼之后,它们终于松开了口器,我将它们从罗杰的皮下拔出,扔进了马桶,放水冲走。
那是罗杰关于丛林最后的记忆,我想,很快,它就会将这一切忘记了。
尽管天天为罗杰上药,但蜱虫咬伤的部位一直溃烂,过了半个月之后伤口才痊愈,而那三处伤痕脱了毛,毛是半年之后才长出来的。
那就是丛林留给它的印记吧。
从山上回来之后,那兴奋的余韵终于消散,所有积累的疲惫如火山般爆发,罗杰开始陷入漫长的昏睡,它甚至对食物都失去了兴趣。
在沉睡的间隙,它去喝水,在陷入再次睡眠之前,它会蹲坐在那里发一会儿呆,似乎又在回想那刚刚离开的荒野,短暂地失神。
然后,罗杰又睡着了。
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有山上的驯鹿鄂温克朋友下山,给我打电话时,我得到了星的消息。我和罗杰的不辞而别,对这只幼狍的打击非常大,它开始还住在我之前住的帐篷里,后来慢慢就开始进入丛林,隔一两天才回来一次,吃一些鄂温克朋友喂给它的食物,后来回来的次数越来越少。到我的鄂温克朋友再次给我打电话的时候,它已经有一个来月没有回到营地了。
这是让我颇为欣慰的消息。它回到森林里去了。
第二年,我又带着罗杰上山,还是选择在驯鹿生崽的季节。
这一次,它更老了,更多的时候,它就在帐篷前我铺好的一块垫子上昏睡,偶尔它也会站在那里向丛林里张望。我想,它也许在想那只它一年前从冰河里救起的小狍子吧。
我也偶尔会想起那只小狍子。
一个下午,我正在帐篷里整理我拍摄的图片,突然听到睡在帐篷外的罗杰发出轻轻的唔的一声。
我没有太在意。然后,我又听到节奏分明的啪啪声,抬起头来看,罗杰神采奕奕地站在帐篷门口,那节奏分明的拍打声是它轻快地摇动尾巴拍打着门口帐篷的篷布发出来的。罗杰已经很久没有这么高兴过了,它只有在特别高兴并且试图跟我分享这种喜悦的时候,才会这样。
我意识到,它就是要让我看什么。
我走出帐篷,罗杰走在前面,为我带路。
没走多远,就在营地前面的一棵松树后面,闪现出一个俊俏的身影。
噢,奇迹一样的事,是星。它左耳上的标记太明显了。
它已经长成一只大狍子了,毛色闪亮,身躯健壮。
我尝试着叫它的名字。一开始它看到我的时候,有些恐惧,但是并没有逃走。当罗杰走过去,它低下头,罗杰舔舐着它的鼻子,它就放松下来了。
但是,它并不让我触碰它,总是跟我保持着大概一两米的距离。这很正常,这一年的时间,它一直生活在荒野里,已经不再适应人类的触摸了。
星只在帐篷前徘徊,并不接近,它总是不断地往灌木丛的那边看。
然后,更大的惊喜在等着我。
后来,到下午的时候,它再从灌木丛里出来的时候,身后就跟着一只闪烁的小影子。一只小狍子,跟当年的星一样。
原来,星已经做了妈妈。
但这只小狍子并不像当年的星,它对营地里的一切都不适应,当罗杰兴奋地跑过去时,这只小狍子立刻就奔回到灌木丛里去了,星也跟了过去。
直到黄昏的时候,它们才再次出现。但是,当罗杰接近的时候,这只小狍子还是十分恐惧,而星一直挡在罗杰和小狍子的中间。罗杰很识趣,也就不再想着接近这只小狍子了。
我在喂星列巴的时候,也想给这只小狍子一点,但是它太紧张了,我的任何动作都会让它做出准备逃入森林的打算。我也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天快黑的时候,星带着自己的孩子离开了。
之后,星几乎每天黄昏的时候都会造访营地,从我这里获取食物。在哺乳期,为了保护自己的幼崽,母狍更多的时间都在躲藏,不能获得足够的食物。来我们的营地,至少可以为它增加一些营养。
罗杰特别高兴,每次星一出现,它就兴奋地跑过去。它们互相嗅闻对方的鼻子。
罗杰太老了,很快就会疲劳,于是卧回到帐篷前我给它铺的那块棉垫上。很多时候星也会卧在它的身边,它们就那样依偎在一起,就像当年罗杰刚刚将它从冰河里救起那样。想一想,一只带着幼崽的母狍,在森林中要时时警惕,所有的掠食者都在试图捕获它们。倒是在营地的这段时间,它们是安全的,星可以好好地安歇。而那只小狍子,当看到自己的妈妈在罗杰的身旁睡去的时候,有些不知所措,更多的时候,它会藏在附近的灌木丛中。慢慢地,它越来越勇敢。终于有一天,我走出帐篷时,看到罗杰和星依偎着睡在帐篷前的垫子上,那只小狍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缩成一团,依偎在星的怀里。我走过的时候,惊动了它,它睡眼惺忪地抬起头看了看我,然后就立刻对我失去了兴趣,又将头缩回到星的腹下去了。
我没有惊动它们。
星每次带着自己的幼狍离开之后,罗杰都会对着它们离去的丛林久久地凝望。
这一次,我和罗杰离开驯鹿营地的时候,并没有像上次那样伤感。
到我们离开那天,星已经有两天没有带着幼狍出现了。每当黄昏的时候,罗杰会一次又一次地走向它们每次现身的那片灌木丛,一次又一次。但是它总是失望地回来,直到天色黯淡。
那年的春节前后,罗杰开始尿血,不是尿液中有血色,而是真正的血。而且,它已经控制不了排尿的时间,我外出回来的时候经常看到房间里遍地鲜血,似乎是凶案的现场。
外出时,在楼梯走道和电梯里它就已经控制不住,在地面上留下淅淅沥沥的血迹,我拿着纸在后面一点点儿擦拭。
后来,我找到自己一个打篮球用的护腰,在里面放上一个纸尿片,缠在它的腰上。
它的尿几乎完全是血,每天它都失去大量的血,而它已经不具备足够的造血能力了。
它原本消瘦,现在瘦得更加明显,肋骨清晰可见,突兀地显现出来,而背脊上,硬挺的脊骨也刺眼地突显出来,我终于明白瘦骨嶙峋的真正含义了。
每一次从躺卧的地方站立起来,都要耗费它太大的力量。它站立起来,有时久久地保持着这个动作,低垂着头,似乎沉重的头颅让它无力承受。它好像站在那里思考,努力地回忆,显然忘记了自己为什么要站立起来。它就那样站上很久,像是在沉思。期间,它会发出类似捯气般的呻吟,那是即将离去的狗才会发出的声音。
它喝水,然后继续卧下。
一直以来,只要可能,它总是与我形影不离。我在家的时候,如果我坐在桌前写作,它会卧在我桌下的地毯上,如果我回卧室休息,它会卧在我床边特意为它准备的垫子上。但那段时间,也许是因为房间里太热,我不在家的时候,它喜欢卧在卧室的门口,我想是因为那里更为凉快。我买了一块小地毯,算是送给它的新年礼物。我不在家的时候,它就卧在那里。
地毯是乳白色的,它的血留在上面,异常醒目。
它身体上唯一保持正常运转的是它的消化系统,它仍然保持着极其旺盛的食欲,只是那些食物已经无法转化为有效的营养。
我不再限制它的饮食,每天竭尽所能让它吃得饱到极限。软犬粮、硬犬粮,还有两块剁好的冻牛肉———那是营地里那些大型犬的食物。我想作为犬,生活的最终梦想,应该就是陪在主人的身边,然后可以枕着肉睡。
至于它最喜欢却没有任何营养的香肠,我也不再限制它。其实到了这个时候,我想就算是它跟我要毒药,我也会给它的。
我想时间已经快要到了。
偶尔它会回过头来看我。在那一刻,我无法确定它目光中的含义。
似乎它自己也感到迷惑,但显然,它已经感受到那种遥远的召唤。当然,也有可能它在想念自己在北方森林中的朋友,那只左耳上有星形缺口的狍子。
過年那几天,我一直住在营地。整整一天,它都在营地的会客室里,卧在我桌下的地毯上。我写作的时候,它就卧在那里。下午,我给它剁了一块肉,它的食欲仍然很好,吃了一半,头枕着这块肉,又沉沉睡去。
它就那样永远地睡去了。这是一头狗最完美的归宿,头枕着未吃完的肉,卧在主人的身边安然睡去。它解脱了,从此不需要再承担自己沉重的身体。晚上我爬上床,没有听到桌下的罗杰起身,然后踏着地板慢慢走向卧室时,爪子与地板摩擦的声音。早晨我醒来,感受到从未有过的寂寥,我没有看到站在床边将我叫醒的罗杰,没有看到它期待的目光。
罗杰,享年十四岁,也就是说,它陪伴着我,度过了我生命中最美好的岁月。
罗杰走的时候,雪已经开始融化。我对自己的朋友瓦然泰说,呼伦贝尔草原的春天就要来了,但是罗杰看不见了。瓦然泰安慰我,罗杰选择留在这个生命中最后的冬天。三天之后,我和瓦然泰把罗杰埋在营地的后面,莫日格勒河边。我和瓦然泰整整刨了一个下午,才剖开冰冻的土层。我在罗杰的口中含了黄油,以感谢它一生陪伴我;我切去它的尾巴,放在它的头下,以期望它来世转生为人。
我最后一次见到星,是在罗杰离去的第二年。
那年春夏之交,我像往常一样驱车赶往大兴安岭中的鄂温克驯鹿营地。这一次,我是孤身一人。在罗杰离去之后,我的朋友们都劝我再养一头可以天天带在身边的爱犬。
每一个养过狗的人都有体会,当失去陪伴自己多年的爱犬之后,很少有人可以鼓起勇气再养一只。毕竟,犬与人类的生命周期不同,我们永远无法追随它们老去的脚步。而且,我也意识到,即使在它幼年时我可以抽出足够的时间陪它,但等它长大之后,我仍然无法保证能够有足够的时间跟它在一起。而对于一头已经跟人类建立起真挚情感的犬,等待自己离开的主人归来也许是这个世界上最痛苦的事。
所以,这次我是独自一人上山。
营地一如往常,新生的小驯鹿是这个营地的希望,这个春天是一个丰收的季节。芭拉杰依的营地里一共新生了二十三只幼崽,无一损失。而在这些驯鹿崽中,还有一只洁白如雪的白色小驯鹿,这是驯鹿鄂温克部族最喜欢的神鹿。白鹿的降生,是祥瑞之兆。
在营地里,更多时候我是在阳光明亮温暖的时间和芭拉杰依一起坐在帐篷前,听她谈起那些北方森林的遥远故事。我会帮助照顾被母鹿拒绝的小驯鹿,外出寻找走远的驯鹿,劈柈子,这是丛林中的生活。
后来,芭拉杰依问起我的老罗杰,这是我不愿谈起的。但是我想,我刚刚到达营地时,所有的驯鹿鄂温克朋友都已经注意到,我身后并未跟随着那头总是与我形影不离的红色老猎犬。
我举起自己的右手,做了一个青烟扶摇而上的动作。
离去,化作风,如风飘逝。
其实,这是中国北方狩猎与游牧部族对待生命的态度,一切终将离去,随风而逝,生生不息。
过了几天,我独自去往那拉奇山的方向。一小群大概十来头的驯鹿群滞留不回, 其中有三头即将生产的母鹿。那附近有一个不大的盐沼,它们大概是被盐碱吸引了,不愿意回来。但是,有另一个营地的驯鹿鄂温克朋友捎来消息,那片山地里有一头带着三只幼崽的母熊在游荡。春日带崽的母熊极度饥饿,而这头母熊又带着三只幼崽需要哺育,更需要足够的营养来分泌乳汁才能够供给嗷嗷待哺的小熊。但是,春天的森林中食物匮乏,母熊在自然界里基本上找不到太像样的食物。而这个时候正是驯鹿产崽的季节,饥饿的母熊为了获取食物而攻击鄂温克人的营地,劫掠刚刚降生的小驯鹿。在那个营地,这头熊一共杀死了三只小驯鹿。营地里的人们不得不整夜燃起篝火,敲打铁盆,最后不得不报警。山下的森林公安派了警员携枪进驻营地,终于用空包弹将这头吃惯了小驯鹿的母熊驱赶出那片森林。
母熊是往那拉奇山的方向去了。
我的任务就是找到那个鹿群,将它们赶回营地,以防在野外降生的小驯鹿成为母熊的点心。
我的运气不错,驯鹿群果然在那个盐湖附近,一共十一只,还包括一只刚刚降生的烟灰色的小驯鹿。
我驱赶着这些驯鹿往营地的方向走去。
我们沿着河边走,河水过了春季冰雪融化季水量充沛时的混浊,已经恢复平稳和清澈,甚至能够看得见河底的卵石和在水间翻动的冷水鱼。
就在这时,我看到了它。
在河的对岸,是一片稀疏的白桦林,在树林间有一条小径,那应该是经常到河边饮水的动物踩出来的。
它就站在那里,只一眼我就认出它来。星。
它太容易辨认了,当年它留在左耳上的那个缺口立刻暴露了它的身份。
事实上,与上一年我见到它相比,它并没有多少变化。
在它看到我的一刹那,目光中立刻闪现出真实的恐惧。
它原本以为那仅仅是一群驯鹿,没有想到驯鹿的后面还会跟着一个人类。
还好,今天我并没有穿什么鲜艳的衣服,只是普通的迷彩色长裤,黑色的羽绒背心。它没有逃走大概以为我是山上的驯鹿鄂温克人,跟随驯鹿群一起行走的一般都是鄂温克人,他们不伤害狍子。
所以,它并没有在第一时间就隐入丛林。
我们之间隔着一条河,距离不到十几米。
它就站在那林间的小径上,静静地看着我。阳光从小径上的空隙铺洒下来,它皮毛闪亮,像电镀过的金属,那是只能属于荒野的闪亮,在人类豢养的动物身上永远看不到那种一尘不染的洁净。
看到我停下来与它对视,它略显踌躇,耳朵轻轻地转动。
它当然不会认得出我。
“星。”我轻声地呼唤它的名字,我叫得很轻,让它不至于因为我突然发出声音而惊跑。
听到这个声音,它轻轻地搖了摇头。这声音它也许记得,在它小时候我拿着奶瓶的时候,就这样呼唤它。但是即使有记忆,它已经在森林中生活了足够长的时间,有太多的经验与知识需要占用它大脑的空间,把关于我的记忆已经挤占得没有多少了。
但是在它的大脑深处还是传来遥远的回声,其实我并不期待它有更多关于我的记忆,那对于它生活在森林中并没有什么好处。它能够在这森林中存活下来已经相当不易,躲避野兽的追捕,逃避盗猎者的捕杀,各种隐蔽的套索,还有可怕的冬天,这些它都挺过来了。
突然,一只小狍子从旁边的灌木丛里闪现出来,出乎意料的小身影,它的幼崽,一如幼小时的它。但是,惊喜只是开始,随着第一只小狍崽从旁边的灌木丛中现身,后面又露出另一只,就像是前一只的影子。不是影子,它并不阴暗,它们在阳光下都像宝石,如此闪亮,它是另一个的复刻,或者是延时摄影。今年,星生了双胞胎,很了不起。看起来,两只幼狍都很健康,而星的状态也非常好。在弱肉强食的森林之中,这相当不容易。
两只幼狍并没有看到我,它们在星的腿间流连,也许刚才它们从妈妈的动作中感觉到危险,立刻躲避进灌木丛深处。作为森林中食物链几乎最底层的一员,它们求生的方法只有躲藏与奔跑,现在,它们太小,尚不拥有如风般掠过丛林的能力,只能躲藏。但是,它们还是太小了,等得不耐烦,出来要求吃奶。
在那林间的小径上,母狍伫立,两只幼狍急切取奶,四野无声,阳光垂落。这是北方森林中最隐秘而温暖的一幕。
我纹丝不动,生怕自己的任何动作或者发出的声响会惊扰到这一刻。
星在望着我,那目光清澈而纯净,像这北方丛林最后未被触及的秘境。这一刻,我发自内心地希望它不要记得我,不要在它的世界里有些许人类的存在。闯入这片丛林的人类,总是贪婪而危险的。我希望它和它的幼狍,能够永远安全地生活在这片从未被人类毁坏的北方寒温带明亮针叶林之中。
突然间,似乎听到附近的什么响动,星的身体一瞬间绷紧,耳朵竖立而起,紧张地搜索着最细微的声响。
它们突然间消失了。星和它的幼狍,几乎在一瞬间就隐入了丛林之中。
我并无遗憾,它们回到自己的世界里去了,那是它们的世界,与我的世界截然不同。
我感谢逝去的老犬罗杰,如果没有它,我永远不会有机会目睹这样的画面。
几天之后,我告别山上的驯鹿鄂温克朋友,驱车离开驯鹿营地。
我的车在森林中的简易沙石路上穿行,我打开车窗,带着森林气息的风吹进车里。那是混和着泥土、腐殖物、树脂、青草还有风的味道。
突然,我感到有什么在触碰我的耳朵。
那是罗杰习惯性的动作,它在车后座的时候,总是喜欢用自己湿润的鼻子触碰我。
我看了看后视镜,那不过是风,吹动我挂在车座后面的外套,是衣领的一角擦过我的耳朵。
罗杰离开已经有一年的时间了,但是,我还是不太习惯失去它之后的日子。我在写作的时候,因为桌下没有它的安卧,将下巴搭在我的脚面上,我甚至有些不知所措。在任何一张桌子落座前,我总是习惯性地收脚,因为潜意识里我习惯性地认为我的老犬罗杰正卧在桌下安睡,我怕自己的动作会惊扰到它。
在那一刻,我终于意识到,我永远地失去它了。
选自《草原》2017年第6期
原刊责编 阿 霞
本刊责编 鄢 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