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起做一条蛇吧

2017-08-11 19:28胡健
北京文学 2017年8期
关键词:瑜伽生物老师

胡健

这是一篇探讨如何发掘人体潜能乃至生命和人生神秘现象、充满奇思妙想的小说,题材和视角新鲜独特:练瑜伽将人变成一条蛇,蛇样的人生能伸屈盘缩,人的意念难道真的如此强大如此神奇?

喵喵作为一个不到三十岁的女人,不是很起眼的。她长相一般,身材一般,出身一般,教育程度一般;细看之下,肤色也一般,手一般,脚一般,眼睛一般,鼻子一般,嘴也一般,都是在整形线内外,整与不整之间。

使得她此般颜值仍能傲骄地立于公司不败之林的,是因为她的脑子不一般。在她的周围,无论上司,还是同事,无论大男,还是小女,完全忽視了她世俗方面的一般,只把她看作一个身体支架上的满是沟回的大脑模型。上午,大脑模型在工作台前;下午,大脑模型在工作台前;傍晚,大脑模型在回家的路上。因为,她的确就是一个大脑模型,她的大脑沟回里装着公司的绝密项目,她研究的是什么,只有少数人知道。

极其偶然的情况下,他却知道了。他是她的瑜伽老师。只不过,知道了又怎么样呢?他也并不在乎这种所谓公司秘密,因为瑜伽的世界观早已冲淡了世界上所有的秘密。

他的瑜伽馆在她公司所在大厦的22层,曾经与健身中心是邻居。那时,一到下午,直至晚上,22层的电梯最繁忙,男男女女的都往22 层跑,他们其中穿得一本正经的、休闲的、保守的、暴露的、认识不认识的,都互相打着照面,有的尴尬、有的兴奋、有的羞涩、有的进取、有的就对眼了……干脆就不来了。后来健身中心的老板财大气粗地又租下了隔壁瑜伽馆的地方,逼着瑜伽馆搬家。大厦管理员好心地在大厦一层尽后面员工电梯的旁边让瑜伽馆落了脚。

那天,喵喵在22层扑空,找到一层,眼前豁然开朗,觉得一层更合适,似乎离土地近了,能闻得到泥土的芳香。这次,她带了一件东西给老师。这是一个普通的书本大小的金属盒子,像所有的电器一样带着好几个内接外接的接口,还有几条连接线。

她对老师说:“我想试试这个,我自己来试,请老师帮助操作。”

老师并不看她,问:“试什么?”

“试试我的肌肉。”

老师说:“和瑜伽有关系么?”

她说:“就是和瑜伽有关。看看人的身体的极限。”

其实,练习瑜伽就是挑战人体肌肉、骨骼甚至精神的极限。一条胳膊,弯来弯去,左胳膊搂住了自己左边的腰;一条腿,绕来绕去,右腿绕回到了自己右边的位置。老师又问:“你说的极限是什么?”

喵喵说:“是瑜伽的极限。”

这时,学员们陆续都到了。男士在一边,多着短式运动衣裤,抡胳膊压腿,做起准备活动。女士在另一边,一半身着灯笼裤装,婀娜地坐在了各自的彩色瑜伽垫上。

老师绷着脸对她说:“散了再说吧。”

说完,老师一阵风似的飘到了学员们的对面,坐了下来。喵喵入迷地盯着仙风道骨一身绸装的老师,其实她想挑战的,正是老师的身体。而她自己的身体对于这仪器,只是初级阶段的必经之路,显然那些没练习过瑜伽的,简直连必经之路都不是。喵喵在后排坐下,向上伸展了一下,拔直脊椎,摆正,双眼虚合,随即跟着老师缓慢低沉的声音引导,进入了调息状态。老师的声音若有若无地飘荡在耳旁:“你的面前是一片广阔的湖水,水面上有不断波动的涟漪,波纹一层层地在不断地向远方扩大,扩大,扩大……”

喵喵是七年前才去留学的,三年前顶着个硕士帽回来,据说是飞机刚落地就被公司抢来了。她本科读的是自动控制,留学读的是生物工程,双学位读的是牙买加音乐。这音乐到底是干什么用的呢?这事她妈妈明白,爸爸不明白。她交往了两年的牙买加男友,为她作的最大的贡献就是接通了她与神灵音乐的联系,包括她的肉体和精神世界。只是她始终无法帮助男友接通他与东方古代瑜伽术的联系。后来她回国的时候,这位牙买加裔的教授带着他的新女友送她到机场,两人一吻而别,从此天各一方。喵喵依靠古老的瑜伽术纾解了分手的痛苦,投入了艰巨的研究生涯,但那渐行渐远的牙买加鼓声,仍时而回响在耳边。

在公司同事眼中的“大脑模型”是没有情感的,她目光专注得似乎眼前是一群肌肉走来走去,对高管们的辨认也是根据他们身体的不同光谱来区分。每个人的身体光谱就像涟漪纹玛瑙一样,从外及里,外面皮肤的一圈是赤橙黄绿青蓝紫不同的颜色,有虚有实,有浓有淡,有紧有松;沿着外圈光谱的下面的是几乎透明的肌肉的颜色,不同体质的人表现出的光谱色彩体现的是冷热寒凉的程度;到了内脏,各种脏器的不同光谱更是争奇斗艳,有葡萄纹样,水草纹样,远山碧水,浅滩金螺,所有的色彩都以不同的搭配搅和在一起……喵喵能轻而易举地辨认出不同身体光谱的不同组合,所有的人在她眼里都有一张特殊的身份证。

但是,这是她秘不示人的绝技,她不能在世俗世界表现得太与众不同了。

瑜伽课结束以后,学员们陆续离开。喵喵原地不动,依旧沉浸在自己的意境中。老师的声音缓慢地响起来:“风来了,雨来了,雷声来了,所有的动物都纷纷跑回巢穴,等待大自然的召唤……”

喵喵收势,睁开眼睛。老师已经放松,略显疲惫,态度自然平和。

他说:“你不是还有什么技术给我看吗?”

喵喵说:“不是技术,是试验。”

他说:“那好,来吧……要我做什么?”

喵喵说:“老师,我要把几条线接在你的身上,需要你做一个有难度的动作。”

老师说:“几条线?像做心电图一样?……行,来吧。”

喵喵把几条连接电线的磁片贴在老师的手心、脚心等几处大穴的部位,接通仪器,轻描淡写地请老师盘成一条蛇的形状。老师一听之下有几分吃惊,但还是掩饰住了,然后便逆来顺受地侧卧在地板上。喵喵打开仪器的万向鱼眼,对准地板上的老师。不一会儿,只见他身体开始摆动,前一摆,后一摆,一收,一放,又一收,又一放……喵喵紧紧地盯着老师,似乎看得见他多彩的脊椎,他的每一个脊椎关节在慢慢打开中释放着各种光谱,它们在慢慢变得灵活,粉红色的稍微活跃些,淡蓝色的更加稳重,绿色和黄色的更加柔软自如。在七轮三脉的收与放之间,他把头深深地埋在了身体下面,充分地打开了脊椎的每一道缝隙。渐渐地,老师终于盘成了一条蛇。他平静地团卧着,真的像一卷冬眠的蛇一样无声无息。

一团和气。喵喵想道。

喵喵熟练地操作着仪器,心里不断赞叹着老师对自己身体的超级驾驭能力。仪器肯定记录下了所有的细节,肌肉动作、骨骼成像、不同时段的色彩变化、三维图形的扭转、立体影像,以及血管和经络的走向。然后,她请老师慢慢地收势,收,放,摆动,再一次让仪器一并记录下来。

老师身材瘦长,身手灵活,皮肤白皙,虽年过四十,仍是少年模样。他缓缓起身,气息平和,脸色微红。“你怎么知道我能盘成一条蛇?”老师问。

喵喵一怔,反问:“不能吗?……不是能吗?”

老师解嘲地一笑,說:“哦,你是想当然。”

喵喵说:“当然,老师的功夫积年累月,早该是‘梵我一如‘天人合一,哪有什么做不到的呢?”

老师淡淡地说了一声:“谬奖。”

喵喵回到家,晚饭摆在桌上,冬瓜丸子汤还是热的。爸爸妈妈正齐齐地坐在沙发上看新闻联播。喵喵进门的时候,注意到他们的表情稍显僵硬,心知他们俩刚才一定是手拉着手的。爸妈已近暮年,还在工作,在一起的时间并不多,他们的二人世界应该是更加珍贵的。

喵喵匆匆吃完饭,刷了碗,回自己屋里,躺到地板上。她似乎依然沉浸在老师的瑜伽动作之中。好半天,她开始慢慢地打开身体,打开想象,想象自己也是一条蛇。她侧过身,前一摆,后一摆,一放,一收,期望像老师一样蜷起来,哪怕蜷不成首尾相接的一团,也起码有个盘蛇的样子。可惜不成,扭来扭去,顶多落实了一条水蛇腰,摆成的pose只能像个四只脚的壁虎。想到老师,他的多节的身体,他的笃定的神情,他谁也捕捉不到的缥缈眼神。不知他在恋爱中是什么颜色?以老师的修炼,他的底轮应该是蓝色的,从稳重的深蓝到海蓝,到天蓝,托得住上面七轮各种活跃或懒惰的色彩。喵喵和男友在一起的时候,她相信自己是红色的、惰性的,因为她永远是缩在他的怀里,听他的酷烈的嗓音和快速切换却分明的节奏。教授天生就是个神灵。“现在若能有个男人靠着,多好。”喵喵胡思乱想着。

夜里,喵喵决定在外面租个房子,给自己也给爸妈留点自由。

第二天下班,喵喵找到了大厦附近的一家房产中介。一位年轻的中介男迎过来。“姐,要找什么样的房子?”

喵喵说:“近的,环境好,独间。”

中介男问:“在意价格吗?”

喵喵说:“别太夸张就行。”

中介男说:“正巧有一套,几位客人都是因为租金稍稍偏高……其实好的生活品质,比钱重要。您说是吗?……您想看看吗?”

灼热的夕阳底下,喵喵跟着中介男走了不远,就来到了一处带雕花罗马柱小花园的小区。她抬头望了望四周的大厦群,这小区简直就在自己上班的大厦下边,每天她从窗子向下看人来人往,就是这里。中介男七拐八拐带她到了里边的一座小高层,告诉她,这里安静,听不到小花园的嘈杂声。楼房只有12层,住户不多,这点她很满意。出租的单元在9层,一梯三户,一套是三室的,一套是两室的,一套一室的。一室的也不小,几乎80平米,难怪租金贵。喵喵答应考虑一下,随着中介男下了楼。

出了单元门,喵喵一眼就看到公司的视频总监劳林的背影,他提着一只水果篮子走过。原来他住这里。中介男敏感地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问道:“见到熟人了?”

“没什么。”喵喵答。

“他的房子也是我给找的。”中介男没有一点儿隐私意识。

喵喵说:“如果我租了这个房子,你可别到处说去。”

中介男有些尴尬地答应着:“当然当然,姐,我一般不说的。不就是看着姐和蔼可亲嘛。”

喵喵不再多话,心知自己从来没有可亲过。可亲不是她的义务。把项目做好才是她应尽的义务。正是这个视频总监劳林,上午对她昨晚采集的老师瑜伽功的资料公开嗤之以鼻,认为她走上了邪路。

喵喵所在公司虽然叫作新技术公司,但是它的业务更像一家视频技术公司,除了政府的形象宣传,还兼着多家广告、影视,以及高科技公司的形象产品制作,但是唯有一项研究属于新技术,就是喵喵负责开发的项目。

拍完老师瑜伽蛇的第二天一早,喵喵抱着仪器来到公司,坐在她的工作台前。她总是把工作当作她一天瑜伽修炼的开始。她抖松肩膀,拔直脊椎,同时把仪器连接上主机,左右两个图谱分析仪立刻快速扫描起来。10秒过后,左边的显示器上出现了相应的曲线,各项数据不断地显示出来;右边的显示器上各种色彩的线段代表着脊椎、四肢和头颅的运动,毫无悬念地合成了一束彩带。渐渐地,令人意外的是,它们却没有同步地出现任何图形或数据,恍惚间有成块的云雾状、干扰波划过。那是什么?

喵喵敏感地颔首伸长了她的颈椎。是老师!是他的生物团!老师在瑜伽状态中出现了生物团!没有胳膊没有腿没有肌肉没有头颅和脊椎,有的只是生物团,像一团雾一样的生物团。太棒了!第一次就有了重大收获。她一把抓起手机,立刻又撒开了。怎么,打给老师吗?不不不,他不懂。总监懂,老板懂,老师不懂。老师只懂瑜伽,不懂生物团。

喵喵研究的正是生物团现象。它是人类早已经具有却未被清醒认识的一个特性。简单地说,按照喵喵的假设,每个人都存在着数量不同的生物团,这些生物团都独立保持着每个人的全部信息,它们平常的形态是聚合在一起的,而通过某些手段,它们也能够分散存在。继续发挥这个假设,即每一个生物团都能够复制主体,成为无数个你、我、他。孙悟空!它做到了!

冷静下来,喵喵把老师的资料复制保存。下一步还要收录对比资料,最好就是自己昨天晚上企图达到而未能达到的状态图。自己会是一个什么图形呢?一堆实体的肌肉骨骼?还是半雾半实的生物团?在瑜伽状态,总该有些雾态出现吧?喵喵有些兴奋不已,她急于看到自己的生物团。这是她的一个新想法,还没有与任何同行交流过。昨天晚上去找瑜伽老师做的试验也是她一时的冲动之举。

她曾经提出,生物团技术的观念核心,是一方的主观愿望与对方的技术力量的落差形成的,而老板他们拒绝了她的主观说,认为科学的态度要求她只做客观能解释的事情。可是喵喵认为,只有你能排除主观努力而达到的客观现实,才是真正的客观现实。

如今显然排除了主观努力的这部分,即,老师并没有任何主观愿望,他只是想盘成一条蛇,并没有想生成什么“团”。所以,这正是客观的事实。

公司的愿望是,一个人可以同时出现于不同的地方,只要他的信息在哪儿,他就能够在哪儿,最终达到分配和捕捉。喵喵当前的任务是,先解决生物团的形成,再解决生物团的分散和打开。

吃晚饭的时候,她告诉爸爸妈妈,她准备搬出去住一段时间。妈妈立刻答应了,只说了一句:“你每个星期总归要回来一次的,全家吃个饭,是吧。”

“是。”

妈妈知道她的牙买加男友,以为喵喵只是性欲比较旺才这样选择。妈妈曾经说,爸爸一直不太能满足她,如果她年轻时候能够有多种选择,她也许会和女儿一样。喵喵承认自己欲望的遗传来自妈妈,但是正由于大脑的遗传来自爸爸,她才能非常妥帖地处理她的情感和事业。妈妈说:“ 我也不是没处理好情感和事业的关系啊。”

喵喵说:“中国人的克制,就是从襁褓到襁褓的一生。”

这话是她的牙买加前男友波波说的。

妈妈反唇相讥,说:“你不是中国人?”

她与牙买加男友是在大学城的音乐节上认识的。音乐节照例要举办三天。那几天,大学城的草地上坐满了奇装异服的来自世界各地的音乐人,除了大学广场上的主场演出之外,还有各式各样的小型交流,热闹非凡。音乐节开幕那天晚上,喵喵去广场听歌,远远地站在最外围,为的是躲避开震耳欲聋的音响。附近还有一些人,或坐或卧地滚在草地上。这时一个年轻男人路过她,问道:“你为什么站得这么远?”

喵喵扭头,看不清他的脸,只见他白色的牙齿上钉了一颗钻,闪闪的。她说:“因为太吵了,我有点怕吵。”

这位非裔青年说:“如果不吵,上帝就听不见人们的苦难了。”

非裔青年名叫波波。然后,波波留下来,陪在她身边,边听音乐,边随着那种速度很快的击鼓声,给她解说了牙买加音乐中的自由节奏和固定节奏,以及多线型节奏的类型。喵喵既兴奋又紧张,有波波在身边,他的自信,他的渊博,他随着强烈节奏发自身体内部的摆动,都令她感到对方巨大的吸引力,还有产生于喵喵本身的莫名的冲动,都令她几乎不能自已。但是,但是,但是,她绝对不想闹出年年都有的所谓“音乐节baby”,便趁着一曲完毕,另一曲未起的机会,匆匆道谢,告辞了。

后来,波波批评她,“中国人的克制,是从襁褓到襁褓的一生。束缚着,捆绑着……”他说:“你如果从没打开过自己,没发现自己还有什么天赋,有什么潜能,有什么需要,你来世上一回,有什么意义呢?”

几天之后的一个中午,喵喵发现这位牙齿上镶着钻的波波竟然是学校的艺术学院教授。他从教学楼出来,牙齿上闪闪的,身边还簇拥着好几位年轻学生。喵喵遠远地停下来,吃惊地望着他。他也看到她,有些意外,立刻向她挥挥手,学生们识相地散去。他快步走过来,老熟人一样地“嗨”了一声。

“喵喵。”他把喵喵念成了猫猫,“我一直在找你。”

日光下,眼前的波波是个非常漂亮的非裔青年,有着睿智而沉静的眼神,他的西装外套下,肩膀的肌肉撑起来,鼓鼓的。他说:“我时间不多,一会儿还有课,一起吃个午餐吧。”

喵喵心里似乎升起了一面大鼓,咚咚咚地响起来,震动着整个身体都在颤抖。她摇摇晃晃地跟随着他,总算把持住了。这时,波波回身一把揽住了她的腰,两人一同向学校的餐厅飞奔而去。

几天以后,上午十点,视频总监劳林敲响了喵喵办公室的门,激光切磨的玻璃门外,他的身体光谱色彩鲜明。喵喵扬了一下手,一身刻板西服套装的劳林进来。他也是海龟,不苟言笑的一个人,从来不与任何人说起自己的留学生涯。假如谁一旦提起这个话题,他第一个转身就走,毫不掩饰他的厌恶之情。他和喵喵之间更简单,只有视频技术一个话题。

他告诉喵喵,还要再看一次喵喵发现的陌生的图像,雾态的图像。喵喵立刻重新打开仪器,把老师做瑜伽时产生的生物团显示给他看。劳林一脸的冷峻,问她:“你排除机器故障了吗?”

喵喵二话不说,打开仪器,用此前的其他资料哗啦哗啦地过了几段。

“机器没故障。”她说。

劳林露出讥讽神色,说:“我还是有点儿不信……毕竟咱们是学科学的,是显科学,你弄的这个,也太民间了吧。”

喵喵说:“是瑜伽!你没听说过瑜伽吗?”

劳林说:“倒是听说过……这么弄一下,那么弄一下,杂技也做得到吧?”

喵喵说:“杂技?那是技术!……瑜伽是、是修行!”

说完,她也觉得底气不足了。修行,修行要怎么才能与显科学统一起来呢?

“是啊,但修行,那算科学吗? ” 劳林说完就准备离开。

喵喵说:“别走啊!公司一开始研究分身技术,是不是也觉得神神鬼鬼的?你为什么就相信能做到?”

劳林愣了一会儿,说:“我是搞视频的,所以就是咱们刚认识时的那句话:起码在视频上,一是让人看不见你,二是让你看不见人;然后再谈更玄的东西……首先要使得现代科学与技术完全可能达到。你说呢?”

喵喵说:“现代量子科学,知道吗?”

劳林说:“没学过。”

喵喵说:“你听说过吗?量子隐形传态,说的就是……”

劳林说:“就是在量子叠加、量子纠缠的基础上,通过隐形传输,实现信息传递。”

喵喵说:“哦,你知道嘛。”

劳林说:“知道的不多…… 但是你采集的图形,如果没有其他人的资料对比,这说明不了什么。”

喵喵说:“好吧,咱们可以再采集一次。”

当天晚上,喵喵的瑜伽课刚结束,劳林就进了瑜伽馆。老师意外地盯着这个新来的人。喵喵解释说,他们还想请老师做一次蛇。老师果断地摇头,说:“不可能。”

接下来,老师几乎是赶走了他们,他迅速更衣、换鞋,任凭他们亦步亦趋地跟在身后,也不容他们再次恳求,锁上门,离开了。喵喵和劳林面面相觑。

喵喵说:“只能我试试了。”

“什么意思?”劳林问。

喵喵说:“我也练习瑜伽,水平一般,可以做对照组。只要有少量的生物团出现……”

劳林不耐烦地打断她的话,说:“明白了,这两天找个时间,再做一遍。”

他怎么这么烦躁?喵喵曾经见过这个劳林在办公室百般耐心地听一个漂亮小秘书的哭诉,没有一丝丝不耐烦。小秘书能有多大的事啊,不就是漂亮嘛。

第二天上午十点,喵喵特地换上了自己草绿色的灯笼裤瑜伽服,劳林在喵喵的办公室里架好了机器,把机器上的万向鱼眼对准了喵喵事先铺在地板上的瑜伽垫。为了避嫌,他还叫了一位见证人,就是那个哭哭啼啼的漂亮小秘书。喵喵心里想笑,应该我做见证人,你们俩该避嫌的。

由小秘书为她接上连线以后,喵喵摆好姿势。她把起势的时间拖得长了一些,调息调到全身都通畅了,为的是脊椎打开得顺利些。然后她开始进入了盘蛇的状态。一摆,两摆,三摆,一放,一收,再一收……她听见自己的脊椎关节一个个在相继打开,也听见小秘书抑制不住的惊叹。她继续从颈椎,到胸椎,到腰椎,再到尾椎……她似乎看到它们依次打开,从小角度,到大角度,渐渐渐渐地,整个身体在发热,喵喵觉得自己空前的松弛,脊椎也像手风琴的风箱一样舒展开来,发出巨大的轰鸣。她见到老师在一边冷静地看着她,默默不语。她又听到牙买加的鼓声远远传来,当她随着鼓声调整了节奏后,老师就离开了。而波波健硕的胸膛压住了她,夹杂着沉重的呼吸声,波波说,我找了你好久。喵喵问,你还想我吗?这时小秘书咬着牙的尖叫声响起来……完!喵喵走神了,动作僵住了。

劳林冷峻的声音猛地出现:“差不多了吧?”

喵喵不响,静默许久,她听到劳林在收机器,小秘书小声问他:“行了吗?”

劳林说:“行了,走吧。”

小秘书问:“她没事吗?”

“没事,让她自己慢慢起来吧。”

门“砰”一声关上,喵喵开始收势。她轻轻摆动,一放,一收,一摆,再一摆。有人敲门。不理。有电话响起来。不理。收势如果收不好,对身体很不利的。瑜伽讲究的就是顺其自然。等整个身体平和了,通顺了,体温恢复了,喵喵终于坐起来。她感到一种胜利感弥漫全身,内心欢畅。虽然没有做到首尾相接,但是好像也做了一回蛇。虽然老师来了没说什么,然而可以肯定的是,他没有否定她。同时对波波的出现,她也并不惊讶,在这么多年学习瑜伽的过程中,波波是经常浮现的,他似乎是一个欲望符号。他来了,说明你的欲望升起来了,你通畅了。

她更衣后去了劳林的办公室。敲门。应門。她走到劳林面前。发现劳林看她的眼神不同了,有些慌乱。喵喵决定视而不见。她问:“怎么样?劳总。”

劳林垂着眼皮,盯着自己桌子上的电话座机,说:“你先收集信号,我一会儿过去看结果。”

回办公室的路上,小秘书迎向她,悄声说:“喵工,你好棒,好性感哦!”

喵喵摆出只有大脑沟回的样子,绷着脸走了。

她回到办公室,先视频了一下,看看自己做到了什么弧度。视频中,她的摆动,她的收放,都还算正规,直到自己形成了一张弯弓,头和脚之间仅仅缺了一根弓弦的长度。比起上一次做成的四只脚的壁虎,已经是很大的进步了。只是卷曲过程中有一点点多余的动作,比如肩膀不适当地抖了几下;比如含胸挺胸的时候收放动作过大超出界限,就像唱歌的时候多滑了几个音,拐了几下调儿。她也没想到自己的胸部一凸一凹之时,竟然湖水般地荡漾起来;而肩膀的抖动把整个脊椎带起来像过电一样,更像达到高潮……她不禁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难道这就是小秘书说的性感?波波曾批评她不懂得性感,不懂得把女人做透,而且没有思想,没有理念。那时她还年轻,她的瑜伽只是初级水平,还不足以体现任何理念,只会动作,只懂皮毛而已。

接下来,扫描的结果不出所料,喵喵的生物团也出现了,她虽然只是弯成了一张弯弓的形状,四肢与头颅,躯干与颈项,不同的色块,不同的线条,色彩分明,层次丰富。然而同时释放出来的生物团已经成形,有的丝丝缕缕,有的形成彗星状,有的索性虚渺甚至无色透明了!

劳林进来的时候,仍然带着那位漂亮小秘书。他静静地坐在显示仪前,见到无色透明的云团时,紧紧地握住了拳头。小秘书站在他身后,茫然地望着什么也没有的显示器,直到劳林回过头对她说:“你走吧。”

小秘书乖乖地出去,轻轻地关上门。劳林爆发一样地小声喊道:“成功了!我们的机器成功了!”

喵喵镇静地说:“它真的可以捕捉到生物团了。”

劳林说:“生物团?……名称再说吧,这还需要大量的数据证明它。但是起码我们的机器是能够捕捉到貌似量子群的东西了!”

这套设备及其辅助显示器是喵喵的专利,公司在决策是否投产这套设备之际,需要她提供更全面的数据。因此她找老师做瑜伽蛇就是测试设备的功能,不料却发掘出了老师和她自己的瑜伽功力。

喵喵拿到那套小单元的钥匙,是在四天以后。房间里还不错,空荡、干净,只有几件必要的家具,床、书桌和沙发,还有做饭的锅及电水壶。她需要再添置的仅仅是小冰箱和洗衣机。

妈妈也来看了看,问了租金多少,满意程度超过喵喵。特别是对房间的外飘窗,可以躺在窗台上面晒太阳艳羡非常,说:“这不是简单的外飘窗,是生活方式的改变,你可以穿一条大摆的裙子,你在上面为所欲为地躺着,裙子垂落在地板上……”

喵喵说:“妈妈,你白天有空,就可以来这儿躺着,看书。反正我上班,没得太阳晒。”

妈妈边说边举起双臂:“啊,晚了,再晒也晚了!我虚度的青春啊!”

喵喵笑而不答。

妈妈曾经是大学舞蹈队的成员,虽然不是其中最好看的,也不是跳舞最好的,但她是最活跃的队员,她上通学校广播站,下通各系黑板报。追求她的男生不少,更有浪漫追求的男生为她作曲,弹唱在宿舍楼下。然而在毕业前夕,她与话语不多的学校“计算机大拿”订下了终身,尽管那人从未说过一句“我爱你”。但却在默默无闻的六年之后,喵喵生日那天,当然也是母亲的“受难日”,他专门在国内旭日初升的互联网上为妻子开辟了一个网站,贴满了她从小到大的照片,她的舞蹈视频,她唱的歌,她和女儿,她的幸福家庭,就像眼下的“网红”一般,在那个互联网初起的时代,她就是最时髦的象征,出尽了风头。这就是喵喵的父亲能为她做的一切。

后来父亲自己创业,颇为有钱了一阵。喵喵于是在非常优裕的环境下成长起来,该出国出国,该留学留学,想拿什么学位就拿什么学位,不想拿就不拿。妈妈始终要当职业女性,她一直在教育部工作,朝九晚五,没当过一天阔太太。夫妇俩都在各自奋斗,完全忽视了风花雪月。忽然二十多年过去了,才发现年轻时候的恋爱并非就是浪漫,中年时候的生育也并非浪漫;更年期一到,想起种种不足,已经是风冷了,花谢了,雪化了,月缺了。

妈妈说:“喵喵,尽情享受你的青春吧,妈妈不打扰你。”

星期天晚上,照例是每周的第二次瑜伽课。课前,老师特意走到喵喵面前,她刚刚在瑜伽垫上摆好姿势。老师说:“下课以后等一会儿。”

“好的。”

旁边的学员十分注意地看看老师,又看看她。一边是风轻云淡的老师,一边是其貌不扬的喵喵,他俩会有什么事呢?喵喵对她们的反应视而不见,骄傲地闭上眼睛,盘腿进入调息状态。其貌不扬就是有这个好处,不但离绯闻远,而且离绯闻的猜想都远。喵喵心情不错,呼吸愉快而平稳,她准备到时顺便向老师提出申请,单独加课,学习做一条蛇。

下课后,学员们陆续散去时,老师踱到她面前,问她:“你到底在研究什么?”

喵喵简单向老师说了来龙去脉,公司研究的项目,以及她实现想法的步骤。她的目的,就是捕捉自身的生物信息,利用它们,做另外的自己。她没有说具体的那个词:生物团。老师似乎早已熟知,他说:“別人可能不信,但是做瑜伽,就可以达到。”

“您早知道?”

老师说:“今天上午我在我老家,见到你了。”

“什么?上午?……您老家?在哪儿?”

老师冷着脸说:“你看你,还说别人不相信你,连你自己都不敢相信……我老家在四川呐。”

“您飞机回来的?”

“不,我和你一样,神游去的,我想老爹了,就去看了看他。”老师掏出手机,打开一张图片,是他和一位老人,在大山下,老屋门口一棵树前。诡异的是,他的身边,站着的一袭灰色长裙的女子,竟然是喵喵!

图片上显示的时间是当天上午十点十六分,正是喵喵在办公室努力成为一条蛇的时候。

老师说:“是不是你?”他微微露出一丝笑容。

喵喵惊呆了。她快速搜索自己与老师见过面的有限的场面,有没有身着灰色长裙的时候,没有。就是说,老师没机会获得她的灰色长裙正面照,也不可能把她的灰色长裙正面照PS上去。她问道:“老师,当时你知道我在你旁边么?”

老师说:“知道啊,你还问我,像不像……”

“像蛇?……后来呢?”

“后来,你就离开了,跟一个用手打鼓的……好像是个黑人?”

喵喵完全呆住了。这就是说,你研究的东西绝不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事情,前人已经实现过的东西,现在需要的只是你的解释。量子理论的进展,已经迅速逼近真相,问题是谁能拿到第一张入场券,第一个站到舞台上去。

于是,她对老师说了实话:“是的,他是我在美国留学时候的音乐教授。”

老师说:“喵喵,你的瑜伽已经达到一定的水平了,不要走弯路,需要我帮助的时候,找我来吧。”

喵喵完全忘记了自己向老师提出加课学做一条蛇的打算,大脑沟回还在震荡之中,混混沌沌之中,错失继续交谈的机会,愣在原地,老师离开半天了,她也毫无察觉。

在瑜伽的观念中,人体内有着强大的精神能量,潜伏着,修持者就是为了唤醒这些能量,使它们从脊椎的底轮顺序上升,开发,直至脑部的顶轮,达到最高境界。

而现代科学也承认,人类的感官受三维空间及单一时间观念的局限,总是把实体的物质,与连续的、波动的能量场视为两种不同的东西。实际上,物质是由快速振动的量子组成,灵与肉有形无形皆是不断振动的能量。这就说明,人的灵体和肉体是同一回事,区别只在于能量振动的频率有所差异,而被灵敏度不同的接收体所察觉而已。人类通过眼、耳、鼻、舌、身来感觉,每一种感官,都可以察觉到高高低低不同的频率,只是察觉力非常有限。

喵喵发明的CMMG 就是高灵敏度的接收机。

一天清晨,喵喵在小区的路上,迎面遇上了劳林。劳林一身家常打扮,手里端着一锅黄灿灿的老北京面茶,上面浇着棕色的芝麻酱和白色绵糖,一见喵喵,他面无表情的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抽搐。喵喵赶着去吃早点,匆匆点了下头就擦身而过。公司同事之间,最不喜欢的就是过于深入对方的日常生活。刚刚劳林的抽搐喵喵也注意到了,这一点,她应该检讨,她是明明知道劳林住在这个小区的,也并不愿意让劳林知道自己也在此,她却仍然一意孤行地租下了这个小区的房子。好在他们平时来往不多,也不是上下级关系,就算看见了什么,也不伤筋动骨。

早会以后,总经理把喵喵召到了办公室,在座的除了劳林,还有喵喵的主管工程师老麦。总经理让喵喵谈了她项目的具体进展情况,一起观看了显示仪的记录,也谈了项目的前景。喵喵一忍再忍,没有把与瑜伽老师的异地相见说出来。老麦听了汇报以后,表示出极大的兴趣,而且一再肯定喵喵的“生物团”思路,鼓励她继续完善理论,并且扩大数据群。劳林保持着一贯的沉默,只是在喵喵提供数据的时候,表达了在场的证明和认可。

劳林一段时间以来,对喵喵的态度产生了轻微的变化。每每相遇,他都把头低得愈加低;必须一起讨论工作的时候,他都主动坐到喵喵身后,似乎不肯出现在喵喵的视野内。然后,他又派漂亮小秘书把喵喵做瑜伽的视频取走,说是调用几天。

就是这短短的几天,喵喵一想起视频中令自己脸红的片段,就万分的不安。激烈思想斗争之下,决定立刻去讨回。劳林倒也镇定,直到喵喵去要,他才反复说明是因为忘记了,而且还特别表示,还没来得及看。喵喵这才放心许多,取回视频的路上,下决心永不示人。

随后的一个多月里,喵喵带着几个助手去外地采集数据。他们特别关注的是各大城市的公园里的晨练群体,先是几个助手也加入晨练行列,其他人隐蔽拍摄,即使被发现,也可谎称是在拍自己人。一天早晨,喵喵在成都的一个公园,竟然看到自己的瑜伽老师也在带领一拨学员练习瑜伽,她没去打扰他,因为她坚信,这只是老师的生物团在工作。犹如孙悟空的小猴子。

回到公司,分析大量数据是个耗时耗力的活儿。喵喵一连十几天泡在公司,每顿饭都是助手们买回来,买什么吃什么,充分显示了“大脑模型”的特殊身体结构。一天晚饭时分,助手们都下楼吃饭,劳林来了。他主动打了招呼:“喵喵,辛苦啊。”

喵喵见是他,礼貌地停下手里的工作,答道:“劳总。”

“听说你不吃不睡好几天了。” 劳林说。

喵喵说:“也吃也睡啊。”

“在我眼前的,这是你,还是你的生物团?”

喵喵懒洋洋地一笑,说:“是我。”

劳林说:“你不在的时候,我会想,你会不会派你的生物团回来……”

喵喵说:“我的能力还达不到主观上能派生物团出去的水平。”

“你的老师能吗?”

喵喵想起成都公园里的老师,犹豫片刻,说:“我不能确定。”

劳林说:“就是说,他有可能?”

算起来,喵喵已经误了好几堂瑜伽课了,但是她相信,老师应该知道她在哪儿。又是一个月以后,完成阶段性工作后的一个星期日晚上,她去上瑜伽課。坐到瑜伽垫上,环视四周,时间之舟似乎并未漂远,学员与往日一样慵懒,老师与往日一样飘逸,他来到学员们面前,目光扫到她,轻轻点了点头。他坐下,闭上眼睛,轻声说:“开始吧。”

喵喵心无旁骛,调整呼吸,迅速进入状态。多少天远离瑜伽,一旦沉浸其中,就如远方游子回到了家园。熟悉的氛围,熟悉的味道,熟悉的静谧,待她渐渐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的瑜伽垫已是汪洋大海中的一叶扁舟,被海浪轻轻推在了沙滩上,她睁开眼睛,周围的同学基本走光。老师也不知去向。

回家的路上,喵喵承认自己有些失魂落魄,她以为她和老师之间应该有个单独交流的机会,因为她和老师之间是有秘密的。其实不然,她忘记了,老师在班上授课,早就有凡人不理的口碑。她回到自己的小单元,沐浴后,换上睡袍,准备到网上处理一下邮件就睡觉。

这时门铃响了。

喵喵在猫眼里看到是一个男子,面目不清,色谱鲜明而熟悉。感觉是劳林。开门,就是劳林。

“睡了?这么早?” 劳林问。

喵喵愣在门口,问:“你怎么知道我住这儿?”

劳林说:“你也可以知道我住哪儿。”

一听就知道是那个多嘴的中介干的好事。

劳林不容推托地说:“进去说吧。”

喵喵只好被动地闪开,让他进了门。

没等门关上,劳林问:“你刚才没在?”

喵喵说:“对,上瑜伽课去了。”

突然,劳林猛地转身对她恶狠狠地说:“我现在就听不得瑜伽这两个字了,我马上就会想到你!你是一个妖魔!我无论如何也不能把你从我眼前挪开!推开!甚至踢开!”

喵喵呆住,这怪我吗?

劳林说:“对!就怪你!你必须把你所有的生物团撤走!不许她们再来骚扰我!”

喵喵望着疯狂状态下的劳林,有些吓坏了。她说:“我的生物团还在我身上,我没有发散她们的能力。”

劳林气馁地一屁股坐在沙发上。他开始轻轻哭泣。他抽抽噎噎地说:“就是因为你的生物团的存在,我看不见所有美好的东西了!周围那么多漂亮的脸蛋,那么多妖娆的身体,那么多含情脉脉的眼神,那么多甜美动人的声音,我统统没感觉了!我失去了对所有美好事物的感觉了!为什么我周围只有你?”

喵喵不知该如何回答他。她迅速在笔记本电脑上打出一串词句,立刻得到了上百条回复:一、辣椒、芥末、醋,可以重启人类的感觉,尤其是味觉。二、针灸、火疗,可以重启人类的触觉。三、在黑暗里待24小时,可以重启对色彩的视觉……七十八、去爱一个你讨厌的人,千方百计对他好,可以重启爱的能力……

喵喵给他念这些网上的答案,劳林痴痴地听着。

第七十八条刚念完,劳林叹了一口气,貌似无可奈何地说:“好吧,既然我讨厌你,就让我爱你吧。”

喵喵一惊,这几十条答案,不会是劳林他亲自准备的吧?现在人人遇事都在网上找答案,任何一个心机男,都可以通过这种方式,哄骗女孩子。喵喵说:“后面还有,再听几个……”

劳林说:“不必了。既然你撤不走你的生物团,我就只好接受你,千方百计对你好……”

喵喵心知肚明,立刻推托,说:“不,我不答应……我为什么要让一个讨厌我的人对我好?”

劳林说:“物极必反啊!我想我会千方百计……”

喵喵说:“如果我也讨厌你呢?”

“不,你不讨厌我,我看得出来。”劳林说,“你也是一个人生活,你不漂亮,你很孤独。”

“我不漂亮是真,但是我不孤独。我很忙……劳总,你该回去休息了。” 喵喵打开门。

夜里,喵喵反复询问自己,到底讨不讨厌劳林——的确不讨厌,但也没喜欢过。

她又问自己,到底能不能接纳他,甚至肌肤相亲——无可无不可。孤独久了,尺度会放宽,你需要一个男人的肩膀。

她再问自己,对他这样的表达方式能不能接受——也许习惯能成自然。这是他喜欢你的方式。他天天来对你好,为什么要拒绝?

障碍在何处?——你不了解他。

第二天晚上,劳林继续拜访。这回他平静了许多。

他开门见山地说:“我来申请一个机会,请给我一个对你好的机会。”

喵喵也不再推辞,只是说:“可是,劳总,我并不了解你啊。”

劳林犹豫了好久,几次想起身告辞,又几次坐下。终于,他开口了。他说:“你知道我是留学的吧,是的,在英国。你知道我是学计算机网络的吧,是的。你知道我不喜欢提起这段生活吧,是的。为什么?因为我非常厌恶我自己。”

喵喵沏了一杯速溶咖啡给他。

“谢谢。”他说,“我决定只告诉你一个人,因为我观察过你,你是个不谈是非的人。”

喵喵问:“你还观察过我什么?除了不是非……”

劳林说:“你对工作很专注。可能……可能对感情也同样。”

喵喵说:“差不多。你呢?你对感情……”

劳林说:“我?谈不上什么感情。我还说我的故事吧……那时我还年轻,理想远大,一心想出国留学,但是家里没钱。所以我看到一个机会,如果想出国留学,可以陪一位低位截瘫的四十岁女人出国,娶了她,作为丈夫的身份,出国去。条件非常优厚,包括几年所有的学费;而且不需要我照顾她的生活,只需要结婚,生孩子,组成家庭。我毫不犹豫就投了简历去。然后我就被选上了。她叫爱玛,娇生惯养长大的,皮肤像牛奶一样白嫩,完全不像四十岁的人。在我眼里,她不老,也不难看,脾气也好,所以婚姻生活中,我没怎么受屈辱。只是面对外面的世界,我久久抬不起头来。她的亲戚中人人都知道我是卖身去的,他们看我的眼神,把把都是杀人刀。直到我们的孩子出生了,是个儿子,我以为人们会看到我的真心。可是他们看我的眼神仍然是看怪物,似乎是说,这样的女人你也……干?……对不起,我不应该用这个词。”

劳林接过喵喵递来的第二杯咖啡,继续说,“我考上大学以后,她家就买下大学旁边的宅子。天天晚上我回家陪她,我读书,她看我读书。没有外人的目光,日子过得還不错。可是有一天,又一个噩耗传来,我们的孩子也患的是脑瘫……”

喵喵说:“遗传?”

劳林说:“也许。”

“能治吗?” 喵喵问。

劳林说:“她拒绝给孩子治疗,态度非常坚决。可是今后怎么办呢?我忧心忡忡……有一天,我去学校了,回来就没见到她们母子俩。她给我留了一封信,还留了信用卡。信上说,她把孩子带走了,一起去天堂了,不要找她……我马上报了警。保姆还告诉我,太太一早就把孩子包得漂漂亮亮的,抱着出了门,她把家里的司机支出去买东西,自己叫了一辆那种轮椅可以自动升上去的出租车。保姆说,太太一直是微笑着的。现在想起来很怪异……她平时很少笑的。”

几天后,警方在穿城而过的那条著名的河流下游几十里处找到了她的遗体,却始终没有找到孩子的。对于劳林来说,一场婚姻就这样结束了,屈辱的历史终结了。

劳林说:“丧事办完,我就离开了。没有带走他们家的一分钱。”

喵喵为他可惜,说:“学业也中断了?”

“中断了。”说完,他干涸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渴望。他说:“现在,喵喵,我的一切都在你手里了。”

内心的震惊久久不落。喵喵说:“我还要考虑考虑。”

劳林起身告辞,说:“那你考虑吧。只是……”

“不说出去。” 喵喵当然明白他的意思。

这是爱情吗?抑或只是一种情困?情感困境。

喵喵的爱情参照系里,只有和波波的一场没头没尾的恋爱。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的,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结束的。波波来了,又走了。来的时候干柴烈火,走的时候顺水顺风。两年的研究生,读懂了牙买加的音乐体系在世界音乐史上的神奇血脉,也读懂了能够开发女人的男人才是好男人。波波是好男人,只是太没有耐心了。喵喵用瑜伽的速度连接波波的牙买加音乐频率,波波却想用牙买加音乐的节奏连接喵喵的内心世界,他们不是不相爱,他们是爱情不同步。因此,与波波分开几年了,喵喵仍然认为他是自己心目中的爱人。

劳林不一样。他的表达就是他的性格。喵喵第二天在公司见到劳林的时候,仍然称他“劳总”,劳林仍然是一副爱搭不理的样子。但是下班以后就大不一样了。一连几天,劳林订的晚餐都送到喵喵家里,两人像过日子一样,一起吃,一起收拾,一起喝咖啡,一起各上各网。然后,到了睡觉的时候,劳林告辞。

终于在第十天的晚上,喵喵答应了可以与他相处,当男女朋友。她没有马上让他留宿,她想保留自己的做梦空间。劳林倒也没显得急吼吼,只是离开的时候,亲了她第一口。

约定好了的交往,很像一项工作,你需要履行你的义务。你们是男女朋友了,他就有权利随时亲你了;你们是男女朋友了,你就有权利白白地享受他献殷勤了;你们是男女朋友了,他就有权利出入你的家;你们是男女朋友了,你就必须交代自己每日的行程和安排。

接下来的星期日晚上,喵喵照例去上瑜伽课。她脚步轻松地进了瑜伽馆,坐在自己的瑜伽垫上,但她产生了一种不舒服的感觉,看看周围,早到的学员们都很平静,并无二致。上课时间到了,只见还有刚下班的男男女女们急匆匆进门,其中一位穿着印度瑜伽服装的陌生的年轻女子却坐到了大家对面,那是老师原来的位置。学员中间有些轻度的骚动。这时,年轻女子细声细气地说:“同学们好,从今天起,大家的瑜伽课就由我来带了。有不到之处,请多多包涵。”

喵喵刚刚拔起理顺的脊椎瞬间像垮了一样,碎片一地,气息乱得甚至憋住了气管。老师去哪儿了?怎么连什么信息都没有?你的生物团一个都不能留下吗?她眼前一片漆黑。过了好久,喵喵心中的沮丧才渐渐消去,气息才略微平顺了一些,她告诉自己,一定能再次找到老师的。相信自己,继续努力吧。

下课回家,几乎忘了还有个劳林在等她。家里照旧饭香四溢,灯光温暖。劳林蜷在沙发上看他的笔记本电脑。见她进门,他迎上来,亲了她。喵喵想,这是第二口。她报之以微笑。洗了手,坐到沙发上。两人的餐桌就是沙发前的茶几。

劳林问:“课上得怎么样?”

喵喵说:“还行。我们换了瑜伽老师……”

劳林说:“我觉得你情绪不高嘛。”

喵喵说:“还行。”

突然,劳林扑通一下跪下来,抓住喵喵的双手,说:“喵喵,我忍不住了,我一定要告诉你。我一听瑜伽两个字,就受不了,我的眼前全是你的身体!多少年我都没有这样的感觉了!让我吧!让我吧!让我们一起做一条蛇吧!”

喵喵正懒洋洋地准备吃饭,一下被惊呆了,还没反应过来,又一下就被劳林扑在了身下。

劳林喃喃自语,说:“我不能强迫你,不能强迫你,不能强迫你……”

喵喵重新清醒过来,在他的重压下,她索性选择服从,她舒展开了身体,她想到老师多彩的脊椎,一节一节地打开,想到显示器上老师雾一样的云团,她想,我的生物团呢?我的生物团在哪里?

不知过了多久,劳林缓解了,他一下子翻到了地板上,眼睛紧闭着,嘴里不断念叨着:“谢谢你,喵喵,我爱你!……谢谢喵喵,我爱你!”

喵喵松了一口气,相信今后她与劳林的性生活中,当她没有时间或没有兴趣的时候,生物团就可以代劳了。一连几天,劳林都持续地充满巨大的感激,而喵喵则有效地维护着自己的情绪和睡眠。

相处之间,对劳林来说,他最大的情敌就是瑜伽。每当喵喵去上瑜伽课,回来后必定遭遇劳林的疯狂激情。即使在喵喵筋疲力尽只求一寐的情况下,劳林也不会放手。喵喵只有及时调动生物团补充能量,才得以解脱。常常是她在梦中沉睡,劳林在大战生物团,双方互不苛求,都得到了满足。

每个星期六,是喵喵与妈妈约好一起吃饭的日子。一次,喵喵要带水果和附近一家西点店的点心回家。这些法式、日式、俄式西点中,其中妈妈最喜欢的是酥皮起司牛角面包,她迷恋它在舌尖上层层叠叠的感觉;爸爸则喜欢奶油蛋糕,他喜欢那种纯奶油的乖巧顺滑,入口即与口腔化为一体。劳林听到喵喵的描述,口水汹涌,非常非常想陪着喵喵去买点心。但是,两人的关系维持的要点之一就是保密。喵喵说:“不能违反保密原则呀。”

劳林说:“等你买完我再去,行不行?我也要给我爸妈……”他刹车已晚。

喵喵睁大眼睛,问他:“你爸妈在这儿住?”她想起,她曾见到他买早点,端着一小锅老北京面茶的样子。

劳林否认说:“没、没在这儿,我说的是以后给他们买。”

双方还有好多事情互不了解,喵喵似乎也并不急于了解,也许是因为她并没有真的上心。喵喵上午就回了家。妈妈见到她很高兴,其实母女俩天天通电话的,但见面总是最好的。妈妈特地熬了银耳红枣羹,给她端了一碗来。

爸爸吃了一块蛋糕,陪着坐了一会儿,就去书房做自己的事情去了。妈妈这才悄悄问她:“有男朋友了吧?”

喵喵几乎跳起来,问:“你怎么知道?”

妈妈说:“看得出来嘛。脸色这么差,别老熬夜啊。”

喵喵说:“好。”

妈妈又问:“怎么样啊?”

喵喵抱怨说,有时候真是招架不住劳林的狂热,比波波还手忙脚乱。妈妈说:“所以你就随便对付他?是不是?”

“是。”喵喵不敢说她的生物团战术。

妈妈说:“其实,真正好的性关系,是两个人都应该受滋养的。你应该认真对待的。”

滋养。难怪劳林身体晕轮的色彩越来越鲜艳,尤其是脊椎上,色谱活跃得快要跳起舞来。于是,喵喵答应妈妈,一定认真对待自己的性生活,不再消极应付。当天晚上,喵喵第一次主动约了劳林,一起做一条蛇。她准备体会一次认真对待的效果。劳林欣喜若狂。果然效果不错,她感到身体底轮的螺丝第一次被撬开,底轮松动了,有汹涌澎湃的热潮冲上脊椎,一而再,再而三地沿着七轮上升,上升,很快就有火一般的热力到达颈椎,兴奋、眩晕,临近大脑的顶轮……

公司还在继续跟进生物团技术,喵喵的下一个计划是,一方面继续扩大CMMG的搜索范围,从目前的3米、10米、20米的精确度扩大到百米、千米;另一方面,还要找出一个可以有效地调动生物团的手段。仅仅能捕捉、能分析、能像基因一样記录每个人单独的生物团印记已经不够了,她要着手做一个生物团的大脑指挥系统,能够替代本主的主观能力。公司高层积极鼓励她落实设想,鼓励她天马行空地发挥想象。喵喵的计划开始极其秘密地进行。她的工作小组已经在另外一座大厦里单独租用了一套实验室,喵喵依然在公司上班,只与他们单线联系。工作小组专门试验具体数据的搬运、替代、显现和遮盖,同时完善喵喵临时的特殊指令。这一切,与其他无关部门,包括劳林也不能知晓。

有必要搞得这么紧张吗?主管工程师老麦神秘地告诉她:“有必要。因为已经有外人对生物团技术感兴趣了。”

外人?生物团这个词是我发明的,外人谁知道?喵喵不以为然地想。

同时,喵喵和劳林的关系也同样是密不透风。两个多月的时间里,劳林依然一副技术大拿的挑剔样子,喵喵仍然是大脑模型的形象。女孩没动心,谁也看不透。

一天下班以后,外卖还没有送来,劳林在喵喵家洗完澡,裹在浴袍里,坐到喵喵身边,喵喵抱着笔记本电脑正看着什么。

他问她:“喵喵,你爱我吗?现在爱上我了吗?你到底会不会爱上我?你什么时候会爱上我?”

喵喵的眼睛并没有离开电脑屏幕,她答道:“什么?”她只是允许你爱她,并没有承诺也爱你。

劳林说:“你没在听。”

喵喵合上笔记本,反问他:“你对我说的是爱一个讨厌的人,你要恢复爱的感觉,我愿意帮你,但是,怎么这么快就要求我也爱你?……才两个月呀。”

劳林:“你难道不明白我说的‘爱讨厌的人是反话吗?这不就是爱上你的意思吗?”

喵喵说:“劳总,你告诉我,你是爱上我这个人了,还是爱上了瑜伽里的我?”

劳林说:“都爱。”

“其实你更爱我的肉体,不是吗?……请说是。”

“是。”他乖乖地承认。

的确,劳林与女人的第一次接触时,对方就是个下肢冰冷萎缩的躯体。那时他年轻,重义务,也相信自己年轻无敌的能力。但是这种异常的感觉几乎毁了劳林一辈子的性能力。直到遇上喵喵,见到喵喵做一条蛇的时候,他的身体才被再次唤醒,复苏,从冰冷萎缩的状态渐渐升华到活力四射甚至难以抑制的狂热。他终于彻底摒弃了以往的卑微,尽管今天想起温文尔雅的爱玛,劳林总是深怀感激,因为她自始至终都没有羞辱过他,无论是他的穷,还是他的无能。

劳林说:“是,是你的肉体最先吸引我,使我紧接着就真的爱上了你……因为你的生物团很温暖。”他亲了喵喵一口。

喵喵说:“谢谢劳总嘉奖。”

劳林说:“那你也亲我一下。”

喵喵给了他一个回吻。

有一天上午,临近吃午饭的时候,劳林的漂亮小秘书来找喵喵。她希望能加入喵喵的工作团队。为什么?小秘书说她舍不得这个公司的职位,她想在公司待得更久。可是在劳总那里待得越来越不稳定,劳总有一次还流露出要出去留学的意思,身边的同事都人心惶惶。小秘书说:“如果最后树倒猢狲散的话,那时再调动,就晚了。”

喵喵从来没听过劳林有留学的意思,况且当前劳林正和喵喵打得火热,他马上去留学的可能性似乎不大。她对小秘书说:“劳总一时半会儿不会走吧。你回去好好工作,我如果需要你的话,会和劳总说。”

小秘书不走,又说:“喵工,您说的是,因为劳总的父母正在北京看病吧?他说……”

喵喵一听,又是留学,又是看病,又是父母,信息量也太大了,立刻说:“我没听说这些,也不关心这些,你还是先回去吧。”

小秘书又说:“那您知道论文的事了吗?”

喵喵抗拒地说:“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小秘书突然哭了,说:“喵工,我刚在文理学院拿到大本文凭,我希望在公司工作得更长久。”

喵喵说:“我会考虑的。”

直听到小秘书关门离开,喵喵才大大地呼了一口气。劳林还有多少事情,我不知道。留学,父母,看病,还有什么论文。他一样也没提起过。可是,他说要对你好,做男女朋友,也并没有义务把一切都向你坦白。你也一样,不是至今也没向他说起过波波和老师吗?还是顺其自然吧。

有一天,喵喵突发奇想,能不能在她与劳林做爱的时候,用仪器监测一下,看看有没有其他生物团的踪迹,就是说,劳林不会瑜伽,他仅仅在激情状态下,会不会也能产生出生物团。于是,一个星期日,她把CMMG搬回了家。鬼都知道,每个星期日晚上的瑜伽课,都是劳林最好的春药。

星期日晚上,喵喵照常去上瑜伽课,却见到了瑜伽馆贴出的布告。布告称,为避免纠纷,即将闭馆,通知会员退卡。退卡的时间、地址、电话统统列在下面。在场的学员纷纷拿起手机拨电话过去,每个人都问了同样的问题:到底是什么纠纷?老师去哪儿了?还在哪儿开馆?得到的回答也千篇一律:无可奉告。

喵喵失望而归,猛地感到对老师的想念无以复加。她除了要成功做一条蛇,需要老师的具体指导,还需要搞清楚人类对生物团的认识究竟到了哪一步?

回到家,感觉有些不一样。打开门,里面静悄悄的,房间里没有灯光,茶几上没有饭,沙发上没有劳林。这令一心准备与劳林一起做一条蛇的喵喵感到意外,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没有留言,没有电话,没有提前的说明。

昨天晚上,她曾经对劳林说:“哪天看看,我们到底能不能一起做一条蛇?”

劳林问:“这是什么意思?……是你开始爱我了的特殊表达吗?”

喵喵说:“不是爱,是科研。”

劳林不置可否。

每个白天,两个人都不在一起,各有各的事情。所有的交流都等到晚上。可是今晚他没来。第一次没来。尤其是瑜伽课之后,他没来。就是说,他有能力抵御瑜伽课的挑衅了,能够拒绝瑜伽课的诱惑了。他强大了。

坐下,又站起来,再坐下,又站起来。干点什么好呢?吃饭?不饿。睡觉?太早。身体上的疲乏已然无影无踪。

桌子上,那台准备用来监测两个人生物团的CMMG静静地等待着。喵喵下意识地打开了CMMG電源,把万向鱼眼对准了地板上的一个点,铺上瑜伽垫。她躺上去,应该把准备好的计划完成。心里默默念着老师的名字,调整气息,蜷缩成一个球,然后慢慢打开……一条长长的蛇,吐出长长的信子,它扬起颈椎,抖擞起精神,左一摆,右一摆,打开,收起,放松,收起……她企图见到劳林,见到老师,见到波波,可惜他们谁也没有出现。她一夜之间失去了所有的依靠。你刚刚习惯了依靠,又要习惯谁也不依靠。

夜里,喵喵认真回忆了她与劳林交往的前前后后。两个多月来,劳林确实做得还好。他的千方百计地对她好,并非鲜花美酒意外礼物,而是庸常温暖平静如水的小日子。他是个苦孩子,也曾享受过饭来张口衣来伸手保姆伺候,却没有染上坏习惯;他身边美女如云,小秘书哭哭啼啼,却从未传出过绯闻……如果真的是他只想对你一个人好,也许就是爱了吧。可是你爱他吗?如果不去想爱不爱的问题,两个人只相处不谈爱,不行吗? 也许,他的父母要看病。也许,他在写论文。也许,他真的要去留学了。

第二天,喵喵把昨晚自己所做的监测数据一段段打散,混在以前采集的数据中间,交给了自己的助手,期待有一些不一样的结果。

接下来的几天里,喵喵在公司无数次与劳林相遇,双方都十分镇静,一方不想问,另一方不想说。好在惯常的面具,互相都适应,周围同事也毫无察觉。一段好事就这样断然地灰飞烟灭销声匿迹了。

这期间,喵喵的工作室取得了新的进展。CMMG-2型已经能够明确地分辨出一般有机物与隐身物体的区别,即把采集到的单元(包括风景、树木、活动人物)与喵喵、瑜伽老师的生物团采样混成一体,加以多种手段的重叠混合,CMMG-2型仍能清晰地分辨出来,甚至连瑜伽老师在成都公园里带瑜伽课的影像,都能被辨认。喵喵看到一些生物团混杂在山石树木火锅的烟气和熙熙攘攘的人流中,有卧、有坐、有飞翔,居然也有形状比较完整的生物团在大步行走,而自己在家里做一条蛇的瑜伽活动已经被清晰地分离出来,排列出来,合并在一起了。

一天上午早会,高管召集公司中层以上负责人与会,讨论投产喵喵的专利产品CMMG-2型万向仪的可行性。喵喵因此列席,介绍CMMG-2型的主要数据。CMMG-2型即高能扫视仪,既不是透视,也不是扫描,更不是摄影,却又集三者为一体。它的特殊用途在于,发现大型的生物团,捕捉来自有机体的遁形物体,即针对目前日臻完善的隐身技术和分身技术,作初步的测量和分拆。

市场总监、主管工程师老麦先后发言,都提到CMMG-2型的用户都是特殊单位特殊团体,针对性强,需要量大,更因是定向供应,则可按需求定产量。

劳林的发言夹在中间,他对“生物团”的提法提出异议,认为不够科学,理念上有漏洞,并提出,既然都是量子组成,不妨改用“量子群”的提法。

喵喵反驳,量子是能量的最小单位,分子、原子、光子、电子都是量子的表现形态;在没有确认这些物质的物理特征以前,怎么能够随意地以量子称之?

老麦也随即支持喵喵的说法,当一种物质是模糊的,不妨赋以模糊提法,认为生物团的提法比较灵活;当它们清晰了,细分了,性质明确了,再改变称呼也不晚。

劳林没有再陈述。任凭其他人的发言把话题引向了新产品的开发。

下午,喵喵看到劳林几次路过她的办公室,脚步迟疑,色谱暗淡、呆滞。喵喵索性选择躲开,去了自己团队的另一个办公室。她对这天上午劳林的发言并无不快,科学的态度就是寻求严谨,任何能够推进研究进展的表述都应该受到鼓励。

她另一个办公室所在的办公楼,位于三个街口之外。大厦林立之中一座不起眼的棕色玻璃幕墙楼,显然是比较早期建起来的那一批建筑。这类建筑的特点之一是大堂宽敞,有咖啡座,有美容厅,有售货柜台,有关无关的都凑在一起。而新起的办公楼,只是有限的大堂,直接的直梯通道,功能明确,主要提供人员的出与入。喵喵在咖啡座后面找到电梯,按下19层按钮。环视电梯间,发现有瑜伽馆的广告,便认真看了看,L层的L033室。电梯到达目的地19层,鬼使神差地,喵喵没有走出电梯,她反过来再按了L层,又直接下去了。意料之中,L033室的玻璃门紧闭。门口贴有活动时间,每天早晨5点——8点;下午3点——晚上11点。这样的时间安排,说明主人住得不远,来去方便。喵喵决定下班后再来看一看。

晚上10点多离开办公室,喵喵是最后走的人。自从劳林撤离,她又恢复了以前自由自在的状态。她没有忘记顺便去L033室看一看。L033室里仍然有灯光,有人走来走去。她推开门,让过正要出门的三位女士,走进去。似乎是意料之中,她见到了老师。老师仍然是原先的样子,一身白色的灯笼裤瑜伽装。老师刚走到淋浴间门口,正要进去,喵喵喊了一声:“老师!”

老师回头,见是她,毫不意外地点点头。喵喵几乎是扑过去,老师远远地竖起手掌,制止了她。喵喵停下,问:“老师,你怎么也不告诉我,你离开?”

老师说:“这要问你自己。”

“问我自己?” 喵喵边问边搜索着自己可能出现的错误。

老师提示说:“你的生物团……”

喵喵脸红了。她不敢肯定老师什么都知道,也不敢否认自己的所作所为。找个借口行不行?她说:“我……是在做试验。”是的,那天她连机器都搬到了家里,差一点儿就真的试了。只是劳林临阵脱逃了。

老师不再说话,迈腿就进了淋浴间。喵喵呆呆地等候在外面。老师其实什么都明镜在心哪!她决定对老师说真话。

这天晚上,喵喵把自己的情况,包括隐身术、分身术、CMMG、生物团、量子群、劳林以及近几个月与劳林的关系,一五一十地告诉了老师。老师听完,沉思片刻,说:“你们搞的高科技我不懂,但是民间靠传统上的超感能力,早就可以得到你们的仪器想要得到的,不就是超视觉、超听觉、超嗅觉、超味觉、超触觉吗?”

喵喵一怔,随即说道:“虽然民间某个人有能力能得到那些信息,但是他们不能保存和传递这些感觉,有局限性。我搞的仪器是既能测量、发现,又能记录和保存,最后还要能够应用的。”

老師说:“是,超感能力对某些个人的能力依赖性比较强,好处在于,某些事情如果在道德上不能说服他,他很可能不去做;而你们是对仪器的依赖性强,仪器就是谁都能够抱走,那么它在谁手里,就会为谁做。”

喵喵心里的那面大鼓大声地“咚咚”响了几下。

他提醒她说:“你是搞高科技的,又陷在最民间的隐科技中间,比如瑜伽。你也许没有认识到,你实际上是正在把高科技与隐科技结合起来,你的优势谁也抢不走……”

喵喵插话说:“没人抢啊。”

老师继续说:“你还没懂得生存的残酷。”

喵喵的一生,与残酷这类的词相距甚远。她想也没想,答道:“我暂时还没有生存问题吧。”

老师没理她,说:“那次和你一起来的男的,还在吗?”

“在……老师,你怎么还记得他?”

“当然。”老师不准备细说,“什么时候他走了,你告诉我。”

“老师?”喵喵怔怔地盯着老师好久。

几天以后,公司内部的通告上出现了劳林的名字。公司已经批准原视频总监劳林的辞职报告,同时对劳林以往在公司的工作及做出的贡献赞扬有加。

老师预先就知道了他会走?想到自己这些天的心情,喵喵感到有些奇异。自从老师说过什么时候劳林走了就通知他以后,她就像一直在等着他离开的消息。他永远不会再上门了;互相见面又回到陌生人模式了;他的小秘书已经通过老麦名正言顺地转入喵喵的实验室。似乎一切后事都安排好了,终于,他辞职了。

主管工程师老麦来到喵喵的办公室,谈起劳林的辞职。他告诉她,公司曾经把一家瑜伽馆奏了一本,说其中的师傅不但宣扬迷信,还通过瑜伽学员窃取各个公司的机密,云云。

喵喵问:“是他告的状?”

老麦神秘地点点头,说:“是啊,他愣是把人家挤走了。你知道他说的利用瑜伽学员窃取机密的是谁吗?”

喵喵轻描淡写地说:“我呗。”

记得老师说过:你还没懂得生存的残酷。劳林逼走老师,逼走瑜伽馆,到底是为什么呢?只是为了我?还是其他?老麦说公司还特地找过他,询问喵喵泄密的可能性。被老麦给挡回去了。

喵喵说:“多谢。”

老麦笑说:“你还用泄密么?自己的发明,泄密给谁?”

下班后,喵喵去三个路口外的瑜伽馆。这天不是喵喵的课时,她提前见老师,只为了通知他一下。老师在更衣室外面,一见她,就点头,说:“走了?”

喵喵说:“走了。”

老师说:“他越走得早,对你的伤害就越小些……”

“对我的傷害?……老师,他没有伤害到我,因为我是慢热型,我对他还没有真正上心。”

老师说:“不,他对你的伤害才刚刚开始。你要有精神准备……”

喵喵顿时感到毛骨悚然。才刚刚开始?“老师,是你的第六感知道的吗?以后还有什么伤害?……我什么时候才能有第六感?”

老师说:“其实,你现在做的就是有关第六感的事情。虽然目前只有极少数的科学家承认第六感,而要想使大多数人了解它、承认它,还需要很长时间,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但是你的研究会很快达到一个初步的结果……”

是夜,喵喵坐到电脑前的时候,看见有几个邮件在跳呀跳的,她优先打开了它们。一封是学校本年度毕业典礼的邀请;一封是健身中心的广告;一封是联合国慈善组织的募捐信……还有一封,是一家科技杂志社的,喵喵经常接到各种约稿,她扫了一眼,刚要关闭,却看到一个熟悉的名字——劳林!她打开邮件,看到一篇论文《视频制作中的量子群分类》,署名:劳林。文章除了对当前的量子理论的复述之外,还罗列了古今中外对神秘现象的记录,不但提到了分身术、隐身术等,也提到了近期对瑜伽现象的录制与测量的大量数据和分析——这才是整个文章立论的基础。而这些数据,只有喵喵和她的团队掌握。

喵喵心里的大鼓,又咚咚咚地响起来。你的电脑里装满了各个阶段性的成果!难道劳林他只是为了这个才接近你?……就是说,你最吸引他的不是别的,不是瑜伽,不是那条蛇,而是你手里的数据。是的,他的留学梦中断了,还需要完成;而正巧你的实验吸引了他;他要有敲门砖做见面礼;他开始写论文,他需要大量数据;他爱上一个讨厌的人是为了她手里可爱的数据;他早就有过与不爱的人同床共枕的经历,你不过是他的又一次不爱的经历;他感到你的瑜伽老师会来保护你,所以他设法逼走了他。然而,自从公司成立了新的实验室,你服从公司秘密保护规定,不再向他提起任何实验情况了,他在你这里得到的越来越少,所以他选择突然离开了……真的吗?不敢信!不愿信!不希望真的如此!

喵喵已是泪流满面。

同时,劳林也发来了邮件。“喵喵,我去留学,去补充我的天生缺陷和多方面的不足。唯一感到对不起的人就是你。今后,你还要为我去对付公司的质询,还要为失去的大量数据资料而接受惩罚,尤其还会为你和我的关系而忍受各种猜测和流言蜚语。对不起,喵喵,我会想念你的,期望有一天仍然能够和你一起做一条蛇。爱你的劳林 X年X月X日”

窗外,满城灯火。多少寻常和不寻常的爱情在上演。喵喵只能依靠瑜伽来镇定自己的情绪,远山、绿草、白云,回荡着涟漪的湖水、波波、老师、生物团依次闪过……女人不漂亮可以,不聪明可以,就是不能相信对你做过这一切的男人仍然爱你。

责任编辑 王 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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