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词悲剧意识兴起的类型

2017-08-10 02:18袁灿灿
中国苏轼研究 2017年0期
关键词:悲剧苏轼意识

◇袁灿灿

苏轼词悲剧意识兴起的类型

◇袁灿灿

悲剧意识是对现实的悲剧性进行理性的思考和把握而产生的思想和情感,在把现实困境暴露出来的同时,又对这个困境进行形式上和情感上的弥合,从而为价值建构提供动力。中国文化中悲剧意识的产生源于人生的有限性,生命不能长久,聚散常苦匆匆,美景不能永驻,良辰终是短暂,君臣不能相得,历史总归空没,一切本无价值,而人总要前行。苏轼一生作词可考者350余首,涉及悲剧意识的词作大概有五分之一左右。从悲剧意识产生的角度来看,苏轼词在具体的表现形态上,大致可以分为时光不永之悲、离合无常之悲、人生空没之悲、历史空无之悲。各个类别往往交叉重叠,将人生存的困境不断提撕开来。

一、时光不永的悲剧意识

当人意识到自己活着的时候,也就意识到时间的存在,时间的流逝。存在与时间的问题一直伴随着人类始终,也是文学永恒的主题:“蟋蟀在堂,岁聿其莫。今我不乐,日月其除”(《诗经·国风·唐风》 ),是先民时间意识的觉醒;“汩余若将不及兮,恐年岁之不吾与”(屈原《离骚》 ),是对时间不可把握的焦虑;“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飙尘”(《古诗十九首·今日良宴会》)、“人生非金石,岂能长寿考”(《古诗十九首·回车驾言迈》 ),写得“惊心动魄,一字千金”(钟嵘《诗品》 );“几回天上葬神仙,漏声相将无断绝”(李贺《官街鼓》 ),是地老天荒的沉重。苏轼也写道:“诗来使我感旧事,不悲去国悲流年”(《和子由蚕市》 ),“人生不满百,一别费三年。三年吾有几,弃掷理无还”(《和子由苦寒见寄》 ),“我生飘荡去何求,再过龟山岁五周。身行万里半天下,僧卧一庵初白头”(《龟山》 ),“阅人此地知多少,物化无涯生有涯”(《次韵钱穆父紫薇花二首》其一),“莫向霜晨怨未开,白头朝夕自相催”(《再和杨公济梅花十绝》其六),“良辰不可系,逝水无留骋”(《和陶杂诗十一首》其二)。既有对人生易老的焦虑,也有物是人非的感叹,更有生命有限人事无涯的生存真相的揭示。

时间为什么能够引起悲剧意识?是“由于时间作为单一向度,与人的‘是’、与人的生存直接相连。人认识到自己的青春、存在不再复现,由知晓那无可避免的死亡而意识当下,从而感受到‘时间’……也正由于对自己‘此在’的珍视,知觉自己存在的‘有限’,和追求超越此有限存在,便与‘时间’处在尖锐的矛盾以至斗争中”。“寸阴虚度,了成何事”(《水龙吟·小沟东接长江》 ),“人命脆促,真在呼吸间耶”(《与蔡景繁十四首》其七),“此生真同露电,岂通把玩耶”(《与郑靖老四首》其四),人生短暂,时间有限,让人们“生烦死畏”,也促成了人们对价值的追询,对现实的执着。“人生有限情无限”,感性追求的无限性和生命的有限性引发了悲剧意识。同时,客观时间是单向度向前发展的,生命的流逝也是一去不复返,但是,冬去春来的自然是循环往复的,山石苑囿也能在超过个体生命长度的时空里保持不变,物是、人非的对比,又丰富了时间引起的情感。

苏轼词中,因时光不永引起的悲剧意识有以下几种表现形态:一种是“流年暗中偷换”——时间的线性流动激发的生命与美的消逝之感,一种是“菊花人貌自年年”——人生短暂,四季循环自然永恒,物是而人非引起的空幻之感。

首先看流年偷换的消逝之感,苏轼《洞仙歌》(冰肌玉骨)这样写道:

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水殿风来暗香满。绣帘开、一点明月窥人,人未寝、欹枕钗横鬓乱。

起来携素手,庭户无声,时见疏星渡河汉。试问夜如何?夜已三更,金波淡,玉绳低转。但屈指、西风几时来?又不道、流年暗中偷换。

词前有小序云:“仆七岁时,见眉州老尼,姓朱,忘其名,年九十岁。自言尝随其师入蜀主孟昶宫中,一日大热,蜀主与花蕊夫人夜纳凉摩诃池上,作一词,朱具能记之。今四十年,朱已死久矣,人无知此词者,但记其首两句,暇日寻味,岂《洞仙歌令》乎?乃为足之云。”此词元丰五年作于黄州,小序写得清新空灵,不似人间语,也奠定了全词的清空的格调。

上阕前三句写花蕊夫人盛夏乘凉,冰肌玉骨自然让人联想到庄子笔下的“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的仙人。清风拂过种满芙蓉的水上宫殿,送来暗香。沈祥龙《论词随笔》言:“词韶丽处,不在涂脂抹粉也,诵东坡‘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水殿风来暗香满’句,自觉口吻俱香。”“绣帘开,一点明月窥人,人未寝、欹枕钗横鬓乱”,连月亮都被花蕊夫人的高洁美丽吸引,透过荡开的绣帘,窥见花蕊夫人的睡态。下阕写花蕊夫人与孟昶夏夜偕行,夜深人静庭户无声,偶尔有流星划过河汉。月光浮动,渐渐暗淡了下来,群星低垂,不知不觉间,夜已三更了。夏夜有如此清凉之致实属难得,“如花美眷”更是无比美好。最后三句“但屈指、西风几时来?又不道、流年暗中偷换”!秋天很快就要到来,时光在静静地流逝,一切美好的场景都会归于消失。前面所写越美好,最后一句悲剧真相揭露的力度就越强大。之前那无以言喻的美丽,已达极致的仙境和诗境,都在最后一句的提撕下破碎,陈世焜《云韶集》也说:“结二句呜呜咽咽,我不忍卒读。”

时光不永引起的悲剧意识的第二种形态是“菊花人貌自年年”——物是人非之悲。“花似当时,人似当时否”?春去秋来,自然周而复始以呈现其永恒,大化流行,天道“生生之谓易”呈现其不变。天人合一的思维方式促使人通过对天道和自然的体认来获得自身价值意义的确认,历史本体和宇宙情怀因而成为人的精神家园,而这需要博大的情怀和理性的设定来支撑。通常的情况却是自然的循环强化了生命不能长存的感受,面对自然,人们更加清醒地认识到自身的有限性,人无法融入自然和天道以获得价值,反而感受到时间与生命的冲突:“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李白《把酒问月》 )、“江边一树垂垂发,朝夕催人自白头”(杜甫《和裴迪登蜀州东亭送客逢早梅相忆见寄》 )、“万里春随逐客来,十年花送佳人老”(苏轼《和秦太虚梅花》 )。自然的永在和个体生命的短暂形成了强烈的对比,“年年岁岁花相似”,“似曾相识燕归来”,花相似,燕归来,而人却“年年老于前岁”。天人疏离,从而产生了时间有限的悲剧意识。

苏轼《浣溪沙·菊节别杨元素》这样写:

缥缈危楼紫翠间,良辰乐事古难全。感时怀旧独凄然。

璧月琼枝空夜夜,菊花人貌自年年。不知来岁与谁看。

熙宁七年重阳,苏轼将赴密州,此词是他在杭州别杨元素时所作。山色翠微,在缥缈的高楼上,设宴送别,良辰美景赏心乐事俱全。以后,自己怀想起来今日的场景,也一定会凄然神伤。如美玉般的圆月夜夜盈满,“菊花一岁岁相似,人貌一年年不同”,将自然永恒与人生短暂的矛盾豁然揭开。最后一句言别,景色依旧,一起观赏的人却不同了。自然景色的千秋永在,更加反衬出人生、人事的变动不居,词人并没有试图体认、融入自然,而是说“空夜夜”“自年年”,加之离别,将时空与人的疏离感表现得更加深入。苏轼《阳关曲》曾写道:“暮云收尽溢清寒,银汉无声转玉盘。此生此夜不长好,明月明年何处看。”同样是将明月的永在与此在的有限和离别的伤感糅合在一起,突出人生的短暂和偶然。

物是人非的另一种情形是,在同样的空间环境里,由于时间的流逝,当人与物重逢之时,常常会激发出不一样的悲剧意识。由于时空关系的拉长,离情别绪得到了消解和稀释,情感的激烈程度有所减弱。但同时,也使人生沧桑感不断扩散开来,悲剧意识也呈现出不一样的特质。

月满苕溪照夜堂,五星一老斗光芒。十五年间真梦里,何事?长庚对月独凄凉。

绿鬓苍颜同一醉,还是、六人吟笑水云乡。宾主谈锋谁得似?看取、曹刘今对两苏张。

这首《定风波》作于元祐四年。词前有小序,云:“余昔与张子野、刘孝叔、李公择、陈令举、杨元素会于吴兴。时子野作《六客词》,其卒章云:‘见说贤人聚吴分。试问。也应旁有老人星。’凡十五年,再过吴兴,而五人者皆已亡矣。时张仲谋与曹子方、刘景文、苏伯固、张秉道为坐客,仲谋请作《后六客词》。”苏轼熙宁七年过吴兴,张子野作《六客词》,至元祐四年已经十六年。张询《六客词序》言:“昔李公择为此郡,张子野、刘孝叔在焉,而杨元素、苏子瞻、陈令举过之,会于碧澜堂,子野作《六客词》传于四方。今仆守是郡,子瞻与曹子方、刘景文、苏伯固、张秉道来过,与仆为六,而向之六客独子瞻在。复继前作,子野为《前六客词》,子瞻为《后六客词》,与赓和篇并刻墨妙亭。”张先《前六客词》也作《定风波》:“西阁名臣奉诏行,南床吏部锦衣荣。中有瀛仙宾与主,相遇,平津选首更神清。 溪上玉楼同宴喜,欢醉、对堤杯叶惜秋英。尽道贤人聚吴分。试问、也应旁有老人星。”苏轼写给周开祖的信里也说道:“寻自杭至吴兴见公择,而元素、子野、孝叔、令举皆在湖,燕集甚盛,深以开祖不在坐为恨。”(《与周开祖四首》其一)可为佐证。

苏词上片前两句接续张先《前六客词》而来,回忆当年雅集时的场景,借天上的星辰比喻座上六客,他们相互切磋文章,饮酒为乐,堪称文坛盛会。然而,倏忽十五年,如梦一般。当年座上的好友零落殆尽,只剩下自己孤身一人,故地重游,难免物是人非之感。当年绿鬓的词人现如今也已成了老人星,和年轻的后辈们再次相聚在水云之乡,接续“六客”的风雅。还是一样的水云乡,月满苕溪,照耀着碧澜堂,只是十五年过去了,“白发重来故人尽,空余丛桂小山幽”(《次韵王忠玉游虎丘三首》其一),苍颜变成华发,好友也已故去。平铺直叙下,道不尽的今昔之感。

时间有限、生命无常,对此无法改变的悲剧真相,人们或恐惧,或忧虑,或哀伤,而生发出生命不永的悲剧意识。对生命不永的咏叹,往往形成两种风貌,一种是觉察出此生短促,恐惧、焦灼,进而及时行乐;一种是在良好的生存状态下,在对生活的体味中,因珍惜和留恋现实而希望时光长存、美景常在。前者以《古诗十九首》为代表,后者以苏轼为代表。二者的共同之处在于,不论是恐惧焦灼,还是细致的体味,都并不让人感觉到颓废、消极,它们共同表达的都是对生命、生活的执着、留恋:

“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斗酒相娱乐,聊厚不为薄”(《古诗十九首·青青陵上柏》 ),“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飙尘。何不策高足,先据要路津”(《古诗十九首·今日良宴会》 ),“人生忽如寄,寿无金石固。……不如饮美酒,被服纨与素”(《古诗十九首·驱车上东门》 ),“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为乐当及时,何能待来兹”(《古诗十九首·生年不满百》 )!……从形式到内容,类似的表达多次重复,“这种对生死存亡的重视、哀伤,对人生短促的感慨、喟叹。从建安直到晋宋,从中下层直到皇家贵族,在相当一段时间中和空间内弥漫开来,成为整个时代的典型音调”。面对这样的恐惧,人们甚至来不及思考如何应对,只是本能地做出反应,那就是及时行乐,建功立业,他们“斗酒相娱乐”“先据要路津”“为乐当及时”,如此直率、激昂、不加掩饰。而苏轼对生死本就有着超旷的态度,在苏轼看来,重要的不是生死,而是生活。所以,面对生命有限,苏轼并不恐惧,他只是在对美好事物的珍惜留恋中,才觉察到时光的流逝。比如《洞仙歌》,除去“但屈指、西风几时来?又不道、流年暗中偷换”三句,都是对花蕊夫人所代表的美好事物的描摹,正是因为珍惜和留恋,才引发了担忧,担忧时间的流走会磨灭风流。如果说《古诗十九首》是惊心动魄,突出的是生命短促的悲伤恐惧的话,那么苏轼词则是寓无尽之意于平淡之中,是一种珍惜、留恋和怅惘。《古诗十九首》的生命咏叹的流程可以概括为“恐惧—行乐”模式,深藏的是对生命的留恋和欲求,希冀的是生命的长存;苏轼词的生命不永的悲剧意识可以概括为“珍惜—感伤—执着”的模式,关注的焦点已经不是生命的长度,而是生命的意义。

二、离合无常的悲剧意识

悲欢离合是人生的参差多态,然而“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在中国文化传统中,由于没有外在的超越的神、上帝作为依靠,“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陈子昂《登幽州台歌》 ),充满着悲怆的孤独感,只能“以普通日常生活为根本实在,以细致、丰富、多样的人世冷暖为‘本真本己’,以‘活在世上’的个体与他人的你、我、他(她)的‘共在’关系,来代替个体与being或上帝的单向却孤独的‘圣洁’关系。”于是乡土情、师生谊、朋友亲、家国爱等人世间的温情成为“共在”关系的种种表现形式,人们从感性上不希望分离,期望稳定的状态,但“日午画船桥下过,衣香人影太匆匆”(王士祯《冶春绝句十二首》其三),人生的有限、偶然决定了聚散匆匆。

苏轼词中的离别引起悲剧意识也可分为几种模式:一是亲友相别的二人关系的疏离,与北宋前期离别词不同,苏词的许多离别词具有了悲剧意识的深度;二是因宦游引起的人与家分别的乡愁之悲;三是因二人关系的疏离和乡愁之悲而引起的人生在世如浮萍般飘荡的本体性的漂泊之悲。在很多情况下,这些内容都是出现在同一首词中,共同引发悲剧意识。

首先来看亲友相别的二人关系疏离引起的悲剧意识。

“多情自古伤离别”(柳永《雨霖铃》 ),但愿人长久的希冀和不得不分离的现实矛盾激起了巨大的感情波动,在感性生命张扬的北宋前期,送别词往往走向深情的执着和追求,要通过联系或者相见的方式才能化解离愁。苏轼的部分送别词,也延续了这样的程式,如《祝英台近·惜别》《满江红·正月十三日送文安国还朝》等,都是沉入感性的方式消解离愁,没有超出悲情意识的范畴。

但苏轼送别词中,更重要的是以其超旷的胸怀和理性的思考,于送别时生发出人生思考和价值求索,使离别由悲情的“离愁”上升到了悲剧意识的高度。如《沁园春·赴密州早行马上寄子由》:

孤馆灯青,野店鸡号,旅枕梦残。渐月华收练,晨霜耿耿;云山摛锦,朝露漙漙。世路无穷,劳生有限,似此区区长鲜欢。微吟罢,凭征鞍无语,往事千端。

当时共客长安。似二陆初来俱少年。有笔头千字,胸中万卷,致君尧舜,此事何难。用舍由时,行藏在我,袖手何妨闲处看。身长健,但优游卒岁,且斗尊前。

熙宁七年十月,苏轼到密州赴任,因公务不能到齐州与弟弟苏辙会面,写下这首词,以别子由。“孤馆灯青”至“朝露漙漙”,写早行的情景,凄清孤冷。“世路无穷,劳生有限,似此区区长鲜欢”,前路漫漫,有限的人生也让人如此疲惫,它感叹的不唯羁旅行役,伤逝伤别,更是整个人生在世的种种烦恼的问题,表现出的“是对整个人生、世上的纷纷扰扰究竟有何目的和意义这个根本问题的怀疑、厌倦和乞求解脱与舍弃。……一种无法解脱而又要求解脱的对整个人生的厌倦和感伤”。恰恰是“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和子由渑池怀旧》 )式的迷惘,追询意义而不得,寻求解脱而不能,没有实在的社会内容,没有具体的人事指向,没有惊涛骇浪般的情绪冲突,也明显不是初唐《春江花月夜》时或“当时年少春衫薄”式的少年哀愁。苏轼“尽管没多谈,却更感沉重,正是‘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更透露出那无可奈何、黄昏日暮的沉重伤感”。于是,长叹一口气,“微吟罢,凭征鞍无语,往事千端”,沉重的伤感之后,虽无可奈何,但仍需强颜欢笑。平静下来,回想起往事。

下片写自己和子由初到长安时,曾自信满满,胸怀抱负,希望能致君尧舜,然而未能如愿。“用舍由时”二句,意谓用不用我由当权者决定,出不出任官职却由自己做主。据说,神宗皇帝看到此词,非常生气,说道:让苏轼闲处袖手,看我和王安石共治天下。苏轼这两句虽有牢骚,却也不改旷达本色。最后几句与子由相约早退,悠闲地度过余生的时光,夜雨对床,这也是苏轼兄弟早有的想法。苏轼兄弟初到汴京时,寓居怀远驿,读韦应物“宁知风雨夜,复此对床眠”之句,恻然有感,相约早退,共为闲居之乐。兄弟二人所和诗作,多次言及,此不赘言。

再看乡愁之悲。在中国的话语体系中,家意味着人类族群在时间上的延续,是祖辈、父辈生活过的地方;家也意味着时时回望,我生之初的空间位置;家同样有我们念兹在兹的情感牵挂,价值依托:家是时间、空间和情感、价值的最终归宿。中国文化可以说是乡愁文化,甚至只要离家,就会思乡。

“隋唐统一,进士科第,各地人士,必群赴京师应举。及其出仕,不能在本乡,多历全国,老死亦不归。故中国传统之士,每以天下为家,流动性极大,断无有固定于乡土者。下及宋代益甚。”宦游也就成了中国传统士大夫的集体选择。在汉唐政治本体化时代,追求功业本身就可以为人们提供价值,冲淡了离愁。建功立业的需求,甚至要求人们必须离别。唐人的怀乡,多有具体的地点,就是现实中的家乡,如“乡书何处达,归雁洛阳边”(王湾《次北固山下》 )、“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崔颢《黄鹤楼》 )、“南渡桂水阙舟楫,北归秦川多鼓鼙”(杜甫《暮归》 )、“为问寒沙新到雁,来时还下杜陵无”(杜牧《秋浦途中》 )。

出仕离乡,“下及宋代益甚”,随着科举取士范围增大,录取的人数更多,离乡做官的人也更多。另一方面,宋人对于事功失去了热情,政治无法成为心灵的依托,家不仅成为情感的寄托,也成为精神的归依之所。苏轼一生都要归乡,初发嘉州时便写道,“故乡飘已远,往意浩无边。锦水细不见,蛮江清可怜”(《初发嘉州》 ),有李白“仍怜故乡水”之情意。在密州时,曾经计划西还为官,终老蜀中,“此任满日,舍弟亦解罢。当求乡里一任,与之西还。近制既得连任蜀中,遂可归老,守死坟墓矣。心貌衰老,不复往日,惟念斗酒只鸡,与亲旧相从尔”(《与程彝仲六首》其二)。无奈一生宦游,终老未能如愿。苏轼的归乡,有对现实故乡的思念,有“故山犹负平生约”的游宦之悲;但苏轼词中的家,更多的还指向心灵归宿和精神家园,对心灵家园的体认和追询取代了对现实家园的回归。二者整合出对家园的追询,经常引起悲剧意识。

归去来兮,吾归何处?万里家在岷峨。百年强半,来日苦无多。坐见黄州再闰,儿童尽、楚语吴歌。山中友,鸡豚社酒,相劝老东坡。

云何?当此去,人生底事,来往如梭。待闲看,秋风洛水清波。好在堂前细柳,应念我,莫剪柔柯。仍传语,江南父老,时与晒渔蓑。(《满庭芳·归去来兮》 )

小序有言:“元丰七年四月一日,余将自黄移汝,留别雪堂邻里二三君子。会李仲览自江东来别,遂书以遗之。”开篇即说“归去来兮,吾归何处”,苏轼马上要到汝州赴任,这里的“归去来兮”并不是要效仿陶渊明隐居田园,而是要寻找心灵的归宿。“万里家在岷峨”句,是对归于何处的回答,因为前两句的关系,“岷峨”就不仅是质实的空间位置——四川眉州,还是词人要寻找的精神家园。东坡时年四十九岁,故曰“百年强半”,“来日苦无多”进一步突出了光阴之速,人生短暂的生命悲剧性,也让寻求家园显得更为迫切。上片接下来几句,写谪黄日久,孩子们都学会了本地的语言,临别时,黄州好友们前来送行,乡风淳朴,人情醇厚。都谈了些什么呢?“人生底事,来往如梭”,名利纷扰如浮云一般,人生倏忽而逝,宦游四方动辄迁徙,有什么意义呢?这并非消极颓废的思想,而是对既往人生的深刻反省,被贬黄州后,他曾在给李之仪的信中说:“谪居无事,默自观省,回视三十年以来所为,多其病者。足下所见,皆故我,非今我也。”(《答李端叔书》 )黄州时期,苏轼已经从对现实功业的执着中超脱出来,变成执着而又超越的自由人格的象征,“待闲看,秋风洛水清波”,就是在自由人格指引下的现实选择。“好在堂前细柳”以下,依依不舍黄州父老,希望以后还能再回到黄州。“桑下岂无三宿恋,尊前聊与一身归”(《别黄州》 ),黄州五年,东坡已将自己视为黄州人,“某谪居既久,安土忘怀,一如本是黄州人,元不出仕而已”(《与赵晦之四首》其三),有终焉之志。“东坡去黄,夜行武昌,回望东坡,闻黄州鼓角,凄然泪下”(费衮《梁溪漫志》 ),诗中说道,“他年一叶泝江来,还吹此曲相迎饯”(《过江夜行武昌山上,闻黄州鼓角》 ),与“仍传语”句同一意味,离开黄州之后,仍“怀想曩游,发于梦想”(《与黄州故人一首》 ),在给友人的信中也说,“仆暂出苟禄耳,终不久客尘间,东坡不可令荒茀,终当作主,与诸君游,如昔日也”(《与潘彦明十首》其六),希望能“扁舟还乡,一过旧楼,溷乱故人”(《与潘彦明十首》其四)。

另一阕《满庭芳》这样写道:

三十三年,飘流江海,万里烟浪云帆。故人惊怪,憔悴老青衫。我自疏狂异趣,君何事、奔走尘凡。流年尽,穷途坐守,船尾冻相衔。

巉巉。淮浦外,层楼翠壁,古寺空岩。步携手林间,笑挽扦扦。莫上孤峰尽处,萦望眼、云海相搀。家何在,因君问我,归梦绕松杉。

此词有序曰:“余年十七,始与刘仲达往来于眉山,今年四十九,相逢于泗上。淮水浅冻,久留郡中,晦日同游南山,话旧感叹,因作此词。”苏轼此时,困顿异常,“自离黄州,风涛惊恐,举家重病,一子丧亡。今虽已至泗州,而资用罄竭,去汝尚远,难于陆行,无屋可居,无田可食”(苏轼《乞常州居住表》 ),“三十三年,飘流江海,万里烟浪云帆”,既是说当下的窘境,也是总结三十多年的宦海浮沉,人生奔波中饱尝漂流之苦,沉沦下僚困顿憔悴,尽显老态,故人相见,难免惊怪。我本就疏懒狂放,与时龃龉,为何你也在尘凡里汲汲奔走呢?“流年尽,穷途坐守,船尾冻相衔”,如今一年将尽,我们又穷途相对,此情此景,凄凉之中也有些许慰藉。下片写同游南山而生乡思,山高寺古,携手同游,孤峰尽处,高山下视,云叠如海,登高念远,“家何在?”因好友的问话而起思乡之情,“归梦绕松杉”。结尾三句,既有对家乡的思念,也有对价值的追询。于此萧条岁暮,生活困顿之时,岂不怀归?三十三年,半生漂泊,人生的意义安放在哪里?

离别引起悲剧意识的第三种模式是因二人关系的疏离和乡愁之悲而引起的人生在世,如浮萍般飘荡的本体性的漂泊之悲。尤其是先前维系人心的政治本体崩塌之后,新的价值规范体系还没有建立起来,人生有限的感受和离别往往会使人产生浮生若梦的哀愁,浮生无归宿,若梦无着落,“此身江海寄天游,一落红尘不易收”(《次韵王定国倅扬州》 )、“八年看我走三州,月自当空水自流。人间扰扰真蝼蚁,应笑人呼作斗牛”(《次韵徐仲车》 )、“东都寄食似浮云,襥被真成一宿宾”(《次韵林子中春日新堤书事见寄》 ),八年三州,处处寄游,人生在世,如浮云扁舟,了无凭依,由此生发出对整个世事、人生的怀疑和厌倦,这已经越出了离情别绪的范畴,直指人生如梦的空漠之悲。

三、人生如梦的空漠之悲

苏轼《醉落魄·离京口作》这样写道:

轻云微月,二更酒醒船初发。孤城回望苍烟合。记得歌时,不记归时节。

巾偏扇坠藤床滑,觉来幽梦无人说。此生飘荡何时歇?家在西南,长作东南别。

此词写于熙宁七年,苏轼赈灾完毕返回杭州时所作。上阕写词人离开京口,“轻云微月”点染出凄冷的底色,“二更”写时间,“孤城”是地理空间,时空都笼罩在一层似轻烟般的愁绪之中,“记得歌时,不记归时节”,不记得什么时候回家,抑或根本无家可回。下阕酒醒梦回,想说说梦中的情景,却无人可说。全词所有的情绪都集中在最后几句:“此生飘荡何时歇?家在西南,长作东南别。”家在西蜀,而游宦常在东南,东南、西南的差异本就造成离别,游宦东南更是第二层的离别,漂泊感更加浓烈,因此发出了“此生飘荡何时歇”的困惑,表达了对宦游的厌倦,隐约也有对人生的思考。

如果说《醉落魄》的“飘荡”还留于实在,形上指向还不明晰的话,接下来的两首词《临江仙》,就触及了人生空漠的悲剧真相。

忘却成都来十载,因君未免思量。凭将清泪洒江阳。故山知好在,孤客自悲凉。

坐上别愁君未见,归来欲断无肠。殷勤且更尽离觞。此身如传舍,何处是吾乡。

(《临江仙·送王缄》 )

一别都门三改火,天涯踏尽红尘。依然一笑作春温。无波真古井,有节是秋筠。

惆怅孤帆连夜发,送行淡月微云。尊前不用翠眉颦。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

(《临江仙·送钱穆父》 )

“此身如传舍,何处是吾乡”,真是不知道哪里是故乡吗?此处的故乡,已经是指精神的家园了。此生飘飘荡荡,人生的意义在哪里?故乡可以回去,精神的家园如何寻觅?“何处是吾乡”式的迷茫背后,坦露出的是一无凭依的人生空漠的生存真相: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

词例出处编年[10]君臣一梦,今古空名。《行香子·过七里滩》熙宁六年聚散交游如梦寐,升沉闲事莫思量。《浣溪沙·赠陈海州。陈尝为眉令,有声》熙宁七年

续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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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轼三百多首词中,仅“梦”字就出现了80多次,频率之高可见一斑。类似人生如梦的慨叹,于诗、文中更是俯拾即是,贯穿东坡一生。岭海北归,苏轼在给李之仪的信中说:“已前者皆梦,已后者独非梦乎?置之不足道也。”(《答李端叔十首》其三)既然过往、现在、将来都如梦一般,现实中的生死际遇变得“不足道”了。这样,人生如梦也就超越了具体的伤逝、离别,而直抵生命最本来的悲剧状态,“生活、人生、机缘,际遇,本都是这样无情、短促、偶然和有限,或稍纵即逝,或失之交臂;当人回顾时,却已成为永远的遗憾……不正是从这里,使人更深刻地感受永恒本体之谜吗?”这是苏轼之前的作家们没有明确涉及的。

“‘人间如梦’,是早就有的感慨,但它在苏轼这里所取得的,却是对更深一层的对人生目的和宇宙存在的怀疑和叹谓。它已不是去追求人的个体的长生、飞升(成仙)、不朽,而是去寻问这整个存在本身究竟是什么?有什么意义?有什么目的?他要求超越的是这整个存在本身,超越这个人生、世界、宇宙……从他们中脱身出来,以参透这个谜。”“这种整个人生空漠之感,这种对整个存在、宇宙、人生、社会的怀疑、厌倦、无所希冀、无所寄托的深沉喟叹,尽管不是那么非常自觉,确是苏轼最早在文艺中把它充分透露出来的。”

霜降水痕收。浅碧鳞鳞露远洲。酒力渐消风力软,飕飕。破帽多情却恋头。

佳节若为酬。但把清尊断送秋。万事到头都是梦,休休。明日黄花蝶也愁。

(《南乡子·重九涵辉楼呈徐君猷》 )

早秋霜降,寒水依痕,水碧粼粼,小洲初露,正是重阳景色。接着反用孟嘉“龙山落帽”之典故,自古重阳皆落帽,东坡此处偏偏写“破帽多情”,不落帽,意新而语工。“佳节”二句,用杜牧《九日齐安登高》“但将酩酊酬佳节,不用登临恨落晖”之意,大醉一场来送别秋天吧。“明日黄花”句,乃东坡自鸣得意之句,他在《九日次韵王巩》、《与王定国四十一首》之十二亦用之。此句一反郑谷“节去蜂愁蝶不知,晓庭还绕着残枝”(《十日菊》 )之意,谓明日黄花将尽,蝴蝶也知忧愁。清黄蓼园《蓼园词选》曰:“‘明日黄花’句,自属达观。凡过去未来皆非在己,安可学蜂蝶之恋香乎?”破帽多情,蜂媒蝶舞,世间种种感情的羁绊,也逃不过“万事到头都是梦”的宿命。人生本来空漠,世事如梦,过去未来都没法把握,何必执着于此呢?取消了无谓忧虑的意义,剩下的无非本真的生命。

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夜来风叶已鸣廊。看取眉头鬓上。

酒贱常愁客少,月明多被云妨。中秋谁与共孤光。把盏凄然北望。(《西江月》 )

上片前两句,又是人生如梦的虚幻感的抒发。“世事一场大梦”,意谓“处世若大梦”(李白《春日醉起言志》 ),人间世事均为梦幻。“人生几度秋凉”,人生短暂,春去秋来,年复一年,转瞬即过。“夜来”二句,承秋凉而来,写秋风夜起,吹起树叶的声音在响彻回廊,叶落知秋,一岁将尽,眉鬓秋霜,容颜易老。下阕写,酒贱无奈客少,月明也被云妨,隐喻政治生活,既有牢骚,更有不平。末二句历来众说纷纭,杨湜《古今词话》说:“东坡在黄州,中秋对月独酌作《西江月》词。坡以谗言谪居黄州,郁郁不得志,凡赋诗缀词必写其所怀,然一日不负朝廷,其怀君之心,末句可见矣。”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卷三十九言:“《聚兰集》载此词,注曰:‘寄子由。’故后句云:‘中秋谁与共孤光,把盏凄然北望。’则兄弟之情,见于句意之间矣。”后说更为恰当。

整首词将政治的失意、亲友的离别附着在有限、如梦的人生底色上,一唱三叹。人生本来如梦,我们不断地以理想、功业、亲情、友情等肯定着、许诺着人的生存,希望借着它们来获得生命的内容和意义,不断充实如梦的空虚,获得超越时空的价值。现实中,理想的君臣相得关系求而不得,“月明多被云妨”;亲人朋友的共在关系也不常有,“中秋谁与共孤光”。寻求精神价值的失败,又加深了无根蒂的漂泊感,这就形成了“拣尽寒枝不肯栖”的无所归依的空漠之悲。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

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卜算子·缺月挂疏桐》 )

此词为苏轼元丰三年初到黄州寓居定惠院时所作。上片前两句营造了清冷绝俗的氛围。缺月,本就显得清冷,稀疏的梧桐更加剧了凄清的感受,白居易《长恨歌》有“秋雨梧桐叶落时”之句,李煜《相见欢》也有“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之句,同时,据传说凤凰只在梧桐树上栖居,这凄清的意境,似有不食人间烟火的高冷之气。夜深人静,漏声断绝,幽人独自往来,这时,隐约有孤鸿飞过,似乎是被往来的幽人惊起,不时回头寻觅,找不到知音。在寒枝间飞来飞去,找不到栖居之所,只好寂寞地落宿沙洲,可谓凄凉千古。而这飞鸿的意象,也就成了寻寻觅觅的主体象征,不断出现在苏轼的诗词中,时而栖止,时而惊飞,保持着寻觅的姿态。

“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式的无所归依,是洞悉人生空漠之后,求超越而未能时的思无所依的状态,它所反映的恰恰是价值失落的时代精神:“传统文化发展至宋代,汉代以来所建立的政治—哲学观念已经失去了对人的内在约束力,但新的文化—哲学观念又尚未建立起来,整个社会处于价值的空白带中。这一方面使得各种学说应运而生(如苏轼自己就曾建立了所谓的‘蜀学’),另一方面则使人们普遍感到价值的空虚。苏轼作为时代的诗人,以其超乎常人的敏感的心灵,得时代风气之先,最为典型地表现了这种思无所依的时代情绪。这既是一种心灵的寂寞与空虚,也是一种心灵的自由与解放。”同时,它所体现的主体的自我选择,对自我自足性的体认,也为价值建构指明了途径。

历史是个体时空关系的总和,是个体时空的拉长和延伸,本具有无限性。但是如上一节所述,在苏轼这里,人生价值失落后的空漠感构成了个体人生的悲剧底色,作为个体时空关系总和的历史,也失去了价值和意义,形成了历史空无的悲剧意识。

四、历史空无的悲剧意识

苏轼词中,体现历史空无悲剧意识的词作数量不多,在这仅有的几首词中,除了延续唐诗中对浮华历史的否弃这一思路外,苏轼词也体现出了新的特点,那就是在对历史空无感叹的同时,苏轼更为关注的却是人生的价值和意义如何落实的问题。因此,苏轼词中历史空无的悲剧意识可以大致分为两种不同的类型:一是否弃浮华历史,落脚点仍然是现实秩序,是借历史写历史;另外一种是借历史写人生,写历史的空无并不是指向现实政治秩序的重建,而是为了进一步验证和强化人生的无意义。

首先来看对浮华历史的否弃。

“历史建理性”,在漫长的历史中,不断地通过对善的积淀,对恶的剥离,建立起了“仁”,这是历史应然的本真状态。在此道德史观的支配下,“吴宫花草埋幽径,晋代衣冠成古丘”,以六朝为代表的繁华历史历来都是被否定的对象,繁华不能长久,晋代衣冠成古丘,这些应该是被历史裁汰的东西,不是本真的历史。

平时十月幸莲汤。玉甃琼梁。五家车马如水,珠玑满路旁。

翠华一去掩方床。独留烟树苍苍。至今清夜月,依前过缭墙。

(《华清引》 )

此词系治平元年苏轼罢凤翔府签判,返京途中游骊山时所作。上片写天宝旧事,李杨豪奢。下片沿袭刘禹锡《石头城》的思路,安史之乱,明皇幸蜀,华清宫废弃了,繁华不再,只有烟树苍苍,无语立斜阳。“至今清夜月,依前过缭墙”两句从“淮水东边旧时月,夜深还过女墙来”演化而来,以夜月自然的永恒,反衬历史的虚幻。类似的写法,经常被苏轼采用,“繁华真一梦,寂寞两荣朽。惟有当时月,依然照杯酒”(《和鲜于子骏〈郓州新堂月夜〉二首》 )、“江令苍苔围故宅,谢家语燕集华堂。先生笑说江南事,只有青山绕建康”(《次韵子由赠吴子野先生二绝句》 )之句,均是同一意脉,繁华易逝,自然永恒,千秋永在的自然,成了历史的见证者。

喧嚣浮华的历史难以久存,人们孜孜以求的功业同样被历史大浪淘沙般磨洗殆尽,同样也不是历史的本真。东坡《点绛唇·庚午重九再用前韵》云:“不用悲秋,今年身健还高宴。江村海甸。总作空花观。 尚想横汾,兰菊纷相半。楼船远。白云飞乱。空有年年雁。”“不用悲秋”二句反用杜甫《九日蓝田崔氏庄》“老去悲秋强自宽”“明年此会知谁健”之意,言佳节应当欢会宴饮,无须悲秋。“江村海甸”二句乃全词词眼所在,引佛教语说,事事皆空。下片用汉武帝《秋风辞》、李峤《汾阴行》诗意:昔日汉武帝雄才大略,“泛楼船兮济汾河,横中流兮扬素波”,期望人生不老,功业永在。然而“富贵荣华能几时?不见只今汾水上,唯有年年秋雁飞”。荣华富贵一切虚幻,如上片所说“总作空花观”。涤荡了浮华和功业之后怎么办?词中虽未说明,但在“空而有”的心理机制的作用下,呈露出来的必然是本真的历史。

对喧嚣浮华历史的否定,是对唐诗历史悲剧意识的延续。苏轼词的历史悲剧意识不同于唐人的地方在于,在部分东坡词中,对历史空无的感慨,并不是为了启发我们寻找历史的本真存在,而是为了强化人生空幻的无意义感。比如《满江红·东武会流杯亭》:

东武城南,新堤固、涟漪初溢。隐隐遍、长林高阜,卧红堆碧。枝上残花吹尽也,与君更向江头觅。问向前、犹有几多春,三之一。

官里事,何时毕。风雨外,无多日。相将泛曲水,满城争出。君不见兰亭修禊事,当时座上皆豪逸。到如今、修竹满山阴,空陈迹。

傅璪《东坡纪年录》云:“熙宁九年丙辰,上巳日,流觞于南禅小亭作《满江红》。”上阕暮春时节,出游城南,写春光易逝。下阕前六句写曲水流觞,并由此而联想到兰亭修禊事。当日兰亭,座中的豪杰和他们的功业都消失不见了,如今山阴兰亭那里,只有青青翠竹和往日陈迹。下阕怀古的幽情和上阕时光易逝的感叹,将人生空幻、历史空无的悲剧意识和盘托出。苏轼所写的兰亭修禊,“坐上豪逸”都不是浮华历史的象征,写它们皆成陈迹,目的不是为了建构起新的合理的政治存在状态,而是为了以风流人物的烟消云散,去证实人生空幻。既然这些风流人物都被雨打风吹去,那么普通人的价值和意义就更加没有着落了。

苏轼另一首《永遇乐·徐州梦觉,北登燕子楼作》同样表现了类似的历史空无、人生空幻感:

天涯倦客,山中归路,望断故园心眼。燕子楼空,佳人何在,空锁楼中燕。古今如梦,何曾梦觉,但有旧欢新怨。异时对,黄楼夜景,为余浩叹。

王文诰《苏诗总案》卷一七:“元丰元年戊午,十月,十五日观月黄楼,席上次韵,梦登燕子楼。翌日,往寻其地,作《永遇乐》词。”上片以散文的笔法追述梦中所见,如霜的明月,似水的清风,写夜中清冷;鱼跳曲港,露滴圆荷,写环境清幽,让人身临其境。“三鼓”写夜深,“铿然一叶”进一步衬托安静,连落叶的声音听起来都好像金石铿然一般。接下几句写梦醒之后,重寻梦中之境。下阕前三句,化用杜甫“天畔登楼眼,随春入故园”之句,写登楼望远,乡思情切,颇多身世之感。“燕子楼空,佳人何在,空锁楼中燕”,遗形取神,以超宕之笔写古事,历来为人称道,“只三句,便说尽张建封事”,由自己而想到燕子楼的往事和佳人盼盼,人去楼空。“古今如梦”三句,勾连今古,生发出世事如梦的感慨,欢怨之情不断,人生之梦不醒,作者对于古今如梦有着清醒的认识,并希望能够从人生之梦中醒来,而又无法醒来,这正是李泽厚所说的“无法解脱而又要求解脱的对整个人生的厌倦和感伤”。最后三句,“后之视今,亦尤今之视昔”(王羲之《兰亭集序》 ),“成壤无穷事,他年复吊今”(《过广爱寺,见三学演师,观杨惠之塑宝山、朱瑶,画文殊、普贤》 ),设想后人面对黄楼夜景时,也会像我面对燕子楼,凭吊盼盼一样,长叹不已。将过去、现在、未来统摄在如梦的真相中,将人生空幻感在整个历史时间的线条上铺展开来,凸显出浓烈的历史悲剧意识。

总的来看,无论是时光不永、离合无常,还是人生如梦、历史空无,苏轼词中的悲剧意识都迥然不同于由汉魏到盛唐的生命悲剧意识。对生命有限的焦灼,对现实政治的深情,在苏轼词中体现得并不明显。对人生、历史、整个存在的怀疑,人生如梦,古今如梦,对价值意义的追询成了悲剧意识的成因和主要内容。苏轼词中的悲剧意识是超越了生命悲剧意识,直抵中国文化悲剧意识的核心的价值悲剧意识。

注 释:

[1](宋)苏轼著,(清)王文诰辑注,孔凡礼点校《苏轼诗集》,中华书局1982年版。

[2]李泽厚《历史本体论/己卯五说》,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8年版。

[3](宋)苏轼著,邹同庆、王宗堂校注《苏轼词编年校注》,中华书局2002年版。

[4](宋)苏轼撰,孔凡礼点校《苏轼文集》,中华书局1986年版。

[5]前六客中,张先元丰元年卒,刘孝叔元丰四年卒,李公择元祐五年卒,陈令举熙宁九年卒,杨元素元祐三年卒。

[6]李泽厚《美的历程》,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8年版。

[7]董宇宇《论北宋前期词的悲情意识》:“由于感性追求的无限性与客观条件的有限性形成一对根本的矛盾,悲情因此而起;由此生发的悲情意识,便是对这一根本性矛盾的明确感知和应对。”(《理论界》2012年第3期)

[8]钱穆《宋代理学三书随剳》,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6年版。

[9]此处“松杉”代指故乡。苏轼兄弟曾在父母墓旁广植松树,苏轼《送贾讷倅眉》曾写道“老翁山下玉渊回,手植青松三万栽”,《送安惇秀才失解西归》也说“故山松柏皆手种,行且拱矣归何时”。《与乡人一首》:“某去乡十八年,老人半去,后生皆不识面,坟墓手种木已径尺矣,此心岂尝一日忘归哉!”

[10]东坡词编年,主要依据邹同庆、王宗堂《苏轼词编年校注》所编年份。

[11]李泽厚《华夏美学/美学四讲》,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8年版。

[12]冷成金《唐诗宋词研究》,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

袁灿灿,文学硕士,北京市公务员。

本成果受到中国人民大学“中央高校建设世界一流大学(学科)和特色发展引导专项资金”支持,项目批准号(16XNL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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