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仕江
“尼洋河岸就是苯日神山啊!”
牧羊人手指的方向,一片种满经幡的山峦,成了小城林芝遮挡风霜的旗帜。而林芝,在藏语里,一直被喻为太阳宝座。那些经幡像一株株长势喜人的粮食,它们的营养来自风和阳光,以及朝圣者装满信念的眼睛。经幡憎恨雨水,如同鸟儿憎恨飘飞的尘埃。因为雨水,经幡将停止愿望的生长、传递,雨水让所有载满祈祷文的翅膀飞不起来,而苯日神山也将陷入一场病患的沉默。
当一座山沉默的时候,山下的城只能发出几声咳嗽,无比尴尬。既吐不出痰,又流不出一滴血。此时,响亮的则是永不枯竭的尼洋流水。
流水的最终去向是印度洋。
唯有一路的山眷恋一路的水。
工布人习惯朝圣苯日神山,只因山比水更靠谱。山就像头上的一根天线,接通另一个世界的丰饶。工布人一生一世都生活在看不见的丰饶里,而水始终是要流到别处去的,如同情人的情人,瞬间聚散,谁也不能靠谁一辈子。
“我的羊儿们都知道那座山的名字,你们当兵的什么也不知道。”牧羊人坐在太阳宝座上,他挥舞手中的“乌尔朵”,笑容比阳光更有温度。那时,我最着迷的就是牧羊人手上那个玩意儿。当兵的叫它“投石器”,是用羊毛编织而成的绳物,长约一米半,中腰部位成小兜。每当有羊不听使唤的时候,牧羊人就将乌尔朵以小兜为中心对折,将有小环的一端套在中指上,末端捏在手中,接着在小兜中装上石子,然后跑几步,趁惯性加大,挥舞乌尔朵,趁势松开末端,大呼一声“嘞嗦嗦”!把石子投向那只不听话的羊。有时,遇到危险情况,牧羊人也将乌尔朵打向猎物。这旧年延续至今的牧羊细节,它的使用可追溯到聂赤赞普时代,无枪的藏人也曾用乌尔朵追打侵入藏地的英国人。
可是牧羊人看都不准我看,更别提摸一摸了。
山尖尖,雪堆白;小水沟,冰洁白;树梢上,一片白;牧羊人,发如雪;训练场,兵成雕;营房顶,落雪饼。面对银装素裹景象,我常常把左手交给右手,钻进袖筒子,靠抚摸自己取暖。边地寒流带给人的,除了肉体的冷,还有日光杀不住的萧瑟,直扑灵魂。似乎军营对人之约束,目的就是不想让一个新来的人,把驻地弄得太懂。其实不然,那些长了胡子的带兵人,对营地少数民族地理文化的胡子,一根也没弄懂,他们一个个大脑袋,装的全是女人的事情。但他们凭的是威严眼神,与钢铁铸就的军权,掩盖真相。
初來乍到,不懂军规的我们,喜欢打破砂锅问到底,可带兵人拼命严防死守,生怕军事机密被一个小兵偷走。多年后,反思兵之初的这段经历,发现不懂驻地藏民俗的带兵人,是相对失职的,他们才是真正的无知者,伪装绝对称得上他们戏弄“敌人”的成功法宝——新兵蛋子,问那么多干啥?真是B话多,想逃跑吗?给老子老实点,记住:不该问的不要问!
如此蛮横回答,让人心里很窝火,这答案毫不接地气。带兵人嘴里冒着烟,眼睛随云飘忽,活活将眼前一枚火花闪现的小炮弹,狠狠踩死成哑弹。同时,带兵人踩死的还有面对集体主义,找不到出口的个人乡愁——他们既看不到想了一年又一年的女人,又要保持官大压死人的傲慢本性。
可戴着故乡面具的新兵们,还信以为真带兵人拿得出异乡的精彩答案?尼洋河岸就是苯日神山,这在当时我们几乎谁都没听说过。好在岁月恰当时候,给人迂回机会。牧羊人的嘲笑,让我对他的职业产生了神圣的敬畏,至少他比驻地的兵者对土地更有感情。对于青春驻扎过的地方,时光去得越是久远,一旦被人驾上时光之翼,岁月淘洗出来的本来面目,恰如一座神山显现。过去营地早已迁徙,剩下的只有墟土、砖块、石灰、水泥、木材,还有向天疯长的杂草树木。间或,有橘红色的蛋子花,米团似的珍珠籽粒,每株花朵与籽粒间,皆藏匿着一窝金龟子,它们不分大小,群起而攻之,在光天化日下,偷吃果实的心,连野花绽放的寂寞,也不放过。
想起小时候,在故乡玉米地捉金龟子,突然在高原的花朵与往事面前,有些憎恨它外表的美丽与可爱。
那棵紧挨着炊事班的青冈树,体积能够遮盖半个连队,叶子像吮干了水的老鹰茶,散发着炊烟味儿。它不离不弃的守候,换来的是不见人烟的孤独。这与报纸上常出现的留守老人孤独相比,何其深重?即使内心再荒芜,年老的青冈树也要忠于内心的守候。
戍边人走了,牧羊人走了,野马晨出夕归,青冈树身上剩下的只有风烛残年。满脸斑驳皱纹的老青冈,主干上结满如佛珠深邃、光亮、慈祥的痂。
一只断奶期的羊羔,在青冈树下自由出没。少了牧人陪伴的它,恰如一个人因失去军规捆绑,获得的另一种自由。羊羔目中无人,只有青草和蚊子。它偶尔用力甩动尾巴,看不顺眼干扰自己啃草的蚊子。我蹲下来,坐在庞大的树桩上,和一朵蓝幽幽的野花,静默地看着它立在风中的静默。风从密林的深纹路里,有秩序地穿出来,波浪似的压过正欲生长的秘密往事。
站在一座营盘留下的灰烬中,仍能想起几张模糊面孔,他们嚣张的样子,似乎早知道苯日神山的存在。
的确,苯日神山过于陌生和无知。与之相伴两年多的兵生活,几乎没当它存在,更不可能把它当神山崇奉敬仰。如今,听说这座山居然与西藏原始苯教有关,这就引起我的警觉和兴趣了。
不知谁赋予了这座山一个神乎其神的传说,使得我这样的聆听者肃然起敬。岂止一个传说,在《圣地苯日山志》记载里,民间的许多传说,书页中都可以找到相应的具体描述。工布地区,包括林芝、米林、工布江达都有着苯教的发源地。从某种角度看,苯日神山象征的是一种守望,即工布人民对自己文化的守望,他们看似一生只做了一件事,那就是对一座山周而复始、不知疲倦地朝圣,其实他们表现出的是对苯教发源地的坚守与呵护,这也彰显了藏地文化的强大尊严。
带着传说,从连队遗址走出来,过尼洋河,穿过林芝市区,进入318国道,老远看见山门石头上,红色标记刻着——比日神山。面对经幡飞舞的山门,我的眼睛显得有些惊疑,究竟是苯日神山?还是比日神山?论青藏高原山脉形成,从林芝八一镇到雅鲁藏布江北侧的米瑞乡,这一地带的山脉完整性,找不出任何分割与断裂痕迹,它应该是一座山,何以生出一字之差的两个山名?而在米瑞乡,看到旅游标志分明又是苯日神山,这究竟有何区别?
长期以来,藏地存在藏汉双语同音译的变通使用,许多时候,在传达意境上显得不够准确,尤其是汉文化的急于渗透,多少带有点强硬化的嫁接,导致进入后现代的快速开发与经济增长,使藏语本身的意境,在这些行为中消解了原有自然生长的味道。将“苯”与“比”划定成两座不同意义之山,当是来自沿海地区的援藏者们干的事,不知他们在成为造山运动主力军时,是否对藏地宗教有过真正的体悟和考量。
苯教,最早的发源地为古象雄王国,别名:本教、本波教,也称之为古象雄佛法,是辛饶弥沃如来佛祖所传的教法。修行苯教者,追求的是圆满,成就虹的化身。苯日神山,在我看来就是辛饶弥沃的化身。最初在此的驻守,我不止一次见到尼洋河升起的彩虹,那时我对苯教一无所知,因此就没往这方面多想了。
如果按来自文君故里邛崃导游小吴的解说,从林芝尼洋河一直延伸到米林县雅鲁藏布江边的山,都叫苯日神山。那么,一个地方对一座山何以两种书写?小吴琢磨了半天,也难以结论。最后,她说造山者有造山者的想法,而当地人有当地人的利益考虑吧。小吴坚持她的解说:反正山就在那里,你自己看吧。这是她出于地理山脉形成的自然道理。若我再多问几句,小吴又将陷入吞吞吐吐的不自信境地。
这的确有些让人生疑,更多叫远道而来者产生迷惑。
山路上,我在想是不是一切与高原相关的景物:树、兽、经幡、溪流、草滩、沼泽、玛尼堆、寺院、石头、小僧与大师,好像都有为传说而存在的理由。在人们四处奔走的相传中,山中的人与物聚集了一种内在力量,令无数人向往而产生神授的行为,那就是观想。其实每个人的生活都存在观想,只是虔诚与否,答案各不相同。
为了克服山名带来的不确定,我执意带着虔诚之心观想一座神山,超出原有世界的认知,朝着山上攀越,期待遇见一些奇迹,如我冥想中的那样出现。
在藏地,想必还有许多看似不起眼的山,值得由视野抵达心灵去观想,可以说,每座山里都住着神。不同的山,有着不同的神。太多躲在深山老林里的神,一直不愿接受信徒的造访。神是否担心,突然有一天被一场造山运动,改写神的尊严?
神有神的性格,观想神山的人,心情也有所不同。
第一次从成都飞抵林芝,快落地米林机场之前,近距离地看见舷窗外的山,雪在天际线上睡美人的妩媚姿态,差点将我带入梦幻,那种近乎小时候擦脸的百雀羚的白,让人产生了冲动的比喻:像盐,又像棉,没有丝毫停顿,直接选择把它比作化肥,才算了却眼见为实的审美震撼——因为雪的生死使命,是为了让缺少营养的山肥沃起来!
这绝不是我的主观比喻,而是自然山神的欢喜赐予,“化肥”一词几乎没有经过任何繁复的思考,一跃脑门,带给我灵感冲击。
没错,那就是苯日神山。
山上的林芝自然博物馆,并没有吸引我停下。
陪同我的廖姑娘是四川渠县人,十五岁就与林芝这块丰饶之地结缘。十多年后,当生命满树花开,她却放弃舒适的大房子,失去太多太多,最终一无所有地去了日光城拉萨。走时,真是义无反顾的决绝,然后重返熟悉的地方,却又不断生出反悔叹息。她劝我好不容易来了苯日神山,必须进入自然博物馆,又声称她朋友的妹妹在此当解说员。一路上,廖姑娘主动介绍起馆藏的五百余种植物,以为可以带给我兴趣,可她哪知我对待自然的态度?相对而言,当年老艺术家黄宗英笔下《小木屋》的主人徐凤翔在林芝对待生物的举动与持续的努力,着实令人感动,更令自然起敬。但我并没有对廖姑娘讲徐凤翔上世纪70年代援藏的事。
在一切生态面前,只要进入博物馆的生命,在我看来都已失去自然的本色了,还有什么值得看的呢?人为标注的生命物种,在它活着的时候,没有人去欣赏它,非要在人置它于死地之后,让更多人来欣赏它的死亡之美,这是人于自然生命的不道义。想着那些标本成天待在玻璃闭合的世界,氧气不足,却要面对人类不同眼光的反复打探,在另一个世界,即使死,它们也死不瞑目。
那样没有水分的躯壳,看着它还能产生情感之美的联想吗?博物馆给我印象不好的一面,总是残酷的历史拷问,多于现实生命的呈现,不去也罢。
顺道而下,天气急变,一场雨水,伴着雪蛋子,显示了神山与普通雪山的区别。神山上,天气的变化,总是带有几分神气。灰暗的天空,突然把乌丝与蛋清交织的云杉,压得很低,阳光如同焊接工手上爆出的星子,从树与树之间的缝隙,刹那间落到眼前,踩上去,很快,便听见了水流声。
清脆、洞彻、充满器乐敲打屬性的流水声,在一派低矮的丘冈下,咚咚响起。这一汪流经神山血脉,流进谷底的山泉,好比诗歌在自然与人类的血管里流淌。
长满青冈和青松的丘冈上,中间夹杂着云杉,远处的树,在阳光返照下,碧波万顷,奔腾、荡漾。下面是狭窄的河谷,空中有零乱的经幡,如同神女腰间飘飞的彩带,在穿云过雾中,若隐若现。外面的世界突然被林间的事物遗忘。与树相偎的光线,被肉眼折叠、反转,被流水声牵引。如此景象,让我眼前跳出阅读中获得的句子“魔鬼在细节中”。
转山的人,排着队从流水声进入树林,又从树林中往返于流水的声音。而同样的树木,一直重复地伴着我,渡过一座木桥,再往上攀援,直到那片青稞地出现。
旁边是一座小小的寺院。
树林掩隐深处,可见寺院的金顶,一道阳光瀑垂落在上面,走近才知,寺院被木栅栏围着。里面有油灯在闪烁,光影处,阵阵法器,节奏鲜明地传出。面对寺院,静默伫立,看着自己留在大地上的长影子如同树木的倒影,感觉另一个世界,早已沉沦,而寺院里却是常人不易听懂的喧嚣。在喧嚣中,一边诵经,一边击鼓的人,名叫平措旺杰。他十七岁从苯日神山里的村庄出家,如今已二十三岁,从没离开这座森林与流水萦绕的寺院。
面对我们的出现,除了眼神里的欢悦,平措旺杰并没有停下手中击鼓的佛槌,诵经声像殿堂外雨后的太阳,照常升起。我向着寺院里坐着的每一尊佛,双手合十,顶礼膜拜,依次布施,然后平静地坐到平措旺杰身边,向他请教如何吟诵苯日神山的祈祷文。
“师父下山云游去了,我在功课中,暂时回答不了你的问题。”
廖姑娘问师父多久回来?
“十天半月,没有一个定数。出家人与你们出门人,怎么能一样呀。”
我们踏出寺门,跟随一个来自昌都的信徒,围着四方上下两排经筒,转了三圈。一排排旋转的经筒,在强烈的阳光下,闪着铜质的光芒。一只通灵的猫和狗,在寺院门前,拈花微笑。我一眼认出的芍药、黄菊、灯笼、指甲、卓玛,在寺院里像失散多年的伙伴,它们的出现忽地点燃了我的少年情。那些生命之花与疯长的野草,在光合作用下,仿佛一切面目都已静止。廖姑娘忍不住侧身卧在草地,她摘下墨镜亲吻花草,满脸弥散的自信与幸福充满,她真的听见了草儿在阳光下拔节的声音。花朵对她微笑,她对花朵微笑。佛前的花朵安静、热烈。她的微笑寂寞、璀璨。廖姑娘的愿望是能够在寺院里住几天,暂时忘却来时的拉萨红尘。当然,寺院里的僧人,已胜过她对家中亲人的熟知程度,过去此地是她每周必须光顾的地方。
我记住了苯日神山,一座在原野中深远的寺院——唐拉拉康。它的隐秘,可以说很多林芝人至今未能发现。因为它的内部世界,只有两个念经的人,平措旺杰和他的师父,不分昼夜面对一座座虹的化身佛。我在心里默念,有一天,祝愿他们也能修为苯日神山上的虹。
原本真可以在寺院里住下来,加持体验寺院生活,但想着此次还有更远的行程要事等着,我想,机缘定有让我重返唐拉拉康的那一天。
唐拉拉康成了廖姑娘每次观想苯日神山的必去之地。几乎每周她都会到此进行灵修。寺院里的堆石供、火供、水供、会供、煨桑、朵玛、酥油花、擦擦、金刚结,这些源自古老象雄文化的符号,好比她家中的各类生活用具,在她眼里,一点也不陌生。相反,多维度审视苯日神山的不同效果,她也早得出经验。从寺院出来,她便决定将我徒步带往另一方向,进入苯日神山的栈道。
那里可以观看林芝的全景图。本地人与外来者,早已通过朝圣的方式,在经幡舞动的栈道上留下深深浅浅、或浓或淡的心痕。
路上经过一些藏族人家,他们的屋子修建得格外气派,几乎都是石头堆积而成的别墅,这种建筑比普通的砖块构造,显得财大气粗。但在形式上已经不是藏民原有的特色居所,而渗入了太多现代都市的审美趣味。屋门前到处都是开阔的青稞地,由高到低,一直沉入谷底。一条宽敞的路,直接将山外的文明输入到家,看似苯日神山替他们挡住了外面的尘嚣,但他们饮的是雪山之上的冰冻水。据说这里的孩子都在林芝享受优越的教育,到了周末,他们照样要进城去接孩子。远处是林涛起伏的山峦。若隐若现,一群羊在山中吃草,像白色的蚂蚁蠕动。
二十年前,面对林芝的山,我眼里无法生出如此鲜活的细节。如牧羊人嘲笑我们的那样——当兵的什么也不知道。我想了很多年,那时我所知道的只有把被子叠得像一块死豆腐,才不会被人修理。
而遮盖这一切的就是那些细节中的魔鬼。他们的肩膀比山更高,他们的脸谱像斧砍的木雕,他们把持纪律的力度远远胜过铁匠,他们保密的神情不像特工就像特务。
那时我以为山只是山,水只是水,根本不知山里还有路,路上有人家。我不知道水里有雪山,雪山上有树和鱼,还有鹰、经幡、牧人、羊、牦牛、虫草。现在想来,牧羊人当年嘲笑我们也是没有错的。
一群牦牛在路上,大摇大摆,它们向着太阳落山的地方,不急不忙地赶路。而有的牦牛累了,直接把大路当温床。任凭摁喇叭的司机,多么着急,它也不管三七二十一。
深入山中的栈道,眼见山下的林芝城,完全是地球上的另一种格局。红色的小方盒建筑,如同孩子们的拼图游戏,铺满了大海一般的沼泽地。而我们曾在林芝仰望的苯日神山,只是一片浅浅的山峰,它由一杆杆风马旗和草地拼在一起,像山脉里神灵随时对万物的点名召唤。如此壮观氛围,走在苯日神山栈道上,令人唏嘘,神山不愧神山!
我看见十万风马旗在大风中舞蹈,它们是神山撩动的衣裳。格萨尔王的马蹄在云中升腾,飘然的经幡,在光影中幻化成多彩祥云,但我清醒地知道,它们只是神山的信徒挂上去的,一团又一团的经幡阵,从万米千米百米的山那头,牵扯到山这头,有的纵横交错,有的横竖成林,有的像飞行表演排出的齐整彩虹,在山的怀抱隆起、升腾。苯日神山上,经幡是一种势力,神山也是一种势力,风则是功不可没的推手。有风的存在,就有朝圣者。每个朝圣人朝着神山捕去的同时,他们先是捕到了风。他们不得不与风合作,在他們的生命里,最安全的地方都是留给风居住的,风让他们的愿望向着光明飞升。我没有真正地见过格萨尔王,来此朝圣神山者,也没有谁见过格萨尔王。但有了十万经幡的吹送,何止是格萨尔王,只要你想见到的人,经幡都能够将他们呼来唤去,人人得以神赐力量,个个都是武林高手。在经幡阵里穿来梭去,见与不见,不再是问题,所有的观想,都会照进你的现实。这是满世界的经幡汇聚在一起的力量,它与风景无关。
“你在这山里跋涉了那么多年,怎么不说苯日神山一句?”
廖姑娘笑了。她的笑其实不是真实的笑。她只在真实的哭里笑,她不知真实的苯日神山究竟藏匿着多少人生的答案。在苯日神山清澈的目光里,她只是另一个看不清的自己。她修得的力量不足以破解眼前的经幡阵,她在黑夜里弄了些诗句,表达苯日神山的爱恋。她把心中的诗默诵给苯日神山,可苯日神山并没有如她所愿,派一位神将她与妹妹互换世界。有一阵她逢人言说的都是那句话:妹妹比我聪明,该去那个世界的是我,而不是妹妹。
十年前的苍茫冬夜。苯日神山脚下的米林县城,一位少年持刀翻窗抢劫,廖姑娘的妹妹在反抗中,倒在血泊中。
我想问问哪一片经幡能够代表她的诉求、祝福,抑或是她内心对神山产生的敬仰?可疑问还没抛出,她的眼色,比迷雾深重,比流水忧伤,比乌鸦叫声绝望。一个电话出现,突然打破了她的观想,她说太神奇,十多年前为她治病的医生,自从她离开林芝,再也没有联系,怎么会知道她回了林芝,还要请她晚餐。
这次廖姑娘真的笑了。她什么也不说,双手合十,独自走在狂舞的经幡中,像一行飞天的经文,强烈的光照刹那将她背影融化。
我停在半山腰,喝了几口冰水。再俯视山下,一幅完整的林芝画卷,尽在眼底。天色开始收光了,当凡尘落素都被岁月雕刻成皱纹,当那些无知者无法再用军权管制人性本有的思想,而无意中以读者眼光打量我笔下的苯日神山,他们是否还能神气活现?
世上究竟有多少传说者与被传说者打过照面?苯教信徒阿穷杰博被传是保护比日神山的英雄。若要追问个水落石出,很多风景的核心,其实都经不起有心人推敲。
廖姑娘自稱神山是她内心的秘密之山,她不仅每天早晨和中午上班之前,通过秘道独自转山,还为神山书写诗一样的情书,发表在海外报刊。她从不轻易带人来此山中,走她曾经走过的秘道,因为这些秘道里,布满她太多不可告人的心事。其实,这只是一种苦行,属于她个体生命虚妄的苦行,或许她还不明白,不是所有的苦行都能开出彻悟的花朵。我以为她知道太多苯日神山的属性,可她真正的回答顿时让一座神山失去几分神性与尊严。
“不知,真不知,你明知我的空白装不下一座山的内容,我只希望一个人走在山里,可以开心,也可以伤心,然后一切随风中的经幡,化为乌有。”
在一个不再写诗的诗人看来,苯日神山的传说,远比查良镛先生制造的武侠小说精彩,但查良镛先生肯定不认识制造如此神山传说的那个人,我不知道这位高人究竟何许人也?廖姑娘更不知道,对于她剪不断理更乱的心事,或许只有苯日神山符合她的躲藏与想象。要是那位高人能现身神山,真想拜托查良镛先生前来与他神山论剑,要是他的剑,论不过查良镛先生,那么他很可能会改变规则论神,这样说不定查良镛先生,可能会选择甘拜下风。论神者气度不凡,他是这样讲的——
当年佛苯相争,敢于反对佛教的苯教徒阿穷杰博与莲花生大师在此比试法力,打得不可开交。
我能想象两个影子在山峰与河流之上平步青云的架势。
莲花生大师到达雅鲁藏布江与尼洋河交汇处时,凭借法力调集狂风,试图将村庄和树木全部吹倒。阿穷杰博则以巨石,压住树木使得莲花生的法力失效,重灾得以幸免。接着,两人交锋打到苯日神山脚下的古鲁村。莲花生想彻底摧毁苯教,于是用力击掌,竖起禅功,吹了口气,将苯日神山推入尼洋河。阿穷杰博在水上漂,几个转身功夫,轻轻松松将苯日神山,物归原地。
由此,工布地区的苯教得以保存兴盛。
至今,信奉苯教的工布乡亲在神山上依然供奉有大石、神鸟和天梯崇拜。我没找到人们相传的那棵通天树,因为山里,树太多,不知那棵是哪棵?只看到山上满树挂着经幡和祭品。逆时针围绕神山转经,通常是工布乡亲过节必做的功课。
苯日神山下,陕西路上重庆小面馆的女老板,说她每年春节都会上山,参与工布人的转山仪式。不难理解,一个汉族人在藏地的神化,首先是从朝圣一座山开始的,尽管她可能还算不上信徒,但远离内陆城市的高原生活,在远离了太多琐碎与应酬之后,静下来的时间,就容易接收到一座山赋予人的灵性,同时也容易接收到山补给人的内气。
在藏语中,苯日神山被翻译为猴子山。林芝自然博物馆旁边有两只被关进笼子的猴子,它们的处境很是让人不安,尤其是一些小游客丢石子对它们的玩弄,都快让猴子急疯了。倒是树林里的松鼠可爱,随处可见,它们的灵敏。不难想象,山中密林活跃着种类繁多的动物,尤其是不知名的鸟儿,它们与人的关系在这里和谐共处。不少游人经过的地方,都留下了为它们准备的矿泉水、面包、饼干、松籽等食物。
半月后,从察隅回到林芝,我决定在苯日神山下的卓玛旅馆,住上几宿。背靠苯日神山的夜晚,可以望着山上一行一行的五彩粮食,与神耳语。那些日夜拂动的风马,伴随星辰的祈福,替读到它们的人,做来生与今生的对接。我时刻把脸迎向神山之上,眼睛却看着风马在天空中飘拂。
每有驴友来此,我都会主动劝他们上山看看。正如廖姑娘当初劝我进博物馆看看一样,充满了个人熟知的热情。只是我劝他们上山看的是灵活的自然,读的是每时每刻都在律动的心愿。那不是个人的心愿,而是物赐天愿,如果有缘,他们会自然地走进唐拉拉康。尽管我也有下意识地说出山中那一座苯教寺院的名字。
当然,我也听到一些,从苯日神山下来,对这座山产生摇头的人,说没意思的话。似乎他们上山不是为了下山,下山也不是为了上山,只是他们活在自己的理想中,但世界早已脱离他们的世界,真正的世界保存在有心人的世界里。没错,对于西藏的其他名胜之山,尤其是在天气好的时候,很多都能在远处目睹山的主峰上雪堆白的灵光乍现,视见者都认为好运。但苯日神山并没有突出的主峰,它只是一组山峦紧紧地连在一起,且随时被阳光、风雪与经幡缠绕。加之多云多雾又多雨的光临,肉眼能看清的东西实在少之又少,只好全凭心的阅历了。看山不看山的外表,读一座山,需要的不是钱,更不是权,而是心的时间。读一座神性的山,更需要圣洁的感情和缘分。读一座地理上完全超越了神界的山,更需要把一块地域的神秘底蕴保存在心里,而具备这种透视雪山的人,也只有与山有缘的人才能承接。
生命旅途中,开始许多人,走着走着就只剩下自己一个了。下午,卓玛旅馆来了个武汉小伙,他披着一身雨具,放下背包,吃完泡面,闲得在阳光下打瞌睡。我掀开他头顶的塑料帽,摇醒他。我说要带他去看苯日神山。他顿时来了精神,问苯日神山在哪里?我并没有走过去熟悉的路子,而是随便从山下正在修房子的村庄出发,自作主张地走了一条想象中该有的路子。一开始我就是奔着唐拉拉康去的,因此绕过了林芝自然博物馆。荆棘密布的山道上,奇石怪状,野花乱开,一片潮湿,绕了一段,就没有路了。我们原路返回,见推土机师傅打出的手势,才又调转路线,继续上山。
山中的石头,有的像杨过与小龙女,合炼玉女心经的玉石床,床上隐约可见一些米饭,有拖着长尾巴的鸟,站在石头上,打望山下的林芝。而山上遍布矮小的青冈树,几乎已经顶着云层了,树上挂着的牛仔裤,证明此地有人来过。地上随处有长得血汪汪的野山果,让人多看一眼,便口水直流。有时,我们挨着乌云,在山上找路,一不小心,撞着树枝上挂着的布条,那物状像裹紧的尸体,心里油然生起一丝惊恐。
终于来到一块光滑的大石头面前,上面沾满了油亮的酥油,挂满了哈达。石头上显现了十多尊佛的面孔。旁边有煨桑的痕迹。来不及多想,也没多余的时间停下来观察了,我们加快步伐,一个多小时后,终于见到了那块青稞地。
半月前,还是泛青的青稞地,如今已是一片金黄。它与寺院的白和红形成鲜明的对比。藏地美图上的造物主真是一位比文森特·威廉·凡高更懂色彩格局的大師,青稞地与一座小寺院组合在一起,无论什么季节,延伸的只可能是无限诗意与无限遥想。这种观感,我想住寺的僧人一定拥有超乎诗人与画家想象的艺术境界,因为他们每天陪伴的环境就是诗意。成熟了的青稞,带给我荷兰画家文森特·威廉·凡高画布上向日葵般成熟稳定的气场——那是一种永恒的印象,它既是安全的,又是危险的。危险的是我面对青稞熟了的激情与花朵绽放又冷静的寺院,连同阳光已在笔管里提前熊熊燃烧。手里采摘有一把野山果的武汉小伙,面对青稞,终于露出微笑。与刚才密林里的紧张穿行,他脸上表露的害怕,明显被一种暖色的安全带走——那是寺院与青稞叠加在一起的色彩。当狗吠声传来,随之而来的是阳光垂直落地。如此天气,与上次来此地一样。雨后的阳光打在红光满面的寺院。而周围,或更远的地方,依然被雨雾缠绕。武汉小伙一边品尝酸涩的野山果,一边让我帮忙拍照,他手指那片金色的青稞地,寺院金顶自然成全他当背景。
刚进寺院,上次出现的猫和狗,就从木栅栏里,飞了出来。武汉小伙蹲下来,开心地抱起它们。谁知这一抱,就松不开手了。瞬间,寺院周围飞来的猫和狗,越来越多,一只比一只袖珍,它们的争吵声,足有一个合唱团庞大,全部往一个人身上蹦跳,将武汉小伙,即刻绊倒在地。
平措旺杰听到响声,远远地伫立在寺院门前,笑了。
他转过身,告诉我,他师父已经归来。
我们走进去。见师父正在念经。头也不愿抬,一句话也不讲。平措旺杰把头靠近师父耳朵,说了我的来意。师父仍一句话不说。这和初次来此的廖姑娘,遇到的情形是一致的。她说,平措旺杰的师父,从没与她说过一句话,尽管她十多年的涉足寺院,但在眼睛与眼睛的重逢中,她坚信师父是世界上最懂她的人。
我们选择悄悄离开,天上突然下起滂沱大雨。只好加快奔跑的速度,雨从不同方向撵来,让人无处避害。苯日神山的雨,就像不可触摸的风,说来就来,落满山谷,通向地心,绝不容许有过荒芜之心的人再长一棵荒草。有些地方的雨,只能落到身上;苯日神山的雨,落进我心里,让我看见生命中不少令人唏嘘的空白。有些地方,人们就身在其中,却不懂得安放自己的灵魂,反而还在满世界的拼命找寻。有些人,总在带着满身尘嚣回眸来时的方向,才发现原来被自己抛弃的所谓安静,一直生长在最初的伤口上。当我抬起头,扬起手拭一绺打湿的头发,便听见了苍老的歌声。放慢脚步,停下来,坐在哗啦啦的流水边,缓慢地转过身,搜寻那个歌声。
雨中飘荡的武汉小伙,倚在石头边,像一棵神色慌张的野草。
不远的山坡上,出现了牧羊人。
是他在歌唱,是他的歌声绊住了我们的去路。那是我熟悉又陌生的歌声,忽远忽近,忽高忽低,忽明忽暗,忽悲忽喜,忽快忽慢,忽唱忽说,仿若寺院里看不清脸的师父在拨动心上的念珠。我站起身,朝着歌声走了几步,在一块静静的玛尼石上,意外拾起一件东西,那是牧羊人遗失的乌尔朵。我把它一直带在路上,再也不想让它成为岁月的遗物。直到经年,我的歌声被雨水打湿,像一道彩虹在苯日神山上空升起——
“总摄太阳宝座的神山呀!”
责任编辑 张颐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