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
葛亮,原籍南京,现居香港,现任香港浸会大学副教授。香港大学中文系博士毕业。作品出版于两岸三地,著有小说《北鸢》《朱雀》《七声》《戏年》《谜鸦》《浣熊》,文化随笔《绘色》《纸上》《小山河》,学术论著《此心安处亦吾乡》等。部分作品译为英、法、俄、日、韩等国文字。
其实,关于我为什么要开这间士多店,镇上有各种传闻,我一直没有对人解释过。因为三言两语,并不能解释清楚。
至于我是个什么样的人,我也未必觉得需要交代。镇上有许多像我这样的中年男人。已经过了年富力强的年纪,虽未至颓唐,但精神已不如以往。在镜子里,看到自己上移的发际线,一两星的白,我深深地吸口气,收藏自己微凸的小腹。人似乎也体面了一些。
然而,我与他们的不同之处是,我并非当地人,在这个偏僻的岭南小镇里,我的口音实际显得有些突兀。我上翘的舌头经常引起他们的耻笑。他们模仿我的腔调,与我打招呼,顺便买走一两包烟。
总体而言,他们对我算是友好。当最初的好奇过去,距离感也随之消失。观望的趣味是短暂的。他们终于会在我的店铺前坐定,点上一支烟,开始和我说镇上的家长里短。多半都是琐事,南方口音说起这些琐事来,干脆而轻碎,的确恰如其分。我坐定,袖了手听他们说,当彼此比较熟了,也有一两个以耳语的方式,放大声量向我宣布,镇东头彩婶家的新抱(儿媳),是买来的。我自然是有些惊讶。因为这个镇子虽然偏僻,但尚可称富庶,远不需要以这种方式娶亲。他们就指指自己的脑袋,解释说,彩婶的仔,傻傻的。
入秋,来帮衬的人少了一些。夏天有买冰淇淋的孩子跑来跑去,总显得热闹些。我会就着柜台看书,一两个看见我,就说,原来是个读书人。我说,都是闲书。来人就说,书就是书。如今哪有人读书,我们镇上的先生都跑出去做生意了。我就笑一笑,用手捋一捋揉皱的衣服下摆。
我已经习惯于穿麻布衫子,镇上自产的。这种麻布非常粗硬。开始穿时,觉得浑身不舒服。但是穿久了一些,也就惯了。一个人在屋里的时候,光着身体,穿着一件麻布衫子,身体任何凸起的地方,都被粗砺地摩擦,看似自虐。这样久了,再穿上柔软一些的衣服,倒觉得周身轻松了很多。
好吧,我承认我有些怕孤独。冬天来到的时候,为了留住他们,我在铺头里架起一只小灶。我在灶上坐上平底锅,浇上热油,烙我家乡的油饼。小火,热油,慢慢地烙。煎完一面,再煎另一面。撒上一把葱花,香味立时飘散出来。刷上我自己攒下的鸭油,皮薄,味足。先给孩子们吃,孩子们大口地吃了,抹抹嘴巴,一溜烟跑回家,将家里的大人带来了。大人吃了,说,他侉叔,还真没吃过这么好吃的饼,就一块面皮,香得赶上潮州人的蚝烙了。我笑笑说,尽吃,管饱。
我的铺子前于是又热闹起来了,我一面烙饼,一面听他们说家长里短,里短家长。一个孩子说我要烙一张带回家去,他婆婆嘴馋,却腿脚不好。我说“好”,他眨眨眼睛对我说,多放葱花哦。
后来有一天,镇长来了。来收铺租。这铺子是镇长租给我的,不过铺子不是他家的。关于这连铺两间半房的来历,没有人对我说过,我也不问。有时有人问起我知不知道,我摇摇头。问的人轻轻“哦”一声,就转开了话题。
镇长吃了我的饼,说,哎呀,当真好好食。傻佬,识不识做生意,这样的饼,是要拿来卖的,无怪你发不了财。本钱总要收回来,听我的,一张一块钱,我说的算。
镇长找镇上的先生,帮我写了一块招牌,“一文饼”。就挂在铺头的房檐底下。来吃的人没有少,反而多了。毕竟谁也不把一块钱当回事。不过收起钱来,我反而觉得麻烦,我一只手烙饼,一只手淋油,没有多余的手收钱。我腾空了一个糖罐子,放在柜台上,吃饼的人,就自己把硬币投进去,“当”一声响,很好听。
邻镇的人也来了。说是邻镇,也要翻过一座山的,来的是几个年轻人。来吃我的饼,说,大叔,翻山越岭为口饼,这就是品牌效应。
光顾我的,很少有本镇的年轻人。到了过年的时候,他们却来了。他们都成群结队地在外面打工,去北方,或者更南的南方。他们回来,饶有兴趣地打量我,像当初的镇民一样。他们吃着饼,卷起舌头问我,侉叔,你是不是北京人?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我有了一个绰号叫“侉叔”,后来才知道,他们称北方人叫“侉子”,正如我们北方人叫他们“蛮子”。我说不是,他们有些失望。他们说,北京多好啊。我看你也不是。北京那么好,你怎么会来我们这里。
虽然是南方,冬天的夜很冷的。只是没有家乡的雪,我一个人坐在屋子里,看着外面。没有雪,还是冬天的样子,灰扑扑的,树和树的影子,都不精神了。南方的冬天,是湿润的冷。不爽利,冷在了骨子里。说不出的滋味。
我给自己包了一碗饺子,慢慢地吃着。煮一点,吃一点。就着醋和大蒜头。
我看一看日历,年初三了啊。
初三,为什么镇上这样冷清和安静呢?大年初一,镇长请了一支舞狮队来,在镇上挨家串户走了一圈。到了我的铺头跟前,已经没精打采,像是头睡不醒的狮子。我给他们封了包利是,他们才打起精神来,舞弄了几下。镇长说,好了,好了,就是图个吉利。你们北方也有舞狮子,好歹解解乡愁。
我们北方也有狮子,倒不是这样的。我们北方的狮子,没有这么大,也没有这么花花绿绿。我们的狮子,不会眨眼睛,舔毛搔痒,摇头摆尾。但我们的狮子勇猛,舞蹈如战斗。我们的狮子,是胡人传过来的,头上顶了一只角,是不可近人的神兽。小时候,过年赶庙会,就为了看舞狮。那时节的庙会,多热闹啊,好吃好玩儿好看。捏面人的、烙花馍的、变戏法的。那时的好玩,如今的孩子哪里看得到啊。
我揭开了锅,舀了一碗下饺子的面湯,咕嘟咕嘟喝下去。这也是我们北方人的老讲究,姥姥说得好,叫“原汤化原食”。
外头不知怎么,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南方冬天少雨,不过也不爽利,下起来,少说也得个三五天了。我靠着窗子,闭起眼睛养起了神,听雨打在败叶上的声音。窸窸窣窣,窸窸窣窣。
忽然,我听到一阵声音,眼皮抖动一下。那声音怯怯的,是脚步声,到了门口。是一个人,站到了我的门口,再没有声音。我站起来,打开了门。
门外站着一个人,抬起头,夜色里是一张不干净的脸。就着灯光,我看见是个半大孩子。男孩子,寸把长的头发,几乎遮住了眼睛。雨水正从头发上湿漉漉地滴下来,顺着脸颊往下淌,在灯底下泛着苍白的光。他衣服穿得单薄,也打湿了。
他看着我,开了口,说:一文饼?
我点点头,本想说,过年不开张。这时候,他打了个喷嚏,于是我说,进来吧。
我从锅里舀了一碗饺子汤,说,对不住,饺子刚吃完,先喝碗汤暖暖吧。我给你烙饼。
他端起碗,咕嘟咕嘟地喝下去。看来是渴坏了。
我开了炉子,将小鏊洗一洗,坐上。我和面,揉面,摊饼,切葱花,油已经在锅里嗞嗞地响。我回过头,那孩子端正地坐着,眼睛却呆呆地望着窗子的方向。饼上起了泡,发出焦香味。我刷上鸭油,撒了葱花。这香味更为浓郁了。
我烙好了一只饼,起锅,说,得嘞,帮手去橱子里拿只碟子。
没有人应声,我转过脸,看那孩子已经趴在炕桌上睡着了。炕桌是我自己打的,我嫌矮,他趴着却正好。
我走过去,拾了件衣裳给他披上,接着烙饼。烙了五只,都放在碟子里摞着。他还睡着,在灯底下,脸色好了一些。忽然,他身体轻轻抖了一下,嘴角翕动,似乎睡得很沉。灯光在他脸上,是毛茸茸的一层轮廓,这是个清秀的孩子。
我挨着床沿坐下,也觉得困了,迷迷糊糊睡过去了。
我醒过来,天已经大亮,我看见床上整整齐齐地叠着衣服,碟子空了,五只饼都没有了。碟子上还有一些细碎的渣子,我发着呆,拈起渣子放在嘴里,嚼一嚼,有焦香的味道,还有点过夜的苦和涩。
初五那天,我开了张。自然没有什么生意,偶尔有几个外出打工的年轻人,经过铺头,买包烟,说,侉叔,走了。
到了天擦黑的时候,我就想打烊了。这时候,却见远远有人走过来,将一张五块的钞票放在柜台上。我一看,是那孩子。
他说,我来还你钱。
他的声音清细,但我终于还是听出了他的外乡人口音。在这里待得时间长了,多少也分辨得出。
我把钱收下。他站在柜台前,没有走。
我说,你来串亲戚,是哪家的?
他摇摇头。
我说,没有地方去?
他点点头。
这时候天上响起一声雷,还没开春,这雷打得很蹊跷,眼见着,雨又下来了。我皱皱眉头,说,进来坐吧。
他就跟我进来了。自己搬了个板凳坐下来。
雨淅淅沥沥地下开了。雨势还不小,打在屋檐上噼里啪啦乱响。
我也坐下来,点上一支烟。让给他一支,他犹豫了一下,点上火。我说,悠着点抽,我这是北方的土烟,味道可冲。话音刚落,他已经咳嗽起来,我看他咳得脸也涨红了,上气不接下气。
我哈哈地笑起来,我说,看你那手势,就知道没抽惯。
我把他手里的烟接过来,一并叼在嘴上,说,男人一辈子长得很,先开个头,留着将来慢慢抽。
待咳嗽慢慢平息下来,他也没有说话。抬起眼睛在屋子里打量,目光落在我桌上的书。这本《笑傲江湖》已经被我翻得有些破旧了。
我笑笑说,读过?
他点点头。
我想一想,问,那你说说,这书里头,你最喜欢谁?
他不假思索道,任盈盈。
我顿时来了兴致,說,倒不是令狐冲?
他没再出声。过一会儿,抬起头来,说,我没地方去,你能给我个活干吗?
我一时有些吃惊。再看他,眼眸里并没有一丝怯,也没有玩笑的意思,是想好了说的话。
我说,你这个年纪,要么读书,要么正是出去打工的好时候,留在这里有什么出息。
他一咬嘴唇道,人各有志。
我说,你该看出来,我这间小铺,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我没有多余的活儿,也养不起闲人。
这孩子说,你怎么就知道我是个闲人?
我眯起眼睛,说,是,我还不知道你的底细。你倒是会做什么?
他说,我会做白案。
我说,白案?
他点点头,我帮你揉面,摊饼。我还会包云吞,整叉烧包。
我笑笑说,我这是个杂货铺,小本生意。
他说,谁不想赚钱呢,你管我吃住就行。
我看他很认真的脸,不知为什么,觉得有些喜欢他了。我说,罢了罢了,看你本事吧。三天开不了张,你卷铺盖走人。
夜里头,我在杂货间给他搭了个行军床。
我拿了身麻布的睡衣给他。说,把身上的衣服换下来吧,挺大味儿。
他不动弹。我搁下衣服,走了。
我转过身,听到后面窸窸窣窣换衣服的声音。我想,这小子,还知道害羞。
叔。我听到他喊我。
怎么?我问。
我叫小易。他说,容易的易。
第二日,天擦亮。我听到外面一阵响,像是什么倒了下来。我赶紧出去,看见柜台旁的灶披间,一阵阵地往外畚灰。小易一边咳嗽,一边又搬出了一个大纸箱子。
我冷眼看了一会儿,问,这是干吗?
小易没有抬头,手一扬,说,没有地方,怎么做白案。叔,给我搭把手。
这个灶披间,我其实没有怎么进去过。打接下这爿铺子,便一直由它闲着,没想到,小小一间房子,里头竟有这么多东西。一箱箱的空酒瓶子、包装袋,几串已经发了霉的花椒和银耳。最多的,是一摞摞的卷标,各种卷标,淘大酱油到“剑南春”。我皱了一下眉头,说, 看来这铺头原先的东主,不是什么老实人。
小易抿一下嘴,没有说话,将那些标签扫进了垃圾桶。
待爷俩儿收拾得差不多,天已经大亮。小易留下了一张条案、几把凳子。凳子有几只朽了,缺了腿。小易说,叔,你会不会木工活?
我说,小事。我后生时候,名号叫“赛鲁班”。
天公作美,几天的雨,竟然有了大太阳。小易和我将条案抬到太阳地里晒。
小易骑着我进货的小三轮出去了。个子矮,看他蹬得有些吃力。我想,这孩子,人看着瘦小,倒真是个干家子。
我叼一根烟,将我打柜台的那套家什收拾出来,斧钺刀叉,倒也齐全。天儿好,没刨几下,出了一身汗。
有人路过,问说,侉叔,年都没过完,忙什么呢。
我嘴里一根烟,手里不闲着,没空搭理他们,就笑一笑。
旁边年轻的就说,侉叔想要拓展业务呢。
我将条案刨平整了。拾掇了几只板凳。油漆也拿出来。刷绿色,清爽些。想一想,还是刷层清漆吧。
小易回来的时候,是后晌午了。灰头土脸的一个人,眼睛却格外亮。小易浅浅地笑说,叔。
我说,小子,我看你买了些啥。
车上琳琅一片,有白案的家伙什。案板、擀面杖、笊篱,还有一只饼模子。我说,好嘛,我一只手,一只灶的事。你整出了这么一大伙子来。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小易说。
啥?小子,你读的书看来不少。叔听不明白了。
我摆摆手,帮他拾掇车上的东西。一袋面粉、一大块精肉、一大块肥膘。几颗大白菜、茴香、一瓶“八大味”。我说,我给你那几个钱,你还真能置办。
小易说,都是下到明镜村里买的,肉是跟李屠户现割的,白菜疙瘩是杜阿婆藏在窖里的过冬菜。半买半送,你人缘好。
我说,他们倒是都认你的账?
小易低了低头,半晌,说,我说我是你的远房侄儿。叔,你不怪我吧。
我看看这孩子,不知怎的,心头莫名的一软。我没等他解释,自己先把话绕了过去。
我说,好,我在这住了这么久,人都认不完全,倒给你做了大旗。
小易从车上捧下一个陶罐子,摆在我刚刷了清漆的桌子上。我说,嘿,没干呢。小易赶紧捧起来,罐子底已经印了一个圆印子。我一阵疼惜,说,匠人最怕留瑕,你毁了我的手艺。
小易无措,末了却小心翼翼将罐子又摆在那个圆印子上,说,往后这印子专为摆这罐子。
我叹口气,端详那罐子,不像个新东西。彩陶的坯子,黑釉上得粗,颜色都渗出来。还是能囫囵看出人和动物的形状来,沿口上有层油腻。我揭开坛子盖。小易忽然伸出手,挡住我,我还是闻见一尘土味。
我说,哪里弄了个古董来?
他不看我,用一层油纸将罐口封起来。
这天夜里,我睡得很沉。我这人是看家睡,稍有动静就会醒。这天却很沉。可能是许久没有干体力活了。我甚至做了梦,梦见了年轻时候的事,迷迷糊糊的,都是些以前的人和事。
凌晨,我在一阵香味中醒来。这香味奇异极了,丰腴的油脂的气息,混着浓烈的中药味,刺激了我的鼻腔,生生将我从梦里头拉出来。
我披了衣服起来。看见小易单薄的背影。他坐在灶披间里,眼前蹲着炉子,炉子上坐着那只罐子。天还暗着,微微的火光照在他脸上。脸色倒更苍白了。那奇异的香味,正是从陶罐里飘出的。小易埋着头,正用剪刀细细剪着什么东西。我走过去,看板凳上搁着一只扁筐,筐里整齐地摆着包好的馄饨。在岭南叫做云吞。模样很精致,一行行地码着,像含苞的芍药。
小易唤我,叔。
我说,这是你包的?
小易耸一下肩膀,揉一揉,说,嗯,忙了整个后半夜。
我说,看不出,包得真不赖。
小易說,等天亮了,就能开张了。
他手却没有停,我看那剪刀细密地剪过去,是一些枯黄的干草。小易剪成手指长短,便小心地打开罐子,投进去。
我问,你在做什么。
小易没有抬头,又细细地剪,答我,请来的老卤,将来的锅底汤,就全指望它了。
我还想问什么。小易说,天还早,叔,你去睡个回笼觉吧。
清早。我睁开眼,看小易清爽爽的一双眸子,正对着我。这孩子没怎么睡,眼睛却亮得很。他捧着一只碗,说,叔,尝尝。
碗里清的汤,很香。是方才的香气,药味却滤了,香得爽利。里头卧着几只小馄饨。我掂起勺子,舀起一只,搁在嘴里头。还未嚼,那薄薄的馄饨皮,竟在舌头上化了。轻轻的碱水味,也是香的。粉红的馅子有一点子甜,又有一点子涩,可味儿却说不上地馋人。呼噜吞下去,在嗓子眼儿里滚一下,嘴里头空荡荡的。我呆了一下,赶紧舀起另一个。停不住似的,一碗下了肚。又把汤喝了个干干净净。
小易问,好吃不?
我抹下嘴,说,小易,你这是跟谁学的。
小易热切的眼睛里,光有些暗下去,说,俺娘。
我说,你娘人呢。
他接过碗,口气却清淡了,说,死了。
我也噎住了。这孩子倒站起身,只问我,叔,你看咱能开张了不?
我愣一愣,使劲点点头。
好东西,自然都有个说头。
小易的云吞,随我的饼。也就三四天的工夫,在这镇子里,就算传开了。
来的人,都听说我的侄子来了,又得了个厨子。来的,吃了一碗,禁不住似的,又吃了一碗,说这灶台上的味道,缠住了人的腿脚。说没看出来,侉叔,你们北方佬,倒一家都是好手艺。容婆婆眯起眼睛,说,侉叔,这孩子生得靓,围上了围裙,倒好像个小媳妇儿。
我看小易,脸色给炉火熏得红红的,精神得很。
到下傍晚的时候,镇长来了,手里拎着一张纸。说,我是不请自来。刚从县里开会回来,就有人塞给我这个。
我接过来看,上头写着几行字:侉叔一文饼,云吞任我行。要知此中味,听朝士多见。
我噗嗤笑了。这字方头方脑的,该是出自小易的手。我说,前面的韵压得好,最后一句破了功。
镇长说,你侄儿倒是怎么寻了来。村里都说这孩子能干,这宣传做的,有水平。话时话,我还没见过你这新厨子。
我朝里头喊,小易。
小易没出来。我又喊了一嗓子。孩子从里头走出来,手里捧着一只碗,放在镇长跟前。不言语。
我说,这孩子,不知道喊人。刚才倒好好的,不出趟儿。
镇长说,孩子怕丑,莫勉强。谁叫我是个官,多少怕人的。
小易这时却开了腔,说,镇长也算个官?
镇长一愣。我也一愣,斥他,回屋去。
镇长干笑,舀起一勺馄饨,放到嘴里,刚想和我说什么。突然,眼神直了一下,稀里呼噜,一碗馄饨下了肚。
他头上渗出薄薄的汗,轻嘘一口气,说,看不出,这孩子愣头青,倒整得一手好云吞啊。
我说,蒙您不嫌弃。
镇长说,云吞也该有个名堂,算给你的“一文饼”作个伴。
他盯着手里的勺子,说,刚才,我就是给这一汤匙的味道给惊着了。就叫“一匙鲜”吧。
我心说好。
小易出来了,将镇长面前的碗收走了。又抹了抹桌子,眼睛也不抬一下。
镇长倒笑了,孩子不怎么待见我,我却觉得他面善,在哪见过似的。
我心里忖一下,嬉笑说,您能不面善吗?亲侄儿长得随我。你老人家,跟他叔可脸熟着呢。
镇长走了,我走进屋,看小易正将汤里的药包取出来,淋干净。他将锅里的汤,小心翼翼地倒进罐子里头。不声不响,唯有黏稠的汤汁灌入咕嘟咕嘟的声音。
灌老卤?
嗯。小易轻轻回答。
灯影里头,那只陶罐,这时渗着幽幽的光,原本凹凸的表面似乎被笼了一层青色的釉,看不起来轮廓有些发虚。
我说,这罐子看着污,换一只吧。
小易沉默了一下,闷声说,不换。
夜里头,我铺开过年写春联剩下的纸,就着灯,饱饱地蘸下墨,写下“一文饼,一匙鲜”六个大字。
小易走过来,看了半晌,说,叔在写招牌。
我问,小易,叔写得好不好?
他又细细地看,说,叔写得好,欧体。
我心里一颤,说,就你那手方块字,倒识得欧体。
小易不说话了,过一会儿,拿抹布将我手边上的一点墨迹轻轻擦了,说,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么。
我便说,小易,叔教你写大字,乐意学么?
小易说,那敢情好。
我便教他写。手把着手,小易的手指,细长长的,葱段似的,泛着清白的光。我教他执笔,悬腕,看他写下自己的名字。
小易。仍是方頭方脑的方块字。
可是,我却看出来,他执笔的手势,不是初学书法的人。那最后一撇收束的力道,被他克制。这孩子会写字,是个练家子。
我不动声色。只看他写,看他敛声屏气,努力地将名字写成中规中矩的方块字。
我问,小易,你是哪儿人。
他停住手,手指有不易察觉的抖动。小易说,江湖飘零,叔问这么个做什么。
我说,小易生得是南方人的样子,口音里头,却有侉腔,叔好奇。
小易问,叔是哪里人。
我说,叔是陕西西安人。
小易说,我离叔不远,绥德人。
我点点头,说,米脂的婆姨绥德的汉,小易长大了,也是条好汉。你们那地方的人,都生就一双骨碌碌的毛眼眼,叔信。
小易抬起头,望望我,又望望外头密成一片的漆黑夜色,说,老乡出门三家亲,小易是叔的侄儿不假了。
一文饼,一匙鲜。叔侄二人,在这镇子上有了名堂。
久了,也就知道,小易不是多话的人,人却真是勤快。话都在忙忙碌碌的动静里头。镇上的人都欢喜他。欢喜他的没声响的笑,欢喜他的眼力劲儿。
镇上人的口味,他一清二楚。谁来了,他打眼一瞅,多搁上一勺子花椒辣油,多撒上一把葱花。谁来了,便嘱我将饼煎得硬些,有咬头些。容婆婆来了,他搀她坐下来,从冰箱里拿出一盘茴香馅的云吞,是容婆婆爱吃的。茴香在蒸笼上蒸过,只为婆婆牙口不好。
镇长来了,小易照顾得也周到,人却淡淡的。
小易在这,我便没有洗过衣服,也没套过被褥,不声不响,就全都做好了。
干完了活,晚上在灯影底下,照我交代的,写大字。写得渐有了模样。他每天都进步一点,不算快,是克制着自己的进步。
我轻轻笑。
我看着整整齐齐的一间屋子。不知怎么的,忽然有了家的感觉。我什么也不说。只想起曾经自己也有一个家,婆姨孩子热炕头,那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我笑一笑,点上一支烟。对着小易的背影,挥一下手,将眼前的烟雾,混着回忆赶走了。
这一天打烊,我眯着眼睛,只听见厨房里“哐当”一声。起身过去,看见铁锅斜在灶台上,小易跌落在地。脸色煞白,豆大的汗珠在脸颊上滚下来。
我一惊,要扶他。他却摆摆手,不肯起来。我哪里肯听他的。一把将他抱起来,只觉得胳膊肘上黏黏的潮。低头一看,是殷红的血。小易穿了条蓝色的裤子,这血像条青紫的蚯蚓,爬到他的裤管,滴下来。
我一时无措。我抱紧了他,要往外跑,去镇上的卫生院。
小易一把捉住了门框子,小小的人,虚白着脸,不知哪里来这么大的劲。小易说,叔,我不去。你让我回屋歇,歇歇就好了。
我把他抱到杂物间,看见那张干净的行军床,愣愣。我伸出手,想把他沾血的裤子脱下来。小易紧紧地揪住自己的裤腰,他哆嗦着嘴唇,说,叔,让我自己来。
声音颤抖,尖锐得哑,几乎像是哀求。
杂物间光线昏暗,我还是看见他发白的脸上,那双眼睛一点点地暗下去。
我只觉得自己的心,刚才还跳得猛。这时候,也在缓慢地黯下去,凉下去。
我轻轻放下他,走出去,将门带上了。
小易再走到我面前,仍是干干净净的一个人。
叔。他唤我。
我没应。
他说,没事,老毛病了。过了就好。
我沉默,闷声说,怕是女娃子的毛病。
我抬起头,看见小易的眼睛,没有内容。不怨不怒,不嗔不喜。
但是,我看出眼前的这个人,却已经将身心松弛了下来,那份少年的坚硬和鲁莽褪去了。
站在眼前的这个人,是柔软的。甚至软弱的。
她说,叔,我不是个坏人。
我跌坐在门前的长条凳上,想要点上一支烟。手抖得,却燃不起火柴。小易走过来,将火柴擦亮,点上了。我看她一眼,将烟掷在地上。
我说,你不是坏人,我是。你不怕?
小易坐在门边上。她说,人坏不坏,只有自己知道。
我苦笑,说,蹲过号子的,还不是坏人?
小易将胳膊屈起来,将脸埋在臂弯里。我只听见她的声音,她说,叔收留我,不是坏人。我欺瞒叔,是不仁不义。
这声音,是好听的女娃的声,轻细地,在我耳朵边上一荡。我肩头一软,伸出手,想摸摸她的头。只一瞬,又收了回来。
半晌,我站起身,走到屋里头,打开五斗橱翻找。
我终于将那张纸放在她面前。
我的刑满释放证。
我瓮着声音说,信了?你还不走?
小易并没有看,她只问,叔犯的是什么事?
我说,贪污,受贿。
小易抬起头,看着我的眼睛,说,上头贪,你不敢不贪;领导收,你不敢不收。
我心里一惊,眼前风驰电掣,是妻子的脸。她看着我,在离婚协议书上签了字。冰冷的声音,甩过来:你这辈子,就毁在一个“窝囊”上。你就是个窝囊废。
离吧。离了婚,儿子就少了个贪污犯的父亲。儿子过了夏天,就该上高中了吧。也不知道模拟考试的结果怎么样。想必不会差,儿子不窝囊,不随我,随她妈。儿子奥数比赛全省一等奖,儿子测向比赛全国冠军。省重点中学加分,没有上不成的道理。
我是个窝囊废,我一个侉佬,这么远来到这个没人知道的岭南小镇。我不会再影响任何人的生活。我窝囊,就让我一个人窝囊下去吧。
叔。小易说。
我颓然睁开了眼睛,看着这个陌生的年轻女人。就在刚才,她看穿了我。
叔。她将那张释放证折叠好,放在我手里头。她说,都是过去的事了。这世上,先谁都有个不情愿,后谁都有个不甘心。
我说,我对自己的事,是甘心情愿。你走吧。
她站起來,眼神灼灼的。她说,叔,赶我走,是因为我不仁义?
我摇摇头。
小易说,那我不甘心,也不情愿。我要留下来。
我看着她,只觉得一阵恍惚。
我说,随你吧。
我和小易,仍然生活在同一屋檐下。她扮我的侄儿,我扮她的叔。
我们形成了某种默契,谁也不去触碰谁的心事与来历。热闹了一天过后,打烊。沙沙洗锅子的声音,咕嘟咕嘟灌老卤的声音。在黄昏里头,夕阳的光铺展进来,将这年轻女人的轮廓投射在墙上。让人有错觉,这生活是静好的。
我知道是错觉,惯性而已。
收拾完了,她依然坐在灯底下,临我的那本《九成宫碑》。
一笔一画,那字写得很成样子了。或者,或者原本就写得这样好。
我合上眼睛,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看。
再睁开,小易已经转过身来,忧愁地看着我,也不知看了多久。小易说,叔,我在报纸上看了个字谜,给叔猜。
我说,叔脑子笨,打小就不会猜字谜。
小易说,这个好猜。叫“AOP”。
我说,AOP,听起来像是美国佬的情报组织,CIA、FBI。
小易说,是个成语。
我想想,说,猜不出。
小易就执了毛笔,在纸上先写了个A,底下写了个O,再写了个P。
我一看,是个“命”字。
我说,这谜倒新鲜,中西合璧。命中注定?
小易摇摇头,轻轻地说,相依为命。
我脸上的笑凝住了,不知被什么击打了一下,眼底泛出一阵酸。我侧过脸,不让小易看见。我瞧着夜色里头,我写的招牌,在微风中慢慢地转过来,又转过去。
相依为命。
一文饼,一匙鲜。
小易说,叔,人一辈子就一条命。自己也是一条,偎着别人也是一条。
我不说话。
小易说,叔,你问我为啥喜欢任盈盈,因为她不信自己的命。
我不说话。
小易说,叔,你说,人为啥活着?
我说,为了有个奔头。
小易问,叔有奔头么?
我说,叔没有奔头了。
小易问,那叔为啥活着?
我翻开手掌,搓一搓,看自己的掌纹,曲曲折折地分着叉。我说,就为了活着。
小易说,叔,我给你唱首歌吧。
我说,你们年轻人的歌,叔听不懂。
小易说,这一首,叔保证听得懂。
她就将身体端正一些,开始唱。
我听懂了,的确懂。她唱出来的是:洪湖水呀,浪呀么浪打浪,洪湖岸边是呀么是家乡。
这歌从年轻的口中流泻出来,竟未有一些突兀。开始唱这歌时,她的脸上有一种端穆的表情,眸子里莫名地坚定。声音也是坚硬的,字正腔圆,由齿间倾出。但渐渐地,她松弛下来。歌声也柔软了,目光有些虚。这歌并不是唱给我听的,是唱给一个很遥远的人听。或许,是一个遥远的人在唱,不过借了这年轻的声音,宣之于口。我合上眼,体会到其中的陌生。再次睁开,我看着她,一丝略微不适,稍纵即逝。那眼神已经散了,不是她,不是小易。是那种经历了世故的女人才有的,眼神的一点风尘。
我站起来,有些粗暴地说,行了。
“人人都说天堂美。”是这一句,这久远的歌,我还记得,电视上郭兰英抬起了粗短的胳膊,脸上挂着和她的年纪有些脱节的娇俏表情。那是什么时候的事了。青年时对女人的遐想,如此地轻易。
小易在“堂”上戛然停住。她站起来,又恢复了有些拘谨的样子,让我稍稍松了口气。
隔了一会,小易问我,叔,我唱得不好?
我犹豫了一下,说,好,唱得好。
小易没有再当着我面唱歌。然而,这是一个开始。有时她在厨房里,在杂物间,我都能听到轻轻哼唱的声音。没有词,那些旋律太耳熟能详。都是极老的歌曲,往往是铿锵的,是那个时代的铿锵。但是,被她哼唱得慵懒而圆融,甚至,有一点淡淡的放纵。
我让自己走远,同时感受到了,身体内的膨胀。久违的膨胀。在未及消退时,我被自己暗暗诅咒。
但是,下一次,我又会听,似乎生怕错过。我开始惯常于循声而至,并且原谅了自己。
在人前,小易似乎不如以前活泼了。也不及以往体贴。她克制得很好,将一个少年的心不在焉,表演得恰到好处。人们打趣说,小易,才多大,被镇上的哪朵花勾了魂。小易敷衍地对他们笑,包云吞的手快了些。
然而,有一天的黄昏,镇长坐了下来。我正想让小易招呼。看小易站在角落里,微微皱起眉头,目光忽然凝聚,在镇长脸上逗留了一下。她手里,将脱下的围裙,攥成了一团。镇长抬起头,想和我寒暄。我刚要应声,他却和小易的目光撞上。只一剎那。
小易退缩了一下,回了厨房。
我嬉笑地说,嗨,这孩子,还是怕官。
镇长嘴角冷了一下,也笑,说,我看不是怕官,是怕我。
晚上,小易就着灯,擦她那只罐子。她哼着一首旋律,是《东方红》。罐子依然那么旧,发着污,在灯底下,笼着微微的青光,像上了一层釉。小易将它搁在那个浅浅的油漆印子里,眯着眼睛看。
照例,这时候她应该临我的那本《九成宫碑》。
我在桌上翻开,报纸上,工工整整的“楷书极则”。写得比我好。
我呆呆地望着那字。
叔,我满师了。她没有抬头。
小易。我说。
嗯?小易将那罐子郑重地挪动了一下,擦另一面。
我说,没事。
过了一会。小易坐到我的身边来,说,叔,我临得最好的,是赵孟頫。
我说,谁教的?
小易说,我爹。
我说,你爹?
小易说,嗯,我爹。我爹写《胆巴碑》,没有人比得过。爹会说俄语,唱《莫斯科郊外的晚上》。
我说,你爹念旧。
小易说,第一批留苏的工科生,谁不会唱?
我猛然地回过头。灯光黯淡了一下,窗外一只夜鸟飞过。在小易面颊上投下浓重的影。她的脸色青白,有淡淡憧憬。
春困秋乏,黄昏的太阳底下。我慢慢收拾厨房的家什。捡到一张纸,渍着浮浅的油腻,还辨得出,上面是方头方脑的“侉叔一文饼”。
这时候,镇长走过来,说,侉佬,不开张?
我说,你来了,我就开张。
我抬头,看他左右端详,问,小易呢。
我说,去买菜。
镇长靠近说,压低了声音问,你这侄仔,有身份证吗?
我心头微微一动,佯作不快,说,亲侄子,你是信不过我?
镇长愣一愣,看着我说,不是,我是想,海华他儿不是在城里做生意吗,建材生意,做大了,人手不够。我看小易识文断字,不如去帮帮他。男孩子,窝在家里有什么出息。
这话说完,他干咳一下,说,他不比你,你已经老了。
晚上,我就对小易说了。小易似乎并不吃惊,只是说,叔,我该要走了。
我说,你要去哪里?
小易摇摇头,笑一笑说,你没问过我从哪里来。
我说,你如果从我这里走,我就要问了。
小易说,叔,我临走前,想摆一桌宴。
我点点头,问,请谁?
小易说,我拟个单子。
她就便抽出一张纸,埋下头写。我看到她颈子里,有细细的绒毛,在发尾打着旋。我的心里动一动。只是动一动。
我看见那单子上,又是方头方脑的字了。
净是镇上一些叔伯的名字,有些我打的照面少,不熟。
我说,海华伯你也请了,真去帮他儿子?
小易笑,我不认识他儿,我认识他。
我说,你是认识他,他哪天不来吃上两碗云吞,加上三勺辣子。
我又看见一个名字,说,阿翔腿脚不好,就來过一回,你也请?
小易说,就来过一回,我才记挂。
我看到镇长的名字,说,你又不怕官了。
小易说,我怠慢了他,请他,给他赔不是。
我点头,说,也好。好聚好散。
小易就着灯,将单子又看了看,递给我。说,叔,你去请。
我说,你摆宴,我请?
小易默然,然后说,叔请,他们肯来。
第二天,我就去请。都愿意来。
有的稍有些意外,也愿意来。
小易将厨房里的碗盏,炖锅都拿出来。发蹄筋,卤猪手,吊高汤。
我远远坐着,并插不上手。我点起一支烟,我说,小易,以为你只会做白案,你对叔留了一手。
小易舀起一勺汤,凑到我嘴边,说,叔,帮着尝尝,鲜不鲜?
我说,鲜掉眉毛。
小易说,我娘炖的汤,头发也要鲜掉。
夜深了,小易还在忙。我问小易,这几个老的,值当这么大的阵仗?
小易将一条梅菜摘开,轻轻说,让他们吃饱。
我说,小易,真的要走了。
小易说,走了。
她又笑一笑,问,叔跟不跟小易走?
这笑和她以往的笑不同,有些妩媚,眼角挑一下,挑在我心尖上。我说,小易啊。叔老了,走不动了。
小易抿一抿嘴,这才说,叔不老,是世道太新了。
又过了一会儿。
我说,小易,给叔唱个歌吧。
小易想一想,清清嗓子,唱起来,当旋律响过一段,我才意识到,这是我所不懂的语言,轻颤的小舌音。声音竟是有些厚实的。是那首曾经家喻户晓的歌曲:
田野小河边红莓花儿开,有一位少年真使我喜爱。可是我不能对他表白,满怀的心腹话儿没法讲出来,满怀的心腹话儿没法讲出来。
这时候的小易,像个外国姑娘了。脸上放着光,眼睛里有蓝色的火苗。她有些坚硬的五官,被微弱的光投射到了墙上,也柔和了。小易是个好看的孩子。
我张了张口,也跟她唱。唱的中文。我不会唱歌。我的声音有些沙,有些哑,有些不在调上。小易唱着,就慢下来,在下一句上等着我。等着等着,两个人的调都合到了一处,唱到了一起。
这一夜,我睡不着。我躺在床上,听小易还在外面忙,窸窸窣窣的,放轻了手脚。锅与碗的边缘轻轻碰在一处的声音,当的一声响。
熟悉的草药味。小易照例熬她的老卤,熬好了封罐。今天的格外浓,格外香。
待一切都静下来了,我叹了一口气,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迷迷糊糊,有轻碎的脚步声。我看到一道灰白色的路。有一匹马低下头,踟蹰而行。它回过头,看着我,眼睛大而空。我也望着它,它的眼里,慢慢地流出了血。
我惊醒来了,我看见床前站着一个人,是小易。
这天是十五,外面一轮圆满的月亮。月亮是瓷白的,分外大和圆,散发着毛茸茸的光芒。这光芒笼着小易。小易也是毛茸茸的了。
小易身上穿着一件阔大的麻布衫子,是我的。因为她身形小,这衫子便显得更为大,遮到了她的膝盖。
她忧心忡忡地看着我,眼睛大而空。我坐起来,也看着她。我说,小易。
她遮住了我的口。解开了衫子。里面是一具瓷白的身体,没有遮掩。少女的身体,和起伏。小小的圆润的脐,平坦的腹部。两只小小的乳,熟睡的鸽子一样。
我低下头。她的脚也光着,交叠在一起。她将我的手执起来,放在胸前。我抖动了一下,但却不敢动作。我触到了那一点温热,我不敢动作。怕惊醒了鸽子。
然而,此时,我却觉得自己的身子,一点点地凉下去。有一股血,在奔突了一下之后,没有缘由地冷却了。
我痛苦地抖动了一下,推开了小易。
小易将衫子掩上。后退几步,她跪下来说,叔,我欠你。
房间的光线黯淡了下去。一片霾游过来,慢慢地将月亮遮住了。
隔天的晚上,都来了。
看满桌的大碗大盏,都吃惊。
我抱来一坛自酿的米酒,说,小易,你敬大家一杯。
小易端起酒杯,说,各位叔伯,多谢照应了。
一饮而尽,抹抹嘴,亮一亮酒杯底。
气氛就松了些,海华说,小易出去发了财,莫忘了我们这些老东西。
小易说,头一个忘不了您。
说这话时,并没有笑,是郑重的。在场的人都愣一愣。
我打着哈哈说,为这一桌,孩子忙了一夜。你们吃好喝好,莫负了他。
觥筹交错。老家伙们喝多了,都有些忘形。阿翔说,咱们光屁股交的朋友,好久没坐在一桌了。
是啊,倒还在这屋里。海华环顾了一下,眨了眨眼睛,压低了声音说,说实在的,你们怕不怕?
众人默然,只端起杯子喝酒。
过了一会儿,阿友说,怕什么。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活到现在,连本带利,够了。
镇长咳嗽了一下,说,行了,侉佬在这呢。
阿友说,侉佬怎么了,又不是外人。
他把头转向我,满口酒气,侉佬,你在这一个人住,有没有狗屎运,女鬼找你采阳补阴。
都给我闭嘴。镇长黑着脸,将酒杯狠狠蹾在桌案上。
叔。我听见小易唤我。
我起身,到后厨,我看见小易将那只陶罐倒过来。小易说,叔,搭把手。
我帮她,她左磕右磕,里头的老卤,完完整整地掉出来。结瓷实的老卤,是个完整的罐子形状。
小易执起一柄刀,在老卤上划一刀。老卤分成两半,颤巍巍地抖动。
我说,你这是干什么?
小易说,我给叔伯们加个菜。
我一惊,说,你这么金贵它,现在就当个肉冻上了菜?
小易没言语,又划上一刀,说,我人都要走了。還留它做什么?
叔伯们看了,都说新鲜,问是什么奇珍异馔。
我闷声说,你们有口福,是小易熬的老卤,益了你们这帮老家伙。
一人一块。
海华说,小易,侉叔倒没有。
小易一笑说,侉叔和我是厨子。厨子吃老卤,就是坏根基砸了饭碗。不吃是规矩。
我走到一旁点起一根烟,心想,这规矩没听过。我也吃不下。小易夜夜熬,熬出这一罐。吃了心疼。
这老卤的香气还是传了过来,有些与平日不一样。我嗅了嗅鼻子,确实馋人。老家伙们吃了一口,眼一亮,都说好吃。说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天地之精华,赶上吃阿胶,吃龙肉。
镇长抿了一口酒,慢慢品,说,慢点,噎死你们这帮老东西。
小易不见了。
我的酒上头,先醉过去,记得有人把我搀扶到窗户根儿打盹儿。
哭号的声音响起来,一盆凉水激醒了我。
我的小屋,被人从外围到里。
八个老家伙,死了六个。镇长和海华送去了市里的医院抢救。
五个回到家死在床上,算善终。一个死在镇上的洗头房。死得难看。正快活着,忽然歪鼻斜口,脸色铁青,在地上抽抽。
公安在厨房里找到那只罐子。其实不用找,端端正正地摆在桌子上的圆印子里。
法医在死者的血液里发现了乌头碱。罐子里的老卤残余,也有。
我后来知道,这毒性烈,只要二到四毫克,就够死于呼吸麻痹心脏衰竭。
公安在灶台底下发现一包中药渣。里头有关白附、天雄、毛茛、雪山一枝蒿。这最后一味,是毒上加毒。不求你速死,待你体温渐渐升高,再要你的命。
我是犯罪嫌疑人。我有前科,却无犯罪动机。
有人说,这屋里住的是叔侄两个。他们问我小易姓什么,我说,侄跟叔的姓。
他们通缉小易。小易不见了。
我说,我要见镇长。
他们铐着我,见镇长。
镇长的命抢救回来,人的精神却泄了。灰白着一张脸,看着我说,侉佬,你何苦来。
我说,镇长,你有事瞒我。
公安手里抱着那只罐子。镇长眯着眼看着,忽而慢慢地瞳孔放大。他说,我知道是她,我就知道。
鎮长昏死了过去。再醒转来,却癫了。不认人,只是颠三倒四地说,她是来索命的。
化验报告出来。检验,这罐子里的老卤里头,还发现了另一种物质,是人的骨灰。
活下来的,还有阿友伯。阿友是个半语儿,说不清楚话,他少了块舌头,许多年了。
但是,他认识这只罐子。他艰难地说了两个字,报应。
他说,这罐子里头,装着个女人。
看守所来了一个人,是容婆。容婆说,你们放侉佬走。
公安说,他是犯罪嫌疑人。
容婆说,犯下罪的,都死了。
容婆要见我。她拿出一张照片,给公安看。公安点点头,拿给我看。
照片泛了黄。上头是个陌生的女人,大眼睛、长眉毛、粗辫子。
这女人以前住在你屋里。她眯起眼睛,悠悠地说,以往,我们这里还是个村子,叫下沙。那年上山下乡,来了好几个知青学生。就属这个学生最好看,叫丁雪燕。老远的来,是陕西绥德人。
我心里猛然一动,说,绥德人?
容婆说,他们都住在你屋里。刚来的时候,学生们不知苦。到了晚上,还有人唱歌。丁雪燕会唱俄语歌,好听得很。
雪燕的声音像黄莺。我一个乡下丫头,生得不靓。可是她对我好,教我唱歌,教我打毛线。她说,这歌是跟她爹学的,毛线是跟她娘学的。
她爹是留苏的大学生?我听到自己的声音轻轻发颤。
容婆看着我,眼睛里泛起一丝光,说,你怎么知道?
她说,我们乡下苦,久了,学生们都想回城里去。上面下来名额,有招工的,有上大学的。说是给表现最好的知青。
什么叫个好。我只是看丁雪燕细皮嫩肉的一双手,手心磨成了粗树皮。插秧,扬场,拾粪。学毛语录,写标语。样样都比别人好,比别人用心。
可是,同来的知青,都走了。只留下她一个。我才听说,她老豆在蹲牛棚,正累着她。
我问雪燕,想不想走。她说,想。我说,那咱们就想办法。
雪燕摇摇头,说,我爸是右派,反动学术权威,没有办法想。
有一天,她对我说,有个人正给她想办法。我问是谁,她说,是村长的儿。那人刚娶下了亲。嗯,就是现在的镇长。
她将办法跟我说了。我脸使劲红一下,说,雪燕,这不是个办法。
雪燕冷冷看我一眼,说,我想回城,没有其他法子想。
村长的儿一边替她想办法,一边往她屋里跑。跑着跑着不走了。有人看见夜里窗户上,头碰头的两个影子。灯就黑了。
后来,雪燕怀了身子,办法还没有想出来。村长的儿,不上门了。雪燕和我说,不走了,留下这孩子。我说,你疯了。我们上他的门,逼他想办法。这孩子生下来,也要在城里。
我说,我陪你,跪在村长家门口。
她说,我不想害了他。
她由那孩子在肚里长大,自己拆了棉袄,扯了点布。做尿褯子,小衣裳。我陪着她,只见她没人的时候,一个人笑。
一天夜里,她的门被人踢开了。进来一群男人,个个年轻力壮。
撬开她的嘴,给她灌中药。藏红花,要打下她的胎。
她不从,他们就打。打着打着,药也灌下去了。她没力气动弹,由着他们撕扯衣裳,踢她肚子。她下身终于有血流出来,一股子腥味。有人将她裤子拽下来,露出细皮嫩肉。一群浑小子,都是躁性子。看着她光溜溜的身子,眼也直了。
不知道是谁先上前,污了她。然后是第二个,第三个。到最后一个,她有那一星力气,咬一口。咬下那人的半块舌头。
我发现她的时候,她满身的血,死了。腿叉子淌着脏东西,里头是个没成形的胎儿。眼睛睁着,嘴里半块人舌头。
暗影子里,蹲着一个男人,是村长儿子。他眼睛空着,说,我没让他们,要了她的命。
村里没声张,将她送去烧了。对外说她作风腐化,勾引无产阶级工农,乱搞男女关系,是畏罪自杀。
我和村长儿子两个人,在村口的乱坡上,将她葬了。就一个陶罐子。
容婆看着我,说,小易来那天,下了雨。我看见她一个人抱着一只罐子,走过来。颜色褪了,污了。可我认得出,我知道,是她回来了。
我听到这里,眼睛抖一下。手心里的汗,一点点地冷了。
一个月后,公安联系到了死者丁雪燕的亲属。她唯一的亲属,是她爹。九十岁了,是西北工大的退休的老校长。当年没了妻女,平反回来,至今孤身一人。
他将那个陶罐抱在怀里。没言语,只是紧紧地抱着。
这天晚上,镇长从医院的楼上跳下来,也死了。
五个月后,公安找到了小易。带我去辨认。
是小易。见我没有声响,安安静静的。头发长了,披在肩上,又不是小易。
一个中年女人,形容憔悴,是小易的娘。说这孩子,一年前突然不认人,满口西北腔的普通话,说要回家。说自己还有一个爹,留过苏联,发明过农用飞机的推动器。会说俄语,会唱《莫斯科郊外的晚上》。
她爹哪会说什么俄语。我们俩公婆,连初中都没读完。
小易不说话。女人说,过年前的时候,这孩子忽然说,想写一副春联。我拿了纸给她,她就写了这个。
我举起那春联看,“舍南舍北皆春水,他席他乡送客怀”,是清秀的赵体。
女人将一本簿子给我看,说,孩子以前是写不出这种“大人字”来的。我看簿子上的字,方头方脑,也很熟悉。
大年初一,没看住,孩子就不见了。女人说,再回来,不闹了,也不说陕西话了。只是安安静静的,不知在想什么。
我说,小易喜欢读什么书。
中专毕业后,没见她读什么书。女人想想说,只看金庸的武侠。说里头有个女子,叫任盈盈。女孩子,看什么打打杀杀。心也看野了,人也看痴了。
女人幽幽地哽咽。公安和我,说了一些安慰的话。天擦黑,终于要起身告辞。
女人点亮了灯。说要送我们出去。
这时候,小易将头抬起来。她看着我,眼睛大而空,开口说了一句话。
并没有声音,但我看懂了她的口型。
她说的是,一文饼,一匙鲜。
选自《上海文学》2017年第6期
原刊责编 徐 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