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安
郝美丽是应试教育的执行者,也是受害者。她是家长,也是教师,她的身上集中了中国亿万家庭绕不开的纠结和痛苦。那是怎样的一种纠结和痛苦呢?
郝美丽刚在黑板上写下自己的名字,底下就有学生笑了。有一个笑得最厉害,郝美丽转回身盯着他,笑声如猫的一声锐叫,戛然而止。接下来点名。其他人都规规矩矩地答“到”,点到令狐剑,他夸张地说:“啊,来、来啦!”同学们不免又笑,不过笑得很短,一根弹簧,刚拉开就缩回去了。郝美丽看了看他,就是刚才那个笑得最厉害的。根据她多年的经验,这孩子必定调皮且聪明。她懒得理他,繼续往下点。“张舒琪——”一个女生慢腾腾地站起来,小声地、漫不经心地答了一声“到”。郝美丽打量她。这个女孩,有一种超出中学生年龄的妩媚和冷漠,眉眼又不是一般的好看,她本能地觉得,这女孩也不让人省心。班长安宁爽利,一看就是好学生,但,她的好,几乎不是老师能驾驭的那种好,也不是哪个老师教出来的好,是那种落到谁手里都是好学生的好。世间就有这样一批学生,无师自通。教出去的学生多了,老师虽不是相面先生,也比相面先生差不了几分了,哪个学生将来什么样,基本上看上一两眼就差不多。若说依据,只是一种感觉。老师的感觉都邪了门地准。走着瞧吧。她像给自己打了个赌。接下来,还有一个叫孙公子的。怪不得学校把这个班半路就换了老师,非让她教,光这几个人怕就够操心的了。
郝美丽接的杨熙的班。杨熙去年大学一毕业就赶上教师招聘,她考了全市第三名。前几名的市直中学抓阄,杨熙让实验中学一把抓了来。就业不易,杨熙自然格外珍惜,立刻满腔热情地投入到教学中。一年下来,卖了力,也与学生打成了一片,但总归经验不足,级部二十个班,她教的班排名第十五,倒数。初一至初三,年级越高学校越重视,每年的九月份升级前都会调换老师,把成绩差的调到低年级,好的调到高年级,以保证中考质量。杨熙就被调到新初一去了,说是再锻炼锻炼。她的班交给了郝美丽。郝美丽刚送走一个初三毕业班,成绩全市响当当的。
实际上,没谁愿意半道上接手别人的班,像是借了车开,七十二下里不顺手。初二的学生又正值青春逆反,往往,下了比别人还大的气力,成绩却不尽如人意,还整天生气,乳房胀疼得频繁就是例子,因为乳腺增生最怕生气,一生气,感觉就像拿个气管子往乳房里充气。不过,那是别人,不是郝美丽。郝美丽接这样的班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她中专毕业后,先是按部就班地一届一届循环着教,每届成绩都不错,这样连续教了七八届之后,有一年,始料未及,有一个差班半道扔给了她,竟然,中考成绩也不错。这样的口子一经打开,就成了惯例。说来也奇怪,什么学生到了她手里,就像机器,经她一鼓捣、一调试,成绩就像加了酵母的面,便也逐渐高起来。最后中考,没让学校失望过。好像她郝美丽有什么郝氏秘籍。也有过例外。那年,市长的儿子升入了实验中学,学校如临大敌,专门成立了一个尖子班——后来叫火箭班——抽调最好的老师教。本来语文上考虑的郝美丽,偏偏有个老师晋级一直缺一个荣誉,全指着教个好班考个好成绩获得那个荣誉,关系找到了市里,郝美丽就未如愿。中考时,自然没考过火箭班。没考过当然也不丢人,超过了,反倒说不过去了。怎么着,尖子生就是尖子,不是闹着玩的。理论上如此,郝美丽到底心里不舒服。若是给她教,语文成绩会更高。这话她恨恨地说了几百遍,但也只能在心里发狠说给自己听,万万没敢说出去过。自那之后,她一直攒着劲也要教个尖子班。但从此再没有过,因为原则上是不允许把学生分了等级的。这就是市长的不对了,怎么就不能多生几个孩呢?当然这事不好妄加揣测,谁知道市长究竟有几个孩子呢?郝美丽渐渐灭了那念头,只老老实实听从学校安排。其实,郝美丽最清楚,比起现在新招进去的老师,动辄大学本科毕业,甚至研究生,她只不过是初中中专,所学知识连高中生都不抵,她哪有什么狗屁秘籍呢?只不过校长李辉让她教,她就是把命豁出去也要教好罢了,不然,她就真的输给王茜了。她要是输给了王茜——她咬牙切齿地想——干脆扫大街去算了。
郝美丽给学生讲如何学好语文。她说,只要按她说的去做,中考考个好成绩就是板上钉钉的事。她问大家对语文学习还有什么好的建议。班长安宁倒是爽快,说,一个学期就学一册课本太少了,应该用四分之一的时间学课本,省出四分之三读课外书。“老师老师,我觉得也是!”令狐剑大声说。“我也这样想!”许多同学都随声附和。郝美丽有点烦,但她还是耐着性子等大家嚷嚷完。她不想给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孩子说太多,只说,多读课外书是没错,但它考不着啊,初中阶段,考试还是一是一二是二地落实到课本上。以后大家不要异想天开、好高骛远,先把课本扎扎实实学好了再说。
她上课确确实实没什么特殊的方法。多年来,她只是本本分分地依着她上初中时,她的语文老师的方法上课,她几乎是他的翻版。她有时也会问自己,会不会太陈旧了?可是学生的成绩却出奇地好。万变不离其宗,对于学生,宗就是成绩,还有什么比好成绩更重要的呢?中考、高考,要的不就是成绩吗?杨熙的课她听过,说实话,比她讲得好,注重对课文的欣赏,注重培养学生的文学素养以及对事物的美感。这应该是语文学习的本质。可是,这样就大大偏离了考试。考试不需要欣赏。她上课就是,给课文依次标出段落,找同学挨个儿自然段读,按照参考书上的提示,分析重点段落,最后总结中心思想。每篇课文都无一例外。学鲁迅的《阿长与〈山海经〉》时,教室里很是沉闷,有的恹恹欲睡,头不时磕一下。有的望着窗外发呆。教室在五楼,杨树一层楼一层楼地往上攀,碧绿的大树冠几乎堵住了整个窗户。同学们都喜欢隔着层层叠叠的树叶看天空,点点烂碎的光一闪一闪。安宁的同桌小仙女,过生日时不知谁送了她一块戒指表,套在中指上,粉红透明的塑料盖罩着表盘,小仙女不停地把盖打开,合上,合上,再打开,要不然就突然笑一下,也没声音,像快镜头里,突然开放的一朵花。有的干脆偷偷地读课外书。郝美丽叫到孙公子,他读道:“阿妈,恭喜……恭喜恭喜!大家恭喜!真聪明!恭喜恭喜!”孙公子捏着嗓子,努力模仿一个年长女人的声腔,恰恰不知谁小声道:“恭喜发财!”大家都笑起来,沉闷的气氛仿佛垂悬的大幅丝绸被风吹得飘了一飘,总算有了点生气。大半节课过去了,好歹读完了。郝美丽又从头一段一段地捋麻绳似的分析。她问,“这句话表达了作者贼样的思想感情?”方言像她脸上的雀斑,时间久了,没淡化不说,还越严重了。她说“这”是“介”,说“咱”或“怎”的时候,都听着像“贼”。没人举手。郝美丽又重复了一遍,依旧没有。“咋?都聋了?”窗外的麻雀却突然叫开了锅,倒像是应和她。“看看你们!还不如一群鸟!令狐剑!”突然被叫到的令狐剑仿佛提线木偶,呼哧站起来,但也只是茫然地杵着。郝美丽三步两步跨到令狐剑跟前,把语文课本底下的书薅出来,是唐家三少的《光之子》。那几个字好像真的会发光,刺了她的眼,她欻一下扔到了讲台上,杀一儆百,让令狐剑把正在学的课文抄十遍。大家咋舌,不敢轻举妄动。但好像故意和她怄气似的,接下来的问题,依旧没几个人举手。教室里更加沉闷。师生之间在费力地绞钢丝,彼此向相反的方向用力。窗外的树叶哗啦哗啦响个不停;邻班突然爆出一阵哄笑;走廊里谁的鞋跟橐橐敲击着地面;后排一声响亮的喷嚏;有人咳嗽;有人钢笔啪掉地下了;哗——一片翻书声。郝美丽耐着性子,自问自答,所有的问题都让大家把答案一字一句地记下来,并一再强调,介些问题的答案,同学们得背下来,万一考到了,千万不能按自己想的写,得按答案一字不漏地答上,否则不得分。不知谁小声嘟哝了句:背多分!
下课铃一响,体育委员锐声喊了声起立,郝美丽捏着课本,端着杯子,看也不看大家,气呼呼走了,教室里一片伸懒腰打哈欠的声音。
人老的一个标志,郝美丽觉得,喜欢穿颜色艳丽的衣服倒还在其次,最明显的,是原来经历过的事越来越清晰了,就在眼前。刚刚发生的,倒反而镜头一样拉远了。郝美丽不肯承认自己老,但她确实也不年轻了,皮上的一层头发是黑的,往下一扒拉,黑的黑,白的白。她十六岁初中毕业考上中专,三年后,十九岁,中专畢业,分到了实验中学。掐指算来,她没挪窝地在实验中学待了二十四五年了,也算学校的老人了。现在,她一闭眼就能想起当年王茜那晚上穿的睡衣的花色,是一件翠绿色的格子衫,那种翠,是初春麦苗返青时麦尖尖上新鲜的翠。格子不大不小,不粗疏,也不眼花缭乱。纽扣也是翠绿色的,掉了一粒,那一粒真他妈要命,不上不下,正掉在胸口。郝美丽睡上床,斜对过的下床是王茜。每次王茜冲完澡,都会穿上那件翠绿色的格子衫。郝美丽一搭眼就能从掉落的纽扣处看到她饱满的乳房。看见了难免不比较,同样是十八九岁的大姑娘,她郝美丽怎么就没有那样一对大白馒头一样的好乳房呢?她的杏子样小小的,从来没把衣服顶起来过。她和王茜,还有李辉,是同班同学,那时,她和李辉谈恋爱谈得热火朝天。晚上熄了灯,姑娘们总是蠢蠢欲动地把话题扯到各自的男朋友身上,甚至会装作不小心说露嘴抖出一个甜蜜的小秘密来炫耀。那时的王茜是沉默的,她还没有男朋友。也不是没有,是有着有着没有了。但是很快,王茜就有了新的男朋友了。而她郝美丽,却没有了。这一变换,谁知竟成了人生的定局。郝美丽一想起来牙根就痒痒。都是那件睡衣。那件睡衣成了一把翠绿的格子纹的刀,想起来就割她。也好,她把这股难以抑制的痒痒劲,都用到教学上了。
贝多芬的绰号很快就叫了起来。郝美丽并不生气,因为不像有的老师的那么难听。教政治的崔昌富,老师们习惯了喊他昌富——昌富——学生们便起了绰号,自然了,名曰娼妇;教生物的张老师,因头大了些,学生先是喊他大头,后来学了《人类的生殖》一章,就改叫精子了;教数学的班主任还好,因脾气柔和,被叫作老棉花。学生的嘴好像狼狗咬人,真是厉害。郝美丽倒是对自己的真名耿耿于怀,她的长相实在违背了父母的一片好意。尤其是塌鼻梁和外翻的鼻孔,简直让她的名字成为一个笑话。她动过改名的念头,后来还是算了。到了这个年龄,美丽不美丽的,已经没那么重要了,她的心里只有工作。她年年被评为优秀教师,那是她作为一名教师内心深处最为隐秘的快感,有如做爱达到高潮,她无比享受。工作带给她的荣誉,仿佛给她的眼里嵌进了金子,什么时候都亮光光的。荣誉也是累积,仿佛钱存银行里,本越多利息越多。荣誉呢,越有的越有,越没有的越没有。她有一个木头箱子,是当年的陪嫁品,打开盖,满满的、整整齐齐的,全是她的荣誉证书。她储存了一箱子的阳光,每次,箱子盖打开的那一刹那,整个屋子都亮堂堂的了。那是她的宝藏。当年,她输给了王茜,这些年,她就是靠着在工作中拼搏换来的荣誉,让自己在学校里昂首挺胸、卓尔不群。其实,如果说一开始是为了和李辉与王茜怄气,后来,她分明很享受这种怄气了。还有,最让她得意的,儿子考上了清华。市里多少年才出一个清华生啊!工作上的荣誉和儿子带给她的巨大荣耀,几乎弥补了她生命中所有的缺憾。然而,当她想甩开膀子大干一场时,市里要实行教学改革了,说传统的填鸭式教学模式太陈旧了,扼杀了学生的创造力,以后的课堂,应交给学生。具体的操作方法,级部主任领着老师们学了两节课。
各科老师闻风而动。郝美丽也只得硬着头皮把全班六十人分成十五个小组。每个学科的分组不一样,每上完一节课,全班乱成一锅粥,学生厕所顾不得上,忙着换书换组,座次也不固定,有的从教室最前排换到了最后排。按改革要求,老师不能上讲台,不能讲课,否则就不是一个合格的老师,课堂全交给学生讨论。郝美丽听着全班热火朝天地咋咋呼呼,全与考试不沾边,一节课一节课白白地浪费掉,急得嘴唇起了一圈泡,舌尖上也长了溃疡。
实验中学无疑是改革试点。全市初中老师都去取经,而语文课,就听郝美丽班的。她隐隐地盼望过,但真到了眼跟前,还是紧张,毕竟是学生讲。她安排了班长安宁。听课在学校的录播厅。厅有上千平米,黑压压的都坐满了,中间还支了一部摄像机。安宁从小经常参加各种比赛,电视也上过几回,还做过一回电视节目主持人,初一寒假又去北京参加了星星火炬英语口语大赛,得了金奖,多少也是经过些场合的,并不紧张,把课堂节奏控制得恰到好处。正如郝美丽期盼的,学生讨论积极热烈,组与组之间用二辩驳人家的三辩,用一辩驳人家的二辩,好像田忌赛马,底下听课的老师不时发出善意的笑声。令狐剑趁机站起来,转身对着所有听课的老师,大声说:“亲们,点个赞啊!”老师们哄笑着鼓起掌来。离下课还有两分钟,郝美丽朝安宁使了个眼色。安宁下去,她上来。简短地总结了一下,正好下课。学生们排着队安静地离开。
市教研室反馈回的信息说,郝美丽的公开课很成功,号召全市积极效仿。然而郝美丽却忧心忡忡。自古课都是老师讲学生听,哪有反过来的道理?然而上边天天下来检查,郝美丽不敢上讲台。接下来的课文,她不得不又安排了几个学习好的学生,把参考书给他们,让他们讲。她生怕贻误了学习,就采取了一个奖惩办法:每个小组里,考第四和第三的给考第二和第一的买礼物。她说,若觉得亏,不情愿给人花钱买,很简单,那就好好学习,让别人给你买。下课后,教室里炸了窝。但胳膊拧不过大腿,最终只能服从。
各门课真的由学生自己上起来。语文课大家不由得模仿起他们初一的语文老师杨熙: 课文不分析,只欣赏,发言不必举手,也不必站起来,谁想说谁说,不强调标准答案,不死记硬背,学完了就可以读课外书。同学们高兴坏了,天天盼着上语文。一周下来,无所事事的郝美丽心焦得厉害。嘴唇上的泡刚结了痂,变成了黑褐色,像趴着一只苍蝇;鼻子里又长了疮,里面像有一股火苗在蹿,热烘烘的,一拱一拱的。内分泌也乱了,例假刚过去几天又来了,掉浓黑的血块。她自觉是更年期到了。不久又发烧,手脚冰凉,额头却滚烫,头痛,像有个锥子往里钻。她不得不请了假。离开学校,郝美丽仿佛离开了地球,身子轻飘飘的,有种不真实不踏实的感觉。多年来她习惯了学校,看不见学生和办公桌心里便发慌,老臆想着学校会出什么大事,每天打电话问。蹲监狱样在家熬了一周,再也待不下去了,咳嗽着上了学校。
单元测试成绩出来,真的如之前规定的,考不好的给考得好的送了礼物。笔记本、玩具、发卡、钢笔。很快就有家长打匿名电话告到了教育局。局长找校长,校长李辉只得找郝美丽。他皱着眉头。他真怯她。真是有意思,他、王茜、郝美丽,三个人一毕业竟分到了同一所学校,这么多年过去了,依然在一起,只不过他混成了校长。
郝美丽来到校长室,在李辉对面的沙发上坐下。水李辉早就备好了,端给她。“我不喝。”她头一拧。他却站着不动,手又往前伸了伸,讨好般地说:“上好的龙井,谁来了我都不舍得,喝一杯,嗯?”顿一下,她接过来,却并不喝,只搁在了两只沙发之间的小几上。
果真,李辉一开口郝美丽就急了:“你以为我愿意?你把这样的班给我,我贼么办?家长!家长!家长只知道伸着手问你要成绩!你教不好家长说你不中个屁用,你变着法教好他们又鸡蛋里挑刺!”“美丽,你的初衷是好的,但……”他一句话没说完,“我不干了,换人吧你!”郝美丽呼地站起来,扔下一句话,走了。
只是一出门就偷偷笑了。她知道他拿她没办法。在他面前,她只想任性,一辈子。再说,这种事,包括教育局,只不过是走走过场。最终,唯一重要的还是成绩。而他,就等着她把好成绩拿出来,变成金纸贴在他的脸上,那是他的风光。那时王茜就会难受。她喜欢王茜难受。王茜难受了她才好受。她好像一个老铁匠,日日夜夜地锻造一枚箭镞,只不过所用材料不是钢,不是铁,不是纳米,是比它们更伤人的学生的优异成绩。她要用它射向王茜,射进她的乳房。
走廊上,郝美丽迎面撞上几个家长。她们径直去了校长室。郝美丽看她们气呼呼的样子,不放心,就随着进去了。原来是反映教改中老师不上课的问题的,觉得这样迟早会耽误了学生。“再这样下去我们集体转学!”有个家长唾沫喷了出来。李辉答应给教育局反映反映,几个家长才愤愤地离开了。
“家长说得有道理。现在是为了改革而改革,走极端。改也行,有本事把考试制度也改了。不然,学习考试两张皮,谁不急?亏得我们的孩子都上大学了,否则……”郝美丽自觉失了言,没再往下说。他们的孩子——他们的确有过孩子,她十八岁那年两次为他堕胎。她突然间就委屈了。接下来李辉和她说的话,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逆风传来,就什么也没听清。
课改后考了两次试,各科老师都耷拉了脸,成了驴长脸。数理化试卷上一片片鲜红的×号,像过年时遍地炸开的鞭炮,红得刺眼。郝美丽心里的不满仿佛一只困兽终于找到了出口,她把试卷扬起来,摇得哗啦哗啦响:“我说得背吧,看,考的大部分是课本上的,你不背他就不给你分!还有课外阅读题,大家做的也不理……”“我说吧,得多读课外书。”不等郝美丽说完,令狐剑斗胆抢了一句。他还在为那次罚抄十遍课文委屈。郝美丽瞪他一眼:“读课外书与把试卷上的课外阅读题作准确不是一回事!你书读得多,不见得能做对,关键还是要掌握方法!像安宁,书读得不少吧,可是,课外阅读几乎没得分啊。”“老师,我觉得标准答案有问题,那只是出题人自己的想法,代表不了什么。我让我妈妈做了做,她还不如我,得了零分。”“大人想法自然与你们不一样。”安宁笑了笑,“标准答案不就是大人的想法吗?再说,制定出一个答案,不过是强求所有学生的想法都和他想的一样,这不科学啊。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既然提倡发散型思维,答案就应该是多元的。所以,分数的高低说明不了什么问题。还有,嗯——试卷上的那篇散文,是我妈妈写的。”“哇塞!牛啊!”教室里一片唏嘘。“你——妈妈?”郝美丽有些意外。安宁从课桌里摸出一本书,翻开,指给郝美丽看。“我把标准答案念给她听,她说,她写的时候只是一种感觉,并没想那么多。相反,她更认可我的答案,而我却几乎没得分。”
郝美丽一时不知说什么好,“那,依你的意思呢?”“老师,我也说不好。我只是觉得,好文章是用来欣赏的,不是不能分析,但不能过度分析。有时候,过度分析反而是一种、一种,呃,曲解。” 郝美丽心里一惊,眼里多了几丝柔和:“安宁,也许你说得没错,老师也不是不懂,但目前我们国家的教育就是介样,不是我们能左右的。如果我不引导大家往标准答案上思考,大家成绩就会不好,你高兴吗?你家长会高兴吗?既然考试最终要的就是一个分数,那我们就得想方设法提高那个分数,别的,都是纸上谈兵。你说呢?”她并没等安宁回答,接着说:“下一步,我们就是要有的放矢地多练习课外阅读,揣摩出题人的意图,争取无限接近标准答案。”她念着标准答案,让大家一字一句记下来,并把提前印好的几篇发下去,领着大家分析,让大家体悟,怎么样才能无限靠近标准答案。她看见,张舒琪明显地走了神,一个字也没写。
课改成了郝美丽头疼的心病。她倒也自有办法——插门上课。检查的不来,课还像原来一样填鸭, 尽量填饱、填满;只要一有人敲门,一个眼色,训练有素的同学们立刻四人一组围拢在一起,高谈阔论,一副热火朝天的景象。有的小组,一时不知讨论什么,又不能呆愣着,就脑袋凑一起,小声叽喳:
A:哎,周末去打篮球吧。
B:哪里?
A:体育场。
C:再叫几个人吧。
D:好哇好哇!
A:别让你妈知道,否则又告老师了。
C:只要不上网,我妈不管我。
D:得防着我爸,对我最擅长五招:踢打扭呼扇……
门打开,教研室一行人探头探脑地瞧瞧,满意地点点头,朝老师努努嘴,示意继续。郝美丽从窗户里瞅他们走远了,轻轻拍拍手,同学们恢复原状,继续上课。
但是,很多时候,慌张地打开门,鬼影也没有一个,原来是门让风吹得咣当了一下,虚惊一场。同学们开心地大笑。郝美丽胆小,她抚着胸口,把她跳出来的心脏重新按回去,长长地松口气,似乎逃过了一劫。
后来,听说,有家长去教育局闹了。
再后来,不知是教育局承受不住来自社会舆论的压力,还是某些领导先前兴冲冲的那股劲头过去了,或者,老师们明里一套暗里一套的做法已不是什么秘密,教改虽没明确说停止,却渐渐不再提及,像一阵风,横竖过去了。终于,课堂又堂而皇之地与之前一样了。郝美丽那个高兴。她天天盼着改革停止,什么他妈的改革,全是当官的为了自己的政绩,只不过是自己一时的心血来潮,却美其名曰推陈出新,全是他妈的胡闹!什么都是假的,只有成绩是最牢靠的。成绩就是阳光、空气、水,有了它,人的一生就能安身立命了。早先,老师里头哪有什么本科、研究生,都是中师,还有很多民办、代课的,也没花里胡哨的多媒体,三尺讲台、一块黑板、一根粉笔,不也人才辈出吗?李白是教改改出來的吗?曹雪芹是教改改出来的吗?改革,纯粹他妈的扯淡。她这样在心里无声地大骂一通,像化脓的疖子突然痊愈,真是无比舒畅。疖子,就是那样一种疮,好了,竟比没长之前还舒服——治愈痔疮的人也说,痔疮好了比他妈的没长过还爽。改革,就是郝美丽身上的疖子和痔疮。她甚至笑出了声,随后竟哼起了歌。哼了两句,才意识到,是当年上中专时,她和李辉晚上一起散步时常哼的歌:“世上有朵美丽的花……”李辉搂着她,走着哼着就到了小径深处,他用力一扳,像舞蹈旋转中的某个动作,她就贴到了他怀里。他热烘烘的唇盖上去,粗糙的手滑向她的那朵花。她娇羞地扭动着身子反抗着,低低地叫唤着,可是很快,她就顺势躺了下去……他多厉害啊。可是王茜更厉害,不费一兵一卒,只一粒纽扣就俘获了他的人。那个周末,他去宿舍找她,她不在,其他人都不在,只有王茜在。王茜刚洗完澡,头发和脸都湿漉漉的,松松垮垮地套着她那件常穿的翠绿色格子睡衣。她忘了自己的睡衣上有一粒纽扣掉了,从侧面很容易就能看见半个白雪似的丰满的胸,就那样慵懒地和他说话,不知说到了什么好笑的事,她掩着嘴笑得乳房都颤了,脸都红了。等她回到宿舍,他已经走了。她跑去他宿舍找他,他说困了,不想出去了。郝美丽突然就不唱了。该死的纽扣!成绩,对,能抚慰她那段过往的,只有成绩了。成绩是她垛在王茜身边的坚实的大麦垛,每年中考后成绩出来,她的麦垛就点着了,冲天的大火,灼伤了王茜。郝美丽在火光里,在灰烬里大笑。是的,她一定要想尽千方百计教出好成绩,无论交给她的是一茬怎样的学生。学生,不就是她手里的调色板么,横竖刷子在她手里,她想弄成什么颜色还不全由她。
她踌躇满志着。她像一张鼓满了风的帆。而且,简直是为了配合她,不久,各媒体相继爆出,高考制度改革了。
高考将语文提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说是,将由目前的120分提高到180分。她本就是学校的中流砥柱,这下更重要了。180分,哼,1800分,18000分才好呢!郝美丽想。她脚步轻盈得有些跳跃了。她上讲台时竟蹦了一下。她把课本往讲桌上一撂,大声说:“都知道了吧?以后高考语文180分!”她伸出食指,接着,食指缩回去,像快镜头里种子突然发出了两片叶子,同时伸出了拇指和食指,并做成一把枪的样子,颤动着,像要把空中的什么东西一下下打掉,“180啊小祖宗!高考指哪儿,中考就打哪儿,所以,贼们语文比以前更重要了。说一千道一万,还是分数。分数上不去,一切都是白扯!”
郝美丽给学生发了几页纸,上面印着中考作文中精彩的开头和结尾。她说,我告你们,高考作文阅卷只用三秒钟!三秒钟看什么?看你的开头和结尾。中考也是!你想想,阅卷老师一天到晚不停地看,看得头晕眼花,都想吐,烦不烦?有的三秒也不到,就扫一眼!一眼啊小祖宗!为了能在这一眼里抓住阅卷老师的眼球,贼必须注重开头和结尾!所以,发的这几张纸,大家要背下来,考试的时候能用的尽量用上。
上了初三,考试莫名地多起来。除了固定的期中、期末考,还多了月考,像女同学的月经。第二次月考,作文题目是《我的梦想》,不少同学开头便用上了郝美丽让背过的段落。成绩出来,果然不错,在级部里排第五。郝美丽很是得意。她笑容满面地念着成绩单。最高的115,安宁只考了110。郝美丽不满地望了她一眼,欲言又止。接下来,她举起一张试卷,脸像翻一页书,把笑容欻地翻过去,翻出一张愤怒的脸。她手在空中晃着那张卷子,好像要把它晃碎:“现在算平均分都精确到小数点后第三位了!担心弄错了,几个老师揉巴揉巴——”她伸出另一只手,五个指头做出不停抓握的动作——“揉巴揉巴算了一头午,贼班和第四名平均分就差0.001,差距就在这张卷子上。大家仔细看下,40分的作文,居然只得了1分!你哪怕再多得一分哩,贼的平均分就上了0.0167,就是第四名啊!你们都传着看看,啊,看看看看!”
卷子传下去,果然是令狐剑的。他只写了两行字:我的梦想是每天早晨睡个够,而不是六点就揉着红肿的眼起床;晚上不熬夜写作业;没有考试;上午学习,下午弹琴唱歌画画踢球,喜欢什么学什么……底下,他画了个大大的同心圆,标着箭头,注了一行字:亲,作文正在缓冲中……看过的同学无不开心地大笑。后面还没看到的,跑到前面争相抢卷子。有的偷偷向令狐剑竖起大拇指,而他则偷偷双手作揖回敬。展览了一圈,卷子又回到郝美丽手里。
“说说看,贼么回事?”不等令狐剑开口,郝美丽吧唧一声把卷子拍在讲桌上,边说边往下走:“不写作业,不考试,喜欢什么学什么,真是做白日梦呢吧你!你在哪里你知道吗?你是在中国中国中国啊!在中国,哪个学习好的不是拼了命学出来的?大家都知道衡水中学吧,别的不说,有的同学为了节省时间,高中三年睡觉都没脱过衣服!事实证明,就是有效果,每年考上清华北大的有一百多人。远的吧,不说,就说我儿子,大家都知道,去年的理科状元,也是上的清华大学,他每天晚上用掉一支中性笔芯。一支笔芯,得写多少字?做多少题?他凌晨一点之前没睡过觉!啊,你们要是拿出他三分之一的劲头……”“可是,老师,你觉得那样有意思吗?”令狐剑突然站起来问。这是郝美丽意料不到的,她脱口而出:“怎么没意思呢?为了有个好的前途,拼搏上几年,一劳永逸,怎么没意思呢?”令狐剑不依不饶:“老师,什么是好前途?是不是考上名牌大学,毕业后有份稳定的工作,就是好前途?”“介个……好了,我不与你拧巴介个。无论你将来做什么,在你该学习的时候,好好学习总是没错的。”她几乎有点不耐烦了,走下讲台,在令狐剑身边停下:“全班就你各色,上课戴帽子!”说着,抬起手照着令狐剑的头狠狠地拍下去。“我、我感冒了……”令狐剑话未说完,一股白色的液体贴着头皮流出来。郝美丽惊愕地愣住了。令狐剑抹了一把,说:“老師,你把我脑浆拍出来了。”“介个、介个,贼、贼么可能!”郝美丽手哆嗦着去摘令狐剑的帽子,一包牛奶掉了出来,引来哄堂大笑。“你、你!” 郝美丽一拳捶在他背上。“我刚想喝,你就进来了,我就顺手塞在了帽子里。”“你吓死我了你个小兔崽子!说说,你作文贼么回事?”“老师,我觉得你让背的那些好开头、好结尾,没有一个合适的。”“你傻啊,你不挺能捣的吗?可以稍微改改啊!大家不都是这样的吗?不都考得不错吗?”“什么不错啊?不同的内容却扣着雷同的帽子。”“哎,你呀!贼么那么死脑筋呢!即便是雷同,阅作文的不是一个老师,也很难发现。贼的目的是得高分,只要分数高了,可以不择手段。大家看看介个。”郝美丽展开新一期的《翱翔》校报,“大家看看介个满分作文,一看就知道是根据范文改的,多好啊。考场上你来不及自己构思,就算你构思出来了,你能保证写好吗?所以,贼们下一步,不光要背片段,还要背范文,还有一个学期就中考了,有关青春的、生活的、品质的、亲情的、友情的、成长的、梦想的、责任的,与历年中考密切相关的介八大主题,大家都要背一篇相应的范文,有备无患。放学后就去买作文选。”
下课后,郝美丽让安宁拿着卷子去了她办公室,建议安宁在以后的考试中也用现成的开头和结尾。安宁咬了咬唇,说:“老师,校报上那些作文我仔细看过了,只是开头结尾好看了些,中间空洞,言之无物,不知所云,你真的觉得是好作文吗?”“我也并不觉得好。可是,阅卷老师只看开头结尾,没时间细读,你写不好开头结尾,怎么得高分?”“老师,我们写作文只是为了考试得高分吗?”
又来了。这是一班什么样的学生!郝美丽几乎烦躁起来。她耐着性子说:“当然不是。但是,首先要学会在考试中得高分。就好像我们活着不是只为了吃饭,但不吃饭就没法活着。你得不了高分,贼么进入重点高中?进不了重点高中,贼么保证考上名牌大学?不是名牌大学毕业,现在就业介么难,贼么保证能找到一份好工作?”说完,连她自己也意识到,又快绕进去了。果然,安宁笑了笑。“安宁,才华是自己的,丢不了,等上了大学再施展不迟,在考上大学之前,贼还是分数最重要。你学习可不光是为了自己,还有父母对你的期望。你考好了,你父母脸上也有光,你说是不是,啊?”安宁低头抿着唇,不说话。郝美丽只好让她先回去。
安宁走后,郝美丽果真焦躁起来。她喝了一口水,当一声把杯子蹾在桌子上,水就一条蛇样蹿了出来。教了这么多年学,郝美丽从没像现在觉得心累。明摆着的道理,给这些孩子讲起来贼么那么费劲呢?她真希望真的有时光隧道,能穿越,让那些学生看看,不听她的话,他们的未来是如何不堪。她庆幸自己的儿子是乖顺的,像一块橡皮泥,任由她捏成她想要的样子。他不是最终考上大家都梦寐以求的大学了么?这就证明,她的教育方法是成功的。既然有现成的例子摆着,照着复制就是了,还有什么好说的呢?而且,有这样一个儿子给她撑着脸面,她走路腰都是直的。无论到哪里,她的脸都是微微扬着的。好像,儿子的那点好事就在她的脸上写着,没有人看不见。她又想起李辉。若当年没有那个晚上,李辉是不是就不会转而选择妩媚的王茜?她是不是就顺利地嫁给了李辉?她的人生会不会就是另一个样子?会不会就不必整天为了成绩和一帮半大孩子较劲?都是他妈的那件睡衣。那件少了一粒纽扣的翠绿色格子睡衣!那睡衣成了一面旗帜,天天飘在她的想象里。或者,她甚至有时候臆想,她买彩票一下子中了大奖,那样,她就去韩国整容,整得比范爷还好看,整出一个波涛汹涌的酥胸,那样,她就什么也不干了,整天在王茜跟前晃,晃得她死的心都有。
可是,现在,她没有别的选择,她只能紧紧抓住眼前这帮孩子,与他们较劲到底。
第三次月考后,郝美丽班的语文成绩上升到了级部第三。级部全体教师会上,李辉不点名地表扬了她。当年的那点事,学校里没谁不知道,李辉也就格外避讳。不点名,大家也都明了。她低头装作摆弄手机,面无表情,其实心里乐开了花。说到底,她是享受这种暧昧的。对于感情,永远是暧昧最好。当年,正值青春年少的她偏偏就不懂这一点,像一张饼,把自己摊开了给他。她怀孕了,刮宫流产,褪下一条裤腿的她仰躺在手术床上,两腿青蛙一样大大地分开,架在床侧。整个人也像一只待解剖的青蛙。她清晰地感觉到金属器械在她柔软的体内的横冲直撞,她痛得头皮冒汗,头发湿得打了绺。然而她却高兴,甜蜜。真是个性急的家伙,说过那几天不行的,他却偏要,急吼吼的一刻也等不了。这样两次。每次都是她自己去医院,他怕人知道。她以为怀过他的孩子,就是捆住了他的脚,他再不会走掉,只会是她的人。哪想到,男人根本就是视觉动物,女人一对大点的乳房就足以让他们丢盔弃甲。他一开始看上她,大约也只不过是感动,因为有个寒假,她把他的棉被拆洗重套了一遍,暄软暄软的,像用刚摘的新棉花絮的一样。她十七岁,真像个贤惠的小妻子。现在,一切都过去了。她只是好奇,不知奶过孩子的王茜,又四十多岁了,那对乳房下垂了吗?若垂了,垂到了哪里?若没有胸罩兜着,会不会像个破口袋似的耷拉到肚皮上?一定的。乳房就是两朵昙花,孩子一吸,说败就败了。败了的大乳房,反倒没有先前小巧的好,因为小,也就不怎么垂。这样想着,郝美丽心里舒坦多了。有人起身,散会了。
郝美丽信誓旦旦地给大家保证,只要按她说的去做,语文将成为强势学科。她说,数理化偶然性很大,一个大题,你做出来了,20分就得了;那会儿你脑子打结了,没转过那根筋来,20分说没就没了。语文不同,学好了,想考不好都不易!反正分都是一样的,没有高低贵贱,你拿着语文的分去补贴数理化,总分照样高,是不是?小祖宗们!同学们笑着连连点头。令狐剑大声说,“嗯哪!亲!”“你别亲不亲的!你再给我捣我就……”“把他脑浆拍出来。”不知谁接话。郝美丽也跟着同学们笑了。“介样,为了都能尽最大限度地学好,一个也不落下,咱们实行连坐制,就是同桌之间一帮一,一对红,一个错了,另一个连带着受罚。”“啊?”同桌之间互相看,都张大了嘴。座次是老师重新排过的,一个成绩好的搭配一个成绩差的,好像商场里的买一赠一。同学们万般反对,但规矩终究定了下来。郝美丽一派得意的样子,同学们哇啦哇啦背课文,她反剪着手,在教室里踱来踱去。
令狐剑竟然果真下起功夫来。他与安宁同桌。学习之前,对安宁说:“老大,我要向你学习了。”早晨来了作业一摆:“老大,我给你写完了。”课文背过了:“老大,我给你背下来了。”安宁只是抿着嘴笑。课上再提问时,郝美丽便专挑那些“赠品”。不仅同桌,全班气氛紧张。叫孙公子背古文《得道多助,失道寡助》,有几句磕磕巴巴背得不熟,全班同学想尽了办法给他提示。背完,孙公子看看同桌,松口气。可是接下来听写生词,两个同学都出了错。加上各自的同桌,四个人,其中有张舒琪,把学过的课文,凡带拼音的课下注释,统统写了十遍。第二天早晨上学,四个人眼圈都是黑的。
过了几天,正上着课,郝美丽就让班主任老棉花叫出去了。他们在走廊里小声地争执,全班同学竖直了耳朵听,却听不清。一会儿,郝美丽脸红脖子粗地进来,把整整一盒粉笔欻地摔在了地上,指着大家说:“回家告你们家长,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贼的将来,我对得起自己的良心!我问心无愧!谁有意见,我的课你别上!别屁大的事就告到教育局,局长是你亲爹啊?你考不上高中,你试试局长他管你吗?我不管你将来做什么,也许你比马云还厉害,比比尔·盖茨还厉害,但你在成为他们之前,先老老实实地好好学习。只要我教你一天,你就得聽我的一天!我教过的学生,那些不成材的,见了我,都埋怨我当初为什么不对他们严着点狠着点!其实,你学得好歹与我有什么关系?我工资照样拿,还落一身好。我现在的所作所为,还不是为了贼将来不后悔!我容易吗我!你以为我吃饱了撑的?王八蛋!”原来连坐制有人打了匿名电话告到了教育局。
郝美丽知道李辉不会再叫她,果真并没有等到。李辉自是有自知之明,知道把她叫来了也是白叫,干脆由着她。至于教育局那边,再问起来,只说已经找老师谈了话并且改正过来就是了。而但凡学习不佳的孩子,家长的关注亦是短暂的,何况一向,胳膊拧不过大腿,家长见管不了,也就罢了。连坐制便照旧实行。
刚进腊月,初三就要期末考试了。考试那天,下了大雪,没有风,杏花瓣一样的大雪从天空飘落,铺天盖地。虽是北方,雪到底是少见了,尤其这么大的雪。同学们都很兴奋,预备铃响了才跑进考场,答着卷仍时不时地往窗外瞅,连监考老师都笑容满面的。
这次的作文题目是《我心灵的甘露》。不少同学大喜,把背过的范文稍稍改头换面写上了,不费吹灰之力。几天后成绩出来,郝美丽班语文一下子跃居级部第一。消息一出,全班欢呼。学校网站上,骤然间多了不少有关郝美丽的帖子。有的说,她让学生背范文,短期内是有效的,但从长远看,禁锢了学生思维,不可取。但大多数帖子都是挺她的,说最让家长头疼的作文终于有了提高,郝老师教学有方啊。同学们都以为郝美丽得高兴坏了,但她还是绷着脸,按照先前规定的,作文失多少分就敲多少下。到了安宁,郝美丽重重地敲了十下。令狐剑咸鱼翻身,作文满分。郝美丽双手抓着他的胳膊,摇晃着:“你小子行啊,够意思!”然后让全班给他鼓掌。同学们拍着被老师刚刚敲过的手,使劲鼓。令狐剑走到讲台上,先给大家鞠了一躬,待班里静下来,他说:“谢谢大家!但是,我一点也不高兴,那是我背过的一篇范文,我、我、我觉得自己是个贼。”说完,黯然地看着郝美丽:“老师,一张试卷真的就代表了一个人的能力吗?”郝美丽看着令狐剑,皱皱眉头,笑容僵在了脸上。他妈的又来了!她真想把教杆哐啷一扔,不上了!回办公室!她的火眼看着就要从头顶上冒出来了,似乎,头发已经在冒蓝烟了。她端起杯子喝了口水,哐地放下。学生们看出了什么,全都噤了声。偏偏有个人扭动身子,把凳子弄出了很尖利的声音。大家都紧张地扭头看他。郝美丽强忍着怒气,在教室里踱了一圈。走过令狐剑身边时,她想,若是她自己的儿子,她一定啪地狠狠扇他一巴掌!混账东西!学习就是要得高分,有什么道理好讲?就是欠揍!但令狐剑不是自己的儿子,自己的儿子已经考上令人红煞眼的清华了。真是谢天谢地!这样想着,怒气渐渐小了,她回到讲台:“我给大家讲个故事吧。我上中学的时候,班里一个女生喜欢上了一个男生,女生学习比男生好。中考时,两人为了能考上同一所中专,女生就故意有的题没做。结果,男生考上了,女生却因一分之差落榜。后来,男生毕业后留在了城里,事业做得风生水起;而女生回到了农村老家,多年来历尽坎坷,生活却总不尽如人意。有一年我见到她,她后悔不已。她说,当初,如果她多做上一分,她的人生就是另一番样子。一张试卷也许不能完全反映一个人的能力,但它却能给你的能力插上翅膀。有了这双翅膀,你才能飞得更高。令狐剑,让一张试卷尽可能地得高分,也是一种能力。你好好想想吧。”
班里很安静。回到座位上的令狐剑烦乱地在一张纸上画圈,纸破了,还在画。
令人意外的是张舒琪。她的语文成绩一直都是前五名,这次,满分120,她考了还不到90。其他学科也都一落千丈。名次由原来的第五一路下滑到了第二十五。一下课,就被郝美丽叫去了办公室。
她在办公室待了两节课,一回教室就趴在了桌子上。晚上放学时,同学们听隔壁班的语文课代表说,郝美丽打电话把张舒琪的妈妈叫来了,让她当着她妈妈的面,说出了QQ号和密码。她妈妈当即就在郝美丽的电脑上查看了她的聊天记录,有什么“亲爱的老公……深深地吻你……”她妈妈哆嗦着,掴了她一巴掌。声音像炸雷,把老师们都吓了一跳,把张舒琪十五岁的天空炸了个稀巴烂。
第二天,张舒琪没去上学。
语文课上,郝美丽让同学们自己先改着试卷,她坐在张舒琪的座位上,托着腮,看着窗外没化完的刺眼的白雪,忡忡怔怔的,一动不动。过了会儿,才给大家说:“你们这个年龄,同学之间彼此有好感也正常,但,有用吗?那些小情小爱除了让你分心耽误学习还有什么?张舒琪不就是很好的例子吗?我若不抽刀断水,后果更不堪設想。在你求学阶段,只有学习是唯一重要的。”同学们低头看试卷,谁也不吭声。
一直到放假,张舒琪都没去上学。
离过年还有一周就立春了。立春那天学生放寒假。学校里给初三每个人统一发了学习时间表,从早晨七点到晚上九点,除了一日三餐,连上厕所的时间都没有,更别说过年游玩走亲戚了。除了级部统一布置的作业,郝美丽又另外单独布置了些。学生成了一台台写作业的机器。初一那天,安宁约几个同学给杨熙老师拜年。安宁问杨熙,若这两年一直是你教我们,会是什么样?杨熙顿了顿,只说,美丽老师教得挺好的。
除夕夜,郝美丽让儿子放挂鞭炮,怎么说,儿子不是小孩子了,不屑,却也没正经做什么,好像在鼓捣什么机械玩意儿。郝美丽只好自己探着身子把竹竿伸到阳台外,挑着一挂红鞭炮,眯着眼放了。无论什么,总得有个仪式才完整。鞭炮噼里啪啦一响,一股淡淡的青烟一飘,年就算过了。她想着,人真是不禁混,过了年,她就四十五周岁了。若按人们习惯上说的虚岁,她都四十六了。都说桃李满天下,这么多年,她教出去了多少学生?真是连她自己也算不清。一届一届,也像这光阴中的年,按时来,按时走,不早不晚,不快不慢。教学上,要说与李辉怄气那当然是有的,不然日子还有多少意思?但她扪心自问,自觉是对得起良心的。这几年网店盛行,她没像有的老师,没事就在网上挂着卖自己的东西,忙起来时,课顾不上上的情形不是没有。她从未擅自耽误过任何一节课,除非病到不得已。她的教学生命是一块蛋糕,无故缺课、迟到、早退,在她,就是被狗叼走一角,不完整了,她绝不允许。如果在校的有效时间是金子,她相信自己的含金量是最高的,接近24k金。大多数人,顶多算18k金。那自然是不能比的。18k金黄金的含量为18﹕24,约分一下,是3﹕4,也就是75%。而那25%去了哪里?哪里都有,股票、基金、网购,早退给孩子做饭、闲聊。她连闲聊都是那样少。有一点空闲时间,她也要找学生谈心。这样想着,她觉得自己真是一个不错的人,除夕夜就多做了几个菜,算是对自己一整年工作的犒劳。高兴了也得有个仪式才好。她两只手在围裙上抹抹,坐下来,竟也喝了几杯白酒,还要和老公、儿子碰杯。俩人诧异地看她。儿子说,妈你没事吧?老公说,你妈高兴,大过年的,咱就由着她高兴一回。
照例,正月十五晚上有花灯和烟花,却下了不小的雪。连成长串的红灯笼挂了白雪,各色烟花在白雪中绽放,很是好看。有的花灯一直转,雪落上就转没了,透着暖黄的灯光,也是好看的。看灯的人都打了伞,看花的也打了。郝美丽的大长柄灰色方格伞束在门口的鞋柜边,郝美丽一直没去拿,不去看灯,也不去看花。她倒是又放了一挂鞭炮,这回没用竹竿挑出窗外,是放在楼下的雪地里,圈成圆圈,点着,跑开,食指肚塞着耳朵眼儿欣喜地看。她年轻了二十岁了。
第二天一早开学,已是阳历的三月六号,也就是说,距离中考还有三个月。老师们说,去掉周末、节假日,在校时间只有六十七天。这个学期被称为史上最短的学期。师生走路都快了许多,像有狼狗撵着,看得出时间紧迫了。意外的是,郝美丽没去学校。很快就听说,她在和儿子闹别扭。儿子在清华大学生命科学研究院上了一年半,厌倦了枯燥的学习,想要么辍学去南方打工,要么转学到一所实验性强的工业技师学院去。他打小喜欢动手,那年,刚买的电视机他拆开了,不等郝美丽揍他,他就已经装上了,照样看。郝美丽死活不同意,绝食逼迫儿子改变主意。儿子说,那我就在家囚着,哪儿也不去,什么也不干。郝美丽几乎疯了,头发一抓成把地掉。她怎么都想不明白,清华,人精聚集的地方,全是人尖尖,哪里不好了?至于专业,喜不喜欢的,学什么不一样啊,横竖毕业后终归会有一份好工作。再说,有几个人一辈子是做着自己真正喜欢的事?不都是工作着,挣钱,一天天挨日子过的么?怎么偏偏到了自己儿子这里就卡壳了呢?这些年的教育,是哪里出问题了?万般无奈,两害相权取其轻,郝美丽只得同意儿子转学。转去的那所工业技师学院,不相信天上掉了馅饼,校长亲自迎接,当宝贝供着,一时学校名声大振。郝美丽再去学校,眼窝陷了下去,脸削进去一块,走路飘在水上了。她身上曾经的优越感好像灯盏,儿子给她灭掉了。她一下子就黯然失色了。她的话明显地少了,根本像是变了个人。她再不提及儿子。她的儿子只是个意外,她始终相信,她的教育沒什么大的差池。她把更多的精力投入到教学上,她必须用学生优异的成绩换来的优秀教师等荣誉称号支撑着自己,重新点亮自己这盏灯。否则,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一节 课四十五分钟不够用了,谁都在拖堂。郝美丽拖得时间最长,被封为“拖后”。然而她毫不在意,依旧下一节的上课铃响了才匆匆下课。作文要求每个人至少背二十篇。郝美丽说,撒的网越大,捕到鱼的可能性才越大。短暂的课间十分钟她也把学生叫到办公室里提问。随着她的努力,她似乎看得见,中考语文的胜利已在不远处向她招手了。她下定了决心,把这个班送走,她不再半途接别人的班了,她一定从初一就带起一个班来,并且当班主任,让所有的学生都听她的话,就算是牛不喝水强按头,也要个个按她的路子走,她一定要培养出一批她理想中的好学生。
学校里的白丁香花穗开了,香气一团一团地涌进教室,香得人慵懒困倦。窗外浓密的树冠似乎更高更绿了,麻雀们依旧隐在树叶里,或站在颤动的枝条上,像杨树开的褐色花朵。它们喳喳闹着,不知为什么又倏然噤了声。同学们疲惫地望过去,中考来了。
听说,张舒琪自杀了。
责任编辑 王秀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